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致
李爽和張歌結(jié)婚好幾年了,感情還是可以的。為個什么事分一下居,一般不超過兩天。到第三天,兩個人其中一個,往往是張歌,就憋不住笑起來。兩個人要是生氣,那是要密切配合的。如果一個精力不集中、不認真,那團兩個人共同生出的氣,就找到了出口。李爽的性格是這樣的,他說不準(zhǔn)會在哪件事上認真,毫無規(guī)律可言,連他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張歌結(jié)婚前就愛笑。不管什么事,她都覺著可笑。結(jié)婚后,生活的亂七八糟一起擁過來,已經(jīng)多少改變了她的表情,但畢竟還是愛笑的。在兩口子生氣這件日常事情上,笑是轉(zhuǎn)折。誰先笑,誰先說話,誰就算輸。李爽總是贏。他不愛笑。在這一點上,他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他認為什么都不可笑,笑這種表情有害無益,因此他不笑。他不認為這事可以一笑了之。他的氣還有很多呢。他的氣還淤在那里,沒有找到泄洪的渠道,怎么就能笑得出呢?他對大部分的笑是不理解的。而張歌是一件四面透風(fēng)的衣裳,一點兒熱氣都攏不住。她生出的那點兒氣很快就四散干凈了,因此她能笑。她想不笑都不行,因為李爽生氣的樣子很可笑,兩個人一起生氣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但是這次,已經(jīng)第三天了,張歌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厣鴼?。這次是張歌出了意外,她突然不笑了。這也不怪張歌,這次生出的氣,同往日的氣很不同。那氣抱成一團,籠罩著張歌,連風(fēng)也刮不散。她不但沒笑,連話也沒說一句。
不說話是三天前吵架時她說得太多了,好像把話給說盡了,至少是把這個星期的話給說盡了。她說,先買房子!這錢不能交給那些可疑的家伙。工作,你聽政府的吧。中央有文件,你們軍人轉(zhuǎn)業(yè),國家負責(zé)分配工作。再說,這錢叫什么?叫安家費,不是安排工作費!安家費就是買房子。沒有房子,家往哪兒安?因此,我是正確的,你是錯誤的。你別老說先花錢安排個好工作,房子自然有。這個我相信,可那得等到什么時候?咱們結(jié)婚幾年了?連個自己的房子都沒有,連個孩子我都不敢生,都沒地方生。我都不如人家鳥。另外我今年多大了?再不生我都快絕經(jīng)了。是你的前程重要還是孩子重要?如果你的前程必須要用自己的老婆孩子做代價,那你覺得哪頭沉?我堅決不同意你把轉(zhuǎn)業(yè)費拿去交給你那個可疑的戰(zhàn)友。他一個市人大主任的司機,他能辦什么事?再說他可靠嗎?他騙了你的錢,然后說辦不成,你能把他怎么樣?你可能要欠條嗎?他會主動給你嗎?為了五萬元失去你這個沒啥價值的戰(zhàn)友,還是合算的。用這些錢首付,把家徹底安下來。這些年住軍營,那是宿舍不是家!現(xiàn)在轉(zhuǎn)業(yè)了,能繼續(xù)在營房住嗎?買房子是燃眉之急。衣食住行,住排第三,這是生存基本需要。這里頭說工作了嗎?說前程了嗎?說升官發(fā)財了嗎?……
張歌平時也不是個多么口齒伶俐的人,但這回事情太緊要了。如果原先是啞巴,都能急出長篇大論來。整個辯論過程,李爽曾努力插上幾句,那話卻像病弱的人一出門迎面遇上大風(fēng),一下子就被刮倒了。張歌的話語之風(fēng)太強大了,應(yīng)該叫臺風(fēng)。在這樣的風(fēng)里,李爽的話哪里能站得住腳。后來李爽干脆不說話了,男人不說話并不是他就妥協(xié)了,他就聽了你的話,只是他不使用語言這個不順手的武器了。男人不說話有兩種結(jié)果:一種是屈服,一種是不屈服。
這回張歌真生氣了,她不再笑了,再也不可笑了。一件事涉及到五萬塊錢,就笑不出了。原來,原先那些生氣的事都太微小了,甚至不超過一千元,自然可以一笑泯恩仇。在五萬面前,恩仇已經(jīng)不容易泯掉了。
第三天,李爽等著的冰雪消融沒有出現(xiàn)。他拎著枕頭從沙發(fā)往大床那兒走,心想,不笑沒關(guān)系,只要不激烈反抗就行。張歌見他擠上床,一言不發(fā),拎起枕頭,上沙發(fā)睡去了。這等于他們倆在家里的位置進行了一次換防。
李爽很尷尬。但當(dāng)他在床上把腿伸直了后,感覺還是很好。這兩天在沙發(fā)上,腿也伸不直,一伸直就從那頭出去了,腳就沒有被子蓋。冷就又得縮回來,縮回來就得蜷縮著。這種覺睡著是很累的,誰睡誰知道。別的不說,今天先好好睡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早上。這個早上,是吵架后的第四個早上,也是星期六的早上。有兩個休息日擺放在他們面前。這兩個已經(jīng)有了仇的人,如何在一個屋檐下度過這漫長的兩天?
還是張歌,她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她從衛(wèi)生間一出來,坐在沙發(fā)上的李爽看了她一眼。他看見她穿的不是家居的衣裳,臉上也有薄妝,是出門的裝束。他想,她這是要上哪兒?平時休息日,她是不太出去的。看看電視、洗洗衣裳、到下午去超市往往要拉上他,買回一周用的柴米油鹽等等。他半張著嘴抬頭看墻上的表,才八點半。他有疑問,但是他不問,他贏慣了,從來都是她先說話的。他等著。這一次又被他等到了:我下屯子看我媽去了。張歌這句話不像是說給李爽聽,特別像說給那個漆成綠色的房門聽,因為她從衛(wèi)生間一出來就直奔那個門去了。
這上邊是不是有花?張歌她媽不放心地問。
沒有,灰色的,一朵花都沒有。張歌站在她媽對面賭咒發(fā)誓,連那衣服前襟上的幾朵牡丹都忍不住笑了。有一朵是大笑,其余的是微笑。張歌也跟著一塊兒笑了。
張歌對她媽好。這個好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給她媽買好吃的;給她媽買衣裳。除了這兩件事,就再找不著對她媽好的辦法了。她媽六十歲了,常跟張歌說起自己年輕時趕上五六十年代,沒什么衣裳穿,更沒什么顏色。商店沒有成衣,只有一卷一卷的布。那布只有黑、黃、藍、灰色,還要布票。哪兒像你們現(xiàn)在,都挑花眼了。張歌在街上給母親買衣裳時,就想起這些話,于是她就知道應(yīng)該給母親買什么顏色的衣裳了。
我不信,你老糊弄我。她媽一邊說,一邊從下往上扣那些扣子??鄣筋i部的那個,她的手停在那里說,又時興回來了。我小時的衣裳都是對襟的,就是這樣的扣子,叫蒜嘛疙瘩,我還會打呢。說完松開扣子,又摸衣袖口的滾邊,上次那個棉襖,你說是黑色的,我上后屋串門,你大娘說上面有紅花,小碗那么大。
這回真沒花,真是灰色的。張歌不撒謊都要笑,這謊撒得她能憋住不笑?再說她在家三天沒笑了,現(xiàn)在看著她媽穿著大花的衣裳,還被迫往相反的方向描述——花衣裳不可笑,描述也不可笑,這兩項放一塊兒可笑。她哈哈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她感到噎在咽喉的一塊東西被順下去了?,F(xiàn)在她媽越來越像她小時候用花布包的布娃娃。她媽一老了就成了她的大玩具,她想給她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有一次她還蹬鼻子上臉,試圖給她媽涂口紅,遭到了她媽的激烈反對,最終沒能得逞。
我都六十了,穿得太花,像個老妖精。張歌她媽認為,鮮艷的衣裳應(yīng)該小女孩穿,年齡是向著花朵相反方向行駛的車子,越走離花衣裳越遠。而張歌發(fā)現(xiàn),年齡這輛車子,走的是一條圓形軌道。走著走著,就差不多回到了起點。六十歲和六歲是很相像的,都是可以穿大花衣服的年齡。反倒是自己,正走到離素色最近的時候。自己的衣服多是黑、白、灰,這些冷色剛好綜合了一下自己年齡的熱氣。而六歲和六十歲,都是弱的,沒有多少熱氣,衣服就不能是冷色的。這就是張歌給她媽買花衣服的理論基礎(chǔ)。
雖然衣服的顏色、上面的花朵多大,這些疑問張歌她媽都沒搞清楚,也沒有得到可靠的回答,但她還是把新衣服穿上了。完了她脫鞋上炕,盤腿坐成一個佛。張歌看看她媽對新衣服雖有疑問,但并沒有拒絕穿,就上廚房洗了一盤買來的水果,讓她媽吃。她媽吃了一個,吐出核來用手指捻,這是啥水果?我沒吃出來。張歌說你猜猜。她媽說我可猜不出來,每次買回的水果我都沒吃過。張歌只好說出謎底,是櫻桃,媽。她媽驚訝地說,哪兒有這么大的櫻桃?你就糊弄我這眼睛看不著的老太太吧。張歌說,誰糊弄你了,這是美國櫻桃。她媽說,這美國能把櫻桃種這么大?張歌說,媽,你再吃一個。她媽就又吃了一個?,F(xiàn)在她的手心里已經(jīng)有了兩個櫻桃核,放下張歌遞過來的第三個,手托著那兩個核,從炕上往炕邊移動,然后把腿伸下去找鞋。張歌見了說,媽你要干啥去?往左一點兒。她媽說,把這櫻桃核種咱家房后。這櫻桃好,肉多核小,也不酸。張歌忙攔住說,咱這里種也不能長,這櫻桃用了很多技術(shù)才長成這樣的。她媽聽了,復(fù)又坐下,可也是啊,櫻桃好吃樹難栽。這美國櫻桃怕是更不愛活,它不服咱這兒的水土。
張歌和她媽說話吃櫻桃試衣服,不覺間到了黃昏。嫂子秀芝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平時吃飯是在秀芝住的東屋,今天張歌回來了,秀芝就跟婆婆說,媽,今兒個飯桌放這屋吧。張歌媽說,行,哪兒都行。飯菜都端上桌,張歌的大哥大正回來了,八歲的侄兒還沒回來。秀芝說,別等他,一瘋起來就不知道餓,正好省飯。又對大正說,你洗腳上炕坐去,歌兒不會盤腿。
飯桌是方桌,不大。坐四個人正好,再有個小孩也能坐得下。張歌低頭細看,懷疑是小時候吃飯的桌子,一問果然是。她說嫂子結(jié)婚不是買新桌子了嗎?秀芝說還是這炕桌好,吃飯熱乎。地桌在地上,越吃越?jīng)?。飯店才坐地桌吃飯。大正和張歌媽坐炕上,他娘兒倆都會盤腿坐。張歌和秀芝坐炕邊,腿垂地。秀芝也會盤腿,她坐邊上是方便隨時給丈夫和婆婆盛飯盛菜,照顧一桌人吃飯。
秀芝吃了一口飯,說這大米到了夏天就不好吃了,發(fā)柴。大正說再兩個月就下來新米了。張歌媽問,今年稻子上得好不?大正說,比去年強多了,然后自言自語,明年蓋房子就不愁了。秀芝說,可快點兒蓋吧,左鄰右舍都是瓦房了。張歌說,我看還是草房子好,看著暖和。秀芝立刻批判她,好什么好!你是不在這里面住??粗停熨\冷。這時張歌的侄兒小羊回來了,手里抓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卡片。他把它們往奶奶的炕上一扔,說這些都是他贏的,空手套白狼。兩只泥猴似的鞋被他蹬腿甩到屋地的中央,就上了飯桌。張歌說,羊羊,不洗手就吃飯?羊羊低頭看看自己的兩個小手心,先搓了搓,然后抬臉嬉笑著說,不埋汰,老姑。張歌無奈地說,不埋汰,吃飯吧。別用手抓就行了。
這天晚上還有月亮,一面厚,一面薄。不圓。月光灑了一屋子,應(yīng)該是灑滿了南炕。北面的炕已經(jīng)拆了,放幾把椅子,來人好坐坐。張歌她媽眼睛看不見,她就想不起來要拉上窗簾。窗子是木制的,共四扇,兩兩相對。最左側(cè)的一扇映著院子里那棵老柳樹的一些嫩枝,其他三扇都映著灰藍色的夜空。月亮停留在左數(shù)第三扇窗子最上面的那塊玻璃上。張歌他們家睡覺頭朝炕沿、腳朝窗子,這樣,她雖然躺著,正與南窗對面。張歌看那四扇窗子,如果月亮停留在第二扇窗子時會更好,因為那樣月亮就會被前面的樹枝擋上一點點。
窗子、樹、月亮,它們都沒有一點兒聲音。
張歌媽以為張歌睡著了。她睡不著,又看不見月亮、樹影、夜空,又不敢說話。于是她就玩起了她的游戲,嘩啦啦的細小聲音從她的手里響起來。
媽,你干啥呢?張歌側(cè)過頭看了看也看不清。
念念佛。
張歌伸出手向她媽手里摸了摸,啥的?桃木吧?
哪兒是,灰鼠子。
灰鼠子張歌見過。小時候她二嬸家的門簾子就是用灰鼠子穿的?;沂笞涌刹皇莿游?,是植物的種子。這種植物的種子中間長著小孔,可以穿成串。有豌豆那么大,外殼亮晶晶的,像瓷器上的釉。它們干透了后,互相碰撞上,會發(fā)出很脆亮的響聲。因為外殼呈灰色,上面生有細小的黑色或白色斑點,就管它叫灰鼠子了。
張歌又問,媽,數(shù)念珠時應(yīng)該念啥?
我就念南無阿彌陀佛,再多我也不會念了??上н@個念珠不夠數(shù)?;沂笞右矝]人種了,絕種了。
那多少個夠數(shù)呢?
一百零八個。
為什么是一百零八個?
這是個最好的數(shù)。
張歌和她媽又說了一會兒話,當(dāng)月亮走到第四扇窗子第二塊玻璃的時候,張歌睡著了,她媽還在數(shù)手里的灰鼠子。
周日下午四點多,張歌回來了。走在樓梯上,洗牌的聲音響在頭頂。等走到門口,原來那聲音是自己家制造出來的。
推開門,屋子里除了那些聲音外,還有比較多的煙霧,能見度很低。張歌沒說話,換好鞋子直接走向南面的陽臺,嘩啦拉開窗子。光拉開南面的窗子還不行,那些煙霧不肯主動從窗口出去。煙霧你得從后面轟趕它們才行,這就需要把北面的窗子也拉開。南面的風(fēng)和北面的風(fēng),風(fēng)力總是不一樣的。風(fēng)力大的那一面就把弱的那一面連同屋子里原有的氣體一同吹出去了。張歌從南往北走。北窗在廚房,到廚房得經(jīng)過餐廳,而餐廳此刻正坐著四個人。他們就是洗牌聲音的制造者,也是這屋子里大片煙霧的制造者。在這四個人里面,張歌認識兩個。一個是李爽,一個是王力。王力就是那個人大主任的司機,也是說要給李爽安排工作的哥們兒。
王力從剛抓到手的那些牌上抬起頭,大聲說,嫂子回來啦?張歌應(yīng)了一聲,其他兩位也抬頭打招呼,都叫嫂子。
李爽正坐在過道上,張歌站在后面,等著他移動椅子。
李爽回頭看了一眼,說,上廚房干啥?不用做飯,這圈打到底我們下樓吃去。
張歌是干部,人前還是知道注意的??衫钏脑捯蔡珰馊肆?,聽上去還特別像故意的。張歌的心里開始冒煙了,但不能放任它們著火。當(dāng)著三個外人,不能大幅度地失態(tài)。不是有他一個人回來的時候嗎?于是她把那些煙壓了壓,平靜地說,誰說我要做飯了?
那你上廚房干啥?李爽此話一出口,張歌心里一驚,她突然感到李爽是個本質(zhì)上的傻瓜。結(jié)婚之前結(jié)婚之后,她都沒感覺到,只有今天才突然清楚地感覺到了。這是晚了還是不晚?看來,對一個人形成清醒的認識是需要時間的。張歌計算了一下,三年,如果把結(jié)婚前的那一年也加上,就是四年。一個是時間,再就是事件。當(dāng)遇到事件,一個人的傻或聰明才能像密信上的字,在藥水里呈現(xiàn)出來。
吃完驚后,張歌反倒平靜下來了,連那些生氣的煙也沒有了。我過去開窗戶,把煙放一放。王力吃了上家的七萬,扔出一張四萬說,對,放放煙、放放煙,李子快讓開。
北面的窗子一拉開,風(fēng)就像掃帚,把屋子里的煙從北往南推過去。煙霧像一只被追趕的蒼蠅一樣,跑到南面的窗子,找到了打開的那個出口。一會兒,屋子里就清楚了,像一天的霧散了?,F(xiàn)在,屋子被涼爽的小北風(fēng)控制著,這讓冷靜下來的張歌進一步冷靜。她就快速形成一個攻略。這個攻略不是針對李爽的,是針對王力。此時,李爽已經(jīng)是弱者,已經(jīng)無力成為張歌的敵對勢力,相對而言,王力是張歌的一個對手。她決定借此機會徹底了解王力其人。有兩種場合可以快速檢出一個人的品性:一個是酒桌,一個是牌桌。此時,王力正處在這兩個桌其中之一上。
張歌打開燃氣灶,燒了一壺開水,沖了四杯綠茶,給正抓牌的四個人每人手邊放一杯。那三個人都在忙活看牌之余說謝謝。李爽最后也說謝謝,說完他還自己笑了笑。王力覺得光說了聲謝謝有點兒不夠,就補了一句,嫂子歇著吧。張歌說,這是什么累活兒,誰家來了客人不得倒杯茶。說完又洗了一盤雪花梨,每人一個。王力的對家叫張鶴。他接梨的時候小心地拿著那個梨把兒,在吃的過程中,沒讓自己那十個摸牌摸錢的手指頭碰上梨。這影響了他吃梨的進度,他最后一個吃完,剩的梨核最小。
收拾完梨核,張歌坐了下來,兩個手還是濕的。她坐在了張鶴旁邊。這樣她和王力對面,在空間位置上也是對家。
張歌剛坐下,這一把牌就有了結(jié)果,李爽和了,還和了個輕飄。是大和,每人八十塊錢。王力是莊,折倍,一百六十塊錢。王力一把按倒上家童程的牌,說,那三餅留著干啥?這下好,我和了才十塊錢。童程說,那你吱聲兒啊,我可不知道誰都和啥,我又沒長透視眼。王力低頭從抽屜里往外拿錢。先拿出一張一百的,知道不夠,又拿出一把,面值大多是五塊錢的,還有些一塊錢混在里面??戳丝?,又一把摟進抽屜,把那張一百的扔給下家李爽,先有一把。李爽此時手里抓著一把零錢,有一百六十元之多,是童程給的八十,張鶴給的八十。張鶴那八十都是十元的,也就是王力若給兩百,李爽是有足夠的零錢找的。李爽收起所有的錢說,有一把就有一把。
■美術(shù)作品:勃拉克
張歌也會玩,因此懂一些牌桌上的名堂。這種壓錢往往是故意的,是輸錢者的小手段。王力是要遏制一下李爽的手氣。李爽已經(jīng)連和好幾把了。王力的手段有了效果,李爽不和了,王力和了。他看了一個小和。下家李爽把自己的牌推到亂牌里,說老王你可真坑人哪,這種和你也看!王力開心地笑了,說,啥好牌?李爽說,差一張七餅看成七小對。王力說,多虧和得快,不然又是一百六十塊錢。你們倆都得感謝我,他看著張鶴和童程,打牌的關(guān)鍵就是看會不會破壞。破壞別人,自己才能贏。張鶴說,我自己這十三張都看不過來,哪兒有余力破壞別人。由于王力和得太小,每人才十塊,另外兩家都有蛋,他和一把只贏十塊錢。他把那張輕飄飄的十塊錢扔給李爽說,還有五十,這把和個大的。
幾把下來,李爽已經(jīng)不和牌了。原先贏的錢也在抽屜里穩(wěn)不住,正不斷地往外走。等李爽的錢流失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們也打到了規(guī)定的圈數(shù)。大家一攏,李爽還贏兩百,最多時是一千。王力保了本。李爽贏的是王鶴的,他不太會玩。李爽說,反正剩多少咱們吃多少,大館子是不夠了。王力說,我有一盤青椒干豆腐就行了。說完,他們紛紛從桌前起身、穿外衣、下樓去了。
張歌收拾殘局。她的心情還可以。李爽是那種不丟就算撿著的人,這樣的結(jié)局她已經(jīng)很滿意了。導(dǎo)致她情緒穩(wěn)定的是,她確信已經(jīng)基本弄清了王力其人,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了。
知道怎么辦,是多么重要。
李爽回來得不晚,可以說比較早,九點多一點兒。他一定是誤會了張歌下午的行為,以為她不生氣了。見他聚眾賭博她還沏茶倒水的,這哪里是生氣?已經(jīng)分居四五天了,李爽打算乘張歌情緒良好結(jié)束分居狀態(tài)。他一進門就口齒不清地說,老婆,你看我給你買了什么?說著拖鞋也沒穿就走到了張歌坐著的沙發(fā)邊。他走得搖搖晃晃的,手里是一小盒草莓。
張歌抬頭,看著手拿草莓的李爽說,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李爽轟隆一聲坐在側(cè)面單人沙發(fā)上,你說誰?我不是誰的對手?那你可看錯了,是他們不是我的對手。他們仨都走不了路了,打車回去的。我是走回來的。
不是比喝酒。張歌說。
不比喝酒,那比啥?
鬼心眼。張歌字字重音,同時盯住他的眼睛。
李爽忽然笑了,我又不是鬼,哪兒有鬼心眼。別人也沒有,都沒有,只有鬼才有。鬼才有鬼心眼。
王力有,而且很多。張歌沒把眼睛移開,繼續(xù)盯著李爽的臉,你知道你今天為什么在最后一圈輸了嗎?
李爽被張歌看得有點兒慌,他把原就很大的眼睛再睜大,我輸了?我什么時候輸過?我贏了兩百多你沒看見嗎?剛才我們喝的酒就是我掏的錢,還剩十塊,我用十塊錢買了草莓。說到這里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抱著那盒草莓,趕緊放茶幾上,同時往張歌身邊推了推。
張歌把目光放柔和,語氣也接近語重心長,你是從哪一把開始輸?shù)??李爽臉上茫然。還是我告訴你吧,我旁觀者清。是從王力有意壓你錢不給的那把。打牌最忌壓錢,那會壓住手氣,這你也不知道???
王力吃驚地睜大眼睛,王力最后不是都還上了嗎?誰還不興欠誰兩把,你就小心眼。
他是故意的。他是那種為了自己的利益耍手段的人,不管哥們兒不哥們兒。這個人,我看不行。工作的事不能托他辦。他不可靠。
你別離間我們哥們兒之間的感情。我倆一屆的兵,我上軍校了,他先轉(zhuǎn)業(yè)了,在地方混得很好。你別疑神疑鬼的。
張歌往沙發(fā)上一靠,總之我不同意。沒見王力前我不同意,見了我就更不同意。他不是君子,他會騙你。他耍小聰明,在我們兩個的眼皮底下。他已經(jīng)吃準(zhǔn)了你傻,以為我比你還傻。他沒什么智商,小騙子而已。上了這種人的當(dāng),是恥辱。說到最后,張歌已經(jīng)很疲倦,聲音越來越小,接近自言自語。
接下來,兩個人的分居繼續(xù)。李爽上衛(wèi)生間吐了一陣,也只好睡了。他還睡臥室,張歌睡沙發(fā)。
第二天早上,張歌洗漱,忙活上班。雖還處在分居狀態(tài),但進展是兩個人開始說話了。李爽自言自語,我記得昨天贏了一千多,怎么都沒了?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翻所有的衣袋。張歌正穿鞋,怎么都沒了?你去問問王力。說完她就上班去了。李爽追到門口朝張歌后背說,我知道了,你拿去了。張歌想停下回頭大罵他一句什么,但又瞬間泄了氣。
張歌的單位前面臨江,后面依山,是塊風(fēng)水寶地。午飯后,她想散散步,出了單位大門。往前也行,往后也行。一般情況下她都是往前,她愛水。智者愛水,仁者愛山。張歌是個智者。智者張歌今天想看看山了。這座山叫九龍山,由連綿的九個山頭組成。九龍山是佛道圣地,山上有建于明清的寺廟群,佛堂、道觀都有。在通往山門的道路上,有許多商業(yè)點。食物、玩具、佛器、法器等等,偶爾,不定在哪棵樹下,就會坐著個擺攤算命的。
從單位門前的臺階上下來,她忽然想給自己算算命了。在往山門走的途中,她看見了賣念珠的。一串一串,掛得像門簾子,有長有短,有深色有淺色。張歌伸手摸了摸,她這一摸,就有一人從門簾子的后面伸出頭來。買一個吧,姑娘。十元一串,桃木的。張歌見說話的是位老太太,頭發(fā)都白了。白頭發(fā)給人感覺是輕,頭發(fā)已經(jīng)不是頭發(fā)是羽毛了。這老太太顯然比她媽年紀(jì)要大,因為她頭上的羽毛多,她媽的頭發(fā)還有一小部分是黑色的呢。張歌把一串拿在手里,問,大姨,這一串是多少個呀?老太太說,一百零八個。為什么是一百零八個呢?老太太說,這是最好的數(shù)字。張歌又說,誰知道是不是桃木的?老太太說,真是,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能說謊?真是。張歌說,那能給我便宜點兒嗎?我不是要買念珠,就是碰上看著好看,可買可不買,不讓價我不買。老太太說,那讓一塊。張歌笑了,大姨,讓一塊也叫讓價?老太太說,姑娘,你當(dāng)這有多大利,就是塊兒八角的,再讓本都不夠了。張歌不說話了,認真地在數(shù)她手里的那串念珠,剛好是一百零八個。老太太指著其中的三個瑪瑙石樣的珠子說,這叫母珠。張歌沒問為什么叫母珠,她怕老太太給她講上十分鐘,時間就不夠了。一點得回來上班,現(xiàn)在都十二點多了。她快速從包里拿出一張十元的遞給老太太,說不用找了。老人先一愣,后又笑了,謝謝??!你這姑娘一臉福相啊!張歌笑,然后帶著她那一臉福相繼續(xù)往前走。她不能再停下了,算個命怎么不得二十分鐘。
在這條路上,算命的不在明面上,但也好找。雖處鬧市,算命的也力爭找到稍清幽一點兒的去處,比如大樹下。在離張歌不到十米遠的一棵大樹下,有一個穿藍布衣衫的人坐在那里。他的旁邊就是上山的石頭臺階。張歌是先看見他的那些白頭發(fā)的。它們很長,垂到肩上。走近,看見衣衫是老式長袍,很干凈。臉瘦,眉骨很高。膚色有些黑,可能是風(fēng)吹的。張歌停了下來,不打算往前走了,這個算命先生給她的印象不錯。主要是那些白頭發(fā),像跟未知世界有聯(lián)系。如果一個人的頭發(fā)是黑的,他似乎就無法跟未知世界取得聯(lián)系。黑色重,黑發(fā)指向世俗世界、紅塵、現(xiàn)實生活,而白發(fā),那些黑色退去后,它們都是空的了,是輕的了。輕才能飛,才能接近上天的未知。眼前的這個人頭發(fā)白而輕盈,身體瘦,衣衫肥大如翼,像是剛剛落到地上,感覺說飛起來就能飛起來。
張歌在他腳前尖站住。他微微抬頭看了一眼,沒說話。張歌蹲下來,說,我要算個卦。老先生說,是問婚姻還是事業(yè)。張歌說我什么都想問,算個綜合的卦。老先生說,那就批八字吧。然后要了張歌的生辰八字。
幾分鐘后,張歌的命運軌跡就被算命先生用口語敘述了出來……
等算命的說完了,她還是沒有找到哪句話可以解決目前的問題,于是張歌就把那件事說了,算命先生沉吟幾秒說,不能把錢給那個人,不過……張歌馬上問,不過什么?老先生說,錢的事,你小心!
這個周末,本可以不回鄉(xiāng)下了,因為上周已經(jīng)回去了,可張歌決定這周還是回去,她要把那串桃木念珠給她媽送去。一想到她媽拿著那串珠數(shù)不全、顆粒細小的灰鼠子念珠,就像一個母親看見孩子抱著一個殘破的布娃娃。這串新買的桃木念珠也時時催促她快點兒讓它見到新主人。它被掛在攤位上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每天被風(fēng)吹著,沒有人把它握在手心里。
人老了,舉止神態(tài)越來越像小孩子。張歌她媽把那串念珠抓在手里的時候,很像兒童從大人手里接過一件要了很久才得到的禮物。張歌說,媽,這是桃木的,棗紅色,說辟邪。她媽說,難為把木頭弄成這么圓,這么光溜溜的。她開始數(shù)那些被穿在一起的木頭珠子:一、二、三、四、五……
嫂子從外面進來,大聲說,還是有姑娘好啊,我老了誰給買這買那。張歌說,你不是還有指標(biāo)嗎?再生。嫂子說,哪有指標(biāo)了?生完你大侄兒就沒指標(biāo)了。張歌說,誰說的,那大姐家怎么倆孩子?嫂子說,那得第一個是姑娘才給第二個指標(biāo)。你大侄兒占了兩個指標(biāo)。張歌說那還不對,后院大哥家怎么倆兒子?嫂子說,那是前幾年,現(xiàn)在政策變了。張歌說,誰讓你不抓緊,這下完了吧。嫂子一邊把米里的稻殼子揀出去,一邊說,你不說我還忘了,你都三十大幾的了,再不生,可不趕趟兒了。張歌也幫著嫂子揀稻殼子,頭頂著頭說,過不過還不一定呢。這話一出口,她媽立刻停止了數(shù)念珠,回過頭,歌兒,和李爽拌嘴啦?張歌說,沒有。說著找個盆,去洗買來的茄梨,揀個皮色很黃又很軟的遞給她媽。媽,一會兒再數(shù),這叫茄梨,長得像茄子。面,沒牙的人都能吃動。她嫂子的牙好,因此不愛吃。她媽愛吃,吃了兩個,把張歌過不過的事情暫時岔過去了。
晚飯后,屋子里有點兒熱。剛吃了熱飯熱菜,人也有點兒熱,張歌就帶她媽到村路上散步。一出院子,路上走著一絲絲涼爽的風(fēng)。風(fēng)不大不小,剛好把人給吹涼下來。這么好的路上是沒有燈的。沒有燈是因為沒有人使用路上的燈。勞累了一天的人晚飯后是不出門的。累了,要休息。路上因此沒人、沒車。一條村街上,沒有人、沒有燈、沒有車,只有取之不盡的小涼風(fēng),還有四起的蟲鳴、遠處水田里的蛙鳴。張歌拉著她媽的衣襟,從門里出來,一直慢慢往西走。張歌聽蟲子叫,聲嘶力竭的,它們?yōu)槭裁唇心??她沒問她媽,覺得她媽也不知道。她媽這個時候也有了問題,丫頭,你們市里有廟嗎?張歌說,有哇,在九龍山上,很多廟呢。她媽又問,那山好上不?張歌說,好上,都修了石頭臺階。說到這兒,她媽突然不說了,好像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答案。但張歌感到她媽的問題沒有問完,就等著。路邊有個黑糊糊的東西在大聲喘氣。張歌彎下腰細看,原來是一頭臥著的牛。旁邊是一棵小楊樹,樹和牛之間有一條繩子。
又走了一會兒,她們就把這條路走到頭了。一條江橫在面前。江上是沒有橋的。對面叫汪屯,和這邊不在一個行政單位,因此沒有什么來往。兩個屯互相有些親戚的,走動就用船。似乎和汪屯有親戚的人家很少,一兩家吧。
她們在路口站了一會兒,從水面上吹來的風(fēng)很涼,張歌怕母親感冒,就拉著她往回走。
回來的路上,她媽只問了一個問題,和李爽拌嘴啦?因為啥?張歌馬上笑說,沒有哇,我是回來給您送念珠的,明天就回去。媽,我要買房子了。她媽說,買房子,哪兒來那么多錢?張歌說,李爽轉(zhuǎn)業(yè),國家給五萬安家費。她媽手里數(shù)著念珠,五萬?咋給那么多,現(xiàn)在的國家真好。張歌說,媽,等我買了新房子,就跟我到城里住去,不在這農(nóng)村了。你看這蚊子,跟著人咬。再說,想吃個什么,有錢都沒處買去。她搖晃著她媽的一只手。她媽卻說,可我得跟兒子過,姑娘家再好,那是別人家。隔三差五串串門,住幾天還行。張歌說,誰這么規(guī)定的?張歌媽說,老祖宗規(guī)定的唄。張歌說,現(xiàn)在誰還聽老祖宗的?咱不聽。
晚上,嫂子秀芝收拾完了,跟張歌嘮嗑兒,她正織一個毛衣的袖子。很小的袖子,是張歌那個八歲侄兒的。張歌說,別費這個勁了,等秋天我給小羊買一個得了。秀芝說,那這毛線不白瞎了。張歌笑了,我們老張家可真積德了,攤上個會過日子的。秀芝從沒被表揚過,張歌哥哥沒說過她會過,張歌媽也沒說過,現(xiàn)在,小姑子說她好,她就像遇到了知音。咱這兒連個廟也沒有,媽說要上廟上上香,還說有個愿要還,都跟我說了好幾次了。我娘家烏拉街,原來廟有好幾座,后來都拆了,再我就不知道哪兒有。你們城里有沒有廟?張歌說有哇,在山上。說到這兒她想起剛才散步時她媽問起過廟的事,當(dāng)時以為她媽就是隨便問問。張歌說,那我?guī)屔习臣易滋?,我?guī)蠌R。那眼睛,上香能好使嗎?這我可不信。大夫說眼底壞了,不能治了。張歌和她嫂子說話的時候她媽在院子里,可能是上廁所。她雖然看不見,但在家里這些地方她已經(jīng)走熟了,能自理。秀芝說,管好使不好使,給神上上香總沒壞處,萬一管用呢?張歌她媽從外面進來了,聽到了她們的談話,接話說,我可不去,坐火車坐汽車的,我一個瞎老太太,讓人家笑話。秀芝說,城里有廟,媽不是要還愿燒香嗎?她媽說,不燒了,不燒了。我丫頭天天上班,哪兒有那閑工夫,該耽誤工作。張歌說,我上班,不有休息日嘛。收拾收拾,明天上午和我一起走。張歌媽嘴上還是說著不去的話,可人已經(jīng)走到了衣柜那兒,開始收拾出門的衣服了。張歌和嫂子就悄悄笑了。秀芝說,自個兒親姑娘,還客氣啥?
張歌和她媽到家時已是中午,下車還要走幾分鐘路。路上張歌問她媽,媽,中午想吃啥?她媽擦了一把額頭上的薄汗說,熱,吃點兒涼快的。張歌說,那只有冷面涼快,前面就有一家朝鮮族飯店。我在那兒吃過,做得還行。她媽問,那貴不?張歌說不貴,兩元錢一碗。張歌媽說,那還不貴?兩塊錢能買三斤大米,煮熟夠一家人吃的。張歌笑了,說媽呀,你是不知道啊,現(xiàn)在有些人吃一頓早飯要好幾十元,請客吃飯一桌得一千呢。她媽驚訝地說,都吃啥呀,一頓吃一千?張歌說,媽,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了,有錢啥都能買到。張歌媽說,太浪費是有罪的。一頓吃一千肯定折壽,不好。
張歌讓服務(wù)員給她媽那碗里多放幾片牛肉。她媽竟是第一次吃冷面,吃一口說,怎么是甜的?張歌說,朝鮮冷面就是甜口的。放點兒醋就酸甜了,解暑。她媽說那也給我放點兒醋,別多了。張歌看她媽愛吃這冷面,就說再來一碗。她媽馬上從面碗上抬起頭,夠了夠了,別再要了,吃不完。張歌說,行,別吃多了,太涼。晚上我給你悶個肘子。
李爽在家呢。張歌她們在樓下吃冷面的時候,他也坐在餐桌旁。他什么也沒吃,但他已經(jīng)飽了。有些東西不能吃,但看著就能飽。這個東西就是錢。此刻在李爽的面前,餐桌上,擺著五捆面值一百的錢。張歌和她媽進門的時候,他已經(jīng)看了有一會兒,開始動起手來了。他拿起其中一捆,正蹩手蹩腳地數(shù)呢。數(shù)幾張就往手指上吐點兒唾液。張歌一看,知道是那傳說的安家費發(fā)下來了。她看見成堆的錢心情就好,心情好就幽默了一下,你把樓下工行儲蓄所給搶啦?李爽不抬頭,繼續(xù)數(shù),他正數(shù)到三十六或者七十二這樣的數(shù)上,等數(shù)到一個整數(shù),他停下手,說,啊,搶啦。然后繼續(xù)數(shù)。張歌站在旁邊,俯視著錢和李爽,媽來啦。李爽屏住氣,堅持著把手里的錢數(shù)完,手一松,靠在椅子上,像是剛干完一個多累的活兒。媽來啦。他起身,往沙發(fā)這邊走。
張歌看了看,坐在了李爽剛坐過的椅子上。椅子被李爽坐得熱乎乎的,也不知道他陪著這些錢坐了多長時間了。她伸出手,摸了摸,像縮小的五塊紅磚。她開始擺,把它們立起來,后面兩塊,左右各一塊,剩下一塊放前面。這個長方形前面有個缺口,如果是六塊就正好合攏了,但缺口正好是房門。她不知不覺擺成了一個沒有蓋的房子。她喊李爽,李爽站她身后,背著手,這是啥?張歌說房子。我看像豬圈。張歌說豬圈和房子本質(zhì)上是一個東西。那你咋不住到豬圈里去?張歌說,咱家趁豬圈嗎?要是咱家既有豬圈又有豬,那也就算有家了,有財產(chǎn),就不算無產(chǎn)階級了,我也就不這么心里沒底了。李爽一把推倒了張歌的建筑,又幾把把它們壘成了一個塔。張歌也快速破壞了李爽的建筑,一把抱住所有的錢,跑進臥室藏起來了。
張歌把錢藏在了一摞棉衣服的中間,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李爽給丈母娘切了一只菠蘿。張歌進了廚房,她本想唱個什么歌,剛唱了一句“藍天上飄過幾朵彩云”,下一句歌詞就想不起來了。她就把這一句重復(fù)了兩遍。她要煮一個豬腿,用高壓鍋,不然她媽咬不動。高壓鍋在高處的柜子里。李爽不在家,她就會找一只凳子夠下來,現(xiàn)在李爽在家,她就不用找凳子了,她高聲叫他。李爽應(yīng)聲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干啥?大呼小叫的。張歌一指高處,高壓鍋拿下來。李爽真是高哇,腳后跟還沒離地就夠到了,用這個笨家伙煮啥?煮肘子呀。媽來了,吃啥呀。李爽說,煮什么肘子呀,媽沒吃過?發(fā)那么多錢,咱今天下飯店。吃點兒媽沒吃過的。張歌剛接過鍋,還抱著呢。對呀,我煮飯都煮成條件反射了,今天不煮了,放回去,放回去。李爽的話,張歌媽聽見了。她眼睛不好,耳朵很靈。她坐沙發(fā)那里,不敢走動,她還不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她把頭扭向廚房這邊,大聲說,可不下飯店了,剛才都下了。錢留著買房子吧。張歌從廚房出來,媽,中午那不叫下飯店,那叫對付一頓。她媽說,我一來,你們就花錢,我還能來嗎?李爽說,也不天天吃飯店,就這一次。
張歌就進臥室換衣服。她下鄉(xiāng)穿的是牛仔褲,現(xiàn)在她想穿裙子。兩周前她可是買了一條裙子,這段時間一直吵架,也沒心思穿。那條灰色及膝A字裙已經(jīng)在衣柜里掛了十多天了,今天才給穿在了身上。張歌高興,裙子也高興。上面穿了件粉色短袖T恤。穿好了,張歌又看了幾眼那摞棉衣服,光看還是不行,她把手伸進去摸了摸,它們還在那里,老老實實的,像是睡著了。她感到這些錢很愿意待在這些棉衣服里,就像一個很累的人坐進了沙發(fā)。它們一直是被放在銀行的鐵柜子里,再就是放在什么人的皮包里。它們總是站立著,靠在冰涼鐵硬的墻上。它們哪兒躺得這么舒服過呢。張歌想,對錢也要像對待寵物一樣,要善待,要讓它們感到幸福。
下樓時,李爽扶著她媽,張歌扶著欄桿,她穿著跟兒有八厘米高的鞋子。她媽一邊下樓一邊說,在家吃點兒多好,這樓不好下。張歌媽嘴里反對著,可腳不好反對。腳是支持的,只是因為眼睛而走得慢。他們走了有十分鐘,就到了天天漁港。這里是內(nèi)陸城市,因此水產(chǎn)稀罕。
李爽點了飛蟹,張歌要了青蝦。張歌把剛端上來的一只母飛蟹放到她媽面前的盤子里。蟹子很大,跟盤子差不多了,有些腿還伸到盤子外面來了。她媽伸手一摸,嚇得忙縮回了手,這真是煮熟了的嗎?真不夾人啦?張歌大笑起來,拉過她媽的一只手,放到蟹殼上。媽,這不還是熱的嗎?都變紅了,熟透啦。張歌媽的手還在那只蟹殼上摸著,我還真沒吃過這么大的螃蟹。這可怎么吃呀?張歌幫著打開了蟹殼,這個蟹子真不錯,打開殼,如同打開了一個煮肉鍋的鍋蓋,里面的肉很多。黃的面積很大,都凝成了硬塊。張歌用小勺舀了一勺黃,直接放入她媽的嘴里,好吃不?她媽說,還沒嚼呢。張歌就側(cè)著頭看著她媽的嘴,等著她嚼,等著嚼完了發(fā)表看法。她媽吃完那勺,果然說好吃。張歌得到鼓勵,把自己的那只蟹黃也給了她媽吃。她媽不知道,以為還是一個螃蟹里的呢。坐在另一面的李爽示意把自己的那個也給丈母娘吃,張歌搖搖手,說這東西也不能一下子吃多了。張歌說,等買了大房子,媽你就住這兒,咱們經(jīng)常吃螃蟹。把李爽她媽也接來,你們兩個好說話。張歌媽馬上表態(tài),我可不能在姑娘家常住,我有兒子呢。張歌剝開一只青蝦放她媽嘴里,她媽說這蝦可真大,去頭去尾還這么大。這得多少錢一個呀?張歌說,媽,這論斤,這一盤三十多元吧。這么貴呀。那螃蟹多少錢一斤?張歌說,螃蟹論個,八十元一個。張歌媽停止了咀嚼,僵僵地聽著,那我剛才吃了八十塊錢了?李爽這時說,又不天天吃,咱不是有錢了嘛!張歌媽總結(jié)說,這飯店可不能再來了,這哪兒是吃飯,是半路遇上土匪了。張歌哈哈地笑,連李爽都笑了,張歌的一根筷子掉到了地上。
■美術(shù)作品:勃拉克
這頓飯他們吃了兩個小時,吃的時候五點,現(xiàn)在七點了,天要黑沒黑的樣子。李爽攔車,張歌說吃得太飽,要慢慢走回去。讓李爽帶她媽坐車,自己走路。她媽也表示要走一走,不坐車。李爽說那我一個人先回去,說完上了車。張歌拍著玻璃說,先把水上好燒熱,等我們到家好洗澡。
一走路,就靜下來了。雖然快行線上車水馬龍的,但那聲音連成了片,可以就當(dāng)沒有。張歌媽跟著姑娘走,手放在了衣袋里。衣袋里是那串桃木念珠。她的手摸著那些圓溜溜的木球,摸著摸著她摸到了那個石質(zhì)的母珠,她就從這個母珠開始數(shù)起來。不知不覺,她就念出了聲。張歌側(cè)過頭,媽你說啥呢?張歌媽停住,我沒說啥。片刻,張歌醒悟,媽,你是不是念經(jīng)呢?我哪兒會念經(jīng),念念佛。張歌說,媽,等周六,我?guī)闵暇琵埳?,那上面還有尼姑呢。張歌媽說,真有?我想出家。張歌大驚,媽,你怎么有這想法?是哥哥嫂子對你不好了,還是我對你不好了?張歌媽馬上說,不是不是,我前世有罪,讓我現(xiàn)在眼睛看不見,我想出家就贖了罪。媽,那都是他們看不出你眼睛是什么病,不會治,就說是上輩子的原因,別信他們胡說。出了家,可就不能吃螃蟹了。張歌媽說,不吃就不吃吧,今天也吃過了。張歌說,才吃一次,就不想下次了嗎?她媽急忙說,可不吃下次了。原來的罪孽還沒贖完,讓我眼睛看不見,再吃這些活物,死了不得下地獄?。〉鬲z?張歌大聲說,哪兒有地獄?。?,那是虛構(gòu)的,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虛構(gòu)出來的。那地獄要是沒有,死了上哪兒去呢?她媽憂慮地說。上天堂唄,張歌輕快地說。默默走了幾步,張歌媽忽然說,不對,歌兒,你說得不對。你說沒有地獄,那怎么有天堂?張歌的腦子已經(jīng)在想明天上哪兒看房子,早就離開關(guān)于來世今生這個問題了。聽她媽忽然一問,愣了一下。敷衍說,媽,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她媽說,還是不對。這兩個地方都沒有,那死了的人都上哪兒去了?媽,人死了就沒有了,哪兒也不用去。哪兒能這樣呢?張歌媽還在琢磨,不能,死了的人要是不去一個地方投胎轉(zhuǎn)世,那些小孩從哪兒來?哪天上廟問問尼姑和尚去。媽,張歌說,你這是有神論,我是無神論。媽你相信有來世也行,不過可別出家。剛剛生活好起來了,應(yīng)該吃好的、穿好的。要是出了家,就什么也不讓吃、什么也不讓穿了。我再想想。她媽輕輕說。
到家時,熱水早準(zhǔn)備好了。張歌給她媽仔仔細細地洗了澡。老家哪有洗澡的設(shè)施?她媽坐在熱氣彌漫的浴盆里,感嘆說,哎呀,還是城里好哇,想吃啥有啥,洗澡也不用等到夏天。張歌正給她媽搓后背,那你還要出家?她媽說,人家也不會要我這個瞎老太太,誰伺候我?要不我早出家了,媽就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這輩子太累了,現(xiàn)在眼睛又看不見了。
晚上,讓她媽睡了臥室的大床,張歌和李爽睡客廳地板。這下他們沒條件分居了。張歌沒反對,也沒主動。李爽不計較,想了一下,已經(jīng)兩周了,這也太長了。張歌說,先買房子。李爽把嘴對著張歌的后脖頸,行,就聽你的。張歌伸手撓背,李爽立刻伸出兩個前爪,我給你撓。說完亂撓起來。張歌說,上面。李爽說,知道,先撓下面。張歌忍不住笑起來,笑到一半想起臥室里她媽應(yīng)該還沒睡著,就閉住聲,同時把腿向后一蹬,踢在李爽腿上。李爽也不計較,繼續(xù)給張歌撓后背,然后開始撓上面……
張歌的單位西面隔一個橫道就是個建筑工地,房子已經(jīng)蓋到了四層。吊車的獨臂一直在張歌辦公室窗外晃動著。張歌忙完了手邊的事,就對著吊車發(fā)呆??纯窗魅尾辉冢⊥跽皖^看一本插圖很多的書,張歌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小王說,我出去一趟,王蘭。小王沒把頭從書頁上抬起來,但是她在一下一下地點頭。張歌有點兒拿不準(zhǔn)她這些頭是點給自己的還是點給書里那些人的。她們之間是同事,誰也不是誰的領(lǐng)導(dǎo),不存在請假問題,走了互相打個招呼而已。
張歌下樓、過橫道,來到了建筑工地。工地圍著進不去,她也不想進去,她站在那個未來居民小區(qū)的巨大實景藍圖的下面,仰著頭看。原來這樓要蓋到十七層,算上頂層的塔狀裝飾建筑,正好十八層,跟地獄的高度一樣。旁邊就是個售房板房,里面小區(qū)的微縮模型擺在臺子上。上面亭臺樓閣、草坪、噴泉、假山、健身館、廣場等等,已經(jīng)在這個臺子上用泡沫建設(shè)得什么都不缺了。張歌一看就喜歡上了。在這兒住多好。上班還這么近,只要過一條橫道。八點半上班,八點起床都來得及,都不用每天七點半去擠58路車了。于是張歌上前問房價,她現(xiàn)在有五萬塊錢,她敢去問房價。售樓小姐說,三千每平米。這么貴?她算了一下,自己的五萬不夠買二十平米的。小姐見她猶豫,就說有便宜的,一千五每平米。張歌復(fù)又有了點兒精神,為什么不一樣的價?小姐說,這叫望江樓,南面的能望江,背面就望不到,價就便宜。張歌想,住望江樓而望不到江,也挺沒面子的,轉(zhuǎn)而一想,那江非得站自家陽臺上望嗎?想望江不好下樓走兩步嗎?這么近。不僅可以望,要是肯彎腰,你還可以摸這條江呢。張歌決定就買望不到江這面的。便宜這么多。她問有多大面積的,讓給算算價錢。小姐說,四十五平米的是六萬七千五百塊錢,六十平米的是九萬塊錢,八十平米的是十二萬塊錢。就這三種戶型,四十五平米的已經(jīng)沒有了,六十平米的還有兩套。你要是想要就先交兩萬押金吧,不然也該沒了。張歌說,這有錢人咋這么多,房子沒蓋完,都快賣完了。小姐職業(yè)地笑著,沒說話。張歌圍著她未來的家又轉(zhuǎn)了兩圈,戀戀不舍。這時她發(fā)現(xiàn)北面住戶的窗戶正對著九龍山。山上亭臺樓閣,廟宇參差??匆娋琵埳?,張歌想起了她媽來的主要任務(wù),等到周六,陪媽上廟,別忘了,千萬別忘了。
回到辦公室,見小王正接待一個上訪婦女。女人哭訴,并擼胳膊挽袖子展示身上的傷,大多是淤青。張歌掠了一眼,見女人衣著特別講究,頭發(fā)綰得像古代仕女,心想,這種女人也挨打呀。接待上訪是張歌的工作,小王管組宣,因此小王不得要領(lǐng)。包主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了,坐對面辦公室,門開著。這屋里的一切,她都能看見,并且遙控。張歌往主任屋里看了一眼,見包主任穿了一件新裙子,豌豆綠的顏色,連衣的,荷葉袖、荷葉領(lǐng)。頭發(fā)也綰得高高的,但沒有上訪婦女好看。上訪婦女是高個子,脖子也長,這樣她的頭發(fā)就有古韻,而包主任矮個兒,再胖點兒,效果顯然不好。但包主任皮膚白,白到眉毛、頭發(fā)的顏色都是黃色的了。張歌媽就曾對黃頭發(fā)女人有過評論,她認為,這樣的女人厲害、刻薄、不厚道。張歌站在門口猶豫,要不要先到包主任屋里說一下,包主任卻開口了,上哪兒去了,張歌?張歌忙把身體向包主任這邊轉(zhuǎn)了幾度,主任,我上市婦聯(lián)信訪辦了,李主任讓去的。包主任是應(yīng)該能聽出張歌說謊的。而在群團這樣的單位,說謊是允許的。如果你要不說謊,那就是藐視領(lǐng)導(dǎo)了。比如這件事,如果張歌說我下樓看房子去了,那就是公然挑釁領(lǐng)導(dǎo)。你上班時間干私事,你還明火執(zhí)仗?太囂張了。包主任擺了一下手,快去處理,哭鬧了半天了。
送走女人,看看離下班就剩十多分鐘了,急忙補寫今天的上訪記錄。這時,對面的包主任喊她。張歌想,完了,沒準(zhǔn)兒她往市信訪辦打電話了。這女人四十八了,更年期,今天煩躁,想找事發(fā)發(fā)火?張歌一進門,包主任立刻站了起來,小聲說,快把門關(guān)上。張歌機械地關(guān)門,已經(jīng)有點兒蒙了。包主任站在地中間,正對著墻上那個長方形的鏡子,回頭對張歌說,你看我這套裙子怎么樣?張歌站門口沒動,說好。包主任說,你猜多少錢?張歌換了一口氣,原來下午她買衣服去了。張歌的精神松弛了下來,她開始考慮怎么說領(lǐng)導(dǎo)的這件新衣服。那要看你在哪兒買的,有些衣服,在不同的店里有不同的價位。包主任扭過身體,回頭照后面,在國貿(mào)。張歌說,那可就貴了,一千以上吧。包主任停止了扭動身體,猜少了,一千二呢。你看這顏色我穿好嗎?當(dāng)然好,我就穿不了綠的,我黑,得白人穿。包主任快速脫下裙子,你穿一下,我看看效果。張歌一邊套上一邊說,我穿肯定不好。果然,效果沒有包主任穿好。這時,電話響了,包主任穿著白色襯裙接電話,張歌往下脫裙子,很費勁。放下電話包主任對張歌說,來事了。
這個從電話里來的事,導(dǎo)致張歌第二天不能去交那兩萬押金。省婦聯(lián)信訪干部短期培訓(xùn)班。本是這周一至周五,負責(zé)通知的人漏掉了張歌。今天報到后才發(fā)現(xiàn)少了幾個人,于是一一追補了電話。這事比較突然。晚飯的飯桌上,她給李爽布置了工作:她不在家這幾天要照顧好她媽,不能出現(xiàn)事故,比如摔倒、碰傷之類,這是其一;其二是明天上午去江畔人家交那兩萬塊的押金。這其二張歌沒在飯桌上說,她怕李爽一口回絕。為保萬無一失,她決定晚飯后慢慢說,用商量的語氣,在描繪江畔人家的環(huán)境時使用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的文學(xué)語言。她發(fā)覺,李爽脫了衣服后比較好說話。比如昨天,他答應(yīng)先買房子。當(dāng)時張歌很意外,他一直是不答應(yīng)的。為什么突然答應(yīng)了呢?等李爽睡著了,張歌開始想,后來她突然眼前亮了一下。李爽堅決說不的時候,往往都是衣冠楚楚,而且是正襟危坐或筆直地站立著,俯視著比他矮二十厘米的張歌。他突然說先買房子的時候,是躺著的,沒穿衣服!
晚飯后,安頓好她媽,陪李爽看了一場外國人踢外國人的足球,她就開始夸張地打哈欠。李爽也打哈欠。她催李爽睡覺,他側(cè)過臉,你也有著急的時候?張歌說,明天不是要起早趕火車嗎?我五點就得起床。剛才的足球,他喜歡的AC米蘭輸了,因此情緒有點兒低落,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洗臉,張歌又聽見他刷牙。他可不是天天都刷牙,有忘的時候。她趕緊脫了衣服躺好,她不愿意讓任何人看見自己脫衣服的過程。李爽也不行。誰也不行。
李爽把該洗的都洗好了,踢里趿拉地往回走,能聽出腳上有水。看見張歌這里風(fēng)平浪靜,躺得扁扁的,他一掀被子鉆進去,伸手一摸,張歌一絲不掛,他笑了,你倒是給我留點兒呀,為自己掃除一點兒必要的障礙,我都習(xí)慣了,已經(jīng)編入程序。你這樣我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開始了。他用肘支起上半身,看著張歌的臉,警惕地說,你有事求我吧。張歌一動不動,說,沒事。真沒事?那我可開始了,李爽坐起來了。張歌突然伸出手按在李爽肚子上,等一會兒,有事。她把李爽重新按倒,又不放心地把自己壓在他的肚皮上。張歌就伏在李爽熱乎乎并且一起一伏的肚皮上把望江樓的事說了。最后她說,明天不交押金,就沒了。李爽這時說話了,那缺的四萬上哪兒整去?他們說銀行給貸款。咱們多貸點兒,連裝修的都有了。李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貸款……不得還嗎?我不愛過有債的日子。張歌說,那你就愛過沒房子的日子嗎?這句話張歌沒把握住,聲音有點兒大,她感到身下的肚皮在變涼。這可不行,李爽的體溫一恢復(fù)正常,他就要反對了。得讓他熱起來,只有變熱了才會什么都答應(yīng)。她首先閉上嘴,她意識到自己的話對于李爽來說都是涼水,不能再澆了。張歌及時地調(diào)整了自己,李爽又慢慢熱起來了。李爽一熱就不能老老實實地躺著,他得運動,不然他就沒法把自己的熱散發(fā)出去。張歌并不多熱愛李爽肚皮上的那個位置,她隨時可以出讓她的空間。等兩個人又能平靜地說話的時候,張歌說,明天你去交押金。李爽說,嗯,錢在哪兒?張歌告訴了他。
張歌周五晚上準(zhǔn)時回來了。一按門鈴,開門的還是她媽。臨上車時,她往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媽。這幾天,她一往家打電話,接電話的就是她媽。李爽呢?她媽說,早上就走了,中午也沒回來吃飯。張歌進門,把手里的一包東西遞給她媽,媽,這是給你買的。她媽用手一摸,摸不出來里面都是啥。張歌媽坐沙發(fā)上,懷里抱著那包東西,也不知道怎么吃。張歌換上拖鞋,進衛(wèi)生間洗好了手出來,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碗那么大的果凍,舀一勺放她媽嘴里。這是果凍,樣子像肉皮凍。她媽一不小心沒嚼兩下就滑進胃里,說,好吃,就是不等嚼。水果也能熬成皮凍?張歌笑,她買的這包東西都是兒童食品,她現(xiàn)在是把她媽當(dāng)兒童了。她把小勺放她媽右手里,果凍碗放左手上,媽,你自己吃吧,吃完了還有呢。這碗是葡萄荔枝的,吃出來沒有?我把衣箱里的衣服掛衣柜里,要不該出褶了。
張歌家的衣柜是進入式的,門是拉門。張歌來到臥室衣柜的時候,兩扇拉門有一扇是拉開的。平時為了通風(fēng),她也常常不拉嚴(yán)柜門。她走進去,左手的木格子上摞著衣服。一般內(nèi)衣、棉衣都是疊著放的,外衣、裙子都是掛在右手的橫桿上。那摞棉衣在左手靠墻的位置,張歌把手伸了進去,沒有碰到硬物,又換了一個角度再伸進去,還是什么都沒有。她把那些棉衣毛衣一件一件拿下來,直到拿光了,露出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空間,還是不見除衣服外的東西。應(yīng)該剩下三個呀?她自語著,站在那里想到了幾種可能:李爽把五萬都拿走了,兩萬交了押金,余下的存了銀行,他可能不喜歡把錢放家里……
把困在衣箱里的衣服們一件一件地掛好,張歌從臥室出來,見她媽已經(jīng)把那個果凍吃完了,正拿著那個空塑料碗,就從包里把一包魷魚絲拿出來,打算換掉那個空碗。這碗不能盛飯,塑料見熱就有毒了,咱家有的是好看的碗。她把魷魚絲袋口拽開,放入她媽手里,拿走空碗,放腳邊的垃圾筐里了。
張歌媽不再惦記那個塑料碗,開始聽話地吃魷魚絲。這魚這么結(jié)實,像繩子似的,是魚嗎?是魚,叫魷魚,海里的。張歌系圍裙,要做晚飯。她媽努力地嚼著,說,你說咱們天天吃這活的東西,海離得那么遠,里面的東西也給吃了。下輩子咱托生個小動物,也得被人吃掉。媽想吃素。張歌兩個手背后面系帶子,媽,你能咬動嗎?吃樹?說完大笑。她媽正色道,不能拿老人開玩笑。張歌的笑止不住。她媽繼續(xù)說,媽前世是個獵人,打瞎了一只鷹的眼睛,鷹報復(fù)獵人,我的眼睛就壞了。張歌說,媽,是那么回事嗎?怎么不是?我小時候眼睛就看不見了,你姥姥帶我上娘娘廟,求三霄娘娘,后來眼睛就好了。當(dāng)時你姥姥跟神仙許了愿,說要建一座廟贖罪。張歌驚訝地說,媽,姥姥家那么有錢啊,能修廟?她媽說,也沒多少錢,就是有幾畝地,修個小廟還能。那我姥姥家修的廟呢?張歌媽茫然看著前面,哪兒修上了,轉(zhuǎn)過年日本人就投降了,你姥姥姥爺在一個月內(nèi)得急病都死了。后來說那病是日本人撒的病毒,當(dāng)時叫窩子病,一死一家人都死。媽,這個我知道,那是鼠疫,也叫黑死病。對,你姥姥姥爺臨終時,臉都是黑的。我們家的地都賣了,發(fā)送了你姥姥姥爺,就剩下房子和一點兒地,我十八歲,你舅舅才十歲,哪兒還有錢修廟了。后來,原來的廟都拆了,哪兒還能建新的。我的愿到現(xiàn)在也沒還上。這幾年眼睛又看不見了,我看就是許的愿沒還,仙家生氣了。媽,你跟我爸那個唯物主義者結(jié)婚這么多年,怎么思想一點兒進步也沒有,還這么迷信?媽,可不是那么回事,科學(xué)儀器不是把你的眼睛里里外外都看清楚了嗎?是眼底壞了,不能成像才看不見的。就好比媽的眼睛是個鏡子,這個鏡子掉地上了,摔壞了,就不能照人了。她媽睜著看不見的眼睛,大聲說,不對!那別人的眼睛為什么沒像鏡子一樣掉到地上?為什么我得這個病?烏拉街的大神說我的前世是個獵人,打瞎了一只鷹的眼睛。說到這兒,母女兩個各持己見,誰也沒說服誰。張歌要準(zhǔn)備晚飯,沒有時間討論這個也許沒有準(zhǔn)確答案的問題了,這時,門鈴響了,應(yīng)該是李爽回來了。
李爽真回來了,他不光自己回來了,還抱著一只很小很小的貓。張歌還在嘲笑她媽的報應(yīng)學(xué)說,李爽進門時她的笑還無聲地進行著。哪兒撿的小貓,這么小,怎么養(yǎng)活?李爽要換拖鞋,你倒是接過去呀?這貓沾手上了,王力非得給我。張歌一聽到王力的名字立刻就不笑了。他去了王力家。王力家是不能去的,他正惦記自己家那五萬塊錢呢。李爽的耳朵稀軟稀軟的,他太容易被別人蠱惑了。張歌忽然就緊張起來了,接著全身一熱,她出汗了。這時,李爽堅持著抱著貓換上了拖鞋,把貓送到張歌手上。張歌往后退一步,我煩貓,你也不是不知道!貓是奸臣,一臉詭計多端。尤其是他家的,就更詭計多端了。
李爽從張歌身邊過去,走到岳母身邊,彎下腰把小貓小心地放張歌媽手里。媽,你抱著,我們不在家,它給你做伴。張歌媽放下手里的魷魚絲,用兩個手掬著,什么色兒的?黑白花的,可好看了。張歌從門口追過來,站李爽身后,你交押金了嗎?李爽不回頭,拿起一只芒果,待會兒吃完飯我跟你說。張歌繞到李爽旁邊,因為前面是茶幾,沒法繞到他對面,現(xiàn)在說,剩下的錢呢?李爽不說話,想要吃那個芒果。張歌一把搶下來,你是不是把錢給王力了,你上他家干啥去了?李爽說,沒有。先吃飯,完了我跟你說。媽,吃飯。說著扶岳母往餐桌邊走。張歌攔住李爽去路,還沒做飯呢,吃什么飯?你先告訴我錢哪兒去了?李爽見張歌像一只奓翅的公雞,也抖了抖羽毛,那錢是我的,干什么我決定!張歌一下子就僵住,說不出話來。片刻,她抬起右手,向李爽打過去,你這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李爽伸手一擋。沒打到他,他胳膊往外一用力,張歌就倒在地板上了。張歌摔倒時碰倒了身邊的一把餐椅,這把餐椅又把另一把碰倒了,最后倒的那把椅子打倒了墻邊的一個陶瓷花盆,這些東西稀里嘩啦的,加起來聲音就很大。張歌媽看不見都什么倒了,但她知道是女兒倒了。這么大的聲音,不知把女兒摔成什么樣。她伸手向地上摸。張歌沒摔壞哪兒,她從亂七八糟的椅子中間坐起來,怒視李爽。李爽站在原地,一手握成了拳頭。要是岳母不在,他們倆是應(yīng)該繼續(xù)打一陣的。李爽不是個理性的人。這時,張歌媽已經(jīng)摸到了女兒的一條腿,接著她又摸到了女兒的胳膊,她用力打算把張歌拉起來,什么大事就動手哇!她沒看見張歌打李爽,以為是李爽打張歌,她生氣了。你們打架,我還能在這兒住嗎?張歌坐地上不想起來,她突然很絕望,這么愚蠢的一個人怎么就被自己攤上了?千叮嚀萬囑咐,他還是鉆進小騙子的騙局里去。她見她媽哭了,就站起來,冷冷地盯了李爽一眼,拉著她媽進了臥室。
張歌媽問哪兒摔壞沒有,又問到底怎么回事,張歌就把事情告訴了她媽。張歌媽說,倒不是我護著自個兒姑娘,是應(yīng)該先買房子。張歌說,媽,明天周六,咱們回家。她媽說,行,回家。張歌收拾了一下兩個人的衣服,帶著她媽下樓了。李爽還站在客廳里,他見岳母要走,就攔住說,媽,天都黑了。張歌媽還氣著,說,我還怎么住,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她做錯什么了,動手?你這不是攆我走嗎?李爽著急了,媽,我沒打她,是她打我,我自衛(wèi)……張歌媽說,你沒打她她怎么倒了?李爽無言以對。
張歌媽不再說話,跟著女兒下樓去了。李爽低頭看看小貓,坐在身邊唯一沒倒的一把高背餐椅上。
下樓遇上個女司機,女司機的原則是不出城,尤其是天黑了??匆姵丝褪且粋€婦女外加一個老太太,說可以去,但要多加五十塊錢。張歌同意了,要是男司機把她們拉到人山背后,搶了錢,再把她們?nèi)影氲郎?,那可就完了。這中間可有一段山路。今兒是倒霉的一天,加小心。多五十塊錢,保個平安,五十不貴。
車一上路,女司機就給她家里打了電話,說出城了。家里人看樣子是不同意她出城,她解釋,倆女的,其中一個還是老太太?;爻涛也煌\嚲褪橇恕?/p>
張歌想,自己真是弱者啊,連女司機這么黑了都敢拉。路上車少,開得快,不到一小時就到家了。下車時,女司機說,我娘家也在農(nóng)村,溪河那邊。張歌扶她媽下來,說謝謝!要不你也進屋歇歇?女司機說,不了,我不累。早點兒回去,晚十分鐘家里都惦記。前幾天一個女司機出了事。車掉頭往回開,看來她是不敢再拉人了,除非再遇上個女的。
哥哥吃驚,沒忍住,說,這么晚了,還打車?臉上是關(guān)切。嫂子秀芝鬼,她猜著了八九分,忙給丈夫使眼色,誰回娘家不是恨不得一步到家?又問吃晚飯沒有。張歌忙說吃了吃了。沒多說什么話,進母親屋里,兩個人上炕,鋪好被子躺下了。她累了,打架吵架都很累人?,F(xiàn)在有了一個清靜的地方,她的累忽然就襲上了頭頂。幾分鐘后,她忽然想起她媽沒吃晚飯,忙坐起來,拉過帶來的包,摸到了一根香腸,剝開遞給她媽,她媽說我不餓。張歌堅決塞到她手里。又從包里摸出一瓶酸奶,也塞她媽手里,媽,你可別跟著上火,誰家不吵架?張歌媽的手里被張歌塞滿了吃的,說,吵架就吵架唄,動什么手?還當(dāng)著我的面?張歌說,媽,你是看不見,不是他,是我先動的手,我要打他沒打到,被他一擋,我才倒的。張歌媽還是很生氣,你也沒錯,買房子有什么錯?張歌說,媽,咱先不說這個了,先吃東西,我也餓了。說著,帶頭吃起來。她吃的是一塊椰蓉面包。她媽也開始吃香腸了,但還是出一口長氣。
由于胃里裝滿了食物,張歌很快睡著了。月亮還是掛在窗外,柳樹的枝條也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窗上貼的剪紙。這一切張歌都看不見了,睡眠像個醫(yī)院似的,她被抬了進去。
過了不知多久,張歌醒了過來。月亮已經(jīng)不在窗子里了,但窗子還是白亮的。她沒動,聽見了一些聲音,這個聲音就是從身邊發(fā)出的,她媽在數(shù)念珠,念珠相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要是在白天,是聽不到的,現(xiàn)在是夜深人靜。這個聲音在張歌聽來,猶如遠處開來的火車,聲音快速加大,最后震耳欲聾,她被這個聲音震蕩了,想起了自己的一個重大失誤:忘了帶她媽去九龍山上香。想到這事,她難過極了。由于親自經(jīng)歷了她和李爽打架,她媽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再到他們家去的,也就是,近期她沒法彌補她的過失。她真是氣蒙了,怎么就忘得死死的!她躺著不敢動,她不敢讓她媽知道她醒了,她怕她媽跟她說話。雖然她媽是絕不會提起上廟那件事的。她媽越不提她越難受,因為她媽是不會忘的。
這樣躺了有一會兒,她想上廁所,而且忍不住,慢慢坐起來。上外頭哇?她媽問,我也去。張歌拉著她媽下地,從堂屋走過,來到院子里。張歌晚上是不敢進院子西南角上的廁所的。她不是怕黑,是怕蜘蛛。白天那個蜘蛛就懸在那里,晚上它指不定在哪里,張歌最怕蜘蛛。張歌選擇了院墻邊那片馬舌草,這等于給那些草們施了肥。張歌蹲下,左腳邊有一只會唱歌的蟲子,張歌的到來使它中斷了演唱,片刻,它就又唱了起來。張歌知道,昆蟲的聲音是從翅膀發(fā)出的。解完手后,院子里有塊大石頭,可以當(dāng)椅子坐。張歌坐下,讓她媽也坐,她媽說,不行,快起來進屋去,這半夜三更的,別讓什么東西撞著了,月亮打著也不好。張歌只得站起來,回到屋里上炕躺下。剛才那只小昆蟲的叫聲徹底把她的覺給弄沒了,現(xiàn)在她很精神。她從今天的疲倦中恢復(fù)過來了??纯幢硎呛蟀胍沽?,是第二天了,昨天已經(jīng)過去了。張歌盯著泛亮的窗子,媽,咱們把去九龍山的事給忘了。她媽說,不去了,也不是非去不可。張歌翻過身,臉沖著她媽,今天咱們?nèi)ィ砩显倩貋?。她媽馬上說,可不折騰了,來回花錢。我在家念念佛就行了,一樣。張歌說,路費才那么幾個錢,媽我一個月掙一千多呢。那也不去了,你也好好歇兩天。以后再去。張歌說,那過些天再去,到時候可不能變卦啊。又說了一會兒話,眼瞅著天要亮了,張歌又睡著了,這回連張歌她媽也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滿院子太陽。張歌哥哥嫂子早都起床了。嫂子已經(jīng)把早飯準(zhǔn)備好了。哥哥正給院子里的拖拉機加油,像是要出門。張歌到外屋打洗臉?biāo)┳诱趻邚N房的地。嫂子小聲說,咋,干仗啦?張歌舀了兩瓢水,沒有,真沒有。嫂子把地上的一小堆樹葉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塞入灶膛,直起腰,騙鬼,跟我說實話,我?guī)湍阒д?。張歌端臉盆往西屋走,真沒有。我啥時騙過你?
洗完臉后,一家人吃早飯。早飯是大米飯,豆腐燉白菜,切開的咸鴨蛋。鴨蛋腌得正好,蛋黃很紅,蛋清還沒那么咸。這鴨子是嫂子養(yǎng)的,大米是哥哥種的,白菜也是菜園子里的,唯一不是自產(chǎn)的只有豆腐,是后街老嚴(yán)家做的。他們家三代做豆腐,拿錢買或拿豆子換都行。張歌娘家的生活基本上還是自給自足,對別人的依賴很小。張歌生活的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是依賴別人的。張歌不知不覺就吃了兩小碗飯。在家從來吃不了這么多的。是家里的米好吃吧。再有就是井水,還有,那個鐵鍋煮飯應(yīng)該比電飯鍋好許多??傊依锷抖己贸浴I┳訉Ω绺缯f,待會兒你上老高家買兩條魚,中午紅燒。哥哥說,現(xiàn)在魚太小,不好吃。嫂子說,他們家有去年的魚,看看能打著不。張歌說,就豆腐青菜就正好了,這都是我愛吃的。
魚是嫂子去買的,哥哥就往院子里拉磚,一上午拉了兩車。張歌帶上她媽的一副舊手套,幫著卸車。
午飯還是大米飯,菜就是紅燒鯉魚。還有一盤小蔥、香菜等等,想不到的是魚非常好吃。飯也香,魚也香,加在一起就太香了。張歌媽問,大正,拉磚干啥呀?張歌哥哥說,備料,蓋房子啊。不是明年蓋嗎?大正說,媽,明年蓋,今年就得備料。這幾天有空兒,我先把磚拉回來。張歌媽吃了一塊張歌挑好了魚刺的魚肉,拉多少?大正說,得五萬塊吧,下午我就能拉完。張歌媽說,五萬塊能剩不?大正,你給媽留出兩百塊。大正說,媽你有什么用?張歌說,媽你要砌雞架呀?張歌媽說,先不告訴你們,反正剩了磚給我,我有用性。大正說,媽你要砌啥?我?guī)湍闫??這時秀芝已經(jīng)猜出來婆婆要磚干啥了,她湊近丈夫耳朵說了一句話,大正一下子明白了,對他媽說,媽,那得把我大姐夫叫來,我可不會,我只會砌墻。等明天,把磚拉完了,我和我大姐夫半天就蓋好了,我當(dāng)小工。
張歌還是迷糊,嫂子知道,媽知道,大哥在嫂子的提醒之下也知道了,只有她不明白,又沒人提醒。她問她媽,她媽不說;問她嫂子,她嫂子更不說;問她哥哥,他哥哥剛要說,他嫂子用胳膊一杵他哥,他哥也不說。三個人都笑。
第二天下午,張歌還沒有回去的意思,她媽催她,說怎么不得回去上班???張歌說,我請假一天,周一晚上回去。張歌除了不愿見李爽、不愿意回家外,她還在等她大姐夫來,看看他們要蓋什么。
周日晚上,大正晚飯后給大姐夫打電話,讓他明天早上來,有重要事。不是他的事,是他岳母的指示。最后補充說,起早來,到這兒吃早飯。
第二天,張歌媽很早就起來了,張歌也跟著起床,秀芝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早飯,就等著張歌大姐夫進院。六點多,大黃狗沖著院門咬。狗一叫,那泥瓦匠生氣了,他從后座工具包里抽出瓦刀,對著狗舉起來,再叫,糊上黃泥、烤上吃肉!狗害怕,往后退,但還是叫。大正迎出去,喊住大黃狗,姐夫來了?進屋吃飯。泥瓦匠開始從車后架上的工具包里一樣一樣地卸工具,飯早吃了。那抽煙。大正抽出一支人參煙。不抽,戒了。你姐不讓抽,說得癌。光有磚你就想蓋房子呀?泥瓦匠站直腰,看著院子里靠墻碼著的磚,不說明年蓋嗎?大正說,是明年,今天可不是給我蓋房子。泥瓦匠已料理好了工具,自行車也放到院墻邊支住,走到大正身邊,自己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笑了,我哪兒戒得了?我媽抽煙喝酒,活八十六了,還挺硬實。大正也說,可不是咋的,不在這個。該井里死,河里死不了。泥瓦匠說,那今兒個給誰蓋房子?大正抬起右手,指指天。泥瓦匠抬頭看天,給老天爺?大正說,差不多,神仙。泥瓦匠笑,那我哪兒會。大正說,老太太讓蓋的,你就得會,你敢不會?讓媽跟你交代。說著示意他進屋。泥瓦匠剛要進屋聆聽岳母大人的指示,張歌扶著她媽已經(jīng)從屋里出來了。
張歌媽說,她大姐夫來啦?泥瓦匠趕緊上前一步,叫一聲媽。這聲媽叫的,里面像有血緣關(guān)系。張歌媽說,這大忙的,讓你耽誤工。我這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泥瓦匠趕緊說,媽的事不要緊,還什么事要緊。我除了會砌個磚、蓋個房子,也沒別的本事了。能給媽干點兒活兒,是我的榮幸。秀芝和張歌都笑起來。秀芝說,你別油嘴滑舌的,一會兒看活兒干得怎么樣。泥瓦匠不好意思地說,今兒的活兒我真沒干過,不知能行不。媽,您老怎么說,我怎么干。那料呢?大正指著窗戶底下一堆磚,這兒呢。泥瓦匠說,光磚怎么蓋廟?再說這才幾塊?
張歌一聽,蓋廟?喔,原來是蓋廟!
在小姨子、小舅子面前,泥瓦匠說,媽,我會蓋。你就吩咐吧。
泥瓦匠說完了豪言壯語,接下來可就困難了。今天這個盡孝的題目太偏了,他沒學(xué)過。神的屋檐該高幾米,神的窗戶該裝幾扇?還有神的門尺寸,他都茫然一片。長這么大,就沒蓋過神的房子,也沒看見別人蓋過。但是他可是個聰明人,他堅信,只要給他磚、給他瓦、給他木材,那房子就一定能蓋起來。咱不是蓋過人的房子嗎?神既然愿意住在人堆里,那說明神喜歡人,喜歡人的一切,包括房子。他決定給這個神,按照人居的樣式修建。岳母的要求也很容易做到:高一米,寬一米,有門、窗、房蓋,這不比人的住房還簡陋嗎?
大正找齊了瓦、木頭等,和那堆磚放一塊兒。這時,泥瓦匠姑爺想到了一個問題,媽,這小廟往哪兒蓋?張歌媽小聲說,后河洼。那兒僻靜,廟不能修在家里。那塊原來有個老爺廟,后來被拆了。張歌想起來,她媽說過,那個老爺廟就是她爸領(lǐng)著革命群眾拆的。她爸是大隊書記,上面下文件讓拆的。
一輛手推車,裝上了那些材料。大正推著,泥瓦匠拎著工具包旁邊走,張歌拉著她媽跟后面。他們之間拉開了很大距離,不然太惹眼。倒是沒人說不行,可得防人去破壞。一會兒就到地方了。張歌找了個很平的樹樁子讓她媽坐下。自己則幫著卸磚。當(dāng)她知道要蓋個小廟,就積極地幫著干活。張歌媽坐了一會兒,說,我也得干點兒,不然不靈。張歌只得把磚遞給她媽,她媽再放地上。
這邊泥瓦匠姑爺開始選址,大正挖出地基,附近找一些石頭,鋪在最下面。泥瓦匠開始和水泥。大正回頭,我來吧,這可是小工的活兒。你是大工,你先抽支煙。兩個人都笑了。顯然,他們把這次行動,當(dāng)成哄老太太高興的游戲了。
大正把幾塊木板條釘成窗框。窗子是不打開的,只安那么大一塊玻璃就行了。門是一整塊木板。門要能開合,因此需安折頁。沒有折頁,大正回家去找。一會兒水泥和好了,泥瓦匠開始砌墻,張歌給他遞磚。砌著砌著,泥瓦匠那雙現(xiàn)實的手,就偏離了原來的方向。他是見過廟宇的,心里想著那種樣子,可是手跟不上去。砌著砌著就從廟宇滑向一個半人高的鍋爐。當(dāng)然是有窗戶的,也有門,可離廟宇的距離可是太遠了??旆忭斄耍蝗幌肫饹]留煙囪,緊張了一下,忽又釋然,這不是給神住嗎?神不用那玩意兒,神不食人間煙火,于是自己笑起來。張歌說你有啥好事,偷著笑。泥瓦匠說,好事不能告訴你,一說就不靈了,還是自己一個人樂。
到中午,廟就竣工了。大正拿來合頁,安上門、窗,上面平鋪了幾片石棉瓦。看上去也干干凈凈。還剩下了一些水泥,泥瓦匠姑爺幾下就把四面墻薄薄地照了一層面。這樣紅磚就給遮上了,瓦也是灰瓦,看上去有點兒古色了。張歌媽讓在屋子正中間,對著門再砌一個二十厘米高的臺子,以供神位。她想起神位還在家里,就讓大正回去拿。大正還沒走呢,秀芝就來了。她沒空著手,不但拿來了神位,還拿來了香火、水果、饅頭、花。張歌媽和兒媳婦關(guān)系很好。尤其在這件事上,婆媳兩個思想一致。大正是不反對,但也不熱衷。他只知道干活,他是盡孝。
活動的最后一項是安放神位。那個神位可好多年了。木頭的,上面刻著字。張歌小時候就見過。那時候公家不讓,她媽就偷偷在倉房里供著。逢著一些相關(guān)的日子,她媽都要在倉房里面擺供品,還燒香。在倉房里燒香有點兒危險。她媽又有很多家務(wù)要做,就讓學(xué)齡前的張歌坐倉房門口看著,直到香燃盡。
小廟里的水泥臺還是濕的,張歌把三支香插了進去。這樣在神位前就會留下三個永遠的插香的凹處。
一切都擺好了,香也點著了。小廟的門打開著,張歌媽、嫂子秀芝、還有泥瓦匠姑爺,他們仨跪在小廟正對門的位置。張歌不跪,她想著下次回來給她媽請個陶瓷上釉的觀世音,那個木牌太簡陋了。那時沒有神像,現(xiàn)在有了且很多。但是她沒說,她想給她媽一個驚喜,也彌補自己光顧了打架,忘了帶母親上廟的過失。大正沒跪。他也和張歌一樣,除了給神下跪,剩下啥都聽她媽的。她媽也不勉強他們。秀芝是自愿的,泥瓦匠是想讓岳母高興。
這里面,五個人,最虔誠的是張歌媽,秀芝次之,泥瓦匠是模糊地帶,張歌、大正不信。
張歌媽開始跟她供奉了多年的神說話,她說,請神仙奶奶別生氣,房子小,先將就著住。好歹這是新的,干凈。以后所有祭祀之日我都來上香,我要是死了,我兒媳婦來,她接我班。秀芝不住地點頭答應(yīng)。但是秀芝對神有要求,那就是從今往后,神要仔細地保佑他們家平安,最好能富貴。張歌媽接著說,我這輩子不富裕,沒有能力給神修大廟,等我下輩子托生富貴人家,我一定建。張歌一聽,她媽這又許了個愿。下輩子還是帶著任務(wù)投生。
午飯秀芝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因為有姑爺,還喝了酒。張歌媽很高興。她算基本還了小時候?qū)ι裨S的愿,心里一下子敞亮了。
李爽的工作還真安排了,進了公安局防暴大隊。但是和李爽一起轉(zhuǎn)業(yè)的很多戰(zhàn)友也都安排在了公安局。他們還經(jīng)過了公務(wù)員考試,兩百多人,李爽考了第二十三名。張歌說,你不用那些錢,也能進公安局。我看王力就是這么想的,你進去了,他就說暗地找了誰誰誰,幫了忙,你若進不去,他再把一部分錢退給你??傊M退都有理。李爽也感到錢給多了,但他說,誰敢冒險啊!也有安排到企業(yè)去的。
又到周六了,張歌到九龍山廟里請了一尊三十厘米高的南海觀世音瓷像,又念了經(jīng),加持過了,包上紅布,懷里抱著,坐上汽車給她媽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