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高級編輯。在全國各刊物發(fā)表散文、隨筆多篇。散文長卷《消逝的村莊》獲中國作協(xié)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散文集《時光之水》、散文《我的美麗鄉(xiāng)野》分獲第三屆、第六屆遼寧省政府文學獎——遼河散文獎,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人的一生最不可能避開的是什么?是路。凡人,皆得走路(除非你天生癱瘓)。路與你是不可分割的“存在”。不管你對路抱什么態(tài)度,你要生存,就得邁開雙腿,用腳步不停地叩擊大地、山川、河流——一切能夠印上人類腳印的地方。
世上走路最長的人是流浪者。流浪者渴望路像一支飛矢渴望鵠的。他活在路上。于他,滿天的星光是戀人雙眸的撫慰,廣袤的大地是溫暖如春的眠床,陌生的屋頂散發(fā)著奇異的馨香,異鄉(xiāng)人的口音似夢中似曾相識的串串銀鈴,不斷撞擊他的耳膜。這一切都會誘惑他不停地走下去,流浪者沒有終極目的,如果說有,他的終極目的就是路。
世上走路最短的人是老守田園的人。他的路徑是從家到田地又從田地到家。于他,“時間的流逝及其重量”都在一把鋤頭上。他的腳印則像種子一樣播撒在田地里。他生存的方式恰似一只蠶兒,終生趴在一枚桑葉上,不斷地嚙咬這枚桑葉,也嚙咬同一輪太陽,同一輪月亮,同一種沉滯不動的時光。他的一生都沒能沖出一枚桑葉的半徑。
有那么一天,走路最長的流浪者和走路最短的老守田園的人,同時聽到了一支歌子(其實大家也都聽到了):“人生的路喲!怎么這樣長?怎么走也走不到盡頭。人生的路喲!怎么這樣短?沒走幾步就到了蒿里?!备杪暆M含著虔誠的叩問,無助的茫然,旅人的疲憊,過客的焦灼,和一切渴望停下來渴望從田地走回家園的旅人的一聲最后的長長而甘美的嘆息。
不知這個歌唱的人是誰?這支歌子的詞作者是誰?曲作者是誰?也許是森林在唱,是河流在唱,是大地在唱,是天空在唱,是海洋在唱,是高山在唱,是風在唱,是云在唱……是一切孕育了生命,送生命上路,又召喚生命,接生命回家的原初質(zhì)素在唱。這支歌子的詞作者、曲作者是生命——一切人的生命,它的觸須直達記憶開始的地方,它的壽命就像掛在蒼天上那輪古老光華的月亮那樣長,也像在今天早上的晨風中從一片窄窄的草葉上跌落下來的露珠那么短。不管是流浪者還是老守田園的人,不管是你還是我,大家都參與了這支歌子的創(chuàng)作和這支歌子的合唱。畢竟我們每天都在走路,不管是走最長的路還是走最短的路——其實都一樣。直到有一天我們再也走不動為止。
記得童年時剛學會走路不久,在一個初冬的晚上,為了接外出辦事的母親,自己第一次走到村外,第一次面對眼前那么多條小路。一條條蚰蜒似的未知小路,讓一個孩子充滿了恐懼(是人類從森林走向陸地、從爬行走向站立時遺傳下來的恐懼),不到一米高的小人兒,站在浩茫的天地間,拖著自己瘦瘦小小的影子,膽怯地向前望去——遙遠的村路噢!你們都通向哪里?遙遠的村路噢!你們像云一樣縹緲,像水一樣蒼茫,像風一樣不可知,像夢一樣沒有底線——雖然那時自己還沒有學會做夢。一輪白月淡淡地籠著遍地寒雪,有鋼藍色的煙在雪地上輕輕纏繞,軟軟漂浮。也許不是煙,只是一團思緒——小孩子的眼睛到底能看清塵世上的什么呢?
長大以后回憶那個遙遠的初冬之夜站在村頭雪地上看到的如幻的鋼藍色煙霧,其實它就是一團思緒,它在思念遠方那些沒有走過的路。對于這世上的每一個人,許多許多的路都不可能是用來行走的,人的一生太過短暫,你不可能有那么多只腳,同時踏上那么多條路。許多許多的路,都是用來思念的。那些從未走過的路,是路之幻象。它們在思念的柔軟里,會流溢出多少嫵媚多少芳香,多少未知多少惆悵?。∏∪缛?,燃燒的桃花照亮所有思念的路途,景色斑斕絢麗,目光憂郁多情,繽紛下落的花瓣會香徹我們從未印上腳印的條條道路上的塵埃。比如說:如果我當年不嫁給這個男人而嫁給另一個男人,那將會……(如果我當年不娶這個女人而娶了另一個女人,那將會……),如果我當年不選擇這個職業(yè)而選擇了另一個職業(yè),那將會……,如果我當年不去B城而留在了A城,那將會……,并幻想,我們的影子現(xiàn)在就行走在那條路上,有一天,它會跑來對我們說,那條路風光旖旎,那條路美不勝收?!拔覀兊纳钣幸粭l姐妹船,航行在一條截然不同的航道上。當太陽在島的后面燃燒?!?br/> 可惜,沒有什么“那將會……”路,不存在多義性。路是唯一的。所有的選擇都是唯一的。不是A,就是B。你不能同時既是A又是B,這在邏輯上講不通,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如果你是一個美人,要么是楊玉環(huán),要么是趙飛燕,你不能同時既是楊玉環(huán)又是趙飛燕。路,本來是一種暢通無阻,當你無法抵達時,它便成了一種缺憾和局限。而這缺憾和局限卻會成就美與詩。猶如明月倒映在水中,成一幻象,你永遠無法掬起這幻象,可圍繞著它的綿綿不盡的漣漪,卻會噴發(fā)出綿綿不盡的詩的愁緒與熏香。
童年的白月被一片淡淡的云影遮住了,遠方的樹——那些比村莊比道路還古老的樹,裹藏在藍色、黑色、白色的團團迷霧中。一派非人間的混沌。它們多像巨人的骨架,立在村路的兩旁,在云影下述說著時間的漫長,風的抽打,水的凝滯,安于命運的恬靜和等待春天的渴望。母親遠遠地走來了,在遙遠的村路上,她顯得多么渺小,多么模糊不清,像移動的土塊,行走的樹樁。我飛快地朝母親跑去,母親輕輕地把我抱起來。母親的懷抱可靠而溫暖。這是人的最安全最親切最血脈相連的一條路。月光下,我細細地打量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成熟的果子、沉靜的海、皎潔的月亮、美麗的珍珠、五谷豐登的原野——天下所有母親的臉都生得這樣美。如今,她孤獨地沉睡在大地深處,沒有墓地——她是那種不配有墓地的卑微的人。面臨絕境——漸漸被記憶清除,漸漸被人間遺忘。而那時,我以為母親永遠也不會老,永遠也不會死。而我自己更是個行走在時間之外的人,更是永遠也不會老,永遠也不會死。歲月的流逝與我無關(guān)。小孩子一點也不能理解,世上所有的道路都在時間之內(nèi)。小孩子以為自己會永遠行走在路上,這是最大的幻象。
上小學了,每日都要走村路。村莊的路又細又弱,又窄又瘦,又土又丑,如一只褐色的大蜘蛛吐出的線,絲絲縷縷,從村莊的腹部動情地爬向四面八方。村莊的路凸凸凹凹,坑坑洼洼,世世代代的莊稼人的腳印疊加起來能有十幾米厚,可是西風一吹,你卻連一個腳印都找不到了。西風會把什么都掃去的。村莊的路,農(nóng)夫般委瑣,上面常常蓋滿野草、馬糞、柴灰、雞毛,在大路面前,它常常顯得心慌氣短,自慚形穢,只能裝作自己不是路,盡量縮著身子,隨便一溜,便遁入田野荒原中。讓熟悉它的人都頓感疑惑,這到底還是不是路?沿著它走,到底能走出個什么景象?
它當然是路,如今,不是我在頑固地記憶著這些路,是我裹在鞋子中的十個腳趾頭在頑固地記憶著這些路。裹在鞋子中的腳趾頭就是十只“眼睛”,它們比長在我腦袋上的兩只眼睛更熟悉村路的氣息。它們在極低極低的姿態(tài)中思索著這些路,丈量著這些路;在極黑極黑的暗影中傾聽著這些路,親昵著這些路。十只“眼睛”在這些路上迤邐盤旋,低徊不已,有時燦爛微笑,有時黯然神傷。我曾經(jīng)多么喜歡這些路,又曾經(jīng)多么為這些路擔憂??!由于不能踏上每一條路去——察看,就不知道它們從村莊縷縷行行爬出后,到底都通向了哪里?
如果有一條路,走著走著就斷了,像是懸空在兩條深不見底的山澗中的橋那樣,憑空就斷了(這種情況不是不能發(fā)生,卡夫卡筆下那座橫臥在一條深澗上的橋,不是在第一個旅人踏上的瞬間,想轉(zhuǎn)過身來看看這位旅人,“一座轉(zhuǎn)身的橋”,還未把身體完全轉(zhuǎn)過來,就已經(jīng)墜落坍塌了),而這個行走的旅人又不愿折回,他該怎么辦?而此時又正是山風呼嘯,夕陽沉湮,曠野無人,四顧蒼茫。人在面臨著如此絕境的時候,他該怎樣地掙扎才能有一條新路呢?人的力量又是有局限的,光的力量也是有局限的,不是所有的黑影都能被光所驅(qū)散。人,從村莊出發(fā)選擇哪條路該是多么驚心動魄。
如果有一條路,從村莊爬出時它還是直溜溜的,實際上它卻是一條循環(huán)往復的路。從村莊出發(fā)的旅人沖出莊稼、荒草、野花、河流,有時甚至化成一個雁影,背對著小路上空的白云,又輕又快地飛過那條小路。他走啊走,從黎明到黃昏,從黃昏到黎明,孜孜■■,兢兢業(yè)業(yè),像西西弗斯推著他的巨石一樣勤奮勞作。他在這條小路上留下了雨點般的腳印,他也看到了別的雨點般的腳印——他的同行者的腳印、羊的腳印、鳥的腳印、魚的腳印、風的腳印,小路在“淤塞的時間內(nèi)”總是通向前方,沒有誰看出其實這是一種幻象。突然有一天,旅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又沿著這條小路回到了村莊。出發(fā)加行走等于原點。旅人這些年走了這么多的路,其實是在圍繞著一個封閉的圓圈在行走。他和出發(fā)時有什么不同嗎?當然有所不同,他出發(fā)時是綠鬢鴉雛色,回來時已是兩鬢斑斑。事情怎么會是這樣?這幾乎不可思議。你需要一個答案嗎?我也需要一個答案??捎行┦虑榫褪菦]有答案。村莊世代流傳著這樣一個寓言:某年春天,村莊里一位最勤勉的人,遠行去播種谷子,人們都說他必定取得豐收。秋天來了,涼爽的谷倉已經(jīng)打掃干凈,等待收藏谷子。可是谷子顆粒無收。種谷子的土地一片荒蕪,野草連天。難道是他拿錯了種子?不,他沒有拿錯種子。人,從村莊出發(fā)選擇哪條路是多么意味深長。
如果有一條路,在村莊中看它是最不起眼的,但它卻是一條無限延長的路。旅人踏上去后,行走一寸,路就自動延長一寸。行走一尺,路就延長一尺。路與旅人就這樣詭譎對峙,就像在寒冷透明的月宮里砍伐桂樹的吳剛,當他伐倒一棵桂樹時,立即就有另一棵桂樹應聲長出。旅人——當然不可能是一個旅人,而是一代代的旅人都知道誰也沒有能力走到路的盡頭,因為這條路沒有盡頭。誰也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也因為這條路沒有盡頭。這條路是一種無限。誰都知道自己在這條路上只能前進一小步,有的甚至連一小步也沒能前進。走這條路是否是天底下最大的愚行?由于路的艱難、坎坷、崎嶇、糾纏,越是走到最后,旅人越是稀少,許許多多的旅人都在路上倒斃了。夜晚,一堆堆枯骨閃著刺眼的磷光,在對仍然行走的旅人發(fā)出冷酷的警示,淚滴一樣的小花開在枯骨上,在對仍然行走的旅人發(fā)出溫柔的嘆息。然而這條路上的旅人卻從未斷絕。行走在這條路上的旅人在尋找什么,光、彼岸、真理、詩、美?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這樣,也許他們就是在尋找他們自己。
如果有一條路,從村莊出發(fā),一直向西,向西——他就是魯迅在《過客》中所描寫的“過客”所走的路——其實是無路,因為它的前面是“墳”。雖然在孩子的眼里“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野百合,野薔薇盛開時,熱風飄過它們的臉龐,這臉龐也會努起幾個圓圓的笑渦,粲然欣然。這臉龐滴落的紅暈也會短暫地涂成一抹生的盎然與輝煌,掩住黃土荊棘的敗落與死寂。所以魯迅才那么喜歡孩子,因為死氣還沒有爬進他們的雙眼。對于這“過客”,也另有路,他完全可以不向西,他可以向南、向北、向東,就像愚公完全可以不移山,他可以搬家,可以另辟蹊徑,繞過太行、王屋兩座山。愚公終于還是要移山,“過客”也終于要向西行,朝著墳地——那“盛著人類痛苦本質(zhì)的黑色勺子”走去。一個旅人選擇的路是“無路”,但卻要義無反顧地前行,這有著冰鐵的冷色,自戕的決絕,是死火的熱焰,啞人的高歌?!斑^客”曾經(jīng)問過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這個問題老翁不能回答,誰都不能回答,墳地之后或許是無限虛無的慢慢涌出,或許是團團迷霧的崢嶸翻滾。人類的智商無法抵達到那里,人類的腳步也就無法抵達到那里。因而除了臆想之外,沒有恰如其分的言說能夠傳達出墳地之后的漫無邊際。如果認識是無知的,語言也是無知的。
路,不管有多少幻象,我們的雙腳每天還是要扎扎實實地踏在大地上行走。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