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瑞坤
(武警學院基礎部,河北廊坊 065000)
關于《紅樓夢》的思想價值,二百多年來爭論不休,但總的說來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著眼于文本的闡釋,如愛情主題、封建社會衰亡主題等,另一種則側重文本之外的創(chuàng)造過程和創(chuàng)作背景,如影射政治說、自傳說等。但目前,這兩方面的探討似都陷于澀滯的境地。過分偏重于闡釋文本容易疏而無當,而過分脫離文本則容易緣木求魚,穿鑿附會。筆者以為,要在《紅樓夢》主題研究上取得突破,必須把關注作者(不僅是身世、經(jīng)歷和作品本事的考證,還應更多地關注其思想)和闡釋文本有機結合起來,在此基礎上更加深入地探討作品對人生、社會的基本認識及其價值取向,從而進一步揭示作品的思想價值。
就題材而言,《紅樓夢》無疑是在“大旨談情”。因為在開頭明確表明要為“閨閣昭傳”,但這只是說明了作品的題材,題材不等于主旨。試想,如果作品只為談情,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么多與談“情”無關的情節(jié),和有所寓意的表述?由于作者明確聲明本書并“無朝代年紀可考”,也就宣告了這是純文學創(chuàng)作,而非真正的自傳體或家族史。即便有自身經(jīng)歷和家族本事在里面,我們也必須首先把它看成作品文學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沒有必要把它與作品中具體的情節(jié)人物一一坐實對號;但同時,對于這些引起人們“索引”、“探佚”的部分文本的特殊意義,我們也不能視而不見或故意忽略,它既然作為作品文學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自然是形成作品思想的一個很重要的因子,所以我們應在深刻解讀其寓意的基礎上把它和作品“大旨談情”的題材結合起來分析,這樣也許能更深刻地認識作品的主旨所在。
把通靈寶玉的來歷和“甄士隱”的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作為進一步解讀作品思想的一把鑰匙。
首先,作品把“通靈寶玉”的來歷安排在“女媧補天”的神話之中,本身就有為“閨閣昭傳”之外的另一層深意。否則,若只為“大旨談情”,有“絳珠仙子”與“神瑛使者”為寶黛愛情作引子也就足夠了,無須再給男主人公復合一個補天之石——通靈寶玉的身份。此石雖無緣補天,但它畢竟為補天而來,所謂“無材”者,非無才也,以本可補天之靈性,去經(jīng)歷人間之事,其見識與感受,自當秉天地之性而高于世人。故“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談之德”的自責乃非本意,而對于其“愛博而心勞”[1]、惜香憐玉的行為實則無悔,甚至視為一生之事業(yè),所以才為“閨閣昭傳”。既然以“補天”之靈性而為“閨閣昭傳”,“閨閣”中人肯定會與“補天”有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在小說第一回就已經(jīng)交待出來了。且看這兩段文字:“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nèi)有個仁清巷,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稱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xiāng)宦,姓甄,名費,自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不料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起,使燒著窗紙。南方人家用竹籬木壁者甚多。大抵也因劫數(shù),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一夜,方漸漸的平息下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燒成一片瓦礫場了。”[2]甄士隱即“真事隱”,隱曹家之事而為小說素材,而這場大火的起源地——葫蘆廟,則隱指清延。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甲戌本有脂硯齋側批云:“……可謂此書不敢干涉廊廟者,即此等處也,莫謂寫之不到。蓋作者立意寫閨閣尚不暇 ,何能又及此等哉?!”[2]而卷首“凡例”云:“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梢?廊廟即指朝廷。葫蘆廟者,“胡虜廟”也,胡人之朝廷也。清廷里出了事,“牽五掛四”,波及了“真事隱”的家,使其同時遭遇滅頂之災。脂硯齋在這段描寫之上特別有眉批云:“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盵2]“南直”即南直隸,即江寧織造所在,其意已明。書中甄士隱名費,妻封氏,加在一起乃是“真廢封”之意,即曹家被黜之事。而甄士隱的女兒英蓮亦因家人霍啟(禍起)而失蹤。之后第四回在一場官司中,英蓮由于馮淵(逢冤)被“亂判葫蘆案”,而流落到薛家為奴,從此開始悲苦命運。判斷此案的賈雨村本非僧人,而以“葫蘆僧”名之,安排其籍貫為“胡州人士”,改湖州為 “胡”州,并非訛字,實有用意。作者是在說,“胡虜廟”(朝廷)里的“胡”僧亂判了這個關于甄家的案子,“真事隱”女兒之命運,也終因這場官司而改變。我們還要注意,甄士隱這個人物出場的背景是“地陷東南”,在夢見太虛幻境時又“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天崩地陷”?!痘茨献印ぬ煳挠枴罚骸拔粽吖补づc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西南,故水潦塵埃歸焉?!盵3]引用這個神話意在說明“隱去”的“真事”即曹家“召禍”之背景與宮廷帝位之爭有關,整個甄士隱的故事就是大體在說這個真相,既然真相與神話混而合一,那么它主要意義也就在于文學文本之上。作者花了整一回的文字來寫甄士隱的故事,實際上是在暗示全書的情節(jié)與主旨:甄士隱的家事即暗示了書中賈府的整個故事,所謂“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虛;不怕省中省,只要省中實,此則省中實也”。[2]故 “十二釵”副冊中的香菱,出場才如此隆重,她濃縮了賈府內(nèi)所有女兒命運:“真應憐”。正因她的出場背景是“地陷東南”,也就揭示了為“閨閣昭傳”與補天的聯(lián)系?!痘茨献印び[明訓》:“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3]在《紅樓夢》中,《淮南子》中兩個神話合而為一,其用意即為:閨閣中人(真應憐)的悲劇之根源,在于天之不補。于是,補天之恨遂成貫穿全書的一個情感線索和創(chuàng)作主旨。補天之恨化為悼紅之情,悼紅之情更寄補天之恨。
這樣,我們就明確了卷一的偈對于全書主題的揭示意義:“只因無材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脂批:“書之本旨”、“慚愧之言嗚咽如聞”;在第一回寫癩頭和尚說甄英蓮“有命無運”時,又批 “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未盡,況今之草芥乎!”可見,作者把通靈寶玉的補天之恨與悼紅之情,等同于歷史上經(jīng)天緯地之杰出人物國事未平、壯志難酬的遺憾。以脂硯齋和曹雪芹的關系及對《石頭記》寫作背景、寫作過程的了解,我們完全可把以上批語看成是曹雪芹的代言?!八呐皇切≌f正文以外的贅物,而是被作者本人看做為小說的一附加部分”[4],因此我們可以說,《紅樓夢》乃是一部包含了作者大想法、大志向的小說,那就是:天還是要補的!
既然作者把“無緣補蒼天”看成人生之絕大悲哀,那么天應該如何補呢?
首先,要找出“天”壞在哪里。在甄士隱的故事中,大火的起因是“葫蘆廟”里“炸供”。實際上是說朝廷里“軋攻”即政治斗爭,但在作品中,作者并沒有把這個原因看成是悲劇的全部根源。從《紅樓夢》的情節(jié)來看,作者所針砭的各種劣行污跡,皆因人心不古,紛爭不已,其中既有為官者的徇私枉法,假公濟私;也有家族內(nèi)部的嫡庶爭鋒、奴仆奪利,還有家族成員的行止不端。細惡既多,終成顛覆。凡此種種,使作品字里行間透露著對“仕途經(jīng)濟”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徹底絕望。這與同時代另一偉大作品《儒林外史》是完全一致的。而要補天,使世間變得重新美好,則須弭私心、去紛爭、尚和睦,使人心向善。如何達到這一目的,《儒林外史》給出的方案是恢復古代的禮樂制度,以此來厚風俗、淳人心。《紅樓夢》中雖沒有明確提出具體方案,但其中蘊涵的是與《儒林外史》一脈相通、但比《儒林外史》走得更遠、更有歷史穿透力的社會理念,那就是以真情補天濟世。
關于作品的濟世愿望,我們首先來看第四回的回前詩:“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卑催@一回寫的是“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很顯然,這兩句詩既不是頌揚賈雨村,也不像是在諷刺他,而是由英蓮這個人物的不幸遭遇而引發(fā)的自身感慨。他要拯救眼前的“多情物”,以此來“報國恩”,證明作品所要表明的人生價值取向最終還是入世濟世。第二十二回中,林黛玉、史湘云、賈寶玉三人攪在一起發(fā)生誤會,寶玉無法解決此事,于是就想到“目前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于此脂批說:“看他只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世道?!边@里就有一個問題需要解釋:既然曹雪芹已對當時社會如此絕望,且書中暗諷朝廷中的爭帝行為,何以這里又要入世、又要“報國恩”呢?我們應該看到,在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眼中的“國”、“君”不止是哪一個具體的朝代、帝王;所謂“報國恩”泛指的是他們所要實現(xiàn)的政治理想。在王朝時代,知識分子們只能這樣表述他們的最高政治理想,所以憂國憂民的杜甫最終也是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5]。在這個問題上,曹雪芹的話語方式也不可能超出其歷史時代,然書中的“報君恩”已完全不是這個詞的本意,而是一個代名詞,即拯時救世,實現(xiàn)個人理想。這個理想,與“仕途經(jīng)濟”的主流社會價值體系無關,只是作者心中的一個“情“字。故將補天之石安排為“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以“總應十二釵”、“照應十二副釵”,其用意即是說,要想補天,非用女兒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行止見識”不可,以真情補天,才能拯救人間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所以在中國文學史上,《紅樓夢》第一次把女性推上了小說主角的地位。第十三回末尾的兩句詩,再次明確了這一思想:“萬千金紫①金紫,金印紫綬。黃金印章和系印的紫色綬帶。古代相國、丞相、太尉、大司空、太傅、太師、太保、前后左右將軍及六宮后妃所掌。后代指高官顯爵。誰治國,裙衩一二可齊家”。也就是說,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已淪為“祿蠹”、“濁物”的男人們已不能為,須以女兒之真情而為之。作者所能見到的,只有“女兒”可以做真情的載體。但曹雪芹這里強調(diào)的應該是人間所有的真“情”,即賈寶玉的“情不情”,把人的個體價值“情”與人的社會價值“補天”完全統(tǒng)一在一起,這就是《紅樓夢》之“大旨”所在。
從表面上看,提倡以情補天是作者對當時主流社會價值體系極度失望的結果,也是作者治世思想的朦朧表述,但從人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這卻是一個跨越歷史時代的了不起的價值觀念與社會構想。因為,只要人類社會還沒有發(fā)展到一個盡善盡美的形態(tài),人的真情至性就會與社會的現(xiàn)實要求存在沖突,只不過隨著社會進步,這個沖突的劇烈程度會逐漸減弱,表現(xiàn)形式也會有所演變而已。然而人類社會存在的終極目的,就是指向個體的最完美的生存狀態(tài),它要求人的社會價值的實現(xiàn),基于人的個體價值即真情至性充分發(fā)揮的基礎之上,反過來社會又能充分地保護和發(fā)揮個體的真情至性。這應該是整個人類最高的社會理想。而《紅樓夢》引導人們的正是對這種審美境界中的社會狀態(tài)的向往,所以它不僅是中國人民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是整個人類的精神財富。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東方出版社,1996:184.
[2][清]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M].鄧遂夫,校訂.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83,90.
[3][西漢]劉安,等.淮南子全譯[M].許匡一,譯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104,350.
[4]周汝昌.紅樓夢新證[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8:690.
[5]蕭滌非.杜甫詩選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