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軍
康熙與清初宗唐詩風
黃建軍
康熙在清初唐宋詩風的消長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作為帝王,他不僅通過考試、作詩、論詩等多種手段來強調唐詩之正宗,引導詩壇風氣,同時通過選詩、重用文人等策略,使詩歌等文學藝術為其治統(tǒng)服務。
康熙;唐詩;宋詩;清初文壇
清圣祖愛新覺羅·玄燁 (1654-1722,年號康熙),不僅是我國封建社會后期一位具有雄才大略和遠見卓識的政治家、軍事家和思想家,而且也是一位饒有成就的文學藝術家。精勤博學的康熙為后世留下了頗為豐富的文藝作品和理論著作,并以其帝王之尊的話語霸權參與了清初唐宋詩歌之爭,而學界幾乎一直忽視了康熙在清初唐宋詩風演變中的作用,即便是研究較為全面的齊治平之《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唐宋之爭》對康熙也只字未提,這顯然有失公允。
清代是各種學術和文藝集大成之時期。學術上的漢宋之爭、今古文之爭、程朱陸王之爭,文學上的駢散之爭、桐城陽湖派別之爭、唐宋之爭幾乎與清相始終。而分唐界宋在明末清初尤其勢難兩立,故乾隆時四庫總纂官紀昀曾對清初詩壇發(fā)展態(tài)勢如此精辟概括道:
蓋明詩模擬之弊,極于太倉、歷城;纖佻之弊,極于公安、竟陵。物窮則變,故國初多以宋詩為宗。宋詩又弊,士禛乃持嚴羽余論,倡神韻之說以救之。故其推為極軌者,惟王、孟、韋、柳諸家。然詩三百篇,尼山所定,其論詩一則謂歸于溫柔敦厚,一則謂可以興觀群怨,原非以品題泉石、摹繪煙霞。洎乎畸士逸人,各標幽賞,乃別為山水清音,實詩之一體,不足以盡詩之全也。宋人惟不解溫柔敦厚之義,故意言并盡,流而為鈍根。士禛又不究興觀群怨之原,故光景流連,變而為虛響。各明一義,遂各倚一偏,論甘忌辛,是丹非素,其斯之謂歟!〔1〕
唐、宋之爭,著名學者齊治平先生以為肇啟于南宋張戒?!?〕張氏《歲寒堂詩話》云:“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余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段師教康昆侖琵琶,且遣不近樂器十余年,忘其故態(tài),學詩亦然。蘇黃習氣凈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人聲律習氣凈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鐫刻之習氣凈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薄?〕其對宋詩的批評不遺余力。宋末嚴羽《滄浪詩話》更力詆宋詩、推尊盛唐。此后,唐宋之爭從來就沒有斷絕過。元人學唐,卻流于纖秾。士生明朝,苦悶彷徨,一直未能建立屬于本朝的詩美體系:前后七子復的是唐人之古、格調之古,“七子”之流弊,到后期王世貞 (太倉)、李攀龍 (歷城)愈發(fā)浹肌淪髓;公安“三袁”有鑒于前后七子之弊,力倡 “性靈”而流于“俗”;竟陵鐘 (惺)、譚 (元春)為救公安之俗,抒寫幽情單緒,而流于“幽僻”。明亡清興之際,陳子龍、李雯等重舉七子復古之旗,推崇盛唐之雄壯詩風,以針砭公安、竟陵“纖佻”詩風。其他如顧炎武、宋琬、施閏章、王夫之、毛奇齡、朱彝尊等亦步武之,均推崇唐音。尤著者乃王士禛之《唐詩十選》、《唐賢三昧集》等,高舉神韻大纛,以“王、孟、韋、柳諸家”為 “極軌”。至于明遺民等“畸士逸人”之唐詩,雖為“山水清音,實詩之一體,不足以盡詩之全”,且王氏“又不究興觀群怨之原”,漸至流為“虛響”。但同時亦潛滋暗長一股崇尚宋詩之風,如錢謙益、黃宗羲等即因明七子片面尊崇盛唐而欲糾正之,乃推崇宋詩的價值。此后呂留良、吳之振等編選《宋詩鈔》,則是明顯標舉宋詩,為宋詩之流行推波助瀾。葉燮、查慎行可謂宋詩中堅。但宋詩 “意言并盡,流而為鈍根”。
詩壇紛爭無序,這一不爭事實,清人、特別是置身其中的統(tǒng)治者自然非常清楚。但順治龍興之初,武功未定,又兼享國之日短,無暇顧及詩壇;康熙沖齡即位,受制于四輔臣,亦無力施手。但隨著年齡增長,朱批之權奪回,“三藩”之亂漸次底定,文治終于提上議事日程:王士禛以“博學善詩文”之部曹小吏擢拔翰林官并總領詩壇,博學鴻儒之試所造成“野無遺賢”之 “盛況”,都顯示出年輕康熙對文壇整肅的企望和力量。但畢竟此時康熙涉足文壇不深,詩壇風云際會絕非皇權可輕易左右,詩壇自有其運行慣性。唐詩的陣營正被崇尚宋詩者步步緊逼,勢力范圍日益萎縮。當時一些宗尚唐音的詩壇健將都感嘆人心不古,“詩風”日下。
作為帝王的康熙在唐宋詩風的消長中到底扮演了何種角色?以及其宗尚唐詩意義何在?這些都是值得學界關注的問題。
康熙于詩歌明顯宗唐,這在學界已大體衍成共識,卻很少有人沉潛史實,并為之勾勒出一條清晰的演進軌跡。
其實,從最早入值南書房的高士奇之主要職責即可窺見康熙早年的詩學傾向。高氏每天辰入酉出,侍讀康熙嫻習詩文,而其所學詩歌,則主要是唐詩?!赌蠒坑涀ⅰ繁4媪丝滴跏?(1677)十二月到十九年 (1680)間康熙的讀書記錄,從中可知康熙學習古代優(yōu)秀詩文幾乎貫穿其每天的生活。如康熙十六年 (1677)十二月間有如此記載:“ (二十二日)酉時,上召臣士奇至懋勤殿。上閱唐詩十首”〔4〕、“ (二十五日)酉時,上召臣士奇至懋勤殿。上閱唐詩七首”〔5〕、“ (二十六日)酉時,上召臣士奇至懋勤殿。上親閱唐詩六首”〔6〕、“ (二十七日)申時,上閱唐詩六首”〔7〕、“ (二十八日)申時,上召臣士奇至懋勤殿。上閱唐詩七首”〔8〕等……這種近乎啟蒙式的詩歌輔導,必然對康熙以后的宗唐趣味印下深刻的痕跡。
而最早見諸文獻、鮮明表達康熙詩歌審美取向的應是康熙十六年 (1677)十二月十七日,“酉時,上召臣士奇至懋勤殿。上正翻閱唐詩,因諭曰:‘杜詩對仗精嚴,李詩風致流麗,誠為唐詩絕調?!际科孀嘣?‘誠如圣諭?!薄?〕康熙于此將唐詩的兩座豐碑定位于杜甫、李白,并且指出了二者各有風格,或為 “對仗精嚴”,或為 “風致流麗”。這些談話,雖無新意,但這是康熙第一次以“圣諭”明確表明了自己的師法策略,也為他以后醉心唐詩的學習和編纂唐代詩集提供了某種線索,同樣為我們解讀其宗唐黜宋找到了合乎邏輯的解釋,當然,在清初宗宋風氣抬頭之時確乎有一種引導風氣的作用。
因其帝王的特殊身份,當月二十日,康熙再進一步拈出唐太宗以為自己師法準的:
(二十日)未時,上召臣士奇至懋勤殿。諭曰:“朕于經史之暇時閱唐詩。前代帝王,惟唐太宗詩律高華,朕亦常于宮中即景命題,以涵泳性情。(朱筆:但恐古人之意深遠,未能即得。)”臣士奇奏曰:“從來政治、文翰難以相兼,今皇上勤民聽政,日理萬機,又于經史詞翰無不究心,誠前代之罕見也?!薄?0〕這段話同樣不能尋常看過。唐太宗與康熙本人有太多的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是各自王朝的第二位君主,且都奮發(fā)有為,更為直接的是二人都是詩文愛好者??滴蹩偸怯幸鉄o意地以唐太宗為效仿對象,即便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效其神韻“高華”,甚至連形式也亦步亦趨,他作詩也曾多次“用唐太宗某詩原韻”,如《駐蹕遼陽,夜深對月,用唐太宗〈遼城望月〉詩原韻》、《康熙四十四年元旦用唐太宗元日舊韻》等,其步趨向往之情,分明可見。
康熙十七年 (1678)正月,他又將前此微觀的個人把握,上升到對唐詩的整體宏觀定性:“朕觀唐人詩,命意高遠,用事清新,吟詠再三,意味不窮。近代人詩雖工,然英華外露,終乏唐人深厚雄渾之氣。”〔11〕用 “命意高遠”、“用事清新”、“深厚雄渾”,分別從立意、用典、風格三方面對唐詩進行定位,可謂得唐詩神理;同時又將自己觀念中的唐詩,與同樣宗法唐詩、卻只“得其形而遺其神”的明詩劃清了界限。這些論述成為康熙評價唐詩的綱領性文件,以后其有關唐詩的談論顯然是這些話語的補充和發(fā)揮。
在其后的幾乎三十年間,康熙詩論記錄不少,似乎都沒有明確有關唐詩定位問題的談話,但其對唐詩的推崇行為總是隱約可見:如康熙二十四年翰詹大考之時,徐乾學等被康熙加以“賞賚”,其推崇唐詩當為其因;錢中諧等或降或調,固然有“文理荒疏”之病,但與康熙詩歌宗尚不合也可能是其中原因之一,不然,毛奇齡何出此言:“初盛唐多殿閣詩,在中晚亦未嘗無有,此正高文典冊也。近學宋詩者,率以為板重而卻之。予入館后,上特御試保和殿,嚴加甄別。時同館錢編修以宋詩體十二韻抑置乙卷,則已顯有成效矣。唐人最重二應體,一應試,一應制也。人縱不屑作官樣文字,然亦何可不一曉其體而漫然應之?!薄?2〕錢編修 (中諧)因倡導宋詩而被康熙 “抑置乙卷”,可見康熙干預詩壇之用力。
至于時人以為康熙宗唐的判語也不少,如毛奇齡曾言曰:“益都相師 (指馮溥)嘗率同館官集萬柳堂,大言宋詩之弊,謂開國全盛,自有氣象,頓騖此佻涼鄙弇之習。無論詩格有升降,即國運盛殺,于此系之,不可不飭也。因莊頌皇上《元旦》并《遠望西山積雪》二詩以示法?!薄?3〕毛奇齡借馮溥之口道出一個重要道理,即“國運盛殺”系于“詩格之升降”。既然康熙之治已是“開國全盛,自有氣象”,當然需要表現(xiàn)盛世之音的唐詩,其所舉例子恰好就是康熙的詩歌。再如大學士張玉書在《御定全唐詩錄后序》中也指出:
我皇上天縱圣明,研精經史,凡有評論,皆闡千古所未發(fā)。萬機余暇,著為歌詩,無不包蘊二儀,彌綸治道,確然示中外臣民以中和之極,而猶以詩必宗唐。宜旁采以成巨觀,因命??度圃姟芳R矣洗?翰林侍讀徐倬迎駕于吳門,復進所編《全唐詩錄》百卷。時經事緯,而詩系焉。上覽而嘉之,以其勘訂精審,賜金授梓,仍進倬官為侍郎,此曠世之希遇也?!?4〕
“詩必宗唐”自然是身依禁近的張玉書對康熙詩學的把握。爾后徐珂在其《清稗類鈔·文學卷》中同樣予以印證:
圣祖詩氣魄博大,出語精深。嘗南巡至浙,賜督臣王騭御書御制詩一首,詩云:“錦纜無勞列畫艭,輕橈自愛倚船窗。勤民不憚周行遠,早又觀風向浙江?!庇钟H征額魯特,御制前后出塞詩數(shù)篇,體為五律,饒有唐音……是固可與唐貞觀、開元御制諸篇輝曜千古也?!?5〕他們相繼承認康熙詩歌饒有“唐音”,都道出了康熙詩歌的基本精神之所在,雖不免有逢迎之嫌,卻大抵還是合乎實際。
從早年與高士奇、張英等在南書房探討詩藝,到博學鴻儒的開科、拔擢王士禛為翰林官并總持詩壇,再到翰詹大考對宗宋詩人的打壓,康熙宗唐的詩學觀念一直是鮮明而堅定的,這種明確的詩學理念必然對清初文壇、特別是身邊那些文壇領軍人物具有重要的影響。王士禛的由宋元而唐、朱彝尊對宋詩的高調批評,無不透視出康熙干預文壇的力量。這些文壇魁首再通過文人雅集、詩集編選、招收弟子、為人作序等多種手段,闡發(fā)著唐詩的價值。康熙就像一操盤行家,讓文壇按照自己的意愿運行。
但無論是君臣談藝之推崇,還是翰林考試之用心,或者是借文人雅集以施加影響,其影響面畢竟有限。因為至少從康熙初年一直到康熙后期,宋詩風的影響愈演愈烈,卻也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全唐詩》、《全唐詩錄》及《御選唐詩》的編纂更見康熙干預詩壇風氣的企圖??滴鹾笃诘脑妼W取向也主要是通過這幾部御定詩集、詩選傳遞出來。
《全唐詩》是康熙四十四年 (1705年)頒旨,命江寧織造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寅領銜,由翰林院侍講彭定求、編修楊中訥等十員翰林負責編纂刊刻而成的??滴跛氖晁脑率詹⒂H為之作序:
詩至唐而眾體皆備,亦諸法畢該。故稱詩者,必視唐人為標準,如射之就彀率,治器之就規(guī)矩焉。蓋唐開國之初,即用聲律取士,聚天下才智英杰之彥,悉從事于六藝之學,以為進身之階。則習之者固已專且勤矣?!摯翁迫酥娬?輒執(zhí)初、盛、中、晚,歧分疆陌,而抑揚軒輊之過甚,此皆后人強為之名,非通論也。自昔唐人選唐詩,有殷璠、元結、令狐楚、姚合數(shù)家,卷帙未為詳備。至宋初撰輯《英華》,收錄唐篇什極盛;然詩以類從,仍多脫漏,未成一代之巨觀。朕茲發(fā)內府所有全唐詩,命諸詞臣,合《唐音統(tǒng)簽》諸篇,參互???搜補缺遺,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時代分置次第?!蛟娪瘮?shù)萬,格調各殊,溯其學問本原,雖悉有師承指授,而其精思獨悟,不屑為茍同者,皆能殫其才力所至,沿尋風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有甚者,寧為幽僻奇譎,雜出于變風變雅之外,而絕不致有蹈襲剽竊之弊。是者唐人深造極詣之能事也。學者問途于此,探珠于淵海,選材于鄧林,博收約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則真能善學唐人者矣。豈其漫無持擇,泛求優(yōu)孟之形似者可以語詩哉?是用制序卷首,以示刻《全唐詩》嘉與來學之旨,海內誦習者尚其知朕意焉?!?6〕
這段序言,除了介紹《全唐詩》的編排體例外,重點論及了本書的編纂原因和目的。具體而言:
第一,確立唐詩高標?!霸娭撂贫婓w悉備,亦諸法畢該。故稱詩者,必視唐人為標準,如射之就彀率,治器之就規(guī)矩焉。”也就是說唐詩樹起了一座后人無法逾越的高峰:李白、杜甫猶如“雙子星座”,雄居峰頂,更是后人無法企及的。同時古風、近體,體裁完備;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手法非常成熟。宋人聰明,繞道而行,結果宋詞得到極大發(fā)展;而宋詩不敢步唐人跬步,轉而以學問為詩、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形成了“言理之意居多,言情之趣居寡”的詩風。雖為另辟蹊徑,但終非詩之正道。而“及乎有明,詩家起而規(guī)模唐音,洋洋沨沨,可謂盛矣。而明之于唐,終有間焉?!彼^“間”也就是后世詩評家所說的“明詩得其形而遺其神”,或曰缺乏唐詩深厚的底蘊、宏偉的氣象。唐詩既然如同“射”之“彀率”、“治器”之“規(guī)矩”,康熙視唐詩為高標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二,強化文藝政策對文學的導向作用。唐代以聲律取士,“天下才智英杰之彥,悉從事于六藝之學,以為進身之階。則習之者固已專且勤矣”。因為“專且勤”,故唐詩成為了后世詩歌之“標準”。而之所以“專且勤”,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大肆倡導,詩賦已經成為當時士子的 “進身之階”,說明文藝政策對當時的文學態(tài)勢有著巨大的導向作用??滴跤幸庑Х绿拼?強化文藝政策對文學的導向作用的主觀愿望十分明白,因為“專之則易美,兼之則難工”〔17〕。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或許感覺到了也不好明言的就是:唐代綜合國力的強大、士子的強烈進取精神等基本內核卻是后人,特別是清代人無法具備的。誠如著名美學家李澤厚先生所言:“一種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滲透在盛唐文藝之中。即使是享樂、頹喪、憂郁、悲傷,也仍然閃爍著青春、自由和歡樂。這就是盛唐藝術,它的典型代表,就是唐詩。”〔18〕清代的暮氣沉沉,讓宋詩不可挽回地漸漸成為清初詩歌的主流。邵長蘅《研堂詩稿序》也云:“唐人尚蘊藉,宋人喜逕露。唐人情與景涵,才為法斂;宋人無不可狀之景,無不可鬯之情。故負奇之士不趨宋,不足以泄其縱橫馳驟之氣,而逞其贍博雄悍之才,故曰勢也?!薄?9〕為了讓文學按照自己設計的軌跡運行,康熙可謂煞費苦心。他不僅口不離唐詩,而且在??浦?“時以詩賦取人”,特別在多次出巡之際,用詩賦選拔人才不計其數(shù)。帝王這些文學手段,當然對清代詩賦繁榮具有推動作用。
第三,糾正前賢的“偏頗”之論。從宋代開國始,唐詩一直就是后人的仿效主體。宋初的“西昆體”、“白體”、“晚唐體”隨即被宋人自己否定了;元代雖說宗唐,但其“異族”的身份,總是讓漢族知識分子無法從內心深處接受。明人起而倡唐,但其“偏頗”也是顯而易見:“論次唐人之詩者,輒執(zhí)初、盛、中、晚,歧分疆陌,而抑揚軒輊之過甚,此皆后人強為之名,非通論也?!薄?0〕這顯然是針對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而發(fā),再往前追溯就是不滿高棅《唐詩品匯》的初、中、盛、晚“四分法”。高氏以唐詩為楷模,而四分唐詩,又以盛唐為最,這似乎與康熙稱贊李杜為“唐詩絕調”相類。但細看則有本質區(qū)別,明人以唐詩之格調為高標,漸興模擬之風,因襲多于變化??滴跻岳疃艦椤疤圃娊^調”,但認為依然可以“卓然自成一家”。在他看來,“詩道升降,與世遞遷” (《詩說》)、“時運推移,質文屢變”(《四朝詩選序》);他強調詩人的獨創(chuàng)性,“精思獨悟,不屑為茍同”(《全唐詩序》),其中顯然變化多于因襲。這種思想對清人擺脫唐宋詩的束縛、走上獨具特色的清詩道路而言,應該具有指導性意義。既如此,“抑揚軒輊之過甚”自然就不符合詩歌發(fā)展的實際。
第四,規(guī)范唐詩編纂行為。自唐開始,各種唐詩選本層出不窮,但一偏之弊也屢屢存在:“自昔唐人選唐詩,有殷璠、元結、令狐楚、姚合數(shù)家,卷帙未為詳備。至宋初撰輯《英華》,收錄唐篇什極盛;然詩以類從,仍多脫漏,未成一代之巨觀?!碧拼幸蟓[《河岳英靈集》2卷,選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 24人詩 234首,時間則從開元二年(公元 714年)至天寶十二年 (公元 753年);元結《篋中集》,選沈千運、孟云卿等 7人五言古體詩 24首,編為一卷;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二卷,選詩起自唐肅宗至德年間,終于唐代宗大歷末年,今存 132首;《御覽詩》則是翰林學士令狐楚為投憲宗李純之愛好,選大歷至元和詩人 30家詩 289首,所選之詩,皆近體五、七言律詩及歌行,無古詩,不分卷;姚合《極玄集》2卷,所選王維以下至戴叔倫 21位中唐前期詩人 100首,全是五言律詩及絕句,無一首七言詩。這些選詩,多則數(shù)百首,少則幾十首;體裁則或強調律詩,或偏好絕句,或彰揚古風等,七言、五言也是各取所需;時間斷代,更是隨其所好,故說其“未為詳備”,并不為過。
宋代選家,氣勢磅礴。如宋太宗命學士李昉、徐鉉等人編纂了一部大規(guī)模的文學選集《文苑英華》1000卷,仿蕭統(tǒng)《文選》例,選錄梁、陳、隋、唐的詩文辭賦。其中詩歌部分,主要是唐人詩選,可以認為是宋代第一部唐詩選集。而姚鉉的《唐文粹》100卷實是《文苑英華》中唐代詩文的簡編本,且唐詩部分,純取古體詩,不收五、七言近體詩。另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91卷單收唐絕句。這些選集的不足正如康熙所言:“詩以類從,仍多脫漏,未成一代之巨觀”。這種情況,在金、元、明諸選家中同樣存在。
康熙敕命的《全唐詩》所依據的版本主要有二:一是胡震亨纂輯的《唐音統(tǒng)簽》1033卷;二是錢謙益、季振宜先后編成的《唐詩》717卷,該書收詩 42931首,作者1895人。已與《全唐詩》的“得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接近。
最后,康熙談到了本書的編纂目的:“學者問途于此,探珠于淵海,選材于鄧林,博收約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則真能善學唐人者矣。豈其漫無持擇,泛求優(yōu)孟之形似者可以語詩也哉?”康熙將唐詩比喻成富含珍珠、良材的“淵?!焙汀班嚵帧?。同時,他也為學者指明了“問途”的門徑與方法:一曰“博收”,即廣泛的涉獵,但反對“漫無持擇”;二曰 “約守”,即堅守唐詩陣營;三曰 “性情之正”,即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最后是求神似而反對“形似”。由此可見康熙對于編纂唐詩之良苦用心:“海內誦習者尚其知朕意焉”。這些編纂大臣當然是洞悉康熙之用心,在《進書表》中也申述了這一層意思:“竊惟謳歌吟詠,凡民本以抒情;敦厚溫柔,圣人因之立教。四始備于周官,五言昉于漢室。魏晉六朝,漸繁厥制;李唐一代,兼集其成。于時家握隋珠,人懷和璧。蘇、張、李、杜,分路揚鑣;韓、孟、元、劉,同工異曲。其余專門別集,各自名家;盤澗閨房,盡堪華國。傳授歷于累朝,遺軼存于野史。但夸其盛,莫攬其全?!薄?1〕《全唐詩》的編纂不僅便于 “凡民”以抒情,同時也方便“圣人”之立教,而且彌補了以往各種唐詩選本“但夸其盛,莫攬其全”之遺憾。
高標固已確立,但康熙顯然意猶未盡,正如他自己所說:“蓋討索貴于詳備,而用以吟詠性情,則當挹其精華,而漱其芳潤?!薄?2〕《全唐詩》自有 “詳備”的優(yōu)點,可是“精華”、“芳潤”也有可能被淹沒,也就是習唐者在浩如煙海的唐詩中會陷入“漫無持擇”的窘境。當乙酉 (1705年)南巡之際,康熙御覽翰林侍讀徐倬進呈的《全唐詩錄》100卷后,深契其心。他不僅“嘉其耄年好學,遷秩禮部侍郎”,而且“賜以帑金,即命???并于康熙四十五年 (1706)三月初七日親 “為序以弁其端”〔23〕。而康熙五十二年 (1713)再命詞臣編纂的 32卷《御選唐詩》,更是直接秉承康熙意旨而為。
從《全唐詩》,特別是從《全唐詩錄》到《御選唐詩》,可以清晰感覺到康熙正在強力介入詩壇。僅抽樣選取后二書中頗具代表性的唐太宗、蘇颋、張說、李白、杜甫為代表,即可管窺康熙編纂意圖。之所以選擇以上五人以為案例,是基于如下考慮:從政治層面言,唐太宗尊為天子,是后世君王、特別是康熙師法的楷模。而蘇颋、張說為館閣文臣之典范。從文學層面言,李白、杜甫無疑為“唐詩絕調”。作為“御選”之唐詩,康熙不僅要注重其政治意蘊,同時也不能忽視文學因素。將政治與文學如此巧妙結合,也可見康熙之良苦用心,恰如其所云:“古者六藝之事,皆所以涵養(yǎng)性情,而為道德之助也。”〔24〕
首先是編纂目的??滴跛氖哪?(1705)南巡,徐倬以 82歲高齡迎駕獻書,不久即“遷秩禮部侍郎”,其《全唐詩錄》之編輯迎合統(tǒng)治者的意圖,不言自明。而康熙看中此書的用意則要明確得多,他在該書的序言闡明:“俾誦習者由全唐之詩沿波討瀾,以上溯夫汾泗之傳,而游泳乎唐虞載賡之盛,其于化理人心將大有裨益也矣?!薄?5〕“汾泗”,據王利器《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一書認為當為“洙泗”①王利器的案語:“此文 (《全唐詩錄序》)又收入《清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第三集卷二十,文中‘汾泗’,疑當作‘洙泗’。”(《李士楨·李煦父子年譜》,北京出版社,1983年,第 322頁。)?!颁ㄣ糁g”為孔子聚徒講學之處,“洙泗之傳”是指孔子之儒家精神。自先秦《詩經》,以至漢魏、陳隋,風氣日下。但詩至唐朝,特別是唐太宗,“至治幾于三代之隆,躬自撰著,一時文人才士,將相名臣,吟詠遞發(fā),藻采繽紛,踵襲雅騷之跡,光昭正始之音,而歌行律絕,獨創(chuàng)兼能,自遐古以來,未嘗有也”。唐詩不僅將詩歌“雅騷”、“正始”的傳統(tǒng)精神發(fā)揚光大,而且對詩歌體制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為后世樹立了高標,故備受康熙推崇。“唐虞載賡之盛”語出《尚書·益稷》:“乃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睗h代孔安國解釋為:“‘賡’,續(xù);‘載’,成也?!薄?6〕帝舜與其大臣皋陶等人賡歌續(xù)成,君臣和睦,一派盛世元音??滴踝匀幌M⑦@種“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有如“二帝三王”的太平盛世。因為虞舜時代百姓安寧,《南風》、《卿云》之歌傳世。此類詩歌,在統(tǒng)治者看來,自然能擔當化理人心的責任,康熙當然也不會放過表白自己追模古人的機會。故其表面盛贊“二帝三王”之世,其中自詡之意實在按捺不住,一句“翰林侍讀徐倬以《全唐詩錄》進,展卷而讀之,與朕平時品第者蓋有合焉”,其心跡表露無遺。
《御選唐詩》的這種政治用意當然更加明白。除了一如既往地高舉溫柔敦厚的詩教旗幟外,對自唐至明、包括清初的各種唐詩選本也是始終如一的高調批評:“不遍不該。”雖然徐倬的選本讓康熙眼前一亮,但畢竟僅憑個人之力,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瑕疵。如《全唐詩錄》除了詩人小傳及附錄詩話外,只列詩歌,沒有注釋、考訂,初習者難免不適。這在《御選唐詩》中得到改進,康熙欽命儒臣陳廷敬等,“依次編注,朕親加考訂,一字一句,比溯其源流,條分縷析;其有征引訛誤及脫漏者,隨諭改定”〔27〕?!耙蛔忠痪?比溯其源流”、“隨諭改定”諸語,可知康熙關注度之高。乾隆時紀昀也恭維道:“《御選唐詩》三十二卷,圣祖仁皇帝選定,命儒臣纂輯注釋,仍悉奉睿裁鑒訂,故典核詳盡,無纖悉之憾?!薄?8〕雖不能詳知具體有哪些地方經過康熙的批示,但善于領會圣旨的陳廷敬諸人焉敢懈怠。當然,所謂的“精華”、“芳潤”之詩,皆以“溫柔敦厚為宗”。
再者,二書的具體選目也體現(xiàn)了這一宗旨。在此還是以上列五人為代表 (他們各人詩作收集數(shù)目均為筆者個人統(tǒng)計)。
唐太宗李世民的詩歌,《全唐詩》收其詩近 100首,《全唐詩錄》選其 77首,《御選唐詩》則選其 40首,其中后二書同收詩目 35篇,可見他們選旨的趨同性。這些詩歌所寫內容大多不離宮廷生活,館閣風氣濃郁,帶有強烈的政治目的。唐太宗的文學觀念比較集中地體現(xiàn)在其《帝京篇·序》中:
予以萬幾之暇,游息藝文。觀列代之皇王,考當時之行事,軒、昊、舜、禹之上,信無間然矣。至于秦皇、周穆,漢武、魏明,峻宇雕墻,窮侈極麗,征稅殫于宇宙,轍跡遍于天下,九州無以稱其求,江海不能贍其欲,覆亡顛沛,不亦宜乎!予追蹤百王之末,馳心千載之下,慷慨懷古,想彼哲人。庶以堯舜之風,蕩秦漢之弊;用咸英之曲,變爛漫之音;求之人情,不為難矣!故觀文教于六經,閱武功于七德,臺榭取其避燥濕,金石尚其諧神人,皆節(jié)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故溝洫可悅,何必江海之濱乎;麟閣可玩,何必兩 (一作山)陵之間乎;忠良可接,何必海上神仙乎;豐鎬可游,何必瑤池之上乎。釋實求華,以人從欲,亂于大道,君子恥之。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爾?!?9〕
身為帝王,唐太宗頗好風雅,“萬幾之暇,游息藝文”,但他在學習 “六經”之時,卻有極強的功利色彩。他仰慕“堯舜之風”,希望以黃帝之樂《咸池》、帝嚳之樂《五英》以改變“爛漫之音”;同時他又重視文學的藝術特點,反對淫靡文風,“釋實求華”。這種觀念的表述,與康熙何其相似乃爾!徐倬把握了唐太宗的詩歌精神,《御選唐詩》也幾乎完全接受,雖另增 5篇,但主體思想一致。
蘇颋 (670-727),字廷碩,蘇瓌之子,襲父爵封許國公,世號“小許公”,謚文憲,與張說并為當世館閣文人巨手,時稱“燕許大手筆”。《全唐詩》卷 73、74、869、882收其詩 100余首,《全唐詩錄》選其 23首,《御選唐詩》選16首,后二書相同篇目為 6首。張說 (667-730年),字道濟,一字說之,河南洛陽人,官拜相位,與蘇颋并稱?!度圃姟肪?85-89、890,共收其詩近 400首,《全唐詩錄》選其 68首,《御選唐詩》選 28首,二書同收篇目也只有9首。
蘇、張二人大半詩歌都為“奉和”、“應制”類,而且以上二書所選二人詩歌,無論是重疊篇目,還是各自單列篇目,幾乎全為應制詩,正見他們宮廷詩人的角色意識。初、盛唐應制詩歌極為發(fā)達,從太宗貞觀年間的楊師道、虞世南、魏征,到高宗龍朔宮廷詩人上官儀、許敬宗,再到武后、中宗的“文章四友”李嶠、杜審言、崔融、蘇味道,及對律詩定型有重要貢獻的沈佺期、宋之問等人,綿延不衰,蔚為大觀。蘇颋、張說二人,生逢盛唐,國力雄厚,加之玄宗好大喜功,他們得以充分施展“燕許大手筆”歌功頌德的才華,也因之成為后世館閣文人的效仿對象,《御選唐詩》的總閱官陳廷敬即被四庫館臣稱為“燕許大手筆”,康熙欽命其總攬其事,意圖也自了然。
如果說唐太宗的天子地位和蘇、張二人本來的館閣身份,難以完整體現(xiàn)《御選唐詩》以“六藝之事”,來“涵養(yǎng)性情”、以助“道德”的話,那么李白和杜甫二人的詩選,足以反映康熙是如何 “親加考訂”、“隨諭改定”的了,政治的強力介入痕跡明顯。
雖然李杜二人的詩史地位毋庸贅述,但他們的政治遭遇不如人意。李白除了三年供奉翰林之外,一生大半時間“浪跡縱酒,以自昏穢” (李陽冰語),杜甫也稱其“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可謂不羈之尤。至于杜甫,更只是做了京兆府兵曹參軍、左拾遺等類的小官,身陷安史之亂,顛沛流離,過的是“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巳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悲慘生活。值得注意的是二書在選編這兩位詩壇巨擘的詩歌時,歧異判然。據《全唐詩》卷 161-185統(tǒng)計,收李白詩 900余首,徐倬在《全唐詩錄》收錄其 432首;而杜甫在《全唐詩》卷216-234中存詩 1000余首,《全唐詩錄》則收錄了 915首??梢哉f,杜詩的數(shù)量是李詩的 2倍多,而康熙親自干預編纂的《御選唐詩》卻將這種局面徹底顛倒,杜詩才選 80首,李詩則有 126首之多。這就有必要聯(lián)系徐倬的詩學傾向。學界大多認定徐倬詩學宗宋,鄧之誠在《清詩紀事初編》中說其與宗宋的呂留良交厚,姜宸英、査慎行、劉巖、顧圖河,皆為其門下弟子,“詩早年學七子,晚乃折入香山、劍南,盡棄少作”〔30〕。劉世南在《清詩流派史》中干脆直接將其歸為宗宋派?!?1〕因此,徐氏雖則編選《全唐詩錄》,但骨子里還是有宋詩情結在,當然也就有了杜甫之崇高地位。徐氏雖為了迎合康熙宗唐之旗幟,但調和唐宋的目的不能排除。
康熙初看徐氏之選,“嘉其耄年好學”,也覺其論詩與自己平時論詩多有相合之處,于是親序以褒揚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康熙發(fā)現(xiàn)該集難以完整傳遞自己的旨意,遂令陳廷敬再纂一書,并明確定為“御選”,以突出他本人的觀點。這些觀點,從他對李、杜特別是杜詩選的處理上得到了清晰體現(xiàn)。李白的詩選二集共選篇目為 88篇,“御選”單列 38篇,取舍歧見雖有,但不十分明顯,而對杜甫的處理可謂涇渭分明。雖然“御選”中總體數(shù)量也有 80首,在整個唐人詩選中位居前列,但與徐氏之選 915首相比,落差極大。造成這一“落差”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將杜甫詩中最為人傳誦的“三吏”、“三別”、《北征》、《羌村三首》等諸如反映離亂的人民性詩歌給剔出了,而這些作品在《全唐詩錄》中幾乎全部保留。
何以其然?其實康熙在《御選唐詩序》結尾時已明白道出:“是編所取,雖風格不一,而皆以溫柔敦厚為宗。其憂思感憤、倩麗纖巧之作,雖工不錄,使覽者得宣志達情,以范于和平。蓋亦用古人以正聲感人之義。《記》有之:‘君子在車,則聞鑾和之音,行則鳴佩玉。是以非辟之心無自而入也?!瘜彺硕拗囊庥谠?與刊布是編之指,俱可得而見矣?!薄?2〕康熙選詩的要求是 “精華”、“芳潤”,也即符合溫柔敦厚之旨,能發(fā)揮其教化作用,“以正聲感人”,而且能防止“非辟之心”;而對于“憂思感憤、倩麗纖巧”之作,因其失去了“性情之正”,無法“范于和平”,故在刪除之列。
杜甫在詩史上從來就備受推崇,作為同時連接唐音宋調的他,學唐者仿其高格絕調,宗宋者繼承其“轉益多師”的精深學問和以文為詩。其實徐氏早年所學之明七子,本來也是極為推崇杜甫的,只是他們被譏為模其格調而已。故當他晚年折入宋詩,實際上也非完全偏離,而是淵源有自??滴跖c清初詩人一樣,心中也存在爭唐界宋之情結。他之所以贊杜詩為“唐詩絕調”,是因為其 “對仗精嚴”,而對其“三吏”、“三別”、《北征》、《羌村三首》諸詩,應該說心存芥蒂。因為這些詩歌在康熙眼中乃 “憂思感憤”之作,歸屬于“變風變雅”之類,非“治世之音”,不符合康熙“正聲感人”之要義??滴醮藭r重提詩學上紛爭不息的“正變”觀,與其早年推尊屈原本質上并無二致。因為他當初也只是高歌贊揚屈原的“忠君愛國、繾綣惻怛之誠”,對其“怨憤”之詞絕口不提。雖然客觀上為遺民的“變風變雅”打開了方便之門,但絕不是康熙的主觀意愿。隨著清朝的日趨強大,“和聲以鳴盛”已成為實際需要,其干預文壇、特別是詩壇的意志也正在加強。將杜甫“憂思感憤”之作與韓偓諸人“倩麗纖巧”之詩打入另冊,隱隱透出康熙對這種“變音”的仇視。因為從詩文之品類言,“倩麗纖巧”本無法與“憂思感憤”相提并論。但康熙卻是如此界定,那么他“寄意于詩”之“意”與“刊布是編”之“指”也昭然于世。當然,杜詩中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以事為詩的手法,開啟了宋調,與康熙心目中“用事清新”、“深厚雄渾”的唐詩還是有一定距離。
從早年南書房的唐詩之論,到晚年《御選唐詩》之選編,康熙干預詩壇建設的軌跡清晰,足見康熙深諳文治之道。他深知詩歌的宗唐與其學術上尊孔重儒一樣,都有其深厚的文化積淀。唐詩是絕大多數(shù)漢族知識分子心中一座不朽的豐碑,是漢文化的精髓,是漢民族的驕傲,只要高舉這面旗幟,無疑有助于架起一座與漢人心理溝通的橋梁,有助于籠絡天下文人、尤其是漢族知識分子。
〔1〕四庫全書研究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 〔Z〕.中華書局,1997.2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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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7〕〔8〕〔9〕〔10〕王澈.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南書房記注 〔J〕.歷史檔案,2001,(1):26,27,27,27, 27,2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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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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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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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1)02—137—07
黃建軍主持的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 (優(yōu)秀青年)“康熙與清初文人詩文交往考略”(08B069)階段性成果。
2010—12—06
黃建軍,文學博士,邵陽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古代詩文與詩文批評。湖南邵陽 4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