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白
這年春季里的某一個清晨,十七歲的趙中國手拿一本書走出了自己的家門,他滿面憂郁的神情被那些匆匆而過的村人所忽視。他立在離家不遠的街道邊,看著那個季節(jié)清晨濕潤的空氣布滿他所看到的每一片空間。他看到了那些水分很重的空氣打濕了從他身邊走過的兩個鄉(xiāng)下姑娘的眉毛和長發(fā),她們的衣衫似乎也濕漉漉的。在這樣的清晨應(yīng)該有灰白色的霧氣才有些浪漫,他這樣想著再次抬起頭來看他身邊的那些高高低低灰色或紅色的房屋和呈現(xiàn)出各種姿態(tài)的樹木,可是他沒有看到他所想象的東西,但他的腦海里突然呈現(xiàn)出一幅夢中的圖畫來,那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長滿面了茂盛的青草,有許多黃色或紅色的花朵開在那些青草中間,這時那兩個村姑走過來,她們的鞋子和褲腳被綠草上的露珠所打濕,其中有一個女孩子在路邊蹲下來,她夸張地叫一聲,呀,多好看的花兒!趙中國看到了她那剛剛成熟而豐滿的肌肉把她的褲子繃得沒有一絲皺紋,像一個光滑的什么呢?
身體瘦弱的趙中國常常被想象中的某種情景所感動,思想沉溺在那種情景里,現(xiàn)在他看到那兩個村姑把黃色或紅色的花朵插滿了頭,她們也成了兩朵散發(fā)著芬芳的花朵了。由于這種幻想的出現(xiàn),使他暫時忘記了自己要到哪兒去。
這時他感到腳邊有一股熱乎乎的氣息撲在了他的腳面上,他低頭一看,看到了他家那條名叫哈利的狼狗。一條中國的狗,為什么叫哈利?他討厭這條狗,心中剛剛淡忘的一點煩惱又涌進了他的腦海,他抬腳踢了哈利一下子。哈利汪汪地叫了兩聲跑走了。哈利的叫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鎮(zhèn)子里的許多人都認識鎮(zhèn)長家的這條長了一身像毯子一樣棕黃色皮毛的狼狗,有時這條狼狗從街道上像馬一樣達達地跑過,人們就會閃到一邊,說,這是鎮(zhèn)長家的狗。鎮(zhèn)長家的狗在這個鎮(zhèn)子里同鎮(zhèn)長一樣享有威嚴。然而它的小主人在鎮(zhèn)人的眼里卻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那些淡淡的目光似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趙中國這會兒似乎就承受不住那些仿佛是很陌生的目光,他忙低下頭來,匆匆地沿著一條胡同朝潁河邊去。
許多日子都沒有到河邊來了,河道里似乎一下子變了許多,河道里的水綠了,河道里的風也肥了。遠遠的有一條撈沙的機器船駛過來打破了水面的平靜,水里的綠樹就像被折斷似地一瘸一瘸的驚逃,卻總又逃不脫,這使趙中國想起夜里做的一個夢。夢里的情景總是讓他分不清季節(jié),光線又總是那樣的暗淡,面前的環(huán)境總是那樣的荒涼。一道又一道光禿禿的殘破的墻壁,一墩又一墩干死的樹叢,吱吱的聲音從樹叢里發(fā)出來,他感到了一股透心的涼氣逼過來,他轉(zhuǎn)身拼命地逃,他爬過一道又一道土墻,可是那土墻就好像沒完沒了,那蛇爬墻的速度比他還要快,那蛇就快要追上他了,他停下來生氣地說,我怎么就逃不脫呢?他對河里的樹影說,別逃了,你也逃不脫的,因為你的根扎在岸邊的土地里。他安撫了一下岸邊的樹叢說,那河水里的樹叢就慢慢地安靜下來。趙中國抬頭看一看,那條撈沙的船已經(jīng)駛過了一個河灣,走得沒影了。趙中國看到有一群白色的鴿子在純凈的天空里飛翔,它們是多么的快樂和自由呀!趙中國想。春天來臨了,一切都變了,為什么我的心情不變呢?他就這樣一邊沿著河道行走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在岸邊,他遇見了幾個鎮(zhèn)子里的人,這些人零零碎碎地一會兒一個和他擦肩而過,那些人的手里拿著農(nóng)具或者肩后背著一個袋子,他不知道這些人都在忙些什么,那些和他擦肩而過的行人都和他打著招呼,他似乎見過這些人可又記憶不起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為什么會這樣呢?趙中國想。但他很快就把那些人給忘記了,他們就像河道里的風一樣從他的身邊吹過去,而且撫一撫他的頭發(fā)擦一擦他的衣角,但他沒有記住那些風都是些什么樣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大片的粉紅色的桃花使他暫時忘記了一切煩惱。他激動地緊走了幾步來到那片栽在鎮(zhèn)外河套里的桃樹林邊,他看到有許多脫落的桃花幾乎覆蓋住了樹下的土地??吹侥切┨一?,他才記起這是夜里那場春雨的罪惡,他不由得又變得憂心忡忡。他在一棵桃樹邊蹲下來,小心翼翼地一片又一片把落在地上泥土上的花瓣撿起來,放在手心里,一不小心撕破了一瓣桃花他就會感到揪心的疼痛。他就那樣很認真地撿著,漸漸地手里就堆滿了粉紅色的桃花,后來放不下了,他干脆把手帕掏出來展開在地上,把手里的花瓣放上去,又去小心地撿別的花瓣,他一直這樣撿了一堆花瓣,那片手帕都埋住了。這時他感到蹲得腿疼,就站起來,他的頭一不小心卻撞在了桃樹枝上,接著,他看到了如雨一樣的粉紅色的桃花紛紛地飄落,他不由得更加傷感。這些桃花終究要飄落的,終究會要化為泥土的,我能拯救它們多少呢?你看看我只不過撿起了一些花兒的骨骸罷了。他揚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兩行淚水劃過他的面頰。他暗暗地想,我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我的感情為什么會是這樣的脆弱?我這到底是干什么了?他慢慢地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睜開眼,他看到的仍是大片大片開放著的粉紅色的桃花,他蹲下來把手帕的四個角撿起來放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拾起他的書,就一步一步地朝桃樹林的深處走去,最后他在桃樹林的深處看到了一片墳地,奇怪的是在墳地邊這個文弱得有些書生氣的男孩子并沒有感到害怕,他在一個看上去剛堆起不久的墳邊站住了,他猶豫了一下就把手中那兜桃花展開撒在了墳頭上。他喃喃地叫了一句什么就不再言語。在過去的一些時光里,他曾經(jīng)認識過這個住在地下的人,現(xiàn)在他似乎已經(jīng)有些記不起他的模樣來了,這使他感到勞累。他想了想,就脫掉鞋子放在一株桃樹邊,然后坐下來,把身子依在樹干上,隨手翻開了手中的書,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沒有看進去一個字。他把書放在腿上,一陣風吹過來,他頭頂上的粉紅又如雨一樣地飄落,他透過那些粉紅色的雨絲再次看到了寬闊而深邃的河道,他把頭靠在樹干上,隱隱地聽到有柳笛的聲音從遠處的河道里傳過來。在那笛聲里,他感到眼皮有些發(fā)澀,在還沒有聽清那是什么曲子的時候他就慢慢地睡著了。初升的陽光穿過那片樹枝,把桃花撩撥得如同粉紅色的霧靄彌漫了那片桃樹林,使夢中的少年趙中國如癡如醉。
在桃樹林的深處,趙中國遇見了他的爺爺雷邦士,那個時候桃子已經(jīng)成熟,滿枝都掛滿了紅了嘴兒的桃子。他看到爺爺?shù)臅r候,雷邦士正在他居住的茅棚前坐著吸煙,他一看見趙中國就站了起來,他嘴里疊聲地叫著乖乖乖乖我的乖兒,你可來了,爺想你都快想死了。說著就把中國攬在了懷里,他為趙中國擦著眼淚,說,別哭,哭啥哩,你爺不是在你的身邊嗎?來來,坐這兒,爺給你摘桃吃。趙中國就開始吃桃。那桃真甜,趙中國吃了一個又一個。雷邦士說,你爹咋沒來?趙中國說,爹忙。雷邦士說,我還有好多事兒要給他說呢。趙中國說,你回去,回去給他說。雷邦士說,那誰來給我看桃園呢?趙中國想了想說,我看吧,我替你看。雷邦士說,那也中,你沒事兒就躺到茅棚里的小兜床上睡覺吧。趙中國就走進茅棚,在小兜床上躺了下來。趙中國感到床上的被子有些潮濕,但趙中國一躺上去就感覺到很舒服,一會兒就睡著了。雷邦士看看睡著的孫子,就拉了拉被子給他蓋上,而后拾起小凳上的那本書,沿著桃樹林里的那條小路朝鎮(zhèn)子里去了。
鎮(zhèn)子里的情景似乎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但他卻真切地感受到人們看他時的陌生的目光。在鎮(zhèn)東棉花廠的大門口,他看到廠長黃來福,就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說,來福。
黃來福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驚詫的目光望著他,他說,你這孩子,咋給你叔亂起來了?
黃來福的話使他感到驚訝,他半張著嘴心里想你這老黃咋能這樣給我說話?他正要說什么?老黃又說,你爹在家嗎?俺爹?俺爹土改那年就被雷九少的狗腿子打死了,這你不知道?他心里這樣想著正要說什么,老黃又說,你回去對你爹說今上午我上你家去。說完轉(zhuǎn)身就往廠里走,把他獨獨地晾在了那兒。這個老黃是咋了?平常都老叔老叔地喊我,今個是咋了?他這樣一邊走一邊想,奇怪的是他能認識鎮(zhèn)子里許多寫在墻上的字。這真是稀罕,我怎么突然間能認識好多字呢?我可是從來沒有進過學校門的。他揚手抓抓自己的耳朵,卻看到了手中的書。他隨手翻了翻,那里的文章似乎他都已經(jīng)看過,而且能記起里面的一些精辟的話來。他想,這就奇怪了,他的思想變得有些恍恍惚惚。他在路上碰到的一些熟人也都不大理他,他停住腳步想和他們說話,那些人卻連看都不看他,只管自己匆匆地走路。他想,這些人今天都咋了?這時他看到有一條狗達達地跑過來,在他的身邊嗅過來嗅過去。這不是娃兒家的狗嗎?他就跟著那條狗穿過鎮(zhèn)子里的街道往娃家去,路兩邊的一切還都依然如故?;氐酵迌杭业臅r候他看到院子里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時娃的媳婦從廚房里走出來,過來就拉住了他的手。她說,你跑哪兒去了,飯都涼了。
他一下子甩開她的手,臉也變得熱辣辣的,他想。這成啥體統(tǒng)?哪有媳婦拉老公公的手哩?他想說些什么,但這個時候他看到了娃,娃剛從廁所里出來,連看他也不看,只顧自己去洗手。這樣一來,他就有些生氣了,他走到堂屋門里邊的小凳上坐下來,他感到有些累。他坐在那里自言自語地說,依然如故,你知道不知道?這是一個形容詞,你知道不知道?
娃的媳婦說,還不去吃飯,坐在這兒嘟嚷啥?
他說,我嘟嚷?嫌我嘟嚷了?你給我說說依然如故是啥意思?就是依舊!你知道依舊是啥意思嗎?依舊就是照舊。我來給你用依舊造個句子吧,別人都死了,我依舊在茫茫的田野里行走。
娃走過來說,你在給誰說話?
魯迅。他說。說后他想,我也知道魯迅是誰了?
娃說,吃你的飯去吧,就你這樣還配給魯迅說話?你知道魯迅是誰嗎?
我當然知道魯迅是誰,你不認識他?來來,我讀一段你聽聽: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
媽那個×,別在這兒胡說!你還中國的事情呢,你今年給我好好干,期終考試能拿個前三十名就中!
他想,這說的是啥話,我七老八十了還考什么試?但他嘴里卻說,那考試也是俺中國的事情呀,誰叫你當初給他起名叫中國了?你給中國起名叫世界多好,那俺見天管的就是世界上的事情了……他這樣說著,就把手中的書打開,用手指著書頁上的某一行,開始念起來:譬如吃東西,某種東西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習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很可敬佩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過,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
娃一下子從他的手中奪過書,一揚手就扔了出去。那本書在空中嘩嘩地叫著穿過三月的陽光,落在了剛剛下過春雨的泥土上,有幾只正在尋食的麻雀展開灰色的翅膀飛到剛剛鉆出綠芽還掛著雨水的樹枝上去了。娃說,念,媽那個×,識兩臭字就不是你了!
你敢罵我?
咋,媽那個×不敢罵你?你當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你都不認識?
我不認識你還認識誰?你說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你爹!
咦,媽那個×,反了!娃說著照臉就給了他一個耳光,瞪著雙眼對他說,你再給我說一遍,今個我打死你!
那一巴掌倒把他給打平靜了,他用手撫摸了一下臉說,我就是你爹,你才反了哩,你敢打你爹!
娃一臉的鐵青,又要揚起巴掌,倒被他的媳婦拉住了。她說,你沒看見他不正常嗎?說不定他今天是撞見誰了。
撞見誰了?好好的撞見誰了?
好好的就不興撞見誰了?他一大早就拿著書出去了,我出去找他,有人看見他去了河沿,可是我到河沿去喊他吃飯,卻不見他的人影,你問他上哪兒去了?
河沿?娃轉(zhuǎn)過身來瞪著雙眼問他,是嗎?你去了河沿了?
他有些生氣了,咋,我就不能去河沿了?我不是一直在河沿的桃樹林里住著嗎?那里的桃子都熟了,你也不去看看我,倒反過來問我呢!
你真的去了河沿那片桃樹林里?
他指著娃的鼻子說,不是你把我送去的嗎?媽那個×,看你那記性,出去把那本書給我拾起來,去!
娃瞪著雙眼站在那兒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去是吧?好呀,不去我今個一把火把這個家燒了!說完,他氣得呼呼地直喘氣。
娃看著他的樣子有些惶惑,他對自己的媳婦說,怕是真的撞見鬼了,這孩子平常說話就沒有個大言語,今個竟敢給我頂嘴,還說是我爹……
聽娃那樣說,他就更生氣,他說,不是你爹我敢說你?你是誰?你是鎮(zhèn)長呀!話說回來,你今個就是縣長也不中,我不會像以前那樣怕你了!我這都快入土的人了,還怕個啥?你說今個你去不去拾那本書吧?你知不知道那上面全是魯迅說的話?魯迅說點燈是平凡的,放火是雄偉的,你知不知道?秦始皇一燒書,至今還儼然做著名人,還有一個放火的名人叫項羽,他一燒阿房宮,便天下聞名。那阿房宮三百里,不比你這幾間屌房子大?我今個非給燒了不可……
一聽這話,娃的媳婦就一臉的畏懼,她聲音顫顫地說,我去拾我去拾。
他伸手攔住了她,說,不中,今個非他去不中!他平時霸道慣了,我今個非治治他不中!世界上的事兒就是這樣,你弱他就強,這就同打仗一樣,你打架打得再兇,你也是打架,你也只能是平凡的,你要是發(fā)動戰(zhàn)爭,那才是雄偉呀,就像希特勒,就像墨索里尼,就像東條英機,這是魯迅說的,我點了一輩子燈,這回我得放把火試試!
娃突然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穿過那兩扇新膝的朱紅色的門朝院子里走去,在潮濕的空氣里娃彎腰從地上拾起了那本書。他看到灰白色的書皮上帖滿了土黃色的泥水,那泥水在從樹枝縫里露下來的陽光里如珍珠一樣地閃耀。他掏出手帕擦去書皮上的泥水,就看到了一個被涂了一臉泥水長著一嘴黑胡子的老頭兒,他想,魯迅有些生氣了,他看看書皮,那上面印著幾個金字,叫做《無聲的中國》。這他才記起這本書還是他前些日子去城里開會到新華書店買的。他這人平時不吸煙不喝酒,就愛逛書店,可是現(xiàn)在新華書店里的柜臺都改成賣花里胡哨的衣服了,書架都被擠到二樓去了。現(xiàn)在這人,他想,沒幾個去看書了,都忙著掙錢哩!更沒有人去看魯迅的書了,沒想到這書倒摸到這小子手里去了,不去好好地學功課倒讀起魯迅來了,讀得還滿嘴的洋詞,媽那個×,把一個小孩子家弄得滿有思想哩!他這樣想著就走回屋里去,來到了他的面前,沒想他伸手就把書奪了過去。
他說,你知不知道魯迅現(xiàn)在成了神了?你竟敢摔他的書,我看你這鎮(zhèn)長是不想干了!
娃的臉開始變得有些發(fā)黃,他對媳婦說,看來這孩子真是撞見人了。他小心翼翼地問他說,你到底是誰?
你爹!
俺爹?那你姓啥?
我姓啥?連你爹姓啥都不知道了?
姓雷是吧?
不姓雷還能姓你的趙?當初我讓你姓雷,媽那個×你后來不是又改回去了嗎!
這么說你是雷邦士了?
我不是雷邦士還能是你趙娃?
趙娃一聽這話就不敢作聲了,他愣愣地看著他,最后說,叔,不,爹,求求你了,請你別纏著中國了,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你走吧,別纏他了……
走?叫我上哪兒去?你從小就沒了爹,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那個時候你咋不叫我走?這會兒叫我走哩,小娃,你不孝順呀,你個鱉兒不孝順呀!
趙娃的臉變得有些發(fā)青,他望著他的臉,轉(zhuǎn)身順手從門后抓起一把掃帚變了臉說,雷邦士,你說你走不走吧?不走今個我打死你!
咦,你打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趙娃揚起掃帚朝他的背上就是一家伙,說,走不走,不走我今個打死你!
他說,娃,你打吧,乖,幾十年來我讓你欺負慣了,你還打,打呀,我咋一點就不知道疼呀,你打呀!
趙娃又要揚起來打,被他媳婦拉住了。媳婦說,看你,黑唬著臉,把孩子打壞了哩?
打死他算完,就當我絕戶!
媳婦說,去吧,趕緊請醫(yī)生吧,這孩子一準撞見了那個老龜孫,趕緊去吧。說著就惡狠狠地指著他的臉說,你個老龜孫呀,你死了也不叫俺安生,俺這一輩子到底欠你的啥呢?……她說完又對趙娃說,你還站著干啥,還不趕緊去請醫(yī)生。
趙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丟掉手中的掃帚,在門后的水盆里撈摸了一把,走到沙發(fā)那里坐了下來,他拿起茶幾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對著電話那邊的人說,我找你們王院長。
他等了一會兒,王院長在那邊說話了,趙娃說,我是趙東方……對方就和聲細雨地說,是鎮(zhèn)長呀,有事嗎?
趙東方說,中國病了,你過來看一下吧。說罷不等對方回話,就把話筒放下了。他有些煩燥地站起來,對媳婦說,一會兒就來。說著就往外走。
媳婦說,你上哪兒去?
他站住了,回頭瞪她一眼說,我能沒事嗎?說著轉(zhuǎn)身又走,陽光毛絨絨地照在他那寬寬的后背上,幾只麻雀在趙東方走過之后又從樹枝上飛下來,落在濕漉漉的泥地上,一蹦一跳的尋食吃。
東方的媳婦在這年春季里一個雨過天晴的上午,看著他的丈夫一臉怒氣和無奈地離開了家門,她知道他的事很多。眼下正是桃花盛開麥子發(fā)棵的季節(jié),在城里機關(guān)工廠的人正是春游的時候,這是他男人說的。但她卻不以為然,不就是騎著車子到野地里轉(zhuǎn)一圈嗎?誰沒見過地里的麥苗?你是不是將來就準備給你那寶貝兒子娶個這樣的媳婦?一聽這話趙東方就生氣了,都啥年代了,你還一口一個媳婦?人家都說妻子愛人夫人了!媳婦說,那不都是雷邦士個老龜孫平時這樣叫的嗎?叫的時候長了也就習慣了。她扭臉看著坐在門口里的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沒好氣地說,還坐著干啥,吃飯去。
他繃著個臉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她走過來拉著他的手說,叫你吃飯了,就沒聽見?
他一下子推開她的手說,你這是干啥,讓人看見成何體統(tǒng)?
她站在一邊嘆著氣說,我求你了中不中,俺爺。
我不是你爺,我是你爹。
中,你是俺爹,俺爹,你去吃飯吧。
這會兒你嘴軟了,剛才小娃在家的時候你是啥樣?嗯,你指鼻子罵我是個老龜孫,你咒著我死,我看在小娃的面子上就沒有理你,你竟敢罵你爹,你不是你了,你以為你是鎮(zhèn)長的家里就了不起了?你就可以翻著白眼看人了?你就管嘴里噴著吐沫星子對人家大聲說話了?你不是你了!你知道當初你嫁到俺家來的時候是個啥樣子嗎?幾根焦黃的頭發(fā),一臉的菜色,是我下河一連給你摸了幾個月的魚鱉才讓你吃出精神來的,你看看我這腿疼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來的,你這會兒罵我是個老龜孫哩。我走,我不在你家里就不活了?說著他站起來就往外走,他就那樣一直氣宇昂然地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那幾只麻雀被他的腳步聲嚇得驚飛起來,他看也不看一眼,仍然往外走。外邊的春風已經(jīng)不沾身了,吹到臉上讓人感到有些癢癢的。這天氣真不錯,他想,我應(yīng)該到鎮(zhèn)子里走一走,我以前總是忙忙碌碌的,沒黑沒明的干,總沒有體驗過清閑的滋味,今天我要好好地轉(zhuǎn)一轉(zhuǎn)。他正這樣一邊走一邊想,就聽到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他聽到小娃的媳婦在后面喊他,你上哪兒去?你給我回來!
他不停步,也不回頭,一個勁地往外走,剛走到大門口,就被從后面跑過來的小娃的媳婦拉住了衣襟。她說,你給我回家。
他站住了,這時他看到街里站著好幾個熟人,殺豬的文才,磨豆腐的孫流,開豬行的袁武勛,他們都剛下集,在不遠的街面上站著,他一下子推開她的手說,你弄啥?這樣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叫我咋有臉見人?
小娃的媳婦不理睬他說的話,倒上來一下子捉住了他的手,她說,你給我回家!
這一下他更急了,他扭頭看看,文才孫流他們都正在朝這邊看,他脫口對小娃的媳婦說,你還要不要臉!
這話一下子使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回過神來,她指著他的臉說,你說我啥?
你不要臉,大白天哪有媳婦拉著公公往屋里拽的……
還沒等他說完,她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她說,媽那個×今個我打死你!她那一巴掌打得很響打得很重,他站在那里仔細地回味著這一巴掌和以前的那些打到他臉上的巴掌的滋味有什么不同,這時文才孫流袁武勛他們走過來,他真想一頭扎到地縫里去,他真沒有臉面,她竟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打他的臉。他一手捂著自己的臉一手指著她說,你敢打你爹,反了!
文才上來拉住了他,說,你這孩子咋不懂個老少,怎么這樣給你媽說話?
他瞪著眼睛望著文才,文才那雙油膩膩的手在陽光里閃亮,他說,文才,你說啥?
這孩子今個咋啦,我是你大伯呀?
他說,你是誰大伯?你這孩子是不是越活越倒回去了?我是你邦士叔你就不認得了?
他的話說得文才孫流袁武勛幾個人有些目瞪口呆。孫流說,這孩子有病吧?
你才有病呢!他瞪了孫流一眼說。
東方家里說,他撞見雷邦士了。
雷邦士?他們幾個都用詫異的目光望著他,你真是雷邦士?
我不是雷邦士我是誰?不是雷邦士還能是你文才?你文才小光屁股的時候就跟著你二叔洗豬下水,那個時候還沒有解放,你當我不記得了?你孫流磨豆腐的時候都是用的哪里水?河里的水,那個時候河水清亮,在河里行船的船家不都是吃河水嗎?這會兒你咋不去挑了?河里的水現(xiàn)在黑得像醬油一樣能用嗎?還有袁武勛,你的外號不是叫老亮嗎?你開豬行開了一輩子,開花了眼了是不是?你老亮真的不認識我雷邦士了?
他一口氣指點著他們說下去,直說得他們個個露出了驚愕的神色。老亮說,這孩子,以前的事兒他咋會知道?說不定他真的撞見了雷邦士。
看你這人說話,啥叫撞見?我就是雷邦士嘛!
孫流說,你是雷邦士?我咋有點不信?你能給我說出以前的事嗎?
我當然能說。
那你說說看。
在這兒能說?這兒是說話的地方?他回頭看了看小娃家的大門說,走,回家說去,家里高桌子低板凳在這兒說個啥?走。說著自己先往回走。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又過來了許多街坊鄰居,他們都被他的話弄得面面相覷,然后又都望著東方的家里。文才說,走吧,咱們就過去聽他說說,看看這孩子是不是真的撞見了雷邦士。眾人聽了,就都跟在文才的后面朝鎮(zhèn)長家的院子里去。那幾只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尋食的麻雀又驚飛起來,在春日的陽光里作了一次短暫的飛翔又回到了樹枝上去了。
他說,你們都想聽啥?說吧。
老亮說,你說啥都中,你想說啥你說啥 。
那中,我就給你們講講我和小娃他們家的事情吧。
小娃他爹弟兄倆,這你們都知道,他爹叫趙寶全,他叔叫趙寶德,寶全比寶德大兩歲。五八年的時候?qū)毴昧舜蠖亲硬?,死了,撇下了寶德的嫂子和侄兒侄女,他侄兒就是小娃,侄女就是小花。那個時候趙寶德才三十郎當歲,正是好時候,他本可以幫嫂子一把,但他是個游手好閑的人,這你們也知道,他山南海北地去賣老鼠藥,根本就不管他嫂子家的事兒。小娃他媽叫毛桂蘭,娘家離咱們潁河鎮(zhèn)二十里,毛集,你們都去過,文才你說是不是?初解放那年咱倆跟著戲班子去看戲,不就跟到毛集嗎?
文才說,是哩是哩,你記性真好。
不是我的記性好,那樣的事兒人一輩子能碰上幾回?就像我和小娃他媽一樣,俺倆不就是好一輩子嗎?
孫流說,你們到底是怎樣好上的?
咋好上的?五八年那陣子毛桂蘭才生了小花,生小花的時候遇上了難產(chǎn),三天兩夜才露出個肩膀來,毛桂蘭流了很多血,那正是夏天,天多熱呀,小娃他媽就得了一身的重病。一個托著病身子的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好過吧?那時候吃大伙,饃像火柴盒兒,清湯稀飯能照月亮,可天天還得下地去干活,不去干活連那也吃不嘴里。有天半夜,毛桂蘭下班回到家里,兩個孩子都餓得嗷嗷直叫,看著兩個皮包骨頭的孩子,她心一橫,就提著籃子下了地,偷玉米去了。那天我正好在地里看秋,一聽見地里有叭叭的響聲,就偷偷地摸過去,上去一下子就摟住了她。那天她嚇得要死,我守了半夜,肚子里正餓得要命,把她拉回去就能換一頓飽飯了??烧疾蛔?,她說求求你了邦士哥,我家里還有兩個孩子。我說你求我我的肚子求誰?說完就又拉她,拉著拉著,她就倒在地上不走了,她解開褲腰帶把褲子一褪說,反正死也是死,你來吧,邦士哥,你上來吧,我求你了,我把身子給你,只要別把我拉回去……
文才說,你就上去了?
我就上去了。
眾人聽了都哈哈地笑了起來,眾人正笑著,突然看見他站了起來,就都順著他的目光朝后看。不知什么時候鎮(zhèn)長回來了,眾人都收斂著氣息,給他閃出一條路來。鎮(zhèn)長對他身后的王院長說,你看這孩子,病的不清,都胡言亂語了。
他說,我沒病,我這身子骨,還硬哩。哪兒像你小子,從小三天兩頭生病,哪一回不是我背著你去看?那一年我背你到天齊廟楊景福那兒去看病,一下子屙了人家一桌子,你忘了?
眾人看著他說話的樣子,都呵呵地笑起來。趙東方紅漲著臉對王院長說,先給他弄幾片鎮(zhèn)靜的藥吃吃。王院長就把肩上的藥箱放下來,從里面取出一個藥瓶來,他看了看瓶子上的說明就從里面取出兩片藥來。他看了鎮(zhèn)長一眼,說,這藥可刺激大腦呀?
鎮(zhèn)長說,刺激也得吃,先讓他睡覺。說著他看了媳婦一眼,還不端水來?他媳婦就小跑著回到屋里端半茶缸水過來。眾人給王院長讓開空,王院長一手拿著藥片一手端著開水對他說,中國,吃藥吧。
他說,我不吃,我沒病。
王院長說,吃吧,中國,吃了這藥就好了。說著就把藥片遞到他手里,他卻一下子把那藥打飛了,王院長手里的白藥片在空中飛出了一個弧線,最后落在了鎮(zhèn)長的腳下。鎮(zhèn)長生氣了,鎮(zhèn)長說,不吃,灌!
他媳婦說,咋灌?
聽她這樣說,鎮(zhèn)長就更生氣了,灌藥都不知道咋灌?他對身邊的年輕一些的街坊說,你們幾個幫忙給我摁住他。幾個人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去抓住了他。他說,小娃,你想干啥?
鎮(zhèn)長也不說話,從王院長手里接過兩片藥走到他的面前,上去卡住了他的嘴,他說,張嘴!
他緊緊地咬著牙,用充滿血絲的眼睛望著他。
鎮(zhèn)長說,你張不張?
他緊緊地咬著牙,就是不張。
鎮(zhèn)長也不說話,一只手上去捏住了他的鼻子,使他喘不過氣來。他只有張嘴呼吸。沒想一張嘴,鎮(zhèn)長就把藥捂到了他的嘴里,他又一吸,那藥片就進到了喉嚨里。鎮(zhèn)長松開手,對摁著他的那幾個人說,好了好了,沒事兒了,都去忙吧。
眾人怯怯地看著鎮(zhèn)長,又看看愣愣地坐在地上的他,都走了。鎮(zhèn)長對他媳婦說,叫他睡,我到鎮(zhèn)政府去開會,等他醒來再講。說著他就同王院長一塊兒隨著眾人出去了。他愣愣地坐在那兒,目光似乎有些癡呆,他沒有看到從天空照到地上的陽光都被剛才那些人的腳步踏得零零碎碎。他真的感到有些頭暈,他真的有些渴睡了。
這年春季,在桃花盛開的那些日子里,鎮(zhèn)長的兒子趙中國撞見了趙東方的養(yǎng)父雷邦士的消息像春風一樣吹遍了潁河鎮(zhèn),有關(guān)鎮(zhèn)長和雷邦士的許多往事就像綠色的樹葉一樣重新長滿了樹木的枝頭,那些語言在春風里嘩嘩作響,把人興奮的神經(jīng)逗引得膨脹起來。人們很難相信在一個不滿十七歲的孩子嘴里能講出那么多有關(guān)潁河鎮(zhèn)歷史上的枝枝蔓蔓和一些連當事人都忘記了的真實細節(jié)。一些老人往往在他的講述或啟發(fā)下記起了那些已經(jīng)被時光埋藏得很深的往事,他們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些昏暗無光的日子里。許多人為了一睹他在講述時所持的神情放下手中的生意跑到趙鎮(zhèn)長家來,趙鎮(zhèn)長家的門前院后曾經(jīng)為此一度熙熙攘攘。
在鎮(zhèn)里開茶館的王明亮坐在街邊那棵老椿樹下曬太陽,看著成群結(jié)隊的人都往東去,就問他的大兒子說,這些人都干啥去了?
去鎮(zhèn)長家了。他年近花甲的兒子駝著背走過來對他說。
鎮(zhèn)長家出事了?
他的兒子撞見雷邦士了。
雷邦士?就是當年給咱家茶館里挑水的雷邦士嗎?
是的,就撞見他了。
胡扯。老人說,都啥年代了,還信那一套?
你不信?你去看看就知道真假了,反正我信。王明亮用拐杖搗搗腳下的磚地說,我去看看。王明亮就來到了鎮(zhèn)長家,許多人都給老爺子讓開路,王明亮徑直地走到他的面前說,你看看我是誰?
他說,你不是王明亮嗎?你在街上開茶館,六幾年的時候我不是見天給你往茶館里挑水嗎?那個時候我跟小娃他媽相好,就指望著那幾個水錢吃鹽灌油哩,有時候我還坐下來喝你一壺茶,你那茶喝起來味道發(fā)苦,不是嗎?
王明亮被他說得一個勁地點頭稱是,他說,那你真的就是雷邦士了?
他說,看看,我不是雷邦士是誰?那年我跟小娃他媽推磨賣面,不是借的你家的石磨嗎?那時候我們都年輕,白天去隊里干活,下了班抱著磨棍就推麥面,那個時候娃兒還小,才五歲,小花也才四歲,桂蘭也不嫌棄我,我跟她好上,說實話也沒少幫她的忙,那個家不全靠我支撐著嗎?我圖啥?就圖給人家養(yǎng)兒育女?頭兩年本想著讓毛桂蘭也給我生個兒子,可是咋弄就是弄不大她的肚子,我想肯定是當年她生小花的時候……
有人就笑他,哪能怨人家,人家跟著張寶全就能生,跟你就不中了?還是你不會弄。
咋叫會弄?她舒坦得哼哼地叫,摟著我的屁股不讓下來,還算我不會弄?
眾人都笑了起來。
他說,笑啥?真的,推麥磨那陣子累不累?我睡一覺黎明起來還干她一伙哩,可就是沒把她的肚子弄大,那能怨我嗎?
王明亮也笑了,他說,不怨你還能怨我?
他正要說啥,就看到鎮(zhèn)長鐵青著臉從外邊走進來,他一揚手就把手中的茶杯撞在了地上,那茶杯像一塊冰在地上破碎了,四處飛濺出去,在眾人的目光里滑動。眾人一看都站起來知趣地走了。王明亮也站起來對鎮(zhèn)長說,東方,這孩子病得不輕,你得抓緊時間去給他看看才是。
去,鎮(zhèn)長說,今天啥也不弄也得去給他看病。
他一聽就生氣了,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小娃,你摔打啥?人家是來給我說話的,我不從桃園里回來人家會來你這兒給我說話?你這是給誰辦難看?
還沒等他說完,小娃揚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把他的嘴角都打出血來了。他說,媽那個×,今個我打死你,權(quán)當沒有你這個兒!
他說,我是你爹!
鎮(zhèn)長當著眾人更沒有面子,又要揚手去打他,被他媳婦攔住了。她說,你沒看他嘴角上都流血了嗎?他不是有病嗎?他不是撞見那個老龜孫了嗎?
王明亮也說,你打他弄啥,這孩子平常多好,趕緊想法去給他看病。
鎮(zhèn)長無奈地垂下了他揚起來的手,他從兜里掏出煙來對著就近的幾個人散了散。這時大街上駛過來一輛小車,在鎮(zhèn)長家的門前停住了。棉花廠的黃來福從車里出來,眾人給他讓開路,他徑直地走到鎮(zhèn)長的身邊,說,鎮(zhèn)長,你要的車來了。
趙鎮(zhèn)長說,幫我把中國送到城里去。
黃來福說,這沒事兒,走吧。
鎮(zhèn)長回頭對他媳婦說,還愣著干啥,不趕緊去收拾東西。
鎮(zhèn)長媳婦一聽,就趕緊小跑著回屋去了。
趙中國當天就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趙東方先對看病的劉醫(yī)生說了一些情況,最后問他說,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撞見人哩?
劉醫(yī)生說,他身體太弱,情感也脆弱,住下來先觀察觀察,吃些藥看看。
趙中國就在縣醫(yī)院里住了下來,趙東方還是不明白這孩子為什么會撞見一個死去的人,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事情真的讓他感到吃驚,這讓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對媳婦說,這些事兒都是你對他講的?
媳婦白他一眼說,我吃飽撐的?這就使東方更加不能理解,這事兒要是你不親眼看見,是很難讓人置信的。現(xiàn)在這事兒出在了他兒子身上,真的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好在現(xiàn)在鎮(zhèn)子里的工作不是太忙,麥收的時節(jié)還很遙遠,鎮(zhèn)子里的其它工作比如計劃生育工業(yè)生產(chǎn)市場管理他真的不在家里還能持續(xù)下去,于是他也真的有意在這里住下來陪陪兒子。說實在的,自己平時工作忙倒真的很少關(guān)心過孩子的成長,孩子平時都想些什么他也很少知道,這回他真想弄明白兒子為什么會突然得了一個這樣的病。下班之后他就去了劉醫(yī)生的家,他想尋問一下兒子的病因究竟在哪里。
劉醫(yī)生他認識,那是幾年前自己來縣城切闌尾的時候。到了劉醫(yī)生的家里,劉醫(yī)生很客氣,又讓座又倒茶,最后終于說到了他兒子的病。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他說,我真有些不明白。
劉醫(yī)生說,這人嗎,同自然界里的東西一樣,是陰陽的運動規(guī)律。以人來分陰陽,女人為陰男人為陽;以體內(nèi)的血氣來分,則氣為陽血為陰;就人體來說,表為陽里為陰;若進一步討論人體的軀干,則背為陽腹為陰;人體的臟腑,則肝心脾肺腎屬陰,膽胃大小腸膀胱三焦元腑為陽;陰中之陽是心,陽中之陰是脾。這些都是按表里,內(nèi)外,雌雄的屬性位置來劃分陰陽的,它們之間都有著相互輸送,相互聯(lián)系相互呼應(yīng)的關(guān)系,和自然界的陰陽劃分是一致的。把這種陰陽關(guān)系引進我們身邊的世界中你或許就會明白有的人為什么會撞見所謂的鬼魂了。
這番話不但沒使趙東方弄明白,反而使他有些迷糊,他說,啥樣的人才不會撞見別人的鬼魂呢?
像你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
是的。你在家是一家之主,說了算。在鎮(zhèn)子里是一鎮(zhèn)之主,說了也算,從來不受氣。可是你兒子就不大相同了,在家他不敢大聲說話,在學校他不敢大聲言語,精神長期受到壓抑……
趙東方說,這挨得上嗎?
劉醫(yī)生說,這有相同的東西,得這樣病的人首先是精神上的憂郁,這樣的憂郁如病菌一樣能浸入人的大腦,你知道不知道他這是精神?。?/p>
那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出生前的那么多的事情呀?
劉醫(yī)生說,這就要問你了。他又說,一般是不可能的,問題是這孩子在這以前接觸不接觸他撞見的那個人?
趙東方說,接觸的。
劉醫(yī)生說,這就對了,你能保證他不給你的兒子講這些嗎?人一到老,就無所事事,就愛回憶一些陳舊的往事,回憶就得有講述的對象。你沒有想到你兒子正好是他的很合適的聽眾?
正說著,從外邊進來一個人,一看,趙東方也認識,是縣人大的范主席。范主席的愛人也在醫(yī)院里工作,家就在劉醫(yī)生的隔壁,他是來找劉醫(yī)生下棋的。他一見趙東方就握住他的手說,你怎么也在這里?
趙東方說,兒子病了,在醫(yī)院里住著。
范主席說,啥病?
劉醫(yī)生說,精神有些不正常,一個小孩子能講出老人經(jīng)歷的事兒。
范主席說,那不是撞見人了嗎?這個話題引起了范主席的極大興趣,他說,會有這樣的事兒?十幾年前我在你們鎮(zhèn)上當書記的時候就聽說過,就是沒有親眼看到過。他看著趙東方說,真的嗎?
趙東方說,只是精神不正常,沒有太大的事兒。他又對劉醫(yī)生說,你們下棋,我還得過去看看。
范主席說,你去吧,明天我過去看看。
趙東方說,你忙,不用去了。
哎,我對潁河鎮(zhèn)挺有感情的,我在那兒當過五年的黨委書記,一看到熟悉的人就感到親切。
趙東方說,那是那是,你們說吧,我去了。說著就往外走,劉醫(yī)生和范主席兩個人把他送到門口又回來了。范主席說,真的撞見人了?
劉醫(yī)生說,撞見他爺了。
范主席說,他爺?我認識,和小趙他媽相好,叫個什么我倒記不起來了。這倒稀罕了,明天我真得去看看。說著,兩人就在桌前坐下來,你馬我炮地對起陣來。
趙東方從劉醫(yī)生家里出來,就感到頭有些暈暈的。他回到醫(yī)院里用涼水洗了洗臉方才清醒了些,想想劉醫(yī)生剛才那些話,使他很失望,他都說了些什么?他什么也沒說,倒給我講起陰陽學來了,怕是他也不能醫(yī)中國的病。說不定他也是個酒囊飯袋,這鬼地方!他開始討厭這個地方了,到處都是亂糟糟的,臟乎乎的,空氣里布滿了使人作嘔的藥水氣兒。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想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好在黑夜已經(jīng)來臨了,他看著入睡的兒子和媳婦,他的頭腦也開始混沌起來。
半夜里他被隔壁一個病人的嚎叫聲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他躺在黑暗里聽著那個因病痛而無法忍受的病人發(fā)出的嚎叫聲,都有些毛骨酥軟。那個病人說,讓我死吧,你讓我死吧……他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病把那個嚎叫的人折磨得痛不欲生。他忍不住就起身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他看到一束燈光從另外的一間屋子里射出來,他看到有兩個面部因被病人痛苦折磨得麻木的男人持著惺忪的目光地坐在那里,守護著那個要尋死的病人。病人在那兩個男人的安撫下嚎叫聲慢慢地小了下來。他回身看看四周,到處都是黑黝黝的,黑暗里又仿佛隱藏著許多窺視的眼睛。這鬼地方!他罵了一句,就無奈地走回去。到了病房,拉開燈,看看床上,讓他吃了一驚。他媳婦正張著個大嘴熟睡,倒不見了他的兒子。由于剛才那個病人的嚎叫,使他忽視了兒子。兒子哪里去了?他上去抓著媳婦的肩膀搖了兩下,媳婦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說,弄啥了?
趙東方很生氣,他說,你說弄啥?中國呢?
媳婦一下清醒了,她一挺身坐了起來,看看屋里,反問道,你沒見他?
沒見,我一拉燈就光看見你。
媳婦驚慌起來,那還不快去找。說著他們就慌里慌張走出去,一出門媳婦就可著嗓子叫起來,中國——小中國——
趙東方說,你喊啥,人家都睡了。
媳婦說,不喊咋弄,不喊他會聽得見?說完又喊,她在黑夜里發(fā)出的喊叫聲很刺耳。趙東方很無奈,只有任她喊去,自己則加快了步子,想離她遠一些。他想,媽那個×,真是丟人。他先去了廁所,在散發(fā)著濃重的氨氣的廁所里他沒有看到兒子的影兒,他想,他是不是去了女廁所?那也說不定。他站在灰暗的燈光下猶豫了一下,他想,過去看看吧,反正夜里也不會有人。他一橫心,就走進了女廁所,里面果然沒人。他在那里停了瞬間,仔細地看看女廁所到底同男廁所有什么不同。盡管他清楚地知道這里是怎么回事,可是每次到廁所里解溲,蹲在那里聽著從女廁所里傳來的說話聲或者嘩嘩的排尿聲,他的腦海里都會產(chǎn)生到女廁所里看一看的念頭。但他一直沒有這個機會,現(xiàn)在機會來了,他也沒有看出個什么名堂來,這使他感到失望。他媳婦的喊叫聲從前面的黑暗里傳過來,他這才匆匆地離去。在醫(yī)院的大門口,他遠遠地就看到了兒子,他正蹲在灰紅色的電燈光下依著鐵門那兒手里夾著一根小棍兒正在吸煙。他上去踢了他一腳說,黑更半夜你跑這兒干啥?
他蹲在那里白了他一眼說,沒事兒,出來吸袋煙。
他上去一把擰住了他的耳朵,說,走。然后拉著他就往回走。半路上碰到了他媳婦,媳婦打掉他擰著兒子的手,心痛地說,你跑哪兒去了?
趙中國也不理她,徑直地回到病房里,往床上一倒,瞬間就睡去了。
她說,這孩子是發(fā)癔癥。
他也不言語,沉著臉在床邊坐下來。媳婦說,這可咋辦吧,哎,老天爺,你咋會讓俺中國得這樣的病呢?
趙中國突然想起了劉醫(yī)生的話,他說,雷邦士沒死的時候,小中國常去他那兒嗎?
常去。她說,沒事兒他就往他那兒跑,有時候還睡在他那兒。
你就沒攔過他?
他是個活人,我咋攔?
趙東方不語了,停了半天他才嘆了一口氣說,怨不得。
她說,你說啥?
這個老家伙是有意給我過不去呀!
他媳婦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誰給你過不去了?
他不再理她,翻身倒在床上。可是卻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里晃動著的都是雷邦士的面孔,這樣一直到天亮。誰知天亮的時候他的頭卻沉起來,就睡了過去。他正渾渾沌沌地睡著,被他媳婦喊醒了。媳婦說,起來起來,老涂來了。
他醒來一看,原來是潁河鎮(zhèn)涂莊的支部書記涂興旺。他說,你咋來了?
涂興旺說,聽說大侄兒病了,我正好進城辦事兒,就過來看看。
趙東方說,還沒吃飯吧?
涂興旺說,吃了吃了,都啥時候了。
趙東方看了看手表,時針已指向了九點。他說,就是,這么快。說著就站起來去洗臉。他洗臉的當兒,涂興旺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他媳婦說,我也沒給大侄兒買啥東西,這些拿著看病用吧。
趙東方一邊擦臉一邊說,興旺,這里啥都不缺。
涂興旺說,一點小意思,再說我又不是給你,我這是給大侄兒看病呢。說完他就站了起來,鎮(zhèn)長,我也不能長坐,我還得去辦事。
趙東方說,你該辦事去辦事兒,上午別忘了回來吃飯。
涂興旺說,中,回頭再來看大侄兒。說著就走出去,趙東方送了送,就回來了。那個時候他的媳婦剛數(shù)完錢,她說,五千。
他有些討厭地說,五千就五千,收起來不就妥了。
她說,發(fā)啥火,我不是給你說說嗎。
聽了這話,他就更生氣,如果這樣,那你就說的多了!
這話真讓鎮(zhèn)長說中了,沒到十一點,果然又來了鎮(zhèn)長的幾個部下,王潭行政村的村委主任王留營,徐莊行政村的支部書記徐老海,黃菜園行政村的支部書記黃家風,最后來的是潁河鎮(zhèn)糧管所的汪主任。趙鎮(zhèn)長似乎有些不高興,他說,你們咋都知道了?家里那么忙,都跑來干啥?
徐老海說,噢,中國病了我們就不跑來看看?
黃家風和王留營也說,侄兒病了,為啥就不能來看看?人之常情嘛。
汪主任最后說,就是,我母親那一回生病,你不是也跑前跑后的嗎?
趙鎮(zhèn)長說,算了算了,來就來了,大老遠的,都別走,今個我請客。
徐老海說,請客就請客。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個裝得鼓囊囊的信封掖在中國的枕頭底下,說,大侄兒,來的慌,也沒帶啥,這幾個錢算是你叔給你補補身子。黃家風和王留營也都分別掏了紙包遞給鎮(zhèn)長的媳婦,然后又回過身來安慰中國。黃家風說,好好地養(yǎng)病。
他躺在床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出氣,也不理他們。他想,這些熊人,你們是來看我的嗎?你們是看鎮(zhèn)長的!
汪主任眼色頭活,他趁著趙鎮(zhèn)長出去小解的時候跟了出去,兩個人回來的時候走著說著,神秘兮兮的,那神情讓屋里的幾個人直犯嘀咕,這人,啥話屋里說不了,跟在鎮(zhèn)長的屁股后面,像條狗似的。正這時,范主席來了。范主席一來,屋里的人都站了起來。黃家風說,老領(lǐng)導,你還認得我嗎?
范主席說,咋會不認識,扒了你的皮我認得你的骨頭。說完就哈哈大笑,黃家風也跟著笑,真的像一條被剝了皮的狗。黃家風說,老領(lǐng)導還是老脾氣,幽默。范主席說,山難改性難移嘛。說完看著眾人說,你們都是來看小趙的兒子的?
眾人齊聲說是的是的。
范主席說,我也是。我聽說這孩子撞見他爺爺了,我就過來看看。說著他轉(zhuǎn)身看著他,朝他問道,你還認識我嗎?
他折起身子說,咋會不認識,你不是范書記嗎?我咋會不認識?你在潁河鎮(zhèn)上干有四五個年頭吧?
范主席說,是哩是哩,你叫什么名字我都記不得了。
他說,我叫雷邦士,你在那兒的時候我正在牲口屋里喂牲口,那一年正好趕上分地,我不讓分隊里的牲口,還是你去勸的我,你忘了?
他的話使范主席有些吃驚,范主席回頭看著趙東方說,看來這孩子是真的撞見了他爺了,我再問他一些事情看看。說完,他又回過頭來同他說話。范主席說,你還記得我在你們鎮(zhèn)上的事兒?
他說,記得。那個時候俺正困難,冬天里沒有柴燒,是你親自跑到漯河采購的煤,各大隊都有,那個時候還是大隊。我是大年二十七去拉的,裝上煤天就下起了大雪,天寒地凍,公路上的雪被壓得凍在一起,光得像鏡子,滑得連空手人也走不上路來。我早起上路,全身都出透了汗,衣服貼在身上難受,可又偏偏凍手凍腳凍耳朵,手上沒有手套,赤條條的十個胡蘿卜,腳上是出透汗的舊力士鞋,哎,那滋味!可恨我那車子偏偏又在半路上壞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范書記,你說我一個人怎么辦?我沒辦法就用開棍支起車架子,去掉下盤,雙手推著跑了十幾里路去修理,車下盤裝上了,誰知放把時腳下一滑,車把落了地,一只手正好壓在車把下,那手指頭給剝得光剩下白森森的骨頭。范書記,我這輩子都受的啥罪呀,我為了誰?不都是為了小娃他們一家嗎?可小娃后來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一樣!我像條老牛一樣為他家賣命拉套,可他看我連條狗都不如!
范主席回頭看了趙東方一眼,又朝他問道,那為啥?
為啥?我給你說說吧。那個時候小娃才從部隊上回來,還是你提他去大隊里當民兵連長的是不是?那一年他媽病倒在床上,床上屙床上尿,你問問他兩口子誰管過?都是我。我給他媽端吃端喝,給他媽端屎端尿,憑良心說,小娃,我對得起你媽對不起?他看著范主席身后的趙東方說,眾人都朝趙東方看。趙鎮(zhèn)長一臉的灰暗,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范主席說,你接著說。
他又說,毛桂蘭就是俺家里,我也頂多這樣做,別說她只是我的相好的。有一回我端著屎盆子上廁所里去倒,沒想到小娃他媳婦正在廁所里,光著個屁股蹲在那兒屙屎,就這,給我不愿意,小娃聽他媳婦的話,打我,往我臉上打耳光子。這你們都在這兒,我能是故意的嗎?說我老不要臉,就把我趕了出去,結(jié)果,他媽沒過三天就死了。問問他媽的后事是誰辦的?范書記,我是有苦說不出呀,問問后來這些年他管過我多少事兒?問問,他心里惡道,這我給誰也沒有說過,后來我的腿癱了,跟他媽一樣,屙床上尿床上,他連過去看我一眼都沒有,我屋里臭哄哄的呀,下身都泡爛了,肉里都生蛆了,我連個狗都不如呀!你問問小娃他去看過嗎?他連他兒子都不如,還當鎮(zhèn)長呢,你沒良心呀,小娃……說著說著,他就傷心地哭了起來。
趙東方一臉的鐵青,可是當著老書記和幾個同事的面又沒法發(fā)火,他站起來就往外走,倒被范主席叫住了。范主席說,受不了?
趙東方說,胡說八道,你還能不知道我?
眾人也都一起打圓場,黃家風說,沒想到這孩子病得這么重。
徐老海說,就是,胡言亂語。
王留營說,我看咱走吧,咱還有啥心思在這兒吃飯?
趙東方說,都十二點了,上哪兒去?走,先吃了飯再說。汪主任說,也中,去吃飯,還有老書記在這兒,咱這一走,鎮(zhèn)長心里會更不是滋味,走吧走吧,今個我請客。眾人應(yīng)和著,反正你有錢,兩口子都拿著國家的工資。眾人一塊兒出去,到了外邊的飯館里,汪主任安排飯館里的老板先給中國娘倆送些菜還有水餃什么的。趙東方說,別管他。汪主任說,不管咋弄?都是人,咱吃不叫他吃?范主席說,說的在理。就對趙東方說,讓他弄去。眾人都落了座,由于趙鎮(zhèn)長情緒不好,幾個人也沒敢伸勁兒喝,末了,都反過來安慰他,說,好好給孩子看病,孩子的病是大事兒。趙東方送走眾人,心情悶郁地回到病房,他看著坐在床上的兒子,眼都紅了,他說,媽那個×,我真想一腳踢死你!
媳婦上前攔住了他,說,看你,給他斗啥氣,他不是有病嗎。你越是這樣他不是越氣,越氣病不是越重嗎?趙東方碰到兒子得了這樣的病真是無奈極了。下午他又請了院長和院里的幾個權(quán)威來給中國會診,可是身體各部位都查完了,卻什么病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就連大腦也很正常。這讓那些權(quán)威們也感到不可思議,找不出病來,一切正常,怎么治療?沒法治療。院長說,先住下吧,再觀察觀察。這真讓趙東方頭疼??煜掳嗟臅r候,范主席又來了,他說,小趙呀,今個我見到劉縣長和董書記了,我把你兒子的事兒給他們說了,他們也都感到稀罕,說是明天上午要來看看。
趙東方說,看啥,一點病都沒有查出來。
范主席說,那就更稀罕了,他是不是有什么特異功能?
趙東方苦笑了一下說,哪能呢。
范主席說,那可說不定,明天劉縣長和董書記來的時候我就不一定來了,你好好地準備一下,這可是一個機會呀。范主席說完就告辭了。范主席一走趙東方就生起氣來,這個老范,這樣的事兒也給我往外說!他想想,又有些擔心,萬一明天劉縣長和董書記真的來了,這孩子再像今天這樣胡說八道我可怎么受得了?書記和縣長就是嘴里不說,也會在心里給我畫個問號。不行,不能在這里住下去,得離開這個鬼地方。他這樣想著就給黃來福打了個電話,沒過兩個小時,黃來福就親自開著車來了。他媳婦說,你回去咋辦?
他說,啥咋弄?醫(yī)生不都查過了嗎,沒病。媳婦也不敢再說什么,就忙著收拾東西,黃來福跑著去結(jié)了賬,當天夜里他們就回到了潁河鎮(zhèn)。
第二天趙東方還沒有起床,就有人敲門。他媳婦把門打開,見是中國學校里的李校長。李校長說,中國這幾天沒上學,我一問,說是病了,就來看看。
趙東方起來洗了一把臉就陪著李校長說話。李校長說,到底有啥病?
趙東方說,哪兒都查了,什么病都沒有。
李校長說,這就怪了。如果沒事兒還得抓緊讓他去上學呀,現(xiàn)在正緊張,過了麥就會考呢,耽誤不得。
趙東方說,一會他起來我問問他,如果他好了我就讓他去。
李校長說,那我就走了。李校長說完就走了。趙東方對媳婦說,叫他起來。
媳婦說,他那個樣子能去上學?
趙東方說,你叫他起來,說不定一覺醒來就好了。
他媳婦就過去喊中國。她說,起來,叫你上學去哩。
他惺忪著個眼睛說,我都快死的人了還去上啥學?
趙東方一聽就氣了,死吧,媽那個×你去死吧!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這件事兒真的把他弄得很傷腦筋。他走在大街上,感覺許多目光都在他的身上掃來掃去,他覺得鎮(zhèn)里的人現(xiàn)在都在議論他,講述他家的歷史,這讓他很不自在,給別人說話的時候也沒了以往的神采。他想,媽那個×,都怨這個鱉孫家兒!連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在罵兒子還是罵老子。到了鎮(zhèn)政府,伙計們都很關(guān)心地過來詢問中國的病情。他說,啥病也沒有。眾人都說,這就奇怪了??此豁樞牡臉幼?,眾人也都不再多說話,他自己也感到很沒意思,本想和幾個人商量商量工作,但這樣一來他誰都懶得搭理,他看了一會兒電視,心里亂糟糟的,就又把電視關(guān)上了。他在屋里踱著步,心里煩躁不安,就走出來。外邊的陽光很好,空氣也很新鮮,政府院里的人該下鄉(xiāng)的都下鄉(xiāng)了,該辦事的都辦事去了,院子里顯得有些冷清。他站在陽光里,一時又不知道往哪兒去。他剛從屋里出來,總不能再拐回去呀?這樣想著就往前走,不知不覺他又來到了街上,街上熙熙攘攘很熱鬧,有一群人不知正在圍著看什么,他們不時地發(fā)出一陣肆意的笑聲。他走過去一看,臉唰地一下就熱了,他看到了被人們圍在中間的中國。
有人說,你是咋給鎮(zhèn)長他娘搞上的?
他說,在玉米地里,我一拉她,她就把褲子脫下來了。
眾人就哄地一聲笑了。
趙東方想轉(zhuǎn)身走開,但他又無法忍受,他站在那里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撥開人群走進去,照他腿上就是一腳,罵道,媽那個×,誰叫你出來了!滾回去!
眾人一看是鎮(zhèn)長,都忙往后退。
他卻瞪著眼睛看著趙東方,他說,小娃,你又打我了?
趙東方也不擺理,上去一下子擰住了他的耳朵,拉著他就往回走,他彎著腰跟在他的身后,一邊走一邊說著,你把你爹打死吧,打死你就干凈了。眾人跟在后面,像看耍猴一樣。趙鎮(zhèn)長火了,他停下轉(zhuǎn)身對眾人,那目光火爆爆的,充滿了仇恨。眾人害怕了,就不敢再往前走。趙鎮(zhèn)長又走時,他身后就只跟了一些還沒上學的頑童。
回到家里,趙鎮(zhèn)長上了大門,他一腳就把他踢倒在地,他說,媽那個×,今個我打死你!說著就操起一根棍朝他奔來。他媳婦忙上前死死地拉住他,奪下他手中的棍子,她說,打壞了。
趙東方說,打死他算完!
他躺在地上指著趙東方說,小娃,你沒良心,你打呀,今個你不打死我就不是你娘生的!
趙東方的臉氣得像豬肝一個顏色,他一下把媳婦推到一邊,一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對他媳婦說,去,找根繩子來!
媳婦站在那里不動,她說,你真想打死他不是?
你去不去?他瞪她一眼說,不去連你也打著。他媳婦一聽,就害怕了,忙跑到屋里找來一根繩子。趙東方三下兩下就把他綁在了院子里的桐樹上。他對媳婦說,去給我和一碗辣椒水,今個我看是他的嘴硬還是我的手硬,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的??!
他媳婦不敢怠慢,進屋用辣椒面和了半碗辣椒水端了過來。他接過辣椒碗又對媳婦說,給我拿個調(diào)羹。他媳婦就小跑著去拿了一個調(diào)羹。趙東方站在他面前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盯著他說,你說你是誰?
他說,我是你爹。
趙東方上去一下子就卡住了他的嘴,舀了半調(diào)羹辣椒水送進他嘴里,他咬著牙就是不喝。鎮(zhèn)長怒氣沖沖地對站在他一邊的媳婦說,拿小搟杖去。他媳婦就慌里慌張地跑進去拿來一根兩頭尖的小搟杖,她還沒有遞給東方就心痛起來,中國,你吃吧,吃了就不撬你的嘴了。鎮(zhèn)長一把從她的手里奪過搟杖,說,擺什么臭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卡著他的嘴,用搟杖去撬他的牙,他卻一下子咬住了。鎮(zhèn)長的媳婦在一旁心痛地說,慢點慢點,嘴都撬出血來了。
趙東方也不理她,只管往他嘴里灌辣椒水。灌完之后趙東方又問,你是誰?
他的舌頭被小搟杖壓著,喔喔哇哇地說,我是你爹。
趙東方惡狠狠地說,我叫你是俺爹!我叫你是俺爹!他說一句就往他嘴里灌一下,說一句就灌一下,最后他把搟杖從他嘴里拔出來,辣椒水只辣得他渾身冒汗兩眼流淚,腹內(nèi)像有萬箭穿心,他喊叫著用頭一下又一下地撞著后面的樹。趙東方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說,你是誰?
他滿面的淚水和鼻涕,他說,我受不了了……
趙東方說,你是誰?
他說,我是你爹……
趙東方說,來,還灌!
他說,別灌了,我改了中不中。
趙東方說,你是誰?
他說,你是俺爹,我叫你爹中不中,俺爹,你別灌了,你是俺爹中不中……
趙東方一下把辣椒碗扔出去了好遠,他說,媽那個×,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說完,再也不管他,轉(zhuǎn)身朝屋里去。
趙東方的媳婦一邊喊著兒子的名字一邊把他從樹上解下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你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嗎?這時候大門邊有人敲門,她放下他,就小跑著去開門,原來是孩子的姑姑小花,小花一進院就跑過來拉住了他的手,乖乖乖乖地叫個不停。她說,這是咋了?好好的一個孩子這是咋了?
她嫂子說,撞見雷邦士那個老龜孫了!
小花一聽就指著他的臉罵道,是你個老龜孫呀!你還嫌折磨俺沒有折磨夠是不是?你個鱉孫家兒,你走不走?不走今個我就扎草人子咒你,扎瞎你的眼,用滾水澆你的皮!
他一聽小花這樣說,就氣得發(fā)抖,掙扎著起來指著小花說,小花,這會兒你是個人了!你會罵我啦?你小的時候像個啥?你不大一點兒就開始洗身子了,身上一來就出好多血,止都止不住,臉像地片一樣黃,瘦得風一吹就要倒,不是我整天背著你南的北的去看病嗎?這些你都忘了?要不是我你會有今天?你現(xiàn)在竟敢指著臉罵我,你沒良心呀……
他的話說得小花一怔一怔地往后退,小花對嫂子說,他真的撞見雷邦士了,扎草人子,他不走就用滾水澆他個鱉孫!死了死了還來折磨俺!
小花的嫂子立刻找來了兩捆麥草,在小花的幫助下很快就扎好了草人子,然后就著剛才綁他的繩子把那草人子綁在了桐樹上。
小花指著他的臉說,你走不走?
他說,這是我的家,你讓我上哪兒去?
小花說,不走?不走就用滾水澆你!
他說,你澆,只要你忍心澆我。
小花對嫂子說,去,提熱水來,澆他個老龜孫!
小花的嫂子就跑回屋里去,提出一瓶熱水來。
小花說,你走不走?
他說,我不走!
小花說,不走我就扎你的眼!說著就從頭發(fā)上取下一根發(fā)卡往草人子的眼部刺去,他果真感到眼痛得厲害,他就用手捂著眼睛蹲在地上,他說,疼死我了!
小花說,你到底走不走?
他說,我咋走,我眼都看不見了……
小花說,不走,用滾水澆!說著她就從嫂子手里接過茶瓶,拔掉瓶塞,兜頭朝那草人子澆下去,一邊澆一邊叫著,叫你不走,叫你不走!
他果真感到渾身熱辣辣的,像剝皮似的痛,他忍不住在地上打起滾來,一邊滾一邊叫著,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小花說:你走不走?
他說,我走我走。說著說著就昏迷了。
小花過來摸摸他說,睡著了。
嫂子說,這咋弄?
小花說,把他抬屋里睡吧,地上涼。說著兩人就把他抬回屋里去,她們兩個把他安頓好,這才走出來坐在當門里說話。
小花說,今早我才聽說,一聽說我就跑來了,他咋會撞見他個老龜孫?
嫂子說,誰知道哩,不知道這下能不能好。
小花說,哥哩?
嫂子說,在屋里睡呢,這兩天他熬的不輕。
小花說,我去請個神婆子過來,給中國看看。
也中,到縣醫(yī)院去,也沒找著病。嫂子說,到哪兒去找呢?
小花說,土屯,土屯有一個,看得可靈了。
嫂子說,你看我也走不開,這……
小花說,我去。小花說著就站了起來。
嫂子說,吃了飯再去。
小花說,這事兒耽誤不得。
嫂子說,土屯離這兒三十多里呢,讓你哥找輛車吧。
小花說,也中。說罷兩人就進了里屋,把趙東方從床上叫了起來。趙東方在床上坐了半天,才說,那就試試吧,只要能治好他的病。說罷,他拿起電話,給黃來福掛了個電話。
那個看上去很老的神婆子是黃昏時分來到趙家的。她走進門來,在大門前站定了,一句話也不說,持著昏暗的目光把院子里前前后后掃了個遍,最后她徑直地走進堂屋。她的小腳像搗蒜的小棒錘咚咚地敲著磚鋪的甬道,她的衣服呼呼地兜著漸漸沉重的光線,她鬼崇的動作使得趙家的人都提著心。小花跟在她的后面說,你看……
小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伸手止住了,于是眾人都不敢哼聲了,看著她走進堂屋,在昏暗的光線里把正在睡覺的他叫起來,把他安置在堂屋當門里的一個木凳上,嗖地一下從袖筒里抽出一把半尺長的木劍,上去指住他的眉心,就那樣圍著他往里轉(zhuǎn)了三圈,又往外圈了三圈,然后回到他的正面,高喝一聲揚起的手臂猛地劈了下去,他似乎給劈得搖搖晃晃。那神婆厲聲地說,拿火來!
趙東方的家里忙遞給她一盒火柴來,只見她又從衣袖里掏出一張白紙,她猛地一下在空中展開,那上面早已畫了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她嘴里嘟嘟嚷嚷地念著什么就把那張紙點著了。那張紙在她的手中燃出淡黃色的火苗來,把她的面孔烤得一面灰白一面黑暗,她的身影被那火光抖抖索索地放大在墻壁上,那張紙也越燃越小,最后她把那張燃著的紙放進手里兩手迅速地來回地翻著,一直到那紙燃盡了,只剩下一小片紙的骨骸。她走到他的面前,對他說,張嘴。他就把嘴張開了。她一下把手里的紙灰捂進他的嘴里。她說,咽了!他就真的像吃東西一樣把那灰咽了。那神婆子這才拍拍手對眾人說,開燈吧。
趙東方叭地一下就打開了燈,屋里一下子充滿了光亮,刺得人們睜不開眼睛。
小花說,你坐下來歇歇。那神婆子也不客氣,就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小花忙給她拿煙,她也燃了。她吸了一氣對趙東方說,你就是孩子他爹?
趙東方說是。趙東方心想,我費了這么大的勁還沒有整好他,你這兩下就完了?你這兩下能治好他的病那才叫怪呢!
神婆子說,撞見的那個人死有多長時間了?
小花說,幾個月了。
神婆子說,是不是埋在東南方向?
小花說,這你已經(jīng)問過我了。
神婆子白了她一眼說,問你了?她然后又對趙東方說,你兒就是撞見他了。
趙東方想,你不說我也知道。
神婆子說,我給你想一個根除的法,要不這樣,你這孩子往后去還得撞見他。
趙東方說,啥法?
神婆子看了眾人一眼,然后對趙東方說,你過來。趙東方就走過去,神婆子趴在他的耳邊耳語了一陣,直說得趙東方大汗淋漓。末了他直起腰來說,那也只有這樣了。
這天半夜里,趙東方領(lǐng)著神婆子還有趙家的幾個近親去了潁河鎮(zhèn)東邊的河套里。他們在一片桃樹林里找到了一片墳地。趙東方領(lǐng)著眾人用手電燈在墳地里照來照去,最后在一座墳邊停住了。趙東方說,就是這一個,挖吧。
趙家的幾個男人就動起手來開始挖那座墳?zāi)?,墳里的棺材還很堅固,他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棺材打開。棺材里有一股腐爛的氣味,那具正在腐爛的尸體痛苦不堪地曲蜷在那里。眾人不由得都往后退了一步,只有神婆子站在那里沒有動,她嘴里嘟嘟嚷嚷地念著什么,然后對趙東方說,燒吧。
趙東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里提著的那壺汽油倒進墓穴里,他前前后后灑了個遍,到最后他連手里的油壺也丟到墓坑里。他從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劃著一根,輕輕地一擲,那火苗跳到了墓穴里,只聽噌的一聲響,墓穴里的汽油就燃著了。火光把墓邊的幾張人臉映得失去了本來的顏色。
正睡著,他突然在床上打起滾來,他感到周身焦灼難忍。他從床上爬起來,沖到院子里。院子里是黑夜,天空里沒有一顆星光。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院子,來到大街上。大街上也空無一人。他想,都睡覺了,我也該回去睡覺了,這一回似乎我已經(jīng)出來很長時間了??墒撬麉s感到身上沒有一點力氣,渾身軟得像沒了骨頭,他走著走著跌倒了,就再也站不起來。他強忍著痛疼往前爬,爬著爬著天就下起雨來了,雨越下越大,在河岸邊,他聽到了雨聲鋪天蓋地而來,在雨水里,他隱隱地聽到了腳步聲。他想張嘴喊叫,可又出不了聲,他眼巴巴地看著那幾個肩上扛著鐵锨的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他在心里喊叫著,來人呀,救救我呀……腳步聲在雨水里漸漸地走遠了,漆黑的雨夜里再也沒有一個人,只有滿天遍野的風雨聲。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中國,中國還在桃園里的茅棚熟睡。中國,你醒醒呀,快來看看你爺爺呀,你爺爺就要死了……
中國依在桃樹的樹桿上醒來了,他似乎聽到了漸漸離他而去的風雨聲。他惺忪著眼睛坐在潮濕的土地上,想著自己身在何處。他感到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在舔他的臉,就清醒起來。他睜開眼,看到那是一條狗。他想,一條中國的狗,卻起了一個外國的名字。他討厭這條狗,他想站起來踢它一腳,那狗卻跑到一邊去了。他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看到他身邊的桃花都已經(jīng)落盡了,再看看身邊不遠的幾棵,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焦死了,仿佛這里不久前曾經(jīng)著過一場大火,那大火把這周圍的樹都烤死了。他有些掃興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往桃樹林的外邊走去。桃樹林里的桃花都已經(jīng)落盡了,貼在泥土上改變了鮮艷的顏色,已經(jīng)失去了芬芳,這使他迷惑不解。他依稀記得他來到這里的時候桃樹林里還是一片粉紅,如同一團濃霧,為何一轉(zhuǎn)眼這些桃花都失落了呢?他這樣想著,走出了桃樹林,來到鎮(zhèn)外的大堤上。站在鎮(zhèn)外的大堤上,他看到了剛剛有一些綠意的鎮(zhèn)子。就這個時候,他忽然記起今天是星期天,他還有兩門功課沒有做完。他想,我得趕緊回家去做功課,明天到校老師還要檢查呢。
他這樣想著走進鎮(zhèn)子,可是他所到之處,一些人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他們遠遠地看著他,仿佛他的身上得了一種什么古怪的疾病,一種類似梅毒、肺結(jié)核或者霍亂或者艾滋病毒的傳染病,唯恐粘住了他們。他想,這些人怎么了?他突然感到天空里似乎缺少點什么。他立住腳,抬頭四下里張望,是的,是缺少些什么。到底缺少什么呢?他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最后他突然想起來了,那是陽光,他的面前缺少陽光。他恍惚地記起他今天早晨出來的時候還是陽光燦爛的,怎么突然間就沒有了陽光了,滿天都是灰色的云彩,真是不可思議。他遲疑了一下,又開始往鎮(zhèn)里走,他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真是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