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夏青青
傳說最好立蛋的日子是春分(秋分),因為是南北半球晝夜平分的日子,呈66.5°傾斜的地球地軸與地球繞太陽公轉(zhuǎn)的軌道平面,處于一種力的相對平衡狀態(tài)。
“最難的是打發(fā)時間。出門只有這前后左右五座山,左邊山里一個老鷹窩,后面山里一個維吾爾圣人的麻扎。前面山坡底下有三家牧民離我們很近。剛來那陣子,除了每天長跑技術(shù)訓練巡邏吃飯睡覺撇條子諞傳子。哇,閑得渾身長綠毛?!辟Z克奇這么形容他在都塔爾邊防四連的生活。
有個平常的下午,連隊的老朋友,常年串聯(lián)于北線各個連隊接送戰(zhàn)士進城、歸隊的土司機老趙,拎一只麻袋跨進連隊。連長小心翼翼地解開扎緊的繩結(jié),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撥開麻袋口——雪豹。
“送給你們連隊養(yǎng)著!”老趙身材健碩,肩膀?qū)掗熎秸衲芘芑疖囶^的高架橋。他飽滿的臉龐像塊鍍膜的擋風玻璃,硬邦邦的鼻子,又扁又緊的嘴唇,像片即將合攏的折疊刀,抵住黑黃歪扭的牙齒。腫脹發(fā)青的魚泡眼,總拿盯看下酒菜的神情打量人。
“你,你你你……你!你!”連長的舌頭像盒絞了絲的磁帶,“這東西,你知道這東西……這個……你!今晚上它老子能卷一票親戚過來把我們滅了,你!”
“太——可笑了你……”老趙擠眉弄眼地笑,把手里的煙盒一把揉進連長的小胖手,“來來來,放松,放——松。”他做了個大吸氣的動作,“我想讓戰(zhàn)士們高興嘛,一輩子想見都見不到的……”
老趙說話的時候,賈克奇正高聲唱著《二十一世紀什么最貴》經(jīng)過,被連長叫住。
“趙啊,你真是個能吵事的?!边B長的低語潛進了老趙茶壺把兒一樣的耳朵。
傳說剛生下來四五天的新鮮雞蛋最好立,因為此時蛋黃素帶松弛,蛋黃下沉,重心下降。放了好幾天的蛋照樣可以立,成功幾率低一點兒。
賈克奇十三歲坐上火車去北京?;疖囃A?,很多人走了出去。他在火車站晃來晃去,站在天橋上四顧。站了一個來小時,過來一個中年男人,問他在干嗎。他說,我要找口飯吃。男人答道,你找也別在這里找,你下去找。于是賈克奇跟著男人下了天橋。男人路上問他,想賺錢嗎?他回答,想。男人問,想吃飽嗎?他答道,想。他跟著男人穿過一間廁所,轉(zhuǎn)到一個地下室的小房間。男人從長條板凳上拿起一個碗。蒼蠅迅速飛離。他盛了一碗粥,從筐里掏出一個饃饃,一雙木頭筷子中的一根折掉一截,遞給他說,剛才我?guī)銇淼穆愤€記得不?他回答,我大概記得,路邊有幾個商店、小攤子……男人打斷說,好,讓你吃飽了,就別不知道該干啥了。他教賈克奇,見到拎著、背著的大包,小包暫時免了,伸進手去掏錢包。
“我就上街了?!辟Z克奇說,“反正肚子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的,包是別人的不是自己的。我就伸手了。我在一個男的包里掏啊掏,哎?好像摸到一個手鐲。又摸了摸,又一個。我在火車上買一條口香糖又中了一條,現(xiàn)在偷一個還帶出來一個。咦?這兩個圈圈是手銬耶!”
賈克奇逛回老家讀初中。周末,他和老爹抄植物園的小路進去打鳥。湯鋪老板一塊錢一只地收,扔到大瓦罐里熬成十幾塊一小盅的“天麻燉野雀”,補腦圣品。吃了晚飯去街上賣老頭衫。半夜十二點多被老爹叫起床,蹬著單車去掏公廁。借不到拖板車,就鏟進麻袋里綁在單車后座上,一車一車馱到郊區(qū)菜地。早晨六點多起床去學校上早自習,在兩張牛皮紙片上畫兩只睜開的眼睛,閉起眼貼在眼皮上,手里舉著書打盹。有一回班主任在班會上講家訪見聞,輕撫胸口說道,哎呀,同學們吶,賈克奇同學家,一只木桶里打滿水要洗五六雙腳。他曾經(jīng)幫著修過筆、開過抽屜小鎖的那些人,紛紛見了面都不叫他“賈電工”,改喊“腳克奇”!
他再不想去學校,天天睡覺。在家里打閑腳時和老爹迎面碰上,對方歇下步子,仰頭翻起白眼沉抑喘吁一聲:“仇口……”托他的福,老娘不愁退休后既不用每天早晨和七老八十的太太們擠在市民廣場跳蒙古舞,也免了整日打牌搓麻將要坐得腰椎間盤突出。她跑去廟里做義工,這樣一來,午飯一塊錢的素齋錢也不用掏了。香客們白天供奉的油、米、面、水果,晚上挑兩樣回家。至于鮮花,小心翼翼地捧去墓地周圍的香火店,等他們賣了分成。我佛慈悲,笑瞇瞇地看她忙這忙那。作為回報,老娘那每日一遍的《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是誠心實意的,祈求賈克奇滿身的冤親債主們莫再欺侮他。初一、十五、觀音圣誕、釋迦牟尼生日、清明法會……她拿支粗紅筆在“安徽六子茶行”發(fā)行的紀念年歷上滿滿地畫著圈。
每日午飯后,賈克奇得喝一泡從宣福廟里請來的觀音茶才準離桌,中、晚兩餐飯的葷菜都被他娘先端去祭供臺上拜過才端下來吃。他娘說這祭供臺從福建那邊運過來,在南海觀音寺開過光。擺在家里一是保佑,二算投資。是非洲黑檀。
他娘扯下一條雞翅膀扔進他碗里:“快吃,大清早放上天麻、白術(shù)、黨參熬到才將住的火?!?/p>
賈克奇執(zhí)著碗筷,目光漾在祭供臺艷艷的一片焰光上。燭焰開成富貴花,香煙化作平安福。臉蛋粉潤白胖的觀音,右手揮刀左手捧髯的紅臉關(guān)公,像游戲里黑曹操和胖貂蟬擠在神龕里。母親長著黃褐斑的臉在他眼角的余光里來回打滑。
賈克奇勸她說,廟里只有兩種人,一是她這樣的善男信女,二是扒手,去了也是挨宰。她跳起來奪過他的碗,一甩手從窗臺上潑出去了。過會兒聽見樓底下有人罵娘。
“聽見了吧?”他娘說,“你做壞事說錯了話,人家不找你麻煩,先罵你的娘。”
他老娘催著,父親又掏錢拉關(guān)系把他送進武校,鄭重拜托給自己的多年老友宋留洋。宋師傅上身長、下身短,矮粗敦實。賈克奇剛學扎馬步半個月不到,一日看見學校樓下支起臺子,圍滿了人。他擠過去,臺上站著個黑瘦得像根水泥釘?shù)那嗄耆?,寡瘦面孔長滿粉刺,眉毛稀疏無色,三角眼,正在轉(zhuǎn)動脖子、抖腿。賈克奇被起哄的舍友推上包裹著明黃色氣墊的擂臺。賈克奇掙扎著大喊不行不行,我是學氣功的!但還是站上去了。
“我前手一出,他后手就把我鼻孔打流血了。我大叫,不打了行不行?我的好朋友們就在底下喊,不行不行!必須把六分鐘打完!我就在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天是五月二十五號。他又過來了,我害怕了。我說,不練了,我不練了。他又一拳過來?!?/p>
賈克奇撞到大紅綢布擰起來的擂臺圍欄上,有人把他拖下來,水管塞進他嘴里叫他涮涮。他想說話,但說不了話。他努力裝笑。畢竟他是在喜劇故事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多久,老爹把賈克奇送進體校?!绑w校就是讓人成天蹦來蹦去,然后站著,從早上站到中午,從中午站到下午?!辟Z克奇說。他拔腿就跑,橫穿操場,翻越圍墻。跳下圍墻時,他悔恨地轉(zhuǎn)頭留意一眼,因為把脊梁繃得過緊,差點兒擰斷脖子。不去體校,賈克奇天天熬夜打網(wǎng)游。清晨時搖搖晃晃地摸進家門,熱一碗老娘用開水沖好放在微波爐里的滴醋蛋茶,吸溜著喝,從茶葉桶里掏兩只烏漆透黑的咸鹽知了,放進嘴里嚼。這是他老娘托人從山東沂水寄來的,多吃提升智力。對智力好不好,賈克奇不知道。黑色入腎,他每天都在夢里和追出游戲的大胸妹鬼混。天氣燥熱,但每一場睡眠都濕漉漉的。煙云堆里的浪蕩子,老來只配撅起屁股撿煙頭抽。
那段時間,老爹盡量錯開時間,不和他碰面。臨到開飯,并起筷子在碗里的米飯中央搗開一個眼,搛幾根菜捅進去,鉆去客廳就著新聞嚼咽。他妻子勸他想開點兒,至少兒子沒摻和黑社會。他深深嘆口氣,雙手狠狠擊在椅背上,說道:“只差這一步了?!?/p>
師傅宋留洋聽朋友介紹,說賣板鴨好,做鹵菜生意會發(fā)大財。感慨學武之人經(jīng)商,大有屠門食素、粗儈論文的新雅情致。賈克奇他爹建議賣板鴨最好自己養(yǎng)鴨,不過鴨子單薄了點兒,鵝肉當成鴨肉賣能賺更多。宋留洋在武校宿舍養(yǎng)起鵝來。
賈克奇每天清晨跑進一個高檔住宅小區(qū),到景觀水溝里撈了水草回去喂鵝,每周自掏腰包孝敬保安大哥一包“紅塔山”。鵝在春天產(chǎn)蛋。賈克奇每隔幾天就挎著籃子出去給各方人士送鵝蛋。宋留洋在紅白喜事、親友聚會的大小飯局上遇見陌生人,躬身掏出名片,疊掌抱拳喝道:“宋留洋,武!鵝!”或者,“武!鵝!宋留洋?!?/p>
“哎呀呀呀!”有人喊住賈克奇,“你怎不幫你師傅把鵝蛋拿去賣賣呢?”
此人太不了解宋留洋,他是抱定目標一心到底的人,說好賣鴨就賣鴨,半路賣起鵝蛋豈不是練歪了武功?
賈克奇不比師傅,有錢賺就上。高三時幫表姐在網(wǎng)上開店,為表姐賣的衣服寫過幾則推介語——
如果錢真的能花在刀刃上!如果錢也能死得其所!那么這里能讓你的錢來去無憾!風情千種,不敵裙意!就像火車迷戀條子,火車不做成條形沒法開。女人不穿裙子,就等于一把你爺爺?shù)臓敔攤飨聛淼拇蛞柏i的大獵槍。穿上就美得能軋死村長,有個康師傅說過“就是這個味兒”,駕馭這條裙子請小心行駛。
手臂的處理,像大注射器,從那么粗忽然進針管那么細。雖然水桶有了鐵箍不一定有腰,但是女人有了腰帶,就一定有腰了。穿上的感覺,想象一下,好像你爸是村長。裙帶松垮垮地游蕩在腰間,要車有車,要房有房。柔和飄逸,輕盈堆積,有文贊頌曰:“距洞余百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p>
鵝生意幻滅以后,宋留洋在武校組織的體檢中查出肺部有陰影。他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抓住手心里剩下的日子倍加珍惜。一個窮鬼使勁瞄著燒餅上掉進桌子縫里的芝麻粒。武校沒課時,他帶上賈克奇,找塊干凈空地,攤開一張紅棉布賣流年批命手冊。賈克奇連自己瞎編帶從網(wǎng)上搜段子拼出來一套廣告詞,朗讀錄進U盤,插在廣播機上循環(huán)播放。聲音擠進六七米高的居民樓之間的小道,在陽臺上飄蕩的衣物間消磨片刻,栽到淌著血水、黃泥的地上。菜市場里來來回回的人、籠子盆里的活物都能聽見——
一元錢,批八字,批八字,收一元,批得不準不要錢!
算一生,求一年,抓住機會掙大錢。、
人的命,天注定。生辰八字占得好,一生吃穿少不了。生辰八字占得差,一生啥也攢不下!
為啥窮?為啥富,看你走的什么路!
窮的不能扎根,富的不能總富。
喝大酒,耍大錢兒,窮死沒人給可憐兒。
改革開放三十年,為啥你還沒有錢?
別人吃菜你喝湯,老婆孩子淚汪汪。
要問這是因為啥,五行八卦你沒查!
人的命,天注定,千萬不要硬碰硬。
運氣不好不知道,每天就是瞎胡鬧。
深一腳,淺一腳,掙錢機會無處找。
一元錢,你手一揮!吃不了虧、上不了當,鬧不了饑荒、欠不了賬,回家挨不了搟面杖!
一元錢,也不難找,我這也是為你好!
誰要買,為誰好,你要不買就拉倒!
手上拎著菜的男人,扔下一張皺巴巴的零錢,把書一卷插進塑料袋。裹著睡袍、焗了一頭黃發(fā)的女人蹲下亂翻,把過了手的甩在一邊,過會兒挑中一本翻開仔細看。皺緊眉頭,黃臉轉(zhuǎn)綠。嘴里叼的煙已攢下半截子灰,憋慌了掉落在紅棉布上。
他們攤子對面,有個賣軍用皮帶、雞眼特效膏、增高鞋墊的老頭子。滿頭銀發(fā),穿著藏藍色的中山裝,灰色呢褲。他脊背挺直,雙手摁住兩膝頭,穩(wěn)穩(wěn)坐住一張粉紅色的塑料圓板凳。常在醒了盹后怔怔地盯著他們,腦袋不受控制地微微搖晃。每聽上幾遍廣告,就松開袖著的手,輕輕拍幾下巴掌,哦哦地發(fā)出笑一般的聲音。又搖頭又嘲笑,仿佛在說賈克奇你是個傻子嘛。
這個湖南人是老國民黨,宋留洋告訴賈克奇。老頭子一九五八年肅反被關(guān)在長沙藩正街的監(jiān)獄,連他一起,要在星期六槍斃六個人。老頭子當時家住河西榮灣鎮(zhèn),平素為人好,村里一戶人家正好有人在監(jiān)獄供職,受了委托去救他。于是星期六只斃了五個。但人家告訴村里人,只有把握保他一天,明天就不一定了。第二天,監(jiān)獄突然接到中央下文,斬殺權(quán)上升一級,區(qū)域判決權(quán)回收至市里?!澳菚r候要是跟區(qū)里某些人有過節(jié),他找來十個人簽字就能扯個罪名把你殺掉?!彼瘟粞笳f。之后國家在西北辦政治犯學習班,發(fā)布學員條件:第一得是國民黨員,第二要黨政軍連長以上、“兵”要憲兵以上、“政”須保長以上。這老頭子既是國民黨又做過保長,被選去新疆學習,參與了石河子的建設。那時毛巾洗完晾上,過五分鐘就凍得硬邦邦的可以當菜刀使,再用時,稍微使勁掰就斷成兩截。后來老頭被在安徽線材制品廠工作的女兒接到身邊。他中風之前,每年都回一趟石河子參加老戰(zhàn)友聚會。今年高壽八十七。
“真是命運多‘喘’……”
“屁個命……”宋留洋嘆道,“我這是教你摸清每個人的來龍去脈,與人相處切忌看表面?!?/p>
“我好好鉆研你這算命的書,誰的前世今生不都一清二楚了。”
“古時候做鴉片生意的,自己從不沾鴉片。年輕人要相信科學,切莫迷信?!?/p>
“可是師傅,我覺得真的有神,我媽說多虧了她,我才越來越聰明,而且你看越是有錢人越是信佛……”賈克奇說。
師傅痛苦地閉眼,忽地睜開:“蠢貨!這些人無非是錢來得太容易,自己心里沒底。古書上講‘厚德載物’,這就說怕自己一條賤命兜不住龐然大福。”
“是,師傅……”
“克克,師傅已經(jīng)是條死魚子了。你們年輕人要崇拜科學。即便是混,也要跟著科學的隊伍混。我和你爹最近老在一起想辦法,爭取把你送進更高的廟堂。記住,結(jié)交須勝己,似我不如無。”
師徒倆收攤后散步去河溝邊,賈克奇扎緊馬步,師傅在一旁誦讀高爾基的《海燕》,狂傲不馴的音調(diào)像被子彈打成碎片的鵝絨枕頭。河溝邊的綠化草皮被有些人家的老人鏟掉,種上蒜苔、西紅柿、小油菜和燈籠椒。河溝里的黃毛鴨子撲棱棱地晃閃翅膀,飛快地躍動。
宋留洋和賈克奇的老爹四處托關(guān)系,把他送進部隊。宋留洋用一句話總結(jié)軍隊——東西南北一碗飯,千奇百怪一鍋湯。囑咐他部隊再苦也要堅持住,人的價值往往取決于熬到關(guān)火的形態(tài)——耐煮的當了餃子,經(jīng)不住的散成一鍋“面皮兒肉丸湯”。
賈克奇臨參軍前常做夢,有回夢里他從新疆當完兵回家,像那個老頭子一樣,腦袋瞎晃,神情像只鵝。他老娘和老爹去廟里,惶惶地搖了兩根簽。一問兒子事業(yè)順利否,二問兒子和開美甲店的女友能否修成正果。第一問的簽文是——“昔日蘇秦六國行,勸和六國興大秦;君承時運東風便,穩(wěn)操勝券可稱雄。”;第二問的簽文為——“心高氣傲入細微,命中注定莫想非;存心仁厚可得福,少計短長瘦亦肥?!苯夂炄藦澢持高祿糁烂嬲f:“哎呀……這感情有緣沒分!人家女方看不中他……你兒子事業(yè)好哇!他這工作位置好、待遇高,名利雙收!”
■美術(shù)作品:勃拉克
據(jù)新聞報道,天津大學申泮文教授根據(jù)試驗,認為雞蛋小頭朝下更容易立得穩(wěn)。
解簽人算不中都塔爾連隊身陷荒蕪的西北溝壑。當?shù)啬撩竦纳罟?jié)奏緩慢,但常遇病痛災害折磨。群畜和放牧人的痛苦像巖層里的浮凸物,造不得假。他們喝酒之后最易驟然間旋入瘋狂渴望身心分崩離析的夸張欲望之中。面色慘白,渾身顫抖。無聊對他們來說有可能是一個下暴雨的星期六下午,柴火濕冷;宿醉醒來在炕上歪著,視線越過一片鋪陳開來的曬干貝母,擊中大片素白暗粉的杏花;山坡近處涌聚的怪樣云彩在追趕羊群,屁股上做著別家記號的屌羊混入其中;雙腿吊在馬上焦躁地晃動,馬匹在坡地前拖沓著腳步踏來踏去,既不情愿又慢吞吞;吃過飯,全家人安靜地聽電視機里武打演員墜向市井街棚的撞擊聲、高速公路上的飆車聲、女人目擊槍殺過程的尖叫聲;懷里抱著孩子,腳尖驅(qū)趕想往炕上爬的小羊。
無聊對于賈克奇,可能是面對自己喂食的燕子、大白鵝、狗,想連長稱自己“水陸空”三軍司令;為一首“鐵門鐵窗鐵絲網(wǎng),鐵鍬掃把十字鎬。平房樓房新營房,電話電腦新軍網(wǎng)?!钡臓€詩想破頭;跑完五公里時,一摸后腦勺上吸著十幾只蚊子;把河邊的廢棄飲料瓶收集起來,三個瓶一毛錢,賣了七十多塊錢;哨樓附近住著一條蝮蛇,每天中午出來曬太陽,怕它被人踩或亂咬人,就把它搬到別的地方去;看著火燒云、晚霞、彩虹,從哈薩克斯坦一直燒到中國土地;都塔爾大雪傾落,網(wǎng)吧里管結(jié)賬的小妹在腦海里甜笑,女友的容貌橫豎想不起來;連隊沒有手機網(wǎng)絡信號覆蓋。
巡邏、站哨、在炊事班房頂上揚曬谷穗一樣艷黃的馬草、和馬倌遛達、照看群畜,賈克奇經(jīng)常想念過去放浪狂歌的生活。他從不指望老娘說的那套功夫常佑子孫賢、祖德永扶家宅旺,只盼每天活得花樣迭出,有足夠的辦法打發(fā)無聊。
隨師傅擺地攤賣八字批命的小紅書時,宋留洋對他說:“如果老天爺能多給我?guī)滋礻枆?,我就去爭取諾貝爾獎?!彼€說:“得了諾貝爾的獎金,就不賣這破書掙窮人的錢。免得死了下油鍋?!彼瘟粞箝W兩下灰懨懨的眸子。
這個沖刺諾獎的構(gòu)想,即在人類最終達到馬克思構(gòu)想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之時,在各個城市設立“分豆子”大獎賽的賽點。每人一張桌子,桌上一攤雜豆,誰能最快把各色豆子依品種挑揀放置成堆,誰就進入下一輪“紅豆黃豆里挑綠豆”競賽,接著是“鷹嘴豆綠豆里挑黑豆”“紅小豆青豆花豆里挑腰豆”……每周舉辦盛大的頒獎儀式。政府負責保證所有活人都有豆子可揀。無聊成了殘廢小鬼。
“指導員是干什么的?就是拼命想出好多可以打發(fā)時間的事情,從中間找出相對有意義的,交給連長?!辟Z克奇總結(jié)道,“連長是干什么的?就是把指導員想出來的‘有意義的事’交給我們?nèi)プ?、領(lǐng)著我們?nèi)プ?。?/p>
賈克奇每天操指導員的心,大家之前以為他充大個,把他綁進煤房掄了一頓;但相處下來,發(fā)現(xiàn)他就是這種人,也就寬容了。他早年給師傅養(yǎng)鵝的經(jīng)歷派上用場,成了伺候家禽的一把好手,帶著幾個徒弟:一個河南兵日后給新兵介紹經(jīng)驗時說:“小豬開始會亂拉屎,只要培養(yǎng)它拉在區(qū)里,它就會拉了?!比谑抗倮锨裎怪鴥芍淮题挥腥丝拷?,它倆就發(fā)出刺耳鳴叫。炊事班的小宋為防母豬夜里翻身壓死豬崽,爬進豬洞,脊背堵在豬屁股上。豬一挪動他就把手里的“條令條例”反扣在腿上,轉(zhuǎn)過身去把在母豬肚子上擠得太緊的小豬崽往外拾。半個月后,小宋竟成為軍分區(qū)第一個通背條令條例和綱要的士兵。
在武校挨的那些頓打也沒白瞎。逢著進山駐扎的日子,他得空便翻看軍區(qū)發(fā)的制敵招式圖冊,蹲在野地撇條時也舉著。連隊里有個四川外國語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米飯煮得很香,幾個人為了他在煤爐壁上烙的蛋餅子打架。閑時,他教賈克奇說英語。你好,吃了沒,廁所在哪兒。
清早跑操,四川人唱著俄羅斯工廠女孩的“斯威特蘭娜的是編劇一個……”,賈克奇哼幾句《加州有個好姑娘》,跑得腿軟時攥拳仰頭高喊一聲“法克”!連長追上前一人屁股上飛一腳,道:“都是原裝進口美國屌是吧?!”
都塔爾蚊子奇多,賈克奇教大家在站崗巡邏時可留意停在自己身上的蚊子類型,加以記錄歸納。數(shù)日后,大家在連隊周會上總結(jié)出四種蚊子:第一種,個頭小,叮人很疼;第二種,個頭中等,一般叮兩次,肚子常脹得發(fā)亮,飛不動;第三種,個頭大,胸肌發(fā)達;第四種,叮軍馬的蚊子,個頭比蒼蠅還大。文書將會議發(fā)言整理成書面文字,交給指導員。接下來三個周會,都有二十分鐘的討論時間留給對付蚊子的策略制定。炊事班最先交出方案,每天中午每桌上一盤生大蒜;軍醫(yī)向軍分區(qū)申請下來一批口服維生素B;賈克奇他爹和師傅宋留洋來看他,師傅捧來一株菠菜模樣的香葉天竺葵。
宋留洋講,經(jīng)中國科學院遺傳與發(fā)育生物研究所實驗檢測證明,這是最好的驅(qū)蚊植物。不過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驅(qū)蚊草只有驅(qū)蚊作用,對蚊子沒有殺死的功能。為防止蚊子產(chǎn)生適應性,在使用的最初兩天,要對擠滿蚊子的房間實施徹底滅蚊。
根據(jù)一位叫韋恩的美國大學生進行了四個月的物理實驗報告:1998年9月25日他在書桌高處立起的雞蛋,保持了十天不倒的記錄;1999年1月,他已經(jīng)能在五種不同材質(zhì)上立蛋。他的最終結(jié)論:一年中任何一天都適合立蛋。
指導員好言勸連長晚點兒送走老趙拿來的寶貝。他給醉倒的小雪豹連拍幾十張照片,角度各異。沒去巡邏、查哨的人噔噔噔跑來和它合影。連隊如火宅,人心就跟要上電椅了似的。傍晚,賈克奇和連長進山。連長松開麻袋,將雪豹抱出來,它在他柔軟的雙臂中像一張皮。
當天夜里,士官老邱巡邏歸隊時抱回來一只小狼。二尺長,摔傷了腿。他養(yǎng)的那兩只刺猬,就是有回巡邏時從捕獵夾里拽出來的。
“我的媽啊……”連長禁不住絕望。
軍醫(yī)迅速地給小狼處理傷口,打上支架。夜里十一點左右,連隊外面響起凄厲悠長的嚎叫。小狼的嗚咽從喉管里升起來。
“毀了?!边B長緊張地打了個哈欠。
接下來三天,全連上下發(fā)動拾干柴,入夜后在距連隊大門十米處點火。臨睡前耳邊涌動著一撥一撥低沉遼遠的叫聲。“狼來了”的故事被大家神氣活現(xiàn)地反復敘說,眾人皆被一種發(fā)虛的恐懼感舒服地折磨著。
小狼在第四天被送走。第五天一切平靜。第六天清晨,狼叫聲再次響起。有人回來報告說,有兩只死羊躺在離連隊大門七八米遠的樹下。
“為啥子我家的羊娃子,會死在你們的門口吶?”牧民熱努扎克扎在連部的椅子上提出疑問。
指導員端給他一杯熱茶,說:“朋友,你也看到了,是被狼咬死的嘛。”
“那為啥死在你們連隊門口吶?指導員,狼為啥不吃掉它們吶?!”
連長和指導員掏給熱努扎克六百塊錢,送他到連隊門口。為防止小狼一家再次報恩。天剛擦黑,連長帶人把兩只小羊拖至連隊正門口。被咬斷脖子的小羊雙眼微張,血凝成垢塊,軟塌塌的臟毛在風中抖動。
第二天,熱努扎克跑進連部喊起來:“為啥我的馬死在你們連隊門口吶?!我們的馬都在山里吃草,為啥我的死了,你們的活著?”他身后跟著三個哥哥。他今天一開口,屋子迅速被酒精氣占滿。四人剛從一個葬禮趕來。熱努扎克的母親生了十四個孩子,六個夭折。自降生從未邁出都塔爾半步的二哥受邀去弟弟家做客,被架上開往伊犁夏塔地區(qū)的長途汽車后,熱努扎克用拴馬的繩子把他綁在座位上后跳下車,汽車中途起火,他作為唯一的罹難者,名字被登上當?shù)匦?;四哥于一個夏日夜晚從朋友家喝完酒出來,在開闊平地上策馬奔跑時被拉緊電線桿的鋼繩割掉腦袋;六哥跑去住在伊寧市的妹妹家里,從未用過冰箱的他打開柜門,取出一瓶酸奶,因為冷熱溫差過大,在他擰開的一瞬,瓶蓋爆開向上彈起擊中腦門,落了經(jīng)常頭疼的毛病。熱努扎克的老婆生過孩子以后性情突變,三天兩頭敲打著氣鼓鼓的肚皮,動輒對熱努扎克動手。軍醫(yī)借探親休假返城,捎回幾服草藥,熬好讓她連喝半月。之后有天,熱努扎克載去連隊一只小羊,雙臂把軍醫(yī)夾進懷里,說:“謝謝!她現(xiàn)在脾氣太好啦,心情好罵罵人,再也不動手了!”
窗外,兩個技術(shù)工人在測試信號,今日能開通手機網(wǎng)絡,連長正在想是否應當留人家在連隊吃口便飯。他失神地望著熱努扎克。熱努扎克瘦削硬朗的面龐、油膩的鴨舌帽、堅硬聳立的鼻梁被兩只鷹眼緊緊夾住。連長說:“我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好朋友,我們也是受害者?!?/p>
熱努扎克飛快地將手捂住頭、又再分開,扭曲的面部做出各種充滿熱情的表情:“你們肯定對那些狼嘛,做了啥的壞事情!它們不敢欺負你們,就來欺負我們,我們太可憐了!我的羊娃子、我的馬,我們一家——人一樣,像你、我,我們兄弟一樣。它們死了。連長,這怎么辦呢?我的羊娃子,我弟弟一樣的馬!”他左右開弓地來回跺腳。哥哥們祖先一般地立在他身后。房間里的蚊子像細碎的鋸木屑激揚飛濺。
“朋友!冷靜一點兒,上次羊的事我們解決了對不對?這個狼的事情,我們也好——好解決,好……”
“報告連長!”一年士兵小吳出現(xiàn)在連部門口。
“進!”
“是!”
小吳湊近連長耳邊,告訴他賈克奇在豬圈挖了個洞跳進去,埋得只留出半截身子。
“為啥?”連長驚詫地用氣聲問他。
“咱連剛通手機訊號了,賈班長拿手機給家里打電話,聽說他女朋友劈腿啦?!?/p>
連長一拳擂在桌上。蚊子閃離。熱努扎克一個哥哥嘎吱嘎吱地扳響手指骨節(jié)。
“沒事沒事,”連長打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我們連隊臨時出了點兒事,你們先坐一會兒,我去解決一個急事,馬上回來,馬上就回來!”
“連長,這個事情——”熱努扎克起身擋住他,還沒有說完,三哥就開口說道:“你們一定要幫我們解決羊還有……”這時五哥又插言:“太——不夠朋友了——”于是連長只聽見如下一段在耳邊轟響——
“你啥意思呢嘛!——連隊要好好地解決——朋友要相互幫助和照顧——羊和馬都是為連隊犧牲的——狼是壞家伙——錢誰來賠?——應該喝酒賠罪!——我們要講講清楚——絕對不會同意!”
連長頭暈目眩,扶住桌沿沖門外大叫:“指導員!指——導——員!”
走廊只反饋進來輕飄飄的回聲。
“去,你去叫指導員做班長的工作,千萬別出人命!”連長從人墻縫里向小吳下指示。
連長有所不知,指導員和連隊戰(zhàn)士就快把豬圈擠碎了。賈克奇邊哭邊往胸前刨土,大家手忙腳亂地越過豬群制止他。前來做工作的人很快被卷入他鼻音濃濁的雷區(qū)。賈克奇的眼眶濕潤,拿拳頭的指關(guān)節(jié)揉著眼睛。
“我跟她說我不容易哇……我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保家衛(wèi)國哇……”賈克奇抽泣道。女友和他通話時嘴里嚼著一撮六安瓜片,窩著肩膀,一只矮墩兒黃貓臥在她膝頭,和煦的陽光在她后背畫下樹影漂亮的紋飾。她瞪著眼,講話如猛將用兵:“我等你在那個地方修真成仙呀?分!”
他老僧圓寂一般,定定蜷坐于泥坑。己身空如水沫。流年不復記。
大家憋著氣,吭哧吭哧地勸他、拉他,替他扇走頭頂飛的蚊群。夜里熄了燈,士官老邱在走廊里學唱老家婦人的拉魂腔,咿呀娓娓道:“血淚滿腮,負心滿天地,辜我一片熱腸……”
你說我去工地上做事,或者幫人搬水果,一天也能賺個幾十塊錢,但我不在乎那點兒錢。立雞蛋,是我的一個夢想?!⒌皩<掖蘧蹏?/p>
這一頭,熱努扎克一行人拿著連長的一千五百塊錢欠條走了,留下一份晚上請他喝酒的鐵掌邀約。關(guān)上連部的門,連長像個剛順產(chǎn)生下八斤重孩子的婦人倒在床上輕喘,自言道:“我真他媽的……不是嫌你們那兩只羊的禮輕了?!彼蝗皇章?,疑慮重重地跳起來,碎步兜著圈子念念有詞:“趕快趕快,快把那匹馬讓炊事班給處理了,不然今晚上該把熱努扎克咬死拖過來了!”
晚上,連長摟著自詡千杯不倒的賈克奇來到熱努扎克家。一來祭奠橫死的小羊和馬,二來賈克奇渴盼大醉以忘憂。熱努扎克蜷縮于炕頭,把盞惺然。連長酒精過敏,剛抿下一小口,現(xiàn)在正在脊梁和胸腹上抓撓、揉搓。賈克奇在胸腔中爆發(fā)優(yōu)美激烈的歡笑,他跳下炕去敞開大門,一道閃電在他頭頂叉開腿邁過。他濕乎乎的手掌緊握酒杯,脖頸像熔爐管道。
屋外浮云洄渡,驟雨橫飛,清新的空氣在萬物間流動。他們暫時還不知道,暴雨在連下四天之后,將沖走熱努扎克的半數(shù)家當。摩托車、牛、羊娃子……賈克奇也將不無驚喜地看到抽搐是到處都有的。完全的穩(wěn)定和確切是得不到的,無論人們?nèi)绾尾贿z余力地削減變數(shù)都得不到。名字意為“不死的精靈”的熱努扎克會點著一根煙,面向連長說:
“開春是旱砸了,現(xiàn)在是淹砸了,哦喲,到底怎么的了么,我不知道的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