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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襪子

2011-01-01 00:00:00楊遙
野草 2011年6期


  夏天下班后,六點到天黑的這段時間,唐諾喜歡站在體育場一排柳樹下胡思亂想。柳蔭濃濃的,時間一久,他覺得自己也像一棵樹。這時王玲常常引起他的注意,她大概剛吃完飯,從體育場入口沿著橢圓型的跑道往前走,穿著一件白底藍色碎花的裙子,風把裙子貼在身上,臀部和大腿都凸了出來。她越走越遠,走到最西端的時候向南轉(zhuǎn),再走幾步,轉(zhuǎn)回來,風把裙子吹向后邊,胸脯挺了起來,大腿還是像剛才那樣筆挺。
  像唐諾這樣年輕的人,不應該對王玲發(fā)生興趣,雖然王玲沒有中年女人的臃腫,歲月過濾也沒有給她留下多少沉渣,但中年的樣子還是一不小心露了出來。
  但唐諾喜歡注意她。王玲臉上總是浮著笑意,這種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信和對生活滿意的笑。唐諾覺得看著她心里舒服。王玲是社會上的名人,不認識唐諾,唐諾太普通了。王玲回去后,天就慢慢黑了。唐諾悵然若失地往回走,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老了,他想自己一定丟了東西,但是想不起來丟了什么,這更加使唐諾肯定自己老了。
  王玲去唐諾單位任領導,人們覺得有些意外,但現(xiàn)在的事情誰能說得準。而且男同志們心里還有些竊喜,畢竟她是個漂亮的女人。社會上關于她的傳說很多,說她喜歡年輕英俊的男子。傳說到底是傳說,誰不希望自己的上司是一個漂亮的異性呢?
  組織上把王玲送下來時,開了個短會。王玲穿著一套很合身的深藍西服,里面套著一件白襯衫,領子雪白,精神而又清爽。組織上的人講過話后,王玲作任職發(fā)言。唐諾坐在下面比較王玲穿著裙子的樣子和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覺得哪種都好。他不知道王玲注意過他沒有,他想以后不能像從前那樣看她了。
  王玲做完任職發(fā)言后,留組織上的人吃飯,但時間還早,組織上的人走了。王玲召集開會,剛散了的人們又嘻嘻哈哈集合起來。一般情況下,新領導第一天任職,都是到了中午聚餐,收攏人心,也相互認識一下。
  王玲的會開得很簡短,她說:“剛才我已經(jīng)介紹過自己了,下來希望我們在工作中相互了解。咱們今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衛(wèi)生搞好,辦公室主任雇幾個人把辦公大樓外邊清洗干凈。”
  會完之后,各個科室的人們開始打掃衛(wèi)生。好多科室都是老同志,沒有新人頂上來,自己多年不打掃衛(wèi)生了,辦公室又臟又亂,玻璃上除了塵土還粘滿貼發(fā)各種通知后留下的碎紙片。他們掃完地,用布子胡亂朝玻璃上擦幾下,就算完了。下班的時候,人們都看到雇下的那些人還在清洗辦公大樓,一個個干得很認真。
  下午上班的時候,人們到點都準時來了。那些清洗大樓的人們一個個臉上灰撲撲的,拿著餅子和方便面吃。
  整個下午,王玲沒有出現(xiàn)。人們等了半天,又恢復了往日機關的作風,聊天、上網(wǎng)、打撲克。下班的時候,王玲還沒有來。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人們被自己整潔干凈的辦公大樓震住了,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幢舊樓總是灰撲撲、骯臟的,甚至它本來的顏色人們也記不清了,它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早已被拋棄在人們的記憶之外??墒乾F(xiàn)在這幢樓干凈、耀眼,雪白的瓷磚反射著朝陽的金光。人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了辦公室,感覺今天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那些昨天沒有認真打掃辦公室的人,現(xiàn)在沮喪得要命。
  王玲準時來了。她通知各科室的人集合,一起檢查衛(wèi)生。那些沮喪的人現(xiàn)在又羞愧,又擔心,站在人群中,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她首先打開自己的辦公室讓下屬們看,她的辦公室整潔、干凈,地板上、桌子上纖塵不染,玻璃像沒有一樣透明。一盆梔子花和一盆君子蘭正在盛開,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出了王玲的辦公室,挨著看各個科室。王玲在整個過程中沒有說一句話。檢查結束后,一起開會。王玲讓大家都發(fā)言,評選幾個最干凈辦公室。大家都很認真,出于一種保護自己的想法,誰也沒有徇私舞弊,都推薦那幾個打掃最干凈的辦公室。整個單位的意見從來沒有這樣一致。最后,連王玲的辦公室總共評出五個干凈的辦公室。沒打掃干凈的人心里坦然了些,畢竟大部分人都沒有認真打掃。王玲說:“剛才沒有打掃干凈的同志繼續(xù)打掃,評選出的科室負責人到我辦公室。”王玲這樣一說,好像打掃干凈的成大多數(shù)了。那四個科室的負責人站起來,唐諾也是其中一個,跟著王玲進了她的辦公室。他們一走,剩下的人炸鍋了。
  人們都回了各自的科室打掃衛(wèi)生,可是心都懸著,不知道王玲把那四個科室負責人叫去談什么,本來大家都準備好好表現(xiàn),可是沒想到王玲用這種事情考核大家,人們覺得有些冤枉和意外。有些人鬧情緒,動起手來手腳就重些,聲音很大。
  王剛也沒有認真打掃。他是資深副局長,這次調(diào)班子,他有想法,但努力半天沒有弄成。他想憑著自己的威望和工作經(jīng)驗,換成誰當一把手也得用他。沒想到王玲一來,弄了個打掃衛(wèi)生。本來他的辦公室每天有通訊員打掃,比較干凈,昨天通訊員讓王玲叫上收拾東西,只要他自己動動手,就可以了,可是他沒有弄?,F(xiàn)在把他擱下了。他的臉有些擱不住,大聲吼單位的通訊員。
  通訊員過來,王剛看著他就生氣,想怎么大王局長一來,就忽視他這個資深二王局長呢?他指使通訊員掃這兒掃那兒。通訊員撅起屁股很認真,可是王剛怎樣也覺得通訊員有些不專心?,F(xiàn)在他對已經(jīng)很干凈的辦公室也不滿意,不住地要求通訊員再把這兒弄弄,那兒弄弄,把那些縫隙死角里也好好打掃。通訊員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仿佛今天二王局長的衛(wèi)生讓檢查住就是因為他。但王剛從通訊員的動作中看到他已經(jīng)不耐煩了。
  唐諾也沒有想到王玲來這一下,他平時愛干凈,辦公室本來就不臟。王玲吩咐打掃衛(wèi)生,他喜歡聽王玲的話,覺得她剛來單位,自己應該配合她的工作,就格外認真了些。現(xiàn)在進了王玲的辦公室,感覺有些不自在,因為他平時很少到領導辦公室。而且這種時候,王玲似乎更應該叫上王剛局長。
  王玲親切地招呼大家坐下。唐諾坐下還是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注視王玲的時候,她注意過自己沒有。
  王玲說:“我的工作作風大家大概也聽說過,搞衛(wèi)生是我到單位開展的第一項工作,衛(wèi)生狀況是單位的形象,一定要搞好?!蓖趿嵴f這些的時候。唐諾走神了,他看到王玲的襯衫領子雪白雪白,想這個女人一定特別愛干凈。他不知道她給不給自己的丈夫洗衣服。
  唐諾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王玲的人,王玲經(jīng)常越過分管副局長,直接給唐諾安排一些重要的工作。但這并沒有給唐諾帶來多大樂趣。說到底,唐諾是個散淡的人,他喜歡像以前一樣,遠遠地看著王玲?,F(xiàn)在卻不能了,他害怕碰上王玲,不再去體育場。
  王玲工作干練、大膽、務實,來單位不久就開始解決拖了很多年的人事問題。她把不到崗的、不工作的人統(tǒng)統(tǒng)擱置起來,在各個科室和下屬單位設置了很多職位,把整個系統(tǒng)的人都大抖了一遍,那些年齡大、工作主動性不強的人都被調(diào)到不太重要的崗位,重用了一批有學歷、有能力、有活力的年輕人,單位一下有了生氣。在整個動人的過程中,王玲頂住很多壓力,不講關系,不收一分錢、一份禮。一下子,工作局面打開了。
  王剛局長在這次大動人過程中,幾乎沒有發(fā)揮什么作用,王玲根本不和他商量。緊接著王剛局長以前經(jīng)常開的那輛單位上的車,王玲也收回來,讓辦公室管理,誰用車出派車單。王剛局長一下子不方便了,而且他覺得這是王玲在針對他,一氣之下,自己買了輛車,司機也不用,自己開著玩。班也不來上了。
  單位從衛(wèi)生到精神,面貌都煥然一新,看起來生氣勃勃,可是在這種生氣勃勃面前,大家卻感覺很壓抑,大聲說話的少了,遲到早退的少了,人們都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或者急匆匆完成王玲交代的工作。有時坐一起開開玩笑,王鈴會突然推開門進來,大家的笑聲戛然而止,坐著的人們會站起來,大家縮著肩膀,等她走了之后,剛才的笑話也續(xù)不起來了,氣氛也沒有了。后來大家就很少竄辦公室,也很少開玩笑了。
  
  在王玲的干練后面,唐諾感覺到她的寒氣。他覺得王玲不僅僅是個女人,而且是領導。他不能像以前那樣欣賞她了。他見了王玲低頭走路,進了她的辦公室默默地等她安排工作。他覺得自己那些丟失了的東西越來越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唐諾盼望王玲調(diào)走或高升,單位回到原來的樣子,他回到原來那種默默無聞,不被人注視的時候。
  中秋節(jié)到了,單位發(fā)東西,今年比往年哪一年的都多,但人們在領東西的時候少了以前那種擁擠和熱鬧,一切都井然有序。司機和唐諾關系一直很好,幫唐諾往家里送東西的時候,一開始兩人都不說話??爝M小區(qū)的時候,司機說:“你感覺現(xiàn)在悶不悶?。俊碧浦Z沒有想到有人和他有一樣的感覺,他說:“悶?!彼麄兘又_始回憶以前幸福自由的日子,聽起來好像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回的時候,司機突然說:“咱們改天去省城蹦迪去吧,放松放松?!碧浦Z不會跳舞,蹦迪更不會,可是他喜歡迪廳里的氛圍,喜歡看別人瘋狂的樣子。他說:“好?!?br/>  過了幾天,周五的一個晚上司機給他打電話,問有沒有空,說今晚去省城。唐諾有些激動。等到晚上快九點的時候,他們確信王玲不用車了,直奔省城。一上高速,司機放開搖滾,在《夢回唐朝》的樂曲中,夜像長了翅膀朝身后退去,唐諾讓聲音再大點,黑豹樂隊聲嘶力竭的“夢回唐朝”像一枚枚驚雷在頭頂炸裂,唐諾覺得從現(xiàn)實中被拉了出來,車開得飛快,快要飛了起來,他想尖叫,他想躲到唐朝,隱隱約約間,那件丟失了的東西好像要回來。
  走了一百多公里,到了半路的時候,司機的電話響了。唐諾看到司機的神情緊張起來,他關了音箱,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后很小心地把車停路邊,下車接電話。
  一會兒,司機上來,“媽的,讓回去幫她送點東西?”
  唐諾幾乎不相信司機說的話,但司機已經(jīng)掉頭,邊掉頭邊嘴里罵罵咧咧的。唐諾沮喪到了極點。
  回去的時候,唐諾和司機都不說話,司機把車開得比來的時候還快,音樂也調(diào)到最高處,在狹窄的車內(nèi),幾乎聽不到唱什么,只是轟隆轟隆地響,好像爆炸的聲音。
  回了城里的時候,司機對唐諾說:“我去找她,看有什么事?你等會兒?!碧浦Z說:“我要回家,沒勁。”司機默默垂下頭,把唐諾送回家,去找王玲。
  唐諾回了家,衣服也沒有脫,把自己扔床上。剛才的聲音好像還在耳邊嗡嗡地響。他覺得頭特別大,好像要漲開。他想睡覺,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想不是王玲把他們叫回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了省城的迪廳了,越想心里越不舒服。過了沒多大一會兒,司機給他打電話了,問去不去省城了?王玲交代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給她娘家送一桶豆腐。唐諾罵了一聲“操”,但是沒有去的興致了。
  晚上,唐諾沒睡好,隔一會兒就醒來。好不容易睡著一會兒,感覺還在車上飛一樣往省城跑。第二天起來腦袋有些疼,但他顧不得了,他開始收拾東西,坐班車去省城。
  到了省城,天還早,唐諾誰也不想去找,他在迪廳一條街上來來回回不停地走,直到天慢慢黑了,聽到迪廳里面有音樂傳出來,三三兩兩的人們開始進去。又等了一會兒,天已經(jīng)黑透了,進去的人也越來越多。唐諾跟在一群人后面進去。來之前,唐諾已經(jīng)聽司機描述過這家迪廳,自己也從網(wǎng)上搜索過,但還是很吃驚。在領座的帶領下,他坐到一個地方,然后上來些啤酒。整個廳里亂糟糟的,表演臺上有幾個年輕的女孩領舞,衣服都穿得很單薄,露出精致的肚臍。好多時尚的年輕男女一對一對湊在一起說話,或者一起瘋狂地跳舞。唐諾覺得自己有些孤單,這些歡樂好像和他隔著一層玻璃,離他很遠。夜越深,迪廳里越熱鬧,但唐諾覺得自己越孤單。他叫過服務生,問有沒有陪酒的?過了不久,服務生領過一個漂亮的女孩。女孩在他身邊坐下,唐諾問陪一陪多少錢,女孩說,三百。唐諾有些心疼錢,讓女孩走了,但女孩一走,他又有些后悔。整個晚上,唐諾都是孤單的,夜場還沒有散,他就出來了。在附近找了一個小旅館住下。
  第二天,唐諾覺得呆在省城沒有意思了。他早早坐上回去的大巴。半路上,上來一個全身穿黑衣服的人,坐在他旁邊,一坐上,一股怪怪的味道就傳了過來,唐諾看看這個家伙頭發(fā)長長的,嘴扁扁的,他想這個人前生大概是一只烏鴉。這人上了車沒多久,掏出手機來放音樂,唐諾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家伙放出來的居然是哀樂,而且一曲接一曲,他感覺很難受,煩躁極了,但是看旁邊的人,好像沒有多大反應。
  回了單位,日子又開始循規(guī)蹈矩。唐諾覺得好像陷入了一個大旋渦。他開始經(jīng)?;貞浭〕堑蠌d和回來時路上的那個奇怪的人,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對比現(xiàn)在的日子,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提前被榨干,他像一張薄薄的紙片,被人捏著走,一口氣就可以把他吹跑。
  不久之后,發(fā)生了一件事情。王剛局長出車禍了。王玲和唐諾他們到了醫(yī)院的時候,王剛局長已經(jīng)被家屬弄回家去了。他們?nèi)チ送鮿偧?,門口掛著白色悼頭紙,圍著一大堆人。那些人們看見單位上的人來了,讓開一條路。進了院子唐諾看到王剛的老婆眼睛紅腫,頭發(fā)散亂,一副悲傷和心憔力悴的樣子。她把他們讓進去,倒水,大家都不喝。幾個人正在給王剛穿衣服,他的表情和身體僵硬了,像一個放在那兒的標本。臉上沒有多少傷,但是鼻子、耳朵那兒還有血跡往出滲。
  他老婆說:“他怎么非要弄那輛車呢?沒有車哪能早早走了呢?”
  唐諾心里一陣發(fā)寒,偷偷看了王玲一眼。王玲一副悲痛的樣子,說:“你們有什么困難和單位上說,一定想盡辦法解決。”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交給王剛的老婆,女人先是不接,推辭了幾下就拿住了。她的兒子穿著孝衣給他爸爸穿衣服,臉色陰沉悲痛,偶爾直一下腰,大概有一米七高,已經(jīng)長大了。
  在王玲的努力下,王剛被追認為烈士,破格在烈士陵園召開了追悼會,王玲親自致了悼詞,神情并茂,悲痛欲絕,聽的人們熱淚盈眶,覺得王局長出了車禍不幸,但遇上這么個領導是大幸。
  這件事對唐諾刺激很大,他想還得自己珍惜自己,對什么事都應該看開些。他活得更加無為了,但是他骨子里是敏感的、自尊的,他常常找不到自己,他覺得自己像一粒塵埃,浮在空空的地方。
  唐諾開始找對象,談了幾個,都不大滿意。這些年輕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他總是想起王玲的樣子?,F(xiàn)在已過了穿夏裙的季節(jié),但王玲凸凸凹凹的身子在唐諾腦海里印象很深。這些天王玲穿著薄薄的羊毛衫、外套、西褲,別有一番風韻。唐諾想她真是會穿衣服的,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這么服貼,這么合身,這么養(yǎng)眼,不像有些女人衣服穿在身上好像偷來的一樣,看著怎樣也不舒服,而她們又處處小心對待衣服,好像是衣服穿她們。人和人怎么這樣不一樣呢,要是王玲再年輕十歲、二十歲,想到這里,唐諾清醒了,即使他早多少年碰上王玲,王玲也不可能嫁給他。但眼前這些年輕的女孩,唐諾總是覺得離王玲差了一大截。
  唐諾雖然覺得不滿意,但還是看了一個又一個,仿佛最好的一個就在下一個。終于那么一個女的出現(xiàn)了,她穿著一件過膝的棉長裙,裙子顏色是青灰色的,裙子下擺有花樣很復雜的圖案。女孩的五官精致,胸脯翹得高高的。第一印象,唐諾覺得一朵蓮花飄過來,顯然女孩的裙子更像蓮花,蓮花里面坐的應該是觀音菩薩,女孩不是。唐諾還是被女孩吸引住了。
  他們開始約會,日子進入冬季。
  這個城市幾乎沒有什么公共場所,只有那個體育場。自從王玲當了唐諾的領導后,體育場唐諾一次也沒有去過。唐諾牽著女孩的手,行走在這個灰撲撲的城市,女孩的手冰涼。唐諾覺得他們像兩只麻雀,根本沒有適合他們?nèi)サ牡胤?。下班后,他們通常從超市買些東西,然后在一家小飯店吃飯。小飯店顧客不多,菜的味道也一般,但是熟人也少。他們喜歡安靜地坐著,默默地吃飯,不時抬起頭來看對方一眼。吃完飯喝茶的時候,女孩的手暖了過來,唐諾拉著女孩的手,指尖一寸一寸撫摩女孩的手心手背。然后他們站起來,唐諾送女孩回家。他們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去。唐諾一個人住單元樓,但是女孩不愿去。唐諾心里想,要是把這家飯店的菜都吃過之后,女孩還不去他家,他們就分手。冬天太冷了,太孤獨了。
  
  一次,他們?nèi)コ匈I東西的時候,在門口唐諾忽然看見王玲,他的手抖了一下,放開女孩的手。女孩察覺到了,她朝周圍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她用疑問的眼光望著唐諾,唐諾說:“我們領導?!蓖踱彺蟾艣]有看見他們,但唐諾感覺很不舒服,他不想進超市了,拉著女孩又到經(jīng)常去的那個飯店??床俗V的時候,唐諾發(fā)現(xiàn)只有五道菜沒有吃過了,他的心里有些慌亂,心跳得厲害。他把這五個菜一下都點上,女孩說:“咱們吃不了呀?”服務員和他們熟了,也說:“你們吃不了這么多,而且這里面還有兩道魚,紅燒鯉魚和清燉鯉魚?!碧浦Z說:“照我點的上,我想吃?!闭f完之后,他發(fā)覺自己的聲音很大。服務員給他們上菜,那道紅燒鯉魚做起來很費時間,他們吃其它菜飽了還沒有做好。女孩說:“咱們別要紅燒鯉魚了,上來也吃不了?!碧浦Z說:“上?!迸⒌氖稚爝^來,唐諾握住,熱乎乎的。路燈著了,屋子里的水汽打在玻璃上,使燈看起來朦朦朧朧的。一個男孩騎著自行車駛過,后面一個女孩摟著他的腰,不知道女孩說了句什么,男孩打了聲響亮的口哨。唐諾說:“吃完飯去我家吧,給你家里打個電話?!迸⑦t疑了一下,點點頭。
  紅燒鯉魚上來之后,他們讓打了包。
  路上唐諾總覺得有雙眼睛盯著自己,回頭看,什么也沒有。進大門的時候,門房老頭盯了他們一眼,女孩低下頭,唐諾拉著她匆匆上了樓。
  一進門,唐諾松了口氣。他找出一雙拖鞋讓女孩換上。女孩問:“能洗澡嗎?”唐諾去衛(wèi)生間放水,把窗簾拉上。女孩一件一件脫衣服,唐諾感覺蓮花好像在凋零。女孩脫到剩下內(nèi)衣的時候,忽然不脫了,進了衛(wèi)生間。然后響起嘩啦呼啦水的聲音。唐諾開了電視,什么也不看,把聲音調(diào)得很小。女孩出來的時候,唐諾把女孩抱起,放床上,他去衛(wèi)生間。
  他們睡在一起的時候,唐諾有些激動,他緊緊抱著女孩,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樣。女孩拉著唐諾的手,輕輕朝自己下邊滑去,唐諾摸到了女孩的內(nèi)褲。他明白了。
  他們?nèi)诤显谝黄鸬臅r候,唐諾那種丟東西的感覺又涌現(xiàn)出來,他變得心不在焉。女孩推了他一把,唐諾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一切平息下來之后,女孩趴在唐諾耳邊嘮叨,希望唐諾怎樣怎樣。唐諾感覺特別厭倦,累得很。他忽然想王玲肯定不要求自己的男人怎樣怎樣,她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自己奮斗來。唐諾覺得自己潛意識里對王玲不是表面上那么排斥。
  有了這次之后,女孩晚上經(jīng)常呆在唐諾這邊,雙方的家人都覺得他們挺合適。朋友們也很羨慕他,覺得唐諾挺有福氣,找了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但唐諾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女孩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那種女孩,可是那么多人覺得好,他覺得不理想也沒有多少道理。女孩要求他上進,有啥不對呢?唐諾覺得這個女孩可能就是他未來的老婆了,不大的一個城市,一有點事情,誰都知道。但什么時候結婚,唐諾心里沒底。他總覺得還要有事情發(fā)生,他想再等等,這樣或許更踏實些。
  這段時間,唐諾進了王玲的辦公室,感覺有些不大自然。他感覺王玲好像知道他的事情。但王玲一次也沒有問過,還像以前一樣安排唐諾該干啥干啥。單位的人們都有些羨慕唐諾,甚至有人想王局長沒了,副局長位置空下一個,很有可能提拔唐諾。唐諾對這些卻無所謂,他只是覺得每天被王玲吆來喝去感覺有些不舒服。他一直適應不了機關這種生活,他反復琢磨過“同志”這個詞,覺得同志的關系不應該是這么樣,不是這種絕對服從,也不是領導唯一,可是現(xiàn)實就是這樣,一點兒也看不出王玲對他的尊重。他想自己有了女朋友,一結婚就要有孩子,在孩子眼中自己一定是個很威嚴很了不起的人,可是現(xiàn)在每天跟在王玲后面,狗一樣,他不想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伤窍霘w想,也沒辦法。見了王玲,還是忍不住想多看看她,可是現(xiàn)在不能像以前那樣一直盯著她看了。他只能飛快地瞄一眼,然后低下頭。他想王玲穿著白色藍碎花裙子,然后是藍色西服白襯衫,接著是風衣,到現(xiàn)在又是藍色西服白襯衫,穿什么都很有味道。過些天大概又要穿裙子了,但今年穿什么顏色的?唐諾覺得還是白色的時候多。可是他不能去體育場看她了。夏天,她上班時穿什么衣服呢?唐諾想半天,還是不能確定王玲是穿裙子還是襯衫。
  這個問題唐諾還沒有琢磨透的時候,夏天就來了。整個世界仿佛一下被剝得赤裸裸地扔入無邊的焦熱中。一天,女孩告訴唐諾她懷孕了,這讓唐諾在炎熱的天氣里又增加了些焦慮。女孩希望他們馬上結婚,把孩子生下來。
  她說:“咱們都拖了這么長時間了,互相足夠了解,人們也都以為咱們早結婚了,只差辦事。為什么你要一直拖呢?”唐諾沒有更好的理由,他想了想說:“秋天吧?夏天太熱了?!薄澳呛⒆幽??”“先處理掉吧?!闭f這話的時候,唐諾低著頭,他不敢看女孩。他一點也沒有當父親的準備,他不想沒有尊嚴的時候去作父親。“那你得和我去?”“去哪兒?”女孩生氣了,捶了他一拳。唐諾點了點頭,覺得陪著女孩去醫(yī)院把自己的孩子做掉,有些不可思議,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等等吧?”“你不要還等什么?等我肚子大了想弄也弄不了。”唐諾茫然地點了點頭,說:“明天吧?!?br/>  晚上,辦公室通知唐諾明天跟上王玲去下鄉(xiāng)。唐諾想告訴對方自己明天有事,但不知道因為什么沒有說,掛了電話之后,他覺得大概是自己不想陪女孩去醫(yī)院。
  他打電話把下鄉(xiāng)的事情告訴女孩,女孩一聽就火了,“你們單位那么多人,為什么非要你去下,你告訴人家明天有事?!?br/>  唐諾說:“我已經(jīng)答應了?!?br/>  “咱們分手吧?!?br/>  女孩啪一下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唐諾下鄉(xiāng)的時候有些情緒,但和以前一樣,藏在心里。下鄉(xiāng)的共有三人,王玲、唐諾、司機。唐諾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王玲一人坐在后排。唐諾給王玲開車門、關車門,拿包、水杯。這些事情唐諾是反感透頂?shù)?,但這次都歸他做了。王玲今天穿著一件白色半袖襯衫,灰色西褲,黑色薄羊皮涼鞋,唐諾覺得既莊重,又有女人味。唐諾想,王玲單純作為一個女人,他肯定愿意為她做一切事情,可她是領導,他們之間有深深的距離。坐在車上,唐諾不敢返頭看王玲,只是通過倒車鏡仔細看她。隨著車行,鏡子一晃一晃的看不清楚。王玲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傳了過來,很讓人陶醉,唐諾不知道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他的女朋友從來不用香水,但身上也有一種香味,是青春的味道。路上唐諾一直不主動說話,王玲問他的時候,才說上幾句。
  到了地方,先是看點,都是對方準備好的,一大群人鬧哄哄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中午吃飯。下午繼續(xù)看。晚上聚餐的時候,沒事了,人們都喝了些酒。王玲的酒量很大,唐諾估計能把自己喝倒。吃完飯,天還很亮,沒有安排其他活動,王玲讓唐諾陪著自己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唐諾心里有些興奮,但還是很拘謹。走路的時候,他和王玲保持著較遠的距離,但把自己的活動范圍控制在能聞到王玲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走著走著王玲突然停下來,唐諾差點撞在她身上。只見她翹起一只腳,脫下鞋,舉起來抖了抖,掉出一粒小石子,然后她穿上鞋,接著走。唐諾一下臉紅了。他看見王玲的襪子很白,白得好像沒有穿。唐諾鼻子有些發(fā)酸。王玲是這么愛干凈的一個人。
  晚上回去后,唐諾洗了澡,看半天電視,睡不著。王玲的房間緊挨著他的,他側(cè)耳聽,好像有電視的聲音,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白天王玲脫了鞋那雙雪白的襪子一直在唐諾眼前晃,他覺得非常燥熱。唐諾給女朋友打電話,不知道今天她怎樣了?去醫(yī)院沒有?但鈴聲響,沒人接。唐諾又重撥,響了幾下,對方按斷了。唐諾有些沮喪,他發(fā)了個短信,但是等了好長時間,對方?jīng)]有回。唐諾又打電話,已經(jīng)關機了。唐諾很擔心女朋友。這時,隔壁忽然傳來杯子掉地上的聲音,唐諾一下特別沖動,他跑到王玲房間門口咚咚敲門。
  
  “誰呀?”
  “我?!?br/>  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然后門開了。唐諾看見王玲穿著一件粉色的睡衣,頭發(fā)濕漉漉的,赤腳穿著賓館的一次性紙拖鞋,她那雙雪白的襪子不見了,唐諾想它一定在衛(wèi)生間。唐諾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看看衛(wèi)生間的那雙襪子。他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慌亂中把房間門磕上了。王玲的臉上有些異樣的表情。
  “有事嗎?”
  唐諾慌亂地點了點頭,但不吭聲。
  王玲盯著他看了幾眼,臉上出現(xiàn)狐疑的表情。她說:“有什么事你說吧。”
  但唐諾不動,他想怎樣去衛(wèi)生間看一下。
  王玲又說:“有事說呀!”
  唐諾沒有想好怎樣說,還是不動。
  王玲說:“沒事你回吧。”
  唐諾還是不動。
  王玲過來開門。白天那股香味一下濃郁了,在她開門的一剎那,唐諾頭腦一篇空白,它不相信眼前的事實——王玲給他開門。他一把抱住王玲。王玲說:“你干啥?”唐諾也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他把對工作和王玲的所有壓抑都發(fā)泄了出來,他緊緊抱著王玲,王玲身上香水和沐浴后的味道一個勁往他腦子里沖。王玲越掙扎,他抱得越緊。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敲門聲。唐諾放開王玲,要去開門。王玲卻搖了搖頭。唐諾目光有些疑惑。敲門聲響了一會兒,有腳步聲離開了。唐諾這時感覺害怕,他怎么敢對王玲這樣呢?唐諾后悔得要死。他膽怯地看王玲,不知道她會把自己怎樣?希望她能原諒自己。王玲臉上一副冰冷的表情,眼神像刀子一樣。唐諾的心一下涼了,他明白自己完蛋了。他想起昨天女朋友要求他結婚的事,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馬上全城人們都知道他的事,他走到哪里都會有人指指點點。
  唐諾忽然又瘋狂地抱住王玲,往床邊拖,王玲掙扎。唐諾喊:“你叫呀,叫人來救你呀!”王玲不說話,只是掙扎,唐諾抱起王玲來,不顧她的掙扎,狠狠把她扔在床上,然后緊緊抱住,把嘴湊上去。王玲把頭扭來扭去,不讓他吻,唐諾不知道哪兒來的邪勁,一用勁,把王玲的睡衣撕爛了。這輕微的聲音那么刺耳,掙扎的王玲不動了,她裸露的身子暴露了她是個中年女人。唐諾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關于王玲生活中的傳聞一下涌進了他的腦子,他想自己做完這件事情可以去死。王玲開始掙扎,越掙扎唐諾越來勁,后來王玲就一動不動,由他折騰,又慢慢地開始呻吟,配合他的動作。唐諾覺得自己丟失了的東西回來了,具體是什么,他說不上來,但肯定是回來了。等他完了的時候,王玲毫無表情地問:“完了?”然后下床去衛(wèi)生間清洗。唐諾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了,他像一個流氓一樣跟著王玲去了衛(wèi)生房。他一下看見白天王玲穿的那雙雪白的襪子扔在垃圾桶里,襪底有些淡淡的污跡。唐諾失望極了,他覺得回來的東西又丟失了,他出聲地哭了起來。王玲放水沖自己的身子,對唐諾說:“你走吧?!碧浦Z像一具僵尸轉(zhuǎn)過身子,機械地開門,然后說:“我犯罪了,明天去公安局。”王玲說:“你瘋了。把門關好,記得明天早點叫我。”
  唐諾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想,要是明天沒事,回去以后馬上和女朋友結婚。不知道他們的孩子今天做了沒有?他撥號,對方的手機還是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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