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鄉(xiāng)縣人,畢業(yè)于湖南文理學(xué)院中文系,現(xiàn)居深圳。已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萬字,散見《長城》《天涯》《山花》《小說界》《中國作家》《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選年度小說選本。為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高級研討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楊爭光文學(xué)與影視藝術(shù)工作室成員,曾獲2008年度長江文藝文學(xué)獎。
他們坐在黑暗里。陽臺掠過從海邊吹來的硬邦邦的風(fēng)。唐娜說她想去個下雪的城市過冬天。她的意思是,要離開深圳。過去她對馬默講過不下十遍??此碱^緊鎖的古怪模樣,馬默估計這次是真的。
似乎是為了讓馬默相信這不是她的玩笑,接下來唐娜每天都在為她的離開作準(zhǔn)備,奔忙在公寓與物流公司之間,將她過冬御寒的羽絨服、高領(lǐng)毛衣、長筒齊膝牛皮靴和往后在那個下雪的城市能用得上的別的物品,統(tǒng)統(tǒng)寄出深圳。
馬默隱約知道接收唐娜包裹的城市和那個小城的男人,他有房有車,還有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存款。
屬于唐娜的那些私人物件她都寄走了,剩下的就是她將要帶走的三四件華歌爾塑身內(nèi)衣和一堆法國、日本品牌的化妝品,還有馬默和她之間快樂憂傷摻半的生活。
唐娜正在浴室里收拾洗浴用品。
她說,馬默,牙膏、洗發(fā)水快用完了,新的在櫥柜里!
馬默躺在臥房的床上,沒應(yīng)聲。
她又說,還有你的洗面乳,也快用光了,櫥柜有新的!
隔壁傳來爭吵聲,是那對終日愁眉苦臉的夫妻。接著傳來小女孩尖厲的哭聲,是那對夫妻的女兒,七歲,頂多八歲。馬默曾在陽臺見過小女孩,她比她的年齡顯得早熟,眼神里盡是惶惑、緊張。
那對夫妻又在為油鹽醬醋的事爭吵。
公寓墻體薄,室內(nèi)逼仄,隔音效果差,馬默和唐娜經(jīng)常能聽到各種令人煩躁不安的聲音,有白天裝修房子電鉆的轟隆,有夫妻歇斯底里的吵罵和寵物狗的叫喚,有抽水馬桶嘩嘩的流水聲,以及深更半夜高跟鞋踩踏地板發(fā)出的曖昧聲響和做愛時斷時續(xù)的喘息……當(dāng)然,那些人也能耳聞馬默、唐娜鬧出的動靜,嬉鬧、爭吵和做愛。搬進(jìn)這套一室一廳帶陽臺的公寓后,他倆總是很小心,行動起來貓手貓腳。
隔壁終于消停了。
唐娜說,馬默,銀行卡、信用卡在電腦桌抽屜里——睡著了嗎你,回句話!
這時馬默不知道應(yīng)該講點什么。他說,你把銀行卡帶走,信用卡留下,欠的賬我來還!
唐娜說,別這樣馬默,你知道我愛你!
馬默蜷縮在床上,抽搐兩下,哭了。他壓住了哭聲。
他聽到那些化妝品被小心翼翼地擺放進(jìn)了唐娜的行李箱。行李箱滾軸走了大約兩米,又停住。唐娜說,東西我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了,晚上八點二十的火車,你知道的。馬默你別送我,等我走了你再出來,我不想回頭時看見你站在我背后,怕受不了!
她的聲音打起抖。
知道唐娜要離開后,馬默患上了重感冒,耳鳴、鼻塞、打噴嚏、流濃涕,講話聲音嘶啞。躺在床上馬默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將腿腳伸直。雙腳露在被褥外面。他曲腿撣直被褥,捂緊兩只腳,感覺稍暖和了些。還是冷。
馬默說,唐娜,在那邊如果過得不好,你就回來。當(dāng)然,我希望你過得更好!
馬默又說,那個人怎樣,你倆吵架,他該不會動粗朝你掄拳頭吧?
她說,我不想談這個。
她講話聲音變得甕聲甕氣。
馬默估計唐娜還沒走,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他說,你也感冒了。
她沒答腔。
馬默聽到了唐娜的哭聲。
下午暖和的陽光淋在陽臺上,水一般灑進(jìn)客廳邊角。
馬默爬到床邊,下床去了趟洗手間,然后從冰箱找藥盒,吞了兩片阿司匹林。藥品說明書上注明一日一次,一次一片。馬默覺得自己感冒太嚴(yán)重,得加大劑量。
他又回臥房躺下。
唐娜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給自己泡了杯綠茶。她的眼睛是紅的。
她說,馬默,最后一個下午,我倆應(yīng)該聊聊。
馬默說,我得躺一躺,頭痛得都快裂開了,像發(fā)生了八級地震。你真想聊的話,我躺著陪你,要不以后再給你電話。
她說,你得上醫(yī)院看醫(yī)生,靜脈注射或者打點滴,才好得快!此時唐娜的聲音變成一團棉花,無比溫柔。
馬默喜歡聽這樣的聲音。
唐娜是個身材瘦高、滿臉單純的女孩。她很漂亮。之前她在一家內(nèi)衣公司做培訓(xùn)師,教授那些售貨員如何化妝和相關(guān)內(nèi)衣產(chǎn)品知識、銷售技巧。因為職業(yè)的原因,她對歐洲各種流行和時尚了如指掌。
但她不喜歡這份工作。別的工作她也未必喜歡。她討厭時時與人勾心斗角,分析別人講話的弦外之音。她已經(jīng)換過不少工作,銷售、文案、策劃,沒有干得長的。
現(xiàn)在她又辭職了,懶得再找工作。她說想過簡單點的生活,但又得看得到明天生活的模樣,甚至更遠(yuǎn)的日子。她說深圳是個大漩渦,卷著她走,看不到明天。
唐娜是個知足、好相處的女孩。
不過,這都是過去。
來深圳后,馬默和唐娜都在不知不覺地變化。
馬默猜想對唐娜影響最大的那件事,是兩年前那次人流手術(shù)。五一勞動節(jié)假期,馬默把唐娜弄懷孕了。兩個月后,他倆沒要那個孩子。馬默說,現(xiàn)在咱們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時不時要搬家,養(yǎng)孩子負(fù)擔(dān)太重。等孩子懂事了,知道自己如何困難地成長,會怪我們做父母的……當(dāng)時唐娜拿著四維彩超檢驗單告訴馬默,孩子在她子宮里長得很好。她哭了。她說,還不知道那個十五毫米的胚胎會長成男孩還是女孩!馬默說,咱們咬咬牙,等兩年,日子好起來,再要個孩子,兩個也行。馬默捏了捏唐娜的手心,又幫她把臉上的淚水擦干了。然后,唐娜臉色蒼白地走進(jìn)婦科診室,預(yù)約一周后做人流手術(shù)……
唐娜說,馬默,你是不是心里特恨我?
馬默說,不會,哪有。
唐娜說,肯定有。你還記得那次我們?nèi)ト齺喡糜螁幔课覀z在那塊“山盟海誓”的石頭前拍了合影,我還記得當(dāng)時你勾著我手指頭咧嘴笑的樣子。還有,你單膝跪在花壇邊,兩只手捧著椰子向我求婚。那么多天南海北的游客看你看我,把我嚇壞了。其實當(dāng)時我心里甜得很,像吃了蜜糖。我倆站在海邊相互跟對方說,會一輩子在一起!你說,永遠(yuǎn)!那真是個美妙的夏天!
馬默說,記得。
唐娜說,照片在影集里,你要不要看?
馬默說,我記得那時我們年輕的樣子。
唐娜說,那你講講!
馬默說,跟你剛才講的差不多。
唐娜說,馬默你肯定在心里恨我。昨天我做了噩夢,這些天我都在做噩夢,現(xiàn)在想不起噩夢里的情景。其實我很想跟你一起生活,但我不想成為你的負(fù)累,你知道的!
馬默不作聲。
又是一陣沉默。外面?zhèn)鱽砥囓囕嗆堅隈R路上的聲音。馬默睜開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他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從床頭柜上抽出紙巾擤鼻涕。他突然想喝點白酒——紅星二鍋頭,啤酒也行,但他躺著沒動。
唐娜說,你還記得我那個同學(xué)嗎,個子很小、鼻梁上長滿雀斑的那個?
馬默說,是劉燕?
唐娜說,嗯,就是她,她結(jié)婚的時候就買了房子。還有另一個同學(xué),那個滿嘴四環(huán)素牙的,你記得嗎?
馬默說,記得,她牙齒超難看,不論微笑還是大笑,她總捂緊嘴巴,生怕別人看見她的牙齒。我忘記她名字了。
唐娜說,是羅欣,她孩子都四歲了。她們兩個都長得沒我好看,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馬默?
馬默說,嗯,她們沒法跟你比。
馬默清楚唐娜這時講她那兩個同學(xué)的意思,傻子都聽得出來她心里的想法。他掀起被褥,赤腳走到窗邊。排成長龍的車輛塞在馬路上,不停地響著刺耳的喇叭。他望見不遠(yuǎn)處棕櫚樹下,一對年輕的男孩女孩在爭吵,女孩哭了,哭得很傷心。
床底下爬出只大拇指般粗的蟑螂,張牙舞爪,探頭探腦朝客廳方向走。馬默低頭掃了眼那蟑螂,跨步抬腳準(zhǔn)備踩,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赤著腳。他趕緊彎腰抓起拖鞋,拍打。啪一聲后,蟑螂變成肉泥。唐娜說,在干什么你,你在聽我講話嗎?馬默說,有蟑螂,剛才被我打死了。我在聽你講話!
隔壁在用抽水馬桶,沖了兩次。
唐娜重重地嘆了口氣。
她說,馬默,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嗎?我猜你肯定知道。我想住自己的房子,可以不用擔(dān)心搬家,可以隨自己的心意布置房間;我還想拍一套或者兩套結(jié)婚照,我們結(jié)婚時拍得太倉促,照片不好看;然后我想再生個可愛的女兒,將她打扮成公主,看她一點一點長大!我會很享受這個過程這種感覺。以前沒結(jié)婚時我就這么想。有時候,我都覺得當(dāng)初我們膽子太大了,太敢想了,現(xiàn)在的生活完會是另外的樣子!
唐娜喝了口綠茶。又連喝了兩口。
她說,馬默,你在聽嗎?我也喜歡跟你在一起,聽你和你寫詩寫小說的朋友在酒桌上朗誦詩歌;還喜歡跟你單獨在一起,站在陽臺上幫你拔長出的白頭發(fā);還有我坐在馬桶上方便時,你給我送來報紙或者雜志……這些我都喜歡。你記得嗎?有次我淋巴發(fā)炎,半夜疼得直哭,你非要去給我買藥不可。是冬天,我聽得到外面刮颼颼的冷風(fēng),結(jié)果你從羅湖跑到福田,也沒找到營業(yè)的藥店,是空著雙手回來的。我看你都急哭了,還哽咽著給我講冷笑話,分散我的注意力。當(dāng)時我在心里跟自己說,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可現(xiàn)在,我想要安穩(wěn)一點、慢一點,不被急速的生活趕著奔跑。
她說,你懂我意思嗎,馬默?
馬默連哼了兩聲。
她說,我還記得我倆剛認(rèn)識的那年夏天,暑假時你說你想我,便不管不顧地從南方搭長途火車來到我家鄉(xiāng)伊吾,我?guī)愕侥酌r(nóng)場吃哈密瓜,在戈壁的深處看胡楊林——假如,我是說假如,老天能讓你實現(xiàn)一個愿望,你想要什么?
隔了許久。
馬默說,我希望你變回從前的樣子,快樂!
她說,馬默,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告訴你,我也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我都不知道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我想起昨天晚上做的夢了,咱倆在一片荒涼的沙漠,成群的駱駝在行走,我們看到了海市蜃樓。毒太陽曬得我口干舌燥,你搶走水壺,寧愿把水給成群的駱駝喝,也不給我喝,還沖我瞪眼,好兇。
馬默又躺回床上。他聽到唐娜打開冰箱,找出水果在吃。冰箱里只有紅富士蘋果。
馬默靠在床上,在背后墊了兩個枕頭。他挪了挪背,盡量讓身體靠得舒服些。
唐娜說,馬默,你還記得那一天嗎?
馬默說,哪一天?
唐娜說,就是那次吵架,我拿著把菜刀對著你的那一天。天知道我真不愿那樣。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咱倆現(xiàn)在總為了丁點雞毛蒜皮的事爭吵……還記得嗎你?
其實馬默記得,但他說,我忘了。
她說,就是為周迅,我說她男朋友交得太多,樸樹、李亞鵬、李大齊……你說她每次戀愛都很投入,很認(rèn)真。我倆就發(fā)生了爭執(zhí),結(jié)果鬧得不可開交。當(dāng)時我正在廚房切牛肉,好像是牛肉,沖到客廳我就拿菜刀指著你了。我并沒準(zhǔn)備對你干什么。其實周迅談戀愛跟咱倆有什么關(guān)系呢,跟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干!
唐娜邊嚼蘋果邊跟馬默講話。
她說,我也不想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整天跟你絮絮叨叨。我都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我懷疑再這樣下去,我會得病,得抑郁癥。還有你,你也在變,你現(xiàn)在跟我講話,一點耐心都沒有,動不動發(fā)脾氣,還經(jīng)常喝酒喝到半夜,醉醺醺地回來,抱著馬桶痛哭。你都不知道你那副絕望的模樣,嚇?biāo)廊恕?br/> 她繼續(xù)說,我真的很怕,不曉得接下來的日子會成什么樣子。
窗口的陽光退了出去。馬默再次起床,走近窗邊,往樓下看。樓下娛樂休閑城的按摩女工正在列隊操練,她們喊著:老板好,歡迎光臨!老板請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鼻塞,馬默感到呼吸困難。他看著天空一點一點暗下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著太陽消失在地平線,然后夜晚像墨汁般洇散,吞沒明凈的天空。他意識到,黑夜即將來臨。倏地他眼前閃出個畫面——小時候的黃昏,吹著徐徐的晚風(fēng),他走在一條兩邊起伏著麥浪的泥巴路上;眼前又閃出個畫面——在寬敞明凈的大房子里,唐娜窩在沙發(fā)上看雜志,茶幾上擺放的咖啡正冒熱氣,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在客廳里抱緊芭比娃娃顛來跑去。
咚的一聲,唐娜將果核丟進(jìn)垃圾桶。馬默眼前的畫面消失了,瞥了眼床頭堆放的文學(xué)雜志和小說集,他心里空落落的。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在大學(xué)圖書館旁邊的湖畔,月光皎潔,他和唐娜緊緊擁抱在一起。唐娜問他,我們會愛到老嗎?他說會,肯定會。那時他們都相信愛情恒久不變。
唐娜說,還有一件事,我也忘不了!
馬默說,唐娜你說。
她說,人流手術(shù),兩年多了。
唐娜終于提到了那個沒生出來的孩子。馬默猜到她遲早會提這件事。
她說,手術(shù)那天是禮拜六,你記得嗎?你那家廣告公司臨時通知你加班,我說這個時候你不該去,你應(yīng)該陪我。你堅持要去,說那是你第一次全盤負(fù)責(zé)的項目。我看得出來,你心里也想跟我在一起,后來你掏出手機準(zhǔn)備打電話請假,我沒讓你請。我說反正手術(shù)是醫(yī)生做,不用你陪,讓你去加班!
馬默說,后來我不是回來了?
她說,是的,當(dāng)我從手術(shù)室出來,看到你孤零零站在那兒,靠著墻壁,一副擔(dān)心我的模樣,我感動得哭了。你還捏緊我的手,幫我擦了眼淚!
馬默說,當(dāng)時我坐上公交車,掙扎了很久,半路下了車,轉(zhuǎn)回醫(yī)院。那天好熱,我的襯衣全汗?jié)窳?,擰得出水。
她說,馬默,那是我跟你在一起最感動的事,盡管那是你應(yīng)該做的。
眼淚從馬默臉上滑落,滴到地板上、他的腳背上。他又躺回床上,被褥里還有余溫。
馬默記得,后來他和唐娜從醫(yī)院出來,去喝瓦罐湯,吃豬腳燉花生。結(jié)賬后拿發(fā)票刮獎,中了一百塊……馬默正想到這里,唐娜說,那天咱倆中獎了,一百塊,你去超市買了山東紅棗、草原烏雞、野生鯽魚,你說這是老天爺送給我的補品。
唐娜說,我忘不了這事,那是我第一次中獎。
公寓響起裝修房子的電鉆聲、嘈雜的腳步聲,還有隔壁小女孩站在陽臺上朗誦課文的稚嫩聲音。
馬默和唐娜安靜下來。
唐娜喝了口綠茶,將瓷杯放在茶幾上。要是那次把孩子生下來,她(他們都喜歡女兒)該有兩歲多了!唐娜講話的聲音猛地變小,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馬默聽到了。
天空暗了,墨黑一片。城市的燈火閃亮起來。
稍后唐娜又恢復(fù)正常的聲音。她說,馬默,起床吧你,記得吃晚餐。我得去趕火車了,再遲會誤點。
感覺到冷,馬默挪了挪躺在床上的身體,沒起床。聽到腳步聲和行李箱的滾軸朝門廊移去,他窩在被褥里縮成一團,似蠶蛹。他交叉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
責(zé)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