趙雪媛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 西安 710128)
二十世紀初法國文壇的精神領袖紀德,作為一位藝術家,其作品具有多樣性和豐富性,也形成了自己的藝術風格,并在文學思潮中寫下了重要的一頁。作為一個人,其人格的復雜性極具爭議,他是矛盾的化身,然而,無論是在他的生活中,還是在他的小說內容、美學思想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紀德內心的平衡點,紀德不是哲學家,他不是無神論者,也不是唯物主義者,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他衡量道德宗教、衡量愛情幸福、衡量自身及世界的“度”,與其稱它為矛盾,不如說它是紀德看待一切的標準,紀德心中的“度”。
一
在濃厚的新教氣氛中長大的紀德,成人后又經歷了二十世紀初法國文學中的“天主教復興”,一生在兩種不同的信仰之間徘徊。但“被某種信仰或對某種信仰的抱憾專橫地糾纏著的”紀德,比那些狂熱的性靈更為遲疑和審慎??寺遽窢?,詹姆斯,亨利·蓋翁,雅克·科波,夏爾·杜博,由這些人組成的長長的行列似乎在向天主教的 “規(guī)范”皈依的道路上走在紀德前面。然而紀德堅持的是“福音書是一本簡簡單單的小書,應該簡簡單單的讀它,不是解釋它而是接受它。它無須注疏,人類任何闡釋它的努力只能使它晦澀難懂。它的對象不是學者,科學造成了理解它的障礙”,他試圖在各種限制,即那些他認為是圣·保羅附加的禁令以外重新理解基督的言論,紀德所設想的福音生活是圣·保羅和教會之前的某種純潔狀態(tài),既無條規(guī)又無教條,僅僅建立在對愛和個人意識的啟示之上?!拔疑钤诜至训臓顟B(tài)之中??墒牵疑砩瞎泊娴母髭厴O端的東西并沒有像某種對存在和生活動人心魄的集中感受那樣給我?guī)硖嗟牟话埠屯纯?。各種極端都令我動心”。當基督教在他看來是一種探險時,正是這種了解一切、感受一切的渴望把他“拉”到了基督教的邊緣。而當他在基督教中只看見一個封閉的體系時,這種渴望又“阻礙”了他進入其中。即使加入共產黨,紀德在社會政治領域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此前在倫理和精神方面的關注的延伸,把他引向共產主義的“不是馬克思,而是福音”,即那種沒有約束和禁律的福音。他所希冀的共產主義是擺脫了一切約束和禁忌,一切因循守舊觀念的某種自然狀態(tài)。紀德曾說:“必須做出選擇總令我不堪忍受;抉擇在我看來,與其說是挑選,不如說是推開我所未選擇的東西?!睂嶋H上在宗教的問題上他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是擺脫了一切約束和禁忌,以及因循守舊觀念的某種自然狀態(tài)。
二
紀德對母親及其表姐的愛,發(fā)乎情,止乎禮,這也可以說是紀德的道德平衡點。母親對紀德“擔憂的關切”使紀德感到厭煩,然而他是愛母親的。他在收入《秋天的散頁》的一篇題為《我的母親》的文章中寫道:“我母親身上一切出乎自然的東西我都喜歡。然而,她的激情往往被社會習俗和資產者的教養(yǎng)所帶來的習慣所遏制?!?/p>
對一個自己愛慕、尊敬的女性產生欲念,將是對她的玷污,感官應該在別處尋求自然的滿足,這將是紀德愛情美學的標準。“女性的全部奧秘,盡管我在伸手之間便可發(fā)現(xiàn),但我并未伸出手去?!彼@種心理并沒有因他對瑪德萊娜產生了愛情,以及愛情的發(fā)展而有絲毫的改變。
《愛情徒勞》中的那一對男女從精神和肉體上完整地經歷了愛情。呂克與正在采擷鮮花的拉舍爾邂逅相遇,他將自己采的“林中憂郁的花朵”送給了她,他們手拉手一起回家……在“嬉戲和歡笑中”度過了白天以后,“呂克將整夜渴念拉舍爾”,“呂克祈求愛情,但卻像害怕被傷害的事物一樣害怕肉體的占有。我們所受的可悲的教育使我們預感到肉體享樂會帶來啜泣和痛苦,或者憂郁和孤僻,可是肉體快樂卻是光榮而神圣的。要使我們達到幸福,我們用不著祈求上帝?!虼耍瑓慰苏加辛诉@個女人?!薄耙恍闹幌胫旎睿麄兊囊蓡柧褪怯睿鴿M足則是答案。”盡管被抹上了美好的色彩,但這一歡樂并不持久。因為“他們沒有把欲望排開以便走得更遠,而且他們品嘗不到期待的倦怠。他們不知道摒棄人們希望壓抑住的東西”。這便是紀德的愛情美學,在“實現(xiàn)”愛情時,他更喜歡未得到滿足時的境況,更喜歡不確定的期待和不斷更新的阻礙?!稗D向現(xiàn)實的愛情便不再是愛情”。紀德認為兩個人的愛情在經歷了肉體這個階段之后面對的只有分離,純潔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才可以永恒。紀德的愛情“度”——除卻肉體之欲。
愛而不必擔心這是美德還是惡行。實際上對紀德和他的快感的年輕對象來說,僅僅是相互撫摸和某種手淫的默契。他在《假如種子不死》中認為,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勛爵向他講述自己那些無疑更親密的行為時的固執(zhí)態(tài)度“令人惡心”。紀德回憶他在阿爾及利亞親眼目睹的一個“動作強烈的”同性戀場面時,強調說他“厭惡地叫了起來:對我而言,只有面對這面,感情彼此交流,沒有粗暴動作的情況下,我才能得到快感。而且,同惠特曼一樣,往往在最輕微的觸摸中得到滿足……”。這便是他“對一個自己愛慕、尊敬的女性產生欲念,將是對她的玷污,感官應該在別處尋求自然的滿足”的愛情美學觀的實現(xiàn)。然而他既不接受“雞奸者”的名稱,又不接受“性欲倒錯”的命名,而是以“愛戀童稚者”自居,流露出對被視為純潔無邪的童年的懷念,即對“自然狀態(tài)的天堂”的懷舊。道德與非道德的爭辯,紀德給出了“自然”的答案。
三
紀德偏愛私生子,即那些沒有家庭,去掉了未知的遺傳特性的全部重負的人物?!凹彝?,我痛恨你們!封閉的家庭,緊閉的大門,對幸福充滿妒意的占有?!袝r,我隱身在夜色中,朝一個窗戶俯下身,長時間的注視一個家庭的日常生活。父親在那里,坐在燈前,母親在縫紉,祖父的位置空著——一個孩子在父親身旁做功課——我心中充滿了帶著孩子上路的強烈欲望”。因為他厭惡清教的道德主義教育,更虔誠地向往解放,向往擺脫自己的根系。拔掉了根系,掙脫了律法和十誡,智者按自己的明哲過沒有道德的生活,在內心的奧林匹斯山諸神之間保持獨特而富有個性的平衡,“蘊含著不和諧的和諧”。但是,自由并非僅僅意味著沒有任何約束,還包含著個體對自身彌足珍貴的獨特性和“人格”的意識,這不是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就像那出“鬧劇”中普羅米修斯所解釋的:每個人身上都具有“某種未孵化出來的東西”,他所獨有的鷹蛋,而人的職責是讓雛鷹破殼出蛋,并用自己的實體喂養(yǎng)這只鷹。這也就為實現(xiàn)自由增加了難度,只有達到了這個條件,人們才可以真正享受自由。同時紀德自身也感到,對自由強制性的追求不過是空談而已。在《偽幣制造者》中拉貝魯斯老頭以略帶挖苦的口吻批評了這種徒具形式的自由:“我們所謂自己的意志,只是上帝牽在手上使木偶行動的線索?!彪m然這追求的結果令人失望,在這一系列的歷練之后,俄狄浦斯也會抱怨兒孫們“從他的楷模中只接受了合他們心意的部分:許可和放縱,而漏掉了約束:最難以做到也最有價值的部分”。紀德接受了約束的價值,就像他一生都在反抗,卻一直都在受清教教育思想的影響一樣,這一點在他的作品中不乏其例。
阿莉莎向往一種更高境界的快樂,一種使熱羅姆和她自己都感到絕望的絕對境界,她將死去。她認為只是為了他,她才“向往”完美??墒?,只有離開他這種完美才能實現(xiàn)。阿莉莎也是浪子,她擺脫了一切束縛著她的東西,一切會讓她感到滿足,使她停住腳步,使她依戀的東西,她向往某種“她永遠達不到的”絕對:“……我不祈求一種不再發(fā)展的境界,不管這種境界多么令人感到幸福。我并不把天堂的快樂想象為與上帝合二為一,而是把它想象為一種無限的永無止境的接近……如果我敢冒昧玩弄一個字眼,我將說,我對那種不再進步的快樂不屑一顧?!辈徽撌窃谒拿缹W觀還是愛情觀中,紀德都傾注了自己所堅持的哲學思想,他認為完美的境界是一個不斷發(fā)展、相對永恒的狀態(tài),《田園交響曲》中盲女眼睛治愈之前的憧憬,那喀索斯追求的一種被遺失的初始,那喀索斯還沒有愛科,亞當在創(chuàng)造夏娃之前還獨自一人,尚未做出那個在他身上導致了新的不安的命中注定的舉動時的伊甸園。
紀德一貫地真誠和獨立,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的精神,這種獨立與真誠則保證他永遠清醒地走在追求自由與快樂的道路上,他追求自我、自由、自然的狀態(tài),而這一切必須是不斷發(fā)展的、相對永恒的,就像是肉欲,一旦得到了就不再是愛情,這便是紀德的“度”。
紀德及其思想令人吃驚而又感人至深的保持著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實性。經過對心靈的長期研究,到晚年他肯定了一元論、唯物主義和無神論。作為人道主義的變體,他的作品既有深厚的傳統(tǒng)意識,又有徹底的革新精神,以坦誠而無畏的意識表現(xiàn)了人類內在的偉大。
[1]André Gide.Le retour de l’enfant prodigue,Gallimard[M],1912.
[2]劉珂.從《窄門》到《梵蒂岡地窖》看紀德對基督教問題的批判性思考[J].國外文學,2006,(3),(總第103).
[3][法]馬丹著.李建森譯.紀德[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