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關(guān)記憶
兩個人相見時,一個能讓另一個產(chǎn)生緊張和興奮夾雜在一起的復(fù)雜感,那這兩個可能某些方面是相近的。相見就是碰撞。容貌、談吐、舉動、眼神等等,這個人的某一處總會帶動另一個人的情緒,生出某種微妙的感覺,你愿意跟他(她)交談,直視他(她)的眼睛,觀察他(她)的舉止。你覺得跟他(她)相處是愉快而且安全的。
不止人,環(huán)境、事件、時間、過程,都會使人突然萌生出這種感覺,比如某種燈光照射出的樣子、色彩,讓人恍惚間覺得這樣的熟悉,這樣的似曾相識,心靈在那一刻像河水般蕩起漩渦,一種純真喜悅的情感在內(nèi)心隱秘地流淌著,甚至都能聽得到汩汩的聲響。這種純真喜悅之感,每個人在過了青少年時期之后,便會漸漸減少,直至消失。而這種突然萌動的現(xiàn)象,科學(xué)上稱為“記憶錯覺”,也可稱“回憶幻想”。
記憶這種奇特的東西,恐怕跟人建立記憶的過程有關(guān)。人在有記憶以前,大腦所儲存的影像會是一片空白,還是深深地藏在人的潛意識中?人為什么會忘記自己做過的大量的事,忘記說過的無以計數(shù)的語言,又為什么會記住一些使人茫然的片段,然后成為那種叫做回憶的東西?
探究記憶中的空白,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空白具有神秘性。神秘性所帶來的生命力,往往使人覺得某種意義的存在,內(nèi)在的虛無感要靠意義的存在來排除。就像我們時常無意識地選擇記住什么、忘記什么??茖W(xué)家說:“到四十歲的時候,記憶錯覺已經(jīng)是一種對所有逝去的事物的感傷?!狈催^來說,四十歲,也已經(jīng)是記憶的終端了吧,往后的日子,可能都是一種循環(huán)的重復(fù)。人生也會是重復(fù)記憶的人生。
一種突然而至的敬畏感常會使我絕望,覺得一切了無生趣。這種感覺就像想象一艘瘦弱的船孤獨地航行在大海上。想象,似乎已經(jīng)占據(jù)我現(xiàn)實生活的大半。這也是一種記憶錯覺吧。
2.她
我的身體里有另一個她。她如此蓬勃,尖銳,像春天穿透泥土的嫩芽;她樂于頂撞,一如挑戰(zhàn)某種權(quán)威,充滿冒險之趣;她愛生氣,一言不合就在臉上顯示她的憤怒,用夸大的肢體語言顯示她的不滿;她走路總愛邁著八字,不穿短于膝蓋的褲裝,廢棄一切裙裝,但她喜愛穿著蕾絲花邊的布娃娃,喜愛一切可愛的掛件,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凰靶ξ覀兊倪^時,嘲笑我喜愛的音樂,偶爾我的音樂有一首被她喜歡,她對我的肯定總是夸張而又溫暖,她會不厭其煩地糾纏我打開電腦的每一分鐘,希望我按照她的意志播放那些好聽而又意味深長的歌曲,我想,在這樣的堅持面前,我是徹底的失敗者。她就像是我的對立面,我們之間總是我想說服她,她想說服我,結(jié)果是我和她成為不同戰(zhàn)壕的敵人。我們像一對豹子,時而怒目而視,時而和好如初。
3.雨天
雨天。氣溫忽然就低了,下午出門,騎車時手臂被風吹得冰涼,毛孔直立,風刮著一點點雨絲,等我騎到衣錦坊,雨開始淅瀝起來。端了椅子靠天井坐著,一會兒工夫,天井四個角上專門接雨水的瓦片就開始往下滴答,連綿落下。
茶不一會就涼了。天井里那缸荷花,還是靜靜的,連葉片也不動一下。
翻的是水杉堂主人的藏書。前些天翻的那幾本圖案,今日原想去再翻來看看的,臨到了,卻忽然改了主意,隨手取下張岱的《夜航船》。似乎是覺得雨天更適合翻這書吧。
一翻就入了迷。我原喜他《西湖七月半》那段“看”文,曾摘錄了做書簽,為:“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贝四丝丛轮环N。中秋看月,是世人一大樂趣,七月半看月,我卻從未見人看過,我自己,也只看過一次,是十多年前下鄉(xiāng)收糧,回糧站的路上拖拉機熄火,一行人下車等,見路邊插著點燃的香火,才驚覺那日是七月半。抬頭望月,夏日的夜空,一輪圓月又大又亮,竟無一絲云彩。那干凈而寂寥的月,至今我還記得。只是那時還沒讀過《西湖七月半》。今日的西湖邊,哪還需要七月半,八月半呢,幾乎天天都有游船泛舟,到處是依湖看月之人。更不止張岱筆下的“五看”了。
水杉堂一邊正裝修,泥沙木料堆積,我這邊卻是靜的。人聲對我不起干擾,主人的學(xué)生來了,上樓跟他學(xué)字畫,有音樂聲,很輕,沙沙的。水杉堂主人以做書、藏書為業(yè),以人文科學(xué)為研究,讀書,寫字,看畫冊,交友,是個自在人。我去時也不跟他招呼,只管去了,只管看了,只管走了,偶爾跟老項交談幾句,也是淡淡的,他只管忙他的事,把他那些東西歸置到水杉堂里放著,我偶一抬頭,見他忙得大汗淋漓,不亦樂乎。工人們進進出出,裝修已近尾聲。
讀《夜航船》之“天、地、日、月、星”篇,大有收獲,記“四時風”一條于本子上,曰:四時風,朗仁寶曰:“春之風,自下升上,紙鳶因之以起;夏之風,橫行空中,故樹杪多風聲;秋之風,自上而下,木葉因之以隕;冬之風,著土而行,是以吼地而生寒?!比绱私忉屗臅r之風,真令人身如其境。這種編撰,多取于各種典籍,包羅萬象,如序所說,是一本小型百科全書。
想起最近所看《金薔薇》,帕烏斯托夫斯基說,為著俄羅斯語言的豐富多姿,他夢想著能撰寫一本關(guān)于自然的字典,內(nèi)容要包括林場,森林,航海,各時景色等等,比如一個“林樁”,他就可截取某個作家的文字來做解釋(哪個作家我忘了),還有那些一輩子跟大自然打交道的人們對這些景色和事物的描寫。他自己寫下那些文字,關(guān)于森林,湖泊,廢棄的工廠,火車馳過的樹木,花朵,等等的描寫,無不呈現(xiàn)著極致的語言之美。
雨中的這棟老房子,也安靜地美著。像時光一樣安靜。令我歡喜。
4.戲曲這東西
近兩日心情不爽,隨便翻了點閑書。讀到一則談昆曲的,言浙江遂昌民間,尚存原汁原味的昆曲唱腔。我一直以為昆曲是蘇州昆山那一帶的,不曾想遂昌人也好昆曲,你隨便在那個地兒呆上點時間,便能聽人哼上一曲,言及湯顯祖,更是頭頭是道。湯曾在遂昌就職。戲劇還是存在地域之分的:浙江杭州當然是越?。晃覀冞@地兒離金華近,地方戲劇團演的便是婺劇。婺劇我不是很喜歡,第一是唱腔余韻不足,稍顯硬,粗,而且口語化;第二是服飾單調(diào),不過這也可能跟我是在鄉(xiāng)村戲臺看的有關(guān)。鄉(xiāng)村戲臺大多三面全空,有些甚至沒有后臺,一應(yīng)架勢都在那擺著,令人覺得缺乏神秘感,臺下照例是談笑的談笑,打架的打架,占便宜的,打情罵俏的,為的是份湊一塊胡鬧的快樂,仔細聽戲的可沒幾個,但戲終了,人人都心滿意足,覺得這戲唱得可真好。我喜歡的是這份世俗的胡鬧的快樂,這可是切切實實由文化帶來的快樂。
新版昆曲《紅樓夢》的播出,令我對昆曲額妝格外感興趣,說實話,這個銅錢一樣繞滿額頭的裝飾我看著是不喜歡的,但若是在舞臺上,演員們?nèi)绱说难b束卻會使人親切,覺得這就是戲。但《紅樓夢》流傳幾百年,誰的心中都有寶黛釵的影子,一個額妝讓這些影子顯了形,那吃驚和不接受是必然的,說白了,不習慣讓心中的寶黛釵貼上標簽吧。上個月在報紙上看到杭州一老者,設(shè)計了兩款宋代女子的發(fā)髻,尋長發(fā)現(xiàn)代女子梳之,只見云鬢高聳,細發(fā)及腰,甚美。聽說這老者研究了宋代許多畫冊設(shè)計而成,力求再現(xiàn)時代特點,聽著挺靠譜。上世紀七十年代,扎兩根小麻花辮的小姑娘滿大街都是;九十年代你只能在農(nóng)村大媽頭上才能看到,時間也不過二十年。
戲曲這東西,聽的是一個道道,你有了閑興致,隨便點一出來聽,都能聽出點花頭來,不用懂那些所謂的戲理。一聲道白,一句轉(zhuǎn)腔,滋味便來了。
5.下雨的時候
下午的雨又集又密,天地間白茫茫的。風吹得樹枝狂亂搖動,也吹得雨絲歪斜,像是雨在飛一樣。下雨的時候,我總覺得被隔在屋外的那個世界格外安靜。植物,動物,大地上的生靈們,格外歡暢,除了人。人打著傘,不讓雨落到身上。雨落到身上人要生病。雨落到植物上,植物們就生長了。
6.我所瞧見的河流
近期雨量盛大,河水已經(jīng)漫到堤壩的草坪上,渾濁的河水將草地淹去了三分之一。我記得這種情形一般會出現(xiàn)在五六月份的黃梅天,或者臺風來臨的夏天,大雨一夜不停,河水漲得老高,第二天,陽光照得河面閃閃發(fā)亮。
幾年前我還住在城中心,那時大水一漲,丈夫就帶著我去看大水。我們把自行車支在城墻下一溜車子的縫隙里,找一截人較少的圍欄,手拉著手看大水。周圍的人都不說話,不知道是陽光太明亮晃了眼睛,還是河水的急速流動震懾住了人,總之我們都有些斂氣屏聲,只感覺到胸口也涌動得厲害。
漲起來的河水的確不一般,我們看見成根的大樹連枝帶葉地在河水里沉浮,被推著快速往下漂去,眨眼就不見了蹤影。河水嘩嘩,一波接一波的無窮能量,岸上的我不由想到,世界不過如此,一場大水就能摧毀一切。
在北方,解凍時期的河流蔚為壯觀。厚厚的冰層分解開來了,成了一大塊,一大塊,這些冰塊據(jù)說有各種各樣的形狀,像天上的云一樣變幻莫測,它們相互沖撞,擠壓。在它們的身下,河水已經(jīng)控制不住流速,發(fā)出歡快的流淌的聲響,冰塊們輕盈地順著河水往下漂去。它們流過荒蕪人煙的河灘,流過白雪皚皚的山巒,流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一座又一座城市,它們看見,人們站在河的兩岸,伸長了胳膊,對著它們指指點點:“快看!這個像大熊!”“啊!那個好像一個人??!”
好美好壯觀的冰排啊!這是遲子建小說里的場景??上覐臎]看過。
我所瞧見的最大的河流,是流經(jīng)浙江杭嘉湖地區(qū)的錢塘江,我每次去杭州,總要在經(jīng)過它的那段時間里仔細將它觀望。它的江面是開闊的,因為是遠觀,看上去幾乎是靜止的,像一塊巨大的平地一樣。我是容易被一無所有的遼闊所感動的人。私底下,錢塘江在我的印象里是親切的,因為小時侯每次回老家,火車馳過錢塘江大橋,父親總是將臉貼到車窗上,說,快看,錢塘江!看到錢塘江就快到老家了,這是父親一再告訴我們姐弟的。錢塘江是值得讓浙江人都記住的一條江。它甚至比我們自己家鄉(xiāng)的河流還要使人留戀,它蘊涵著浙江人祖祖輩輩的故事和生命來源。它的源頭在離我居住城市不遠的開化。雖然車程只有一個多小時,我卻對它很不熟悉。錢江源被稱為錢塘江的母親河,前幾年我還在報紙上看到過保護這條母親河的呼吁,以及一系列與之相關(guān)的活動,比如順著錢江源漂流,比如錢江源詩會,幾次活動都邀來了國內(nèi)的名人。報紙上圖文并茂,我記住卻是錢江源兩岸樹木上掛滿紅色、黑色、白色的塑料垃圾,有幾段河床裸露著,大石頭被太陽曬得發(fā)亮,記不清有多少處,漂流的勇士們是抬著皮劃艇過去的。母親河的貧瘠、消瘦、骯臟、干涸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在這塊豐饒肥沃的土地上,或許只有母親,才能如此不顧自己的形象,也或許只有母親,是在我們的豐饒里日漸干涸下去的。錢江源是開化旅游的一個品牌項目,大批來自上海、杭州的游客們在它幽靜、深邃的懷抱里尋找都市生活之外的寧靜,品嘗從開化錢江源頭捕獲的美味鮮魚,他們不曾看見,母親那疲憊的容顏。
我覺得我的生活越來越缺少奔波了。我心平氣和地生活在這個城市,偶爾的激動、動怒,都跟孩子有關(guān)。我就是一個日益老去的母親,一條日益干涸的河流,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都變得不再重要,那些激流沖撞在巖石上迸發(fā)的小水珠,以它們最完美的方式回歸到河流里。我張開雙臂,左手拉著我的生活,右手拉著我的親人們。這是一幅安逸的圖畫。
7.醒著的春天夜晚
夜里雷聲滾滾,雨時急時緩。醒了兩次。第一次醒時正巧子夜,閃電穿過窗幔從我眼前掠過,速度之快,令人來不及反應(yīng),倏忽一驚。雨聲很響,脆,有力,落在空調(diào)雨棚上“啪啪啪”一串,落在泥地上則是悶悶的“答答”聲。雨水的濕氣在窗外蔓延,松軟的泥土,葉片透亮的植物,密集的雨,驚雷一陣接著一陣,閃電不時劃破天際——春天仿佛就是要這樣無休止地發(fā)出聲響,要撼天動地,要以一種柔韌而高調(diào)的宣戰(zhàn)姿態(tài)向大地侵占而來,驅(qū)逐整個冬季的陰沉、寒冷和麻木。
在南方,春天的畫面總是這樣迫不及待地展開著:立春的節(jié)氣還未到,一棵棵花樹的枝頭就立滿了脹鼓鼓的花苞;柳枝的舞動是輕柔的,細長的褐色枝條似乎再也包不住綠意了;天空明亮、潔凈、清新,天地間擠滿了各種急速生長的植物,連平日不注意的墻角縫隙,也探出一點綠綠的新意,極目望去,到處充盈著生氣。春天仿佛使世界膨脹了好幾倍,天被擠遠了,地面寬闊,濕潤,漲大,我覺得自己的皮膚每天都在膨脹,肌肉也迅速地恢復(fù)著彈性,而在冬日,它們曾怎樣失卻了水分,可憐地皺縮在我的骨骼上?。o論我如何調(diào)理飲食,注意補水,抹油性很大的面霜,都抵不上季節(jié)的化妝筆在我臉上的輕輕一點。人怎能拗得過自然的力量呢?
就如此刻我醒在春天的夜里,我知道在我的房子外面,每一處都是醒者的生靈,黑暗中的生長,它們沉寂了好久,恍惚間聽見了莫名的呼喚,一種不由自主的力量在催促著它們,它們不知黑暗為何物,也不知光明為2e5a5d280bd85cb1af71b67ac8300d5e何物,它們只是一個勁地長著,掙脫著,努力著,誰也無從知道它們在瞥見大地上的微光那一瞬,究竟瞧見了什么。它們無從知道這是一個人類的世界,有著等級和貴賤的差別,有著悲傷和快樂的并立,它們在春天的夜晚喧鬧地醒著,熱烈地醒著,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它們在人類沉沉睡去的黑夜里,不知疲倦地醒著,生長著。
身邊的人也沉沉睡著。夜的宣泄和抖擻并沒有打斷他幸福的睡眠,他打鼾,磨牙,翻身,夢見他的夢,時而嘆息。他是無憂無慮的沉睡者,所有此刻沉沉睡去的人都是幸福的,黑夜包容他們的生命,也包容他們因白日的勞累而在此刻放肆張開的四肢,包容他們的膽怯、猥瑣和卑微,也包容他們的艱辛、榮耀和平庸。無論你平日是怎樣的人,是富翁是貧民,此刻呈現(xiàn)給黑夜的,都是一樣毫無戒備、弱小柔弱的生命。而此時和我一樣醒著的人,并不是他們懷了更多的想法,更敏感,或者更艱辛,他們每一個都不同,我相信,每一個在黑夜醒著的人,都會在剎那間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感傷,和平時生活體驗完全不同的感傷。
我瞧見過春天的月夜,月夜下的江水、樹木和山巒,我也曾在無邊的夜間失眠,聽著每一種進入我耳朵的聲音,或焦灼,或安靜地等待著睡眠的到來。我有時看看時間,有時不看,路燈的光透過窗幔漏進臥室,房間里的一切都是清晰的,我不止一次覺得,黑夜并不黑。我甚至覺得,偶爾的一次失眠,常使我精神更飽滿,思維更明晰,像打了一場激烈的球,洗了個熱水澡,洗去了藏在我體內(nèi)多余的毒素。我在失眠的那些時間里,時常想起不在人世的親人們。像今夜的雷聲令我想起我的祖母,她那張掛著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長項鏈的大床,暗色的蚊帳,床四周雕花的床架,上面的朱色漆應(yīng)有幾十年了,是祖母嫁過來新打的床,除了顏色暗舊了,漆面并沒有脫落。那張床曾記錄下我幼小身體的形態(tài),和始于最初的原始的幻想。跟所有的孩子一樣,我在春天打雷的夜晚,被祖母緊緊摟在懷里,聽她一遍遍講述雷公雷母發(fā)威懲惡的故事,故事的主題不外乎惡媳婦刁難婆婆,對婆婆做下有違天理的壞事,惹得雷公發(fā)威辟死惡婦。雷能辟死惡人,這是故事帶給我最大的恐懼,而似乎是為了應(yīng)驗雷公的威嚴似的,春天的雷,總像每一聲都要辟死一個惡人。我發(fā)誓,長大我一定不做惡人。
現(xiàn)在想來,生了五個兒子沒有一個女兒的祖母,潛意識里是不是總防備著自己的媳婦虐待自己?雖然故事是老套的傳承,無非借機宣揚孝道、婦道等等倫理,但對于祖母,恐怕是有些意味的。祖母一生要強,而祖父性格懦弱、膽怯,五個兒子,五套一開三間的房子,單靠祖父手里的一點點租田,是無論如何造不起來的。祖母雖然有五個兒子,五房媳婦(三個不在身邊),但至死都是和祖父兩個人住老屋,自己做飯,自己洗衣,自己種菜,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她死的時候,連壽衣都是自己一針一線縫好放好,由祖父給她穿上的。祖母的一生就像那些在暗夜里瘋長的植物,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做一株自給自足的植物,陽光、雨露和天空,是她生長的背景,土地、季節(jié)和河水,是她生命的棲息地。
其實我是矯情了,祖母的故事和別人的故事一樣,這個大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像祖母一樣堅韌而隱忍的女性,在生命的延續(xù)里掩蓋掉了自己,她們渺小,瘦弱,不起眼,她們是每一個生命的誕生地,像最寬廣的大地一樣,每一個生命都扎根在最深最暗的泥土里。黑暗原是生命的滋養(yǎng)者?。∫雇磉h比白天神秘而真實。
我在醒著的夜里想到的是生命,因為只有生命才會在特定時間醒來,也許我在這個夜晚忽然的驚醒只是春天邀請我參與的一個聚會,春天讓我聽到它從四面八方涌來,提醒我不要忽略生命中最細小的蘇醒,生命在每時每刻都是不一樣的,這不一樣揭示著它的珍貴,我愛這不一樣。我醒在這個雷聲、雨聲、風聲、身邊人的呼吸聲充斥的春天夜晚,想了很多很多,當我開始想起我童年時代的一個游戲時,我慢慢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