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白
盡管我們說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這種虛構是由語言來呈現的,所以小說的第一要素不是結構或故事,而是語言。小說的存在就是語言的存在,是由語言呈現的現實。無論是虛構的現實、還是想象的現實,我們記憶里的一切都是由語言構成的。所以語言就是形式,小說的任何文本形式,都是由語言開始和呈現的。
語言是人類生活和精神的容器,但并不是人類所有的語言都具有文學性。從小說一出現,敘事語言就踏上了探索的路途,而且從未中止過。所以小說的敘事語言不是日常生活的模仿,而是提煉和創(chuàng)造。說它是探索和創(chuàng)造,就是在我們的小說里出現的語言在現實里還不曾出現過,把沒有的變成現實,是我們敘事語言探索和創(chuàng)造的最終目的。我們視這種創(chuàng)造和探索為一個小說家的語言風格,這樣的小說家十分稀少。因為稀少而成為先鋒,所以先鋒是孤獨的,是與世俗為敵的,是一種艱苦的精神勞動。小說家的精神立場在他的語言里呈現得淋漓盡致,他用獨特的語言形式來表現人生和社會經驗,并站在人性的高度對歷史和生命進行拷問,為讀者提供一種極具個性的敘事文本。當然,好的小說敘事語言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個人的語言經驗與社會大眾的普遍的語言經驗所達到的高度契合。
所以說,敘事語言是衡量一個小說家的重要標尺。即使我們從小說的一個章節(jié)里抽出來一段文字,也能看到一個小說家對語言的感覺。小說的結構技巧、對事物的感覺、小說的意味、對生命的思考和追問、對精神的探索等等,都能從他的敘事語言里體現出來。
1956年,在我出生的這一年冬天,我的家被一場大火給吞沒了。當大火封住房門的時候,母親冒著生命危險沖進屋里,把我從火海里抱出來。那時我還在床上熟睡,母親在驚慌之中連包裹我的被子都沒能拿出來,除了我,家被燒得一干二凈。后來,我常常在母親的講述里或者夢境里走進那場我想象中的大火,走進那個被大火映紅了天空的寒冷的冬夜。那個時候,我出生還不到一個月,幼小的我躺在母親的懷里,盡管還不能從母親的眼睛里感受恐懼和悲傷,但,生活在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顯現出了它的無情和殘酷。我敢肯定,當時我對此沒有絲毫感覺,面對災難,我的臉上還露出了快樂的微笑。
后來,當我用寫作來證明一個人的存在的時候,才漸漸地意識到,其實這就是生活的本質,而我們的生活,又根植在常常被我們忽視的時間里。
時間是無邊無際灰色的霧靄,有時我們就像一個嬰兒面對災難時的態(tài)度,對它的殘酷茫然無知。時間是另一種形式的大火,隨時隨地都在無聲的燃燒。我們作為一粒煤一根柴將在時間燃起的大火里變成灰碴,卻總以為那是生命自身在消亡。當我們漸漸地認識到衡量我們的生命實際就是時間長短的時候,生命的無奈生命的凄傷生命的恐懼就像春天的野草一樣在我們的頭腦里生長,為此我們常常在恐懼和無奈之中尋找一種留住生命和時間的方法。
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情與仇》寫于1987年3月,從1987年現在,時光已經過去了整整24年,那些已逝的時光,真是恍如隔世。如果不是這些小說,我去哪里尋找昔日的時光?不錯,寫作被我們認定是夢想延續(xù)生命的一種方法,同時也構成了我們企圖延長時間的夢境。應該說,寫作就是我們對生活對生命對時間的認識過程,我無法避開那些在我生命的歷程里失去的時間,那些被我正確利用的時間,已經構成了我失去的生命的一部分,變成了一些文字。那些像水一樣的文字,就在我的小說里流動。
內心里,我時常像個孩子,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墒窃谶@篇文字的開頭,我寫下了一個對我十分重要的年份:1956年?,F在已經是2011年,即使我懷著一個孩子的心,即使掌管我們生命的上帝允許那個名叫墨白的人再活上一些年頭,即使到了七老八十他仍不服老,但是,眼前的這個數字他卻無法避開。實際,我已經是個年過半百的人了。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他還需要什么呢?不管別人想要什么,但我只想要時間。屬于自己的時間。還有什么能比干自己想干的事兒重要呢?如果生命厚愛,就讓我自由地分配屬于我的一分一秒吧!
從1984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到眼下,我的寫作已經歷了二十六年。不說這些年所寫下的文字對別人有什么用處,就我個人的生命歷程而言,這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對于一個自然的人來說,時間是不會再生的,對生命有限的個體來說,還有什么能比把時間留給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重要呢?我想,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活得精彩。就像你也渴望自己的人生精彩一樣,我也有這樣的想法。
但愿您能從我的小說里,感受到我對生活對生命對時間對歡樂和痛苦,對孤獨和寂寞等諸多情感的體驗和認識。毫無疑問,您的閱讀,就是進入我生命時間里的陽光,它能獲得延續(xù)愛的奇跡,對此,我十分感謝您,就像感謝關心我和我的寫作的人們一樣。
我常常把現實中的城市想象成一個男性的空間,聳立在城市上空所有的建筑都像男性的生殖器。你看,它們是那樣的龐大,那樣霸道,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們也不愿意讓充滿自身的血液退出去,把自己打扮成永遠處在亢奮之中的樣子。當夜晚降臨的時候,它們又用燈光從內部把自己改變成一個透明的晶體。城市就是在這樣的欲望之中無休止的膨脹著,空氣中充滿了銅臭的氣味,但又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缺少情感。世俗在肆無忌憚地強奸著我們的靈魂和思想,這就是我們的精神世界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寫照。
這種狀況同樣使目前的漢語寫作處在尷尬的境地之中。在這樣一個到處都挺著陰莖的社會里,在這個崇尚金錢和權勢的媚俗的男性空間里,人們都在試圖給自己營造一個性愛的空間。生活在這個空間里的作家如果缺少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那么他就可能隨時被世俗的欲望所強奸,或者不用別人強迫,在他的皮肉里就生長著那樣的媚骨。但是,這并無可厚非,因為在這個貌似思想自由的社會里,他們有這樣的權力。
而真正的寫作,與這些顯然是不相同的。我理解的寫作應該是這樣的:無論世風怎樣變化,無論在任何情景下,他們獨立的人格都不會被權勢所奴役,他們自由的靈魂都不會被金錢所污染;那是因為他們的寫作是來他們的心靈深處,是對自己行為的懺悔與反省;他們對媚俗的反抗、對社會病態(tài)的揭示、對人間苦難和弱者的同情、對人類精神痛苦與道德焦慮的關注等等,這些因素構成了他們的姿態(tài);而更重要的是,寫作應該充滿對舊有的文學敘事的反叛精神,充滿對惰性的傳統閱讀習慣和挑戰(zhàn)意識;他們的寫作充滿了想象力,充滿了創(chuàng)造的激情;他們的寫作是在為人類認識自己和世界提供一個新的途徑;這些,都顯示出了寫作者們的精神品質,一種人類精神領域里最為可貴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