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霞
(徐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扭曲的個體生存意志力的悲歌
——論《品徹·馬丁》中的現(xiàn)代倫理困境
肖 霞
(徐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閱讀威廉·戈爾丁的《品徹·馬丁》,感受馬丁虛擬的生命體驗,人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作惡多端的靈魂的垂死掙扎,也是一個扭曲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個體的悲劇性抗爭。如果辯證地看待馬丁的英雄意志力和邪惡自私的行為,運用舍勒的相關理論來分析馬丁的怨恨和恐懼的種種表現(xiàn)形式及其產(chǎn)生根源,我們就可以透過表象了解他那扭曲的自我保護意志的本質(zhì),更加深入地理解現(xiàn)代人的倫理道德困境,為今后更好地應對這種困境作出些許努力。
倫理困境;個體生存意志;邪惡
生命哲學“源於生命的豐富體驗”(舍勒,1997: 125),“生命在體驗本身之中直接展示為一種深刻的創(chuàng)造性行動,每當我們瞥視已活過的生命那死的‘體驗’,這種行動就已捕捉到另一新的內(nèi)容”(同上:126)。閱讀 《品徹·馬丁》(Pincher Martin,1956),感受馬丁虛擬的生命體驗,所獲得的正是“一種深刻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帶來的某種“新內(nèi)容”。
198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1911-1993)因其小說“用明晰的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藝術和多樣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神話,闡明了當今世界人類的狀況”而著稱(王佐良、周良玉,1994: 125)。從創(chuàng)作主題意義上看,他的第三部小說《品徹·馬丁》記錄的是一個作惡多端的靈魂的垂死掙扎,一個扭曲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個體的悲劇性抗爭,是作者摹寫人類狀況,探索人類靈魂困境的一個延續(xù)。小說以主要人物克里斯托弗·馬丁命名,但又在姓氏之前加了一個謔稱:鉗子(pincher)。這個詞經(jīng)常被水手們用作名叫馬丁的人的綽號,但對小說里的馬丁來說,這個稱呼有著特別的意義,它略帶夸張卻又準確地標記了人物鉗子般攫取一切利益的特性。小說的大部分篇幅以馬丁為主體,詳細記述了他如何落海求生,奮力反擊死亡,儼然一個煉獄一般的逆境中不言放棄的英雄。但是,從馬丁記憶里不斷浮現(xiàn)的往事片段中,展示的卻是一個貪婪自私的邪惡人物。最后,通過作者小說末尾的一個機巧逆轉(zhuǎn),讀者意外得知:原來,之前讀到的一切都是馬丁的幻覺,人物落水后當即斃命,孤巖上的磨難不過是求生意志臆想出的假象而已。
由于結(jié)尾出人意料,小說所觸發(fā)的研究自然會探討馬丁兩次死亡的合理性。眾人褒貶不一:有人從敘述學、心理學等角度予以闡釋;也有人則斥之為不必要的伎倆,要求作者修改結(jié)尾的機巧逆轉(zhuǎn),以符合讀者的閱讀預期。在美國出版的時候,小說標題就被改作《克里斯托弗·馬丁的兩次死亡》(The Two Deaths of Christopher Martin), 以 此 部分地消解閱讀意外。針對小說的另一個研究的重點是馬丁所體現(xiàn)的人性惡,討論涉及戈爾丁創(chuàng)作主題的延續(xù),基本認同作者自己對馬丁品行的闡釋:“他是個墮落的人?!?我想方設法地詛咒馬丁,把他描寫成最可惡、最可鄙的一類人。”(Hodson,1969:70)但是,人們的議論大多停留在分辨馬丁之惡的表現(xiàn),留意的是類似蛆吃蛆這種目的頗為明顯的意象,忽略了敘述者反復描述馬丁的焦慮恐懼和孤獨寂寞的用意,忘記思考馬丁提出的那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如果我把周圍人都吃掉了,“那么,是誰給了我嘴巴的呢?”(戈爾丁,2000:178)因此,本文將運用舍勒的理論透過惡之表象分析馬丁那扭曲的自我保護意志的本質(zhì),辯證看待他的英雄意志和邪惡自私,希望可以由此更加深入地理解現(xiàn)代人的倫理道德困境,為更好地應對這種困境,最終走向人類社會和諧美好的未來作出些許努力。
隨著馬丁的意識流動,我們潛向個體體驗的深淵:馬丁惡行累累,罪孽深重,讓人無法不厭惡痛恨;但是,換一個層面看,他的“pincher”精神充塞在字里行間,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力,其中對抗死亡的段落甚至還能詩意抽象地傳達出幾分希臘悲劇英雄的氣概。這種力量扭曲之后用來傷害他人的同時,并不放過人物自身,竟然可以讓施害者也恐懼焦慮,苦不堪言。
馬丁的種種惡意侵害行為可以由他那無法控制的恐懼和怨恨來解釋,而他的恐懼在小說里反復表現(xiàn)在一個男孩面對幽黯地窖的戰(zhàn)栗中,表現(xiàn)在他感受到的盤踞體內(nèi)的蛇身上,也表現(xiàn)在他自知死亡將至的絕望情緒里。一個男孩子為了從地窖喻示的黑暗絕望里解救自己可以做任何事,一個成年男人為了安慰自己的安全自利意識,可以橫掃任何障礙。所有這一切應急情感的表現(xiàn)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怨恨。
按照舍勒(1999:401)的說法,“怨恨是一種有明確的前因后果的心靈的自我毒害?!?這種自我毒害產(chǎn)生出某些持久的情態(tài),形成確定樣式的價值錯覺和與此錯覺相應的價值判斷。在此,首先應加以考慮的情感波動和激動情緒是:報復感和報復沖動、仇恨、惡意、羨慕、忌妒、陰毒”。這里列舉的各種心情,在馬丁的回憶片段中都有體現(xiàn),惡人馬丁害人的同時也在無意識地戕害著自我。小說中沒有描述他發(fā)泄怨恨之后舒心酣暢的文字。相反,字里行間流露出人物與他人交往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怨恨焦慮的感覺。小說中多次提到一個男孩在黑暗地窖里的恐懼心態(tài),成年之后,馬丁未能從那種恐懼中走出來,他不信任任何人,沒有真正的朋友。他對納特的友誼已經(jīng)是他對人最友好的情感,但他經(jīng)常私下里嘲諷痛恨納特,在謀殺納特之前,并沒有猶豫愧疚,只是在心里默念:“納特,我是愛你的,但我天生不會怎么愛人?!保╬.164)
馬丁了解自己的本性,回憶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冷酷陰險,每次實施報復計劃之前,他都要經(jīng)歷羨慕、仇恨、厭惡、妒忌等根源莫名的情感折磨。他沒有愛的能力,對他而言,周圍的一切都是敵對勢力,他時刻遭受著各種負面情緒和感情的困擾,他那獨特的理解角度和堅韌的意志力給他的情感世界涂抹了濃重的悲觀色調(diào)。我們就以與馬丁關系最近的納特和瑪麗為例來說明馬丁如何害人害己,不得解脫。納特這個人,“從來不會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感情,對別人總是真誠相待,不計報酬的愛著別人,因此盡管不追求,總是獲得人們的好感”(p. 87)。他對納特的友誼更像是基于對方品質(zhì)的一種變相扭曲的嫉妒,他不但時常幸災樂禍,心懷惡意,而且,一旦他感覺對方妨礙了他的利益,他就要除之而后快?,旣愂撬膬x的女孩,他對瑪麗的感情似乎是接近通常意義上的男女之愛。馬丁發(fā)現(xiàn),“我見到了她,我完全不遵守人生法則那種隨意的模式被她打斷了,她的存在成為我無法解決而且難以忍受的問題,從此以后,這種強酸樣的仇恨就在咬噬我的五臟六腑”(p. 88)。如果讀者把最后一句描寫理解成“從此以后,強烈的愛就令我寢食難安”,并且期望人物陷入情網(wǎng)歷經(jīng)坎坷之后,獲得某種愛異性的幸福,或者為了這種愛作出一定的犧牲,產(chǎn)生一種高尚的痛苦,是很自然的。但是馬丁不會讓故事正常起來,他是一個只能愛自己的人,不能忍受內(nèi)心對他人存有任何善意。他把在乎別人理解成被別人控制不得不改變自己,而改變自己就等同于損害自己,是他那“黝黑的中心”絕對不能允許的。所以,畸形錯誤的價值觀使得馬丁對于這種情感的價值判斷是“著迷,不是愛?;蛘?,如果算是愛的話,那其中愚蠢地攙和了對她這個人的嫉妒”(同上),并且自己都困惑:“我對她的真正感情只是痛恨,她怎么還會占據(jù)了我的黝黑的中心的呢?”(p. 131)于是,馬丁用極端的方式處理這種異常感受,干脆消滅瑪麗的純潔。然而,即使玷污了瑪麗,他也沒有獲得長久的平靜。讓他不得安寧的事情就像泉水般不斷涌出,總能讓他感覺自己有可能或者已經(jīng)受到了傷害。
馬丁對納特和瑪麗以及他人由來已久的怨恨“與一種特殊的、把自身與別人進行價值攀比的方式有關”(舍勒, 1997:170)。在比較中被衡量的生存價值和倫理價值必然經(jīng)常存在差異,但比較者與被比較者之間無法消除的差異將導致比較者或者否認貶低被比較者的價值,或者提出一種不同于被比較者的價值觀念,從而在心理上補償因比較中處于劣勢而產(chǎn)生的無能尷尬的負面情緒?!扒啡泵赖碌膶嶋H價值的人承受不了與美德充溢者之間的品質(zhì)差距”(劉小楓,1998:375),馬丁無法與周圍人和諧共處的根源是比較帶來的落差:他因差異而不滿,卻又對差異無能為力;他無法獲得皮特的權力,不可能像瑪麗一樣循規(guī)蹈矩,溫雅嫻靜,更不可能像納特一樣善良樸實如赤子般純潔,他用來掩蓋自己軟弱無能的方式只能是以各種負面情感的形式積聚起來的怨恨;他與皮特的妻子關系曖昧,他故意制造貌似自然的事故,他暗自嘲弄納特的外貌和笨拙,最終殺害納特,宣泄怨恨,造成傷害與同時也“自我毒害”。他那扭曲的心態(tài)與《捕蝶者》中人物的扭曲心態(tài)可以一比:“自身被恐懼、無知和憎恨所囚禁的人必然尋求對他人進行自然而然的遏制和羈絆;正如那些僵死地感知現(xiàn)實的人必將表現(xiàn)出視他人皆為物體的傾向?!保≒ifer,1986:93)物化他人,拒絕承認他人的價值,甚至抹殺他人的價值,正是安慰自己怨恨失衡心態(tài)的一種常規(guī)手段。
“怨恨形成的最主要出發(fā)點是報復的沖動。”(舍勒,1999:401)馬丁的怨恨郁積于心,爆發(fā)的形式是各式各樣傷害他人的行動:他可以與同事的未婚妻有染,被發(fā)現(xiàn)也滿不在乎,甚至可以說有點暗自得意;他逢場作戲利用海倫的感情,為的是從海倫丈夫皮特那里獲得各種好處;他還巧妙地借著過彎道的機會故意突然減速,致使皮特的車前輪碰撞他的車后輪,不幸摔傷;因為好友納特與瑪麗訂婚,觸動了他對瑪麗隱忍已久的莫名其妙的欲望,激發(fā)了他對納特同樣莫名其妙的惡意,他便強奸了瑪麗;落難后,在假想的斗爭中,他與毀滅一切的黑色閃電的斗爭更像是與命運的抗衡,即使幻化成鮮紅的蝦螯他也有力地撕咬,絕不放棄,但他的抗爭,與其說是堅韌不拔,還不如說是發(fā)泄了一股綿延不絕的生命怨氣,其中的報復沖動可以強烈之極,無所顧忌,而報復的目的似乎就是他人的痛苦,根本不牽涉物質(zhì)的利益。小說夸大馬丁的惡意,節(jié)略馬丁作惡中的得益,凸顯的是人物自身倫理平衡失常的困境。
馬丁的恐懼和怨恨生成一種扭曲的生存意志力,制造了種種邪惡事態(tài),盡管對抗死亡的時候,并不顯得那么乖戾,甚至會有幾分英雄氣,但整個故事仍然可以只是被看作戈爾丁關于人性惡的又一個例證。如果不讓關于邪惡的思考就停止在例證層次上,我們就要尋找更深的根源。
戈爾丁評述小說人物時曾提到:“令我感到十分有趣的是,到處都有批評家說:‘噢,不錯,我們就是這個樣子。’”(Hodson,1969:70)我們?yōu)槭裁磿蚨嗷蛏偻轳R丁的邪惡,甚至認為“我們就是這個樣子呢?”
“讀戈爾丁的小說就像讀長詩一樣,需要對所有的語言資源作出能動的反應?!保≒age,1985: 16)戈爾丁塑造馬丁這個形象,并未追求寫實,他在刻畫了一個具體個人的同時,也描摹了一個抽象的個體存在,結(jié)果是,整部小說更像是一首扭曲的個體生存意志力的悲歌,情節(jié)因素遠遠遜于情感詩意記述,小說家戈爾丁實際上已經(jīng)走向詩人戈爾丁,故事情節(jié)已經(jīng)退居其次,詩意書寫普遍的人類存在的情狀成為首要任務。馬丁的困境實際上喻示著“我們的樣子”。
旁觀馬丁的種種具體的惡行,我們可以憤怒地譴責他、厭惡他,卻無法回答馬丁這個問題:如果我把周圍人都吃掉了,“那么,是誰給了我嘴巴的呢?”(p. 178)人們也無法信心十足地確定自己會給馬丁另一問題一個肯定的回復:互相咬噬的蛆蟲中“最后那條蛆蟲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同伴時怎么辦呢?失去他自己嗎?”(p. 164)最終,大家只好無奈軟弱地說:“嗨,我們就是像那樣子?!奔氉x之下,人們發(fā)現(xiàn),命定的自利本能讓作為生命體的人無計逃避或多或少的惡行,無法舍棄一切利益去追求崇高,只能看著馬丁一類人把堅韌不拔的生存意志力用來損人不利己而心生感慨。
品徹·馬丁的怨恨心態(tài)是一種生存性質(zhì)的倫理情緒。在生活中,他缺乏安全感,怨恨不已,抓住一切機會損害他人、攫取私利來平復自己的報復沖動。所以,他被貼上“貪婪”這樣的標簽,但他的貪婪“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他保存自我世界的唯一價值——他的天性的一種手段”(Hynes,1985:129)。先知般的好人納特斷言:盡管你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可是你并不快樂”(p. 57)。馬丁的貪婪怨恨沒有給他本人帶來利益,卻要他承擔懲罰“不快樂”的后果,使他成了個“孤零零的局外人”(p.161)。正如有論者探討笛福小說《摩爾·弗蘭德斯》中女主人公的自利精神時所說:“強烈的生存意志使她陷入自然狀態(tài)下的無理性狀態(tài),她在所有行為中很少先思考其道德影響而后為之的,她沒有選擇。”(姜禮福,2009:49-50)我們把這句話里的“她”換為“他”來描述馬丁的狀態(tài)也一樣適用,而馬丁的情況顯得更為極端。他生而自私自利,根本沒有道德顧忌,甚至自己也無法解釋害人也害己的原因何在,只能在其中痛苦不堪。馬丁的邪惡可以被看作人追求動物性滿足而不得不陷入的困境,那是現(xiàn)代人類在倫理價值扭曲的世界中面對自身原始生命驅(qū)動力的整體困境,是悲劇人物不可逃脫的命運判決。馬丁的生命力,馬丁的邪惡,負載了人類亙古難解的倫理難題。如果社會永遠處于金字塔的格局之中,如果由生產(chǎn)而消費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意義,如果占有權力的多寡被很多人推崇為至高的衡量標準,那么,馬丁的“pincher”精神又何惡之有呢?難道人們不是或多或少都有點“那樣子”嗎?
反思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和道德生活,是當代倫理學孜孜以求的目標之一。由于兩千年的基督教原罪說的影響,在西方人的神學著作、哲學論述里,常常讀到關于人性惡的批評與告誡。近代,在叔本華等人那里這個命題直接演變?yōu)榇嬖诒旧砭褪菒?,而兩次世界大?zhàn)更是擊碎了無數(shù)人對人性的美好信念。麥金太爾 (1995:45)在他的倫理學名著《追尋美德》中認為,現(xiàn)代社會逐漸“喪失了由社會身份和把人生視為被安排好的,朝向既定目標的觀點所提供的那些傳統(tǒng)的規(guī)定”,德性倫理被逐漸消解,只能退居道德生活的邊緣。但是,也有很多人比較樂觀有信心,麥特·里德雷(2003:281)就認為:“我們的思想是由自私自利的基因構(gòu)成的,但是我們的思想確實朝著社會的,相互信任的和彼此合作的方向建構(gòu)?!睙o論建構(gòu)還是解構(gòu),哲學之所以關懷人類的命運都是為了理解人類,為人類文明尋求一個更有價值、更加理想化的未來。在我們的社會成為名副其實的角斗場,每個人都感到惶恐難以自保之前,思考馬丁的倫理困境,思考理性倫理觀念所設置的種種法則和規(guī)范,為扭曲的個體生存意志力悲傷,并引以為戒,也算是向理想化的和諧美好的未來社會邁出的小小一步了。
反思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道德秩序和道德生活,也是眾多作家尤其是具有哲理傾向的作家的探索主題之一。血腥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徹底暴露了人性的黑暗面,使得戰(zhàn)后的英國文壇出現(xiàn)了一批像威廉·戈爾丁這樣側(cè)重于剖析人性之惡的作家。戈爾丁見證了二戰(zhàn)的暴行,早年盲目樂觀的倫理觀念與無數(shù)的生命同歸于盡了,只留了入骨的悲觀,嘆息“人作惡如同蜜蜂釀蜜”(Golding, 1965:87),后果是“悲慟,全然的悲慟、悲慟、悲慟、悲慟”(Golding, 1982:163)。戈爾丁深深地懷疑任何現(xiàn)有的理性主義結(jié)論并且冷靜、含蓄地以小說為載體呈現(xiàn)出來。他寫作《蠅王》(Lord of the Flies,1954)就是為了表達他對兒童經(jīng)典作品《珊瑚島》(1857)的懷疑,而《繼承者》(The Inheritors, 1955)所要質(zhì)疑的是H. G. 威爾斯的《歷史綱要》里所描繪的尼安德特人被“新人”淘汰的命運所昭示的所謂先進替代落后的規(guī)則,兩組對比描寫形成了強烈的反諷,充分展現(xiàn)了戈爾丁對人類文明書寫史、對人性的懷疑態(tài)度。而反思之前的閱讀,琢磨人物的德行,品味作者的宗教懷疑,理性懷疑精神正是閱讀戈爾丁的樂趣之一。作為一個嚴肅的宗教作家、寓言作家,戈爾丁的小說確實體現(xiàn)了他幫助人們“了解人類自己的本性”(Hodson,1969:164),這樣的創(chuàng)作使命,啟迪人們思考自身的處境。
盡管戈爾?。?965:210)曾說:“ 《品徹·馬丁》的全部內(nèi)容只是品徹死后的經(jīng)歷?!钡珜嶋H上,人死后不會再有馬丁這樣的精神體驗,小說所記錄的“死后的經(jīng)歷”之所以有意義,主要原因不在經(jīng)歷,而在人物的價值觀。馬丁扭曲的價值觀念或多或少存在于每一個普通人身上,馬丁的損人害己的生命感覺某一刻或許就出現(xiàn)在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中。讓我們只把倫理當作“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jīng)脈的生命感覺”(劉小楓,2004:7),馬丁的二次死亡所揭示的人類倫理處境是悲劇性的。馬丁作為生命體,求生的迫切無可厚非,極端環(huán)境中尤顯可貴,但是平常壞境中,同樣的迫切與肆無忌憚傷及他人,就是可鄙。這是在福及大多數(shù)人的社會法則約束之下的價值判斷的結(jié)果,是人類為了調(diào)和個體利益與整體福祉之間的矛盾,更好地延續(xù)種族所采取的價值策略。但是,在大力催促人們充分競爭的現(xiàn)代社會制度下,傳統(tǒng)道德頹然無力,功利化的工業(yè)文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攀爬社會階梯的欲望不斷上演種種殘酷場面,顛覆人們的價值認知,消解了幾乎一切舊有的“規(guī)范”和“目標”,使得現(xiàn)代人的倫理生活呈現(xiàn)出種種畸變的形態(tài),深陷困境。
戈爾丁在他創(chuàng)造的小世界里用一個演員的表演,撼動了人們的心靈,使人們情不自禁地在同情與厭惡之中為扭曲的個體生存意志力悲嘆。難怪有人認為《品徹·馬丁》是當時(1967)戈爾丁全部出版小說中“最好的作品,似乎是從他內(nèi)心里寫出來的”(Roper,1967:29)。在外部環(huán)境壓迫下,人的內(nèi)心構(gòu)造不得不轉(zhuǎn)變,馬丁的困境是現(xiàn)代人的倫理精神品質(zhì)的困境,是個體生命因內(nèi)在涌動的強大動力與混亂喧囂的公共經(jīng)驗之間發(fā)生的分裂與紊亂的本體困境。我們或許無法完全超越這種困境,但有信心通過剖析,了解這種困境,最終在一定程度上更好地應對它的挑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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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ading William Golding’ sPincher Martin, experiencing the fictitious life of the hero martin, the reader witnesses not only an evil spirit in its death thrust but also a contorted individual, with his exuberant force,persisting in a tragic fight for life. In a dialectical investigation of martin’ s heroic self-protecting will power and his selfish evil performances, with Max Schelers’ s related theories involved for an anatomy, the presentations of Martin’ s grudge and fear are probed into till the root is revealed. Martin’ s writhed self-protecting will power throws light on the ethic moral predicament of modern man, which may, in turn, urge people to find a way out of the dilemma.
ethic predicament; individual will power for life; evil
I106.4 < class="emphasis_bold">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008-665X(2011)01-0050-06
2010-07-26
肖霞(1972-),女,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