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當農民工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甚至是工人階級的主要力量時,農民工組織權也開始提上議事日程。在中國向市場型社會轉變的過程中,在政府沒有有效制衡市場力量甚至與市場力量合作的情況下,“資強勞弱”的格局不可避免,而農民工組織權卻是抵御這種力量的重要武器。這種組織權有兩條演進路徑:一是政府所主導的把農民工納入工會,二是成立農民工自組織。把農民工納入工會,存在著政府、工會、單位和農民工四者之間的博弈,既有組織性優(yōu)勢,又存在著制度性弱勢。讓農民工成立自組織,如何在可控和可為之間做好平衡,體現(xiàn)著政府的治理術。
關鍵詞 農民工 組織權 工會 自組織
[中圖分類號]C9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5-0147-08
一、問題的提出:農民工組織權
近年來,隨著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的轉移,農民工越來越成為城市工業(yè)和服務業(yè)的主要從業(yè)人員,已經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如2003年9月召開的中國工會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中華全國總工會就正式提出:“一大批進城務工人員成為工人階級的新成員”。2004年全國總工會會同國家統(tǒng)計局,進行了全國第五次職工隊伍狀況調查,其數(shù)據也顯示了這一點:到2003年底,第二、三產業(yè)吸納的勞動力達37886萬人,其中國有和集體單位的職工為6621萬人和950萬人,僅占20%,余下的30315萬人全是農民工,占二、三產業(yè)職工總數(shù)的80%。農民工主要集中在第二產業(yè),其比例高達82.7%。這表明在當前中國,農民工不僅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而且是工人階級的主要力量。
從應然角度上來說,農民工作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應享有與其他工人階級相應的勞動權、組織權、居住權、休息權等相應的公民權。但是在現(xiàn)實工作和生活中,農民工卻是工人階級中最為弱勢的群體,他們的公民權利屢屢受到侵犯,典型的如拖欠農民工工資、居住權得不到保障(城市的拆遷和改造,往往不會考慮作為第四方群體的農民工)、超時加班不支付加班工資、勞動條件惡劣甚至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如頻繁的礦難所產生的傷亡往往都是農民工。那么為何農民工群體所遭受到的公民權利侵犯最為頻繁、最為嚴重呢?這實際上與轉型中國的市場性力量和制度性力量密切相關。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轉型的一個重大特點就是要建構一個具有一定自我調節(jié)能力的市場型社會。按照波蘭尼的說法,這種“自我調節(jié)市場”的擴張,把那些本不屬于商品的范疇即土地、勞動力和貨幣卷入到市場交易的漩渦中來。從而成為“虛擬商品”。這使得市場規(guī)則普遍應用于社會領域。而且更為巧合的是,中國建構市場社會的過程恰恰與全球化市場的擴張緊密相連,這就更使得市場性力量“脫域”于社會,成為社會的主導型力量。在一個原本沒有市場、私有制和資本主義的社會建立一個有私產的市場社會,資本力量的獲得和集聚就顯得尤為重要。這種“大轉變”使得中國政府從中央到地方都不斷地強調資本的重要性,用盡各種方法招商引資,并保護資本的利益。從上世紀80年代的“地方政府即廠商”的蘇南模式到上世紀90年代私營企業(yè)大發(fā)展的浙江模式再到2000年之后的大批量外資引進,政府和社會形成高度共識,那就是盡可能地培育和引進資本,促進當?shù)亟洕鐣l(fā)展。在中國第一波市場化浪潮的大背景下,“資強勞弱”的局面就此形成。這種市場性的排斥力量使得農民工弱勢地位不可避免。
另一方面,由于農民工缺乏制度性的保護,使得其弱勢地位更加明顯。正如波蘭尼所研究的那樣,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與市場型社會擴張相對應的是社會“自我保護機制”的建立,用以保衛(wèi)社會。這種保衛(wèi)方式主要是政府出臺相應的保護社會的措施,如英國的“伊麗莎白濟貧法”,德國的“勞工疾病保險法”、“勞工災害保險法”、“勞工老年殘廢保險法”,美國的羅斯福新政,及其社會自身的各種努力,如建立各種各樣的勞工聯(lián)合體、新聞輿論監(jiān)督,等等。這些保護主義制度的引入是防止市場過度侵蝕社會的平衡性力量。然而,在當前中國,尤其是對農民工而言,這些保護性措施幾乎沒有,即使有其力量也不夠強大。當然近幾年,也出現(xiàn)了政府幫農民工“討工資”的直接干預行為,但其象征意義往往多于實質意義。因為農民工公民權利遭受侵害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政府的一兩次甚至幾十次、幾百次去討工資只是少數(shù)的案例,不能從全局上解決這一問題,不然社會上也不會頻繁出現(xiàn)農民工維權行為了。更何況,政府出面討要工資有越位之嫌,同時亦表明其他討要工資的管道出現(xiàn)了問題。
從理論上而言,農民工討要工資或者漲工資,所要面對的直接對象是資方,是勞方和資方的問題。對勞方而言,為了應對資本的力量,必須不是單個的工人個體而是組織成為群體展開集體行動才能抑制資本的強勢,得到合理的工資。這種在面對資本剝削和不合理行為及其維護自身權利的抗爭過程中所產生的聯(lián)合和結社行為,就是我們所說的組織權(rights to organize)。懷特在研究工人階級力量時指出,工人階層的力量來源于兩種:一是結社力量,二是結構力量。所謂“結社力量”指的是“來自工人形成集體組織的各種權力形式”,即工人階級形成自己的組織、通過各種集體行動表達自己意愿的能力;所謂“結構力量”指的是“工人簡單地由其在經濟系統(tǒng)中的位置而形成的力量”?!敖Y構力量”由兩種“討價還價能力”組成。一種叫做“市場討價還價能力”,包括:第一,工人擁有雇主所需要的稀缺技術;第二,較低的失業(yè)率,即所謂“緊湊的”勞動力市場;第三,工人具有脫離勞動力市場、完全依靠非工資收入而生活的能力。另一種叫做“工作現(xiàn)場的討價還價能力”。這是一種“從卷入嚴密整合的生產過程的工人那里所產生的能力。在那里,關節(jié)部位上的工作節(jié)點的中斷,可以在比該節(jié)點本身更為廣大的規(guī)模上,導致生產的解體”。毫無疑問,對農民工而言,結構力量是非常微弱的,他們幾乎是無差量的非技術性勞動,而且人數(shù)眾多,難以依靠非工資性收入而生活(尤其是新生代農民工,回家種田種地對他們來說已經非常遙遠了),工作現(xiàn)場的討價還價更是難以做到。他們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是懷特所說的結社力量,即我們所說的組織權。當然,這種組織權可能與西方的不同,西方的工人組織權可以起到平衡資方力量,但在中國當前現(xiàn)實狀況下,由于缺乏集體行動的能力,如游行、大規(guī)模的罷工等,這種組織權恐怕在更多的時候只是一個維權行為。不過,即使這樣的組織,在農民工群體中亦非常缺乏,這使得農民工維權異常艱辛。
這只是從理論和邏輯推理上來說,建立組織權對農民工而言非常重要。但是,在當前中國的現(xiàn)實狀況下,農民工本人是否意識到了這一問題,或者說對他們而言,這種組織權有沒有必要,如果有必要,是選擇哪一種組織;如果沒有必要,其原因又是什么?這是本文關心的主旨。
二、農民工組織意愿和組織渠道
農民工的組織權問題實際上與他們的組織意愿和組織渠道密切相關。當廣大農民工意識到農民工組織能夠維護他們的權益,能夠保障他們的權利,能夠維護他們的尊嚴,他們才有這個意愿去成立或者加入組織,這是組織權的第一步;在意識到成立或加入組織的重要性和迫切性的基礎上,還要有能力和渠道去建立組織或者加入組織,如獲得政府許可、有組織渠道(工會或者其他組織)等。
1.農民工組織意愿
對農民工而言,要不要成立或加入某種組織,主要看這種組織能不能給自己帶來好處,能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權利訴求。根據筆者對浙江省農民工組織權的抽樣調查發(fā)現(xiàn),在被調查的750名農民工中,當被問及要不要成立農民工組織(包括加入工會)的時候,高達61.3%的農民工回答“要”,回答“不要”的只有30.6%,其余8.1%的人回答“不清楚”。這表明,大多數(shù)農民工對于成立農民工組織有相當?shù)囊庠浮.敼P者繼續(xù)追問那些回答“要”成立農民工組織(包括加入工會)的農民工,為何他們希望成立這樣的組織時,50.7%的人認為是“人多力量大、辦事情方便”,42.8%的人認為是“可以提供工作信息及其人際交往”,36%的人認為“組織可以辦一些個體辦不到的事情”,15.2%的人認為“組織可以出面解決勞資糾紛”。這表明,對農民工而言成立組織的目的首要的還是人多勢眾,其次是提供工作信息和人際交往。這也符合農民工成立組織的樸素愿望,即通過人多勢眾來謀求權利,通過組織內部的人際交往來獲取工作信息和情感交流。但是,對農民工而言,他們并沒有把組織的成立看成是用來解決勞資糾紛的主要渠道,其所占的比例只有15.2%。所以從理論上推演出,中國當下農民工成立組織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維權還是有問題的。在農民工看來,組織首先要給農民工提供內部服務,如提供工作機會、辦事情方便及其解決一些現(xiàn)實問題,而不是把首要目標放在維權上。
2.農民工組織渠道
就目前而言,農民工組織渠道主要有兩種:一是利用現(xiàn)有的工會組織體系,把農民工整合到工會中去;二是成立各種各樣的農民工自組織或群體。由于農民工群體本身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而工會組織又是廣大職工自愿結合的工人階級群眾組織,這就使得工會與農民工之間具有天然的可銜接性。盡管長期以來,我國工會只面向城鎮(zhèn)居民身份的職工,農民工由于身份認證上屬于農民而被排斥在外。但是近幾年來,由于農民工作為工人階級的身份逐步得到政府和社會的認可,這使得他們加入工會成為可能。如2003年8月,全國總工會宣布將盡可能多地組織農民工加入工會。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便有3400多萬農民工加入了數(shù)以百計的大大小小的打工地城鎮(zhèn)工會組織。尤其是近三年,工會對農民工的吸收力度越來越大。2006年,全國總工會就提出要吸收600萬農民工成為會員。2007年,全國總工會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農民工會員已經超過6000萬以上。2008年全國總工會又把依法組織農民工加入工會作為工會組建工作的重點,提出要努力確保全年全國新增農民工會員1000萬人以上、農民工會員總數(shù)達到7000萬人以上目標的實現(xiàn)。與此同時,截止到2008年12月31日,國家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農民工人數(shù)為2.25億。這也就是說,到2008年底,30%以上的農民工加入了各級工會組織。
國家工會組織之所以如此熱衷于推動農民工加入其組織,除了農民工作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和工會具有天然的可銜接性之外,更為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在于工會的整合性功能。也就是說,通過工會這種正式制度安排,國家可以更好地管理和規(guī)制農民工,以防止農民工成立或加入各種其他脫離政府可控性的組織。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如果我們不去‘組織起來,切實維權’,勞動關系就不會穩(wěn)定和諧,企業(yè)生產和國民經濟也不能健康發(fā)展。更為嚴重的是,我們不去組織他們,維護好他們的合法權益,他們就會自發(fā)地組織起來進行維權,現(xiàn)在一些地方出現(xiàn)的諸如‘打工者協(xié)會’、‘同鄉(xiāng)會’、‘勞權會’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同時,我們不去組建工會,國外勢力就會乘虛而入,建立第二工會?!边@實際上表明,政府讓農民工加人工會組織,其主要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對農民工的管理和控制。當然,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途徑是讓農民工加入工會。政府鼓勵農民工加入工會,實際上走的是這樣一條路徑:首先讓工會把農民工組織起來,在工會內部整合農民工的利益訴求,防止各種“不法”農民工組織的成立;其次通過工會這一正規(guī)渠道,在一定程度上維權,防止利益沖突所產生的群體性事件;最后的目標是為了實現(xiàn)政府對農民工的有效管理。顯然,工會對農民工的組織、維權只是途徑,對農民工的管控才是目的。
成立農民工自組織是農民工組織權的另一條途徑。在筆者所做的調查中發(fā)現(xiàn),有18.4%的農民工加入過同鄉(xiāng)會或其他農民工自組織。當然,這些同鄉(xiāng)會或其他農民工組織不像我們的工會組織那樣,有嚴格的規(guī)章和程序,在很多情況下,這類組織往往都沒有去政府部門登記,他們是靠地緣關系或者業(yè)緣關系而結成的松散組織。但是,這些看似松散的組織或群體卻在農民工的現(xiàn)實工作和生活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如提供工作信息和就業(yè)機會、集體維權、人際交往及其各種各樣的人際幫助,等等。它們的維權方式也與工會不同,工會維權靠的是組織出面來協(xié)調和解決問題,而它們則是通過同鄉(xiāng)關系或者同事關系這種關系網絡,采用集體的方式去維權,如集體去找老板或者勞動監(jiān)察部門、群體上訪或者靜坐,等等。也就是說,他們靠的是人數(shù)勢眾,采取集體行動來向資方和政府施加壓力,迫使對方采取行動以實現(xiàn)自身權益。這種集體行動在當前中國社會尋求和諧和穩(wěn)定的大背景下,有著一定的優(yōu)勢,尤其是在引起主流媒體關注的情況下,更是如此。但是集體行動并不能成為農民工維權的常態(tài),因為要讓同鄉(xiāng)或同事加入到集體行動中來,是需要各種基礎性條件的,同時集體行動還面臨著各種風險,如遭到老板的惡意刁難甚至是解雇等。
三、相關部門及群體對農民工加入工會的態(tài)度及原因分析
農民工加入工會是政府、媒體及其學界對農民工擁有組織權的主流聲音,而且這種主流聲音也伴隨著超過30%以上農民工加入工會的實際行動。這兩者的結合更使得人們對農民工加入工會有更多期待。但農民工加入工會,并不是工會一方的事情,它涉及到政府、工會、單位和農民工群體四方的利益及理念博弈問題。
1.政府:熱情倡導,積極支持
在農民工加入工會問題上,政府毫無疑問是最為熱衷和積極的。在改革開放之前,政府通過城鄉(xiāng)二元分割體制這種制度安排,把產業(yè)工人集中在城市,通過單位制等方式掌控工人階級,把農民束縛在鄉(xiāng)村,通過人民公社的“政社合一”方式來管理農村。政府在單位體制內設立工會,作為維護工人利益的組織。但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工會逐漸演變成國有部門的行政附屬物,使得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組織而不是經濟組織,只是偶爾改善職工福利、作為體現(xiàn)群眾組織的虛設機構。
在改革開放之后,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工會依然沒有轉化職能,依舊扮演著這種行政附屬物的性質,尤其是在國有企業(yè)和行政單位內部更是如此。但是隨著農民工的大量涌入城市工業(yè)和服務業(yè)部門,農民工開始成為中國鍛造“世界工廠”的一部分。對政府而言,本來這些農民工在農村還可以通過黨支部、村委會和經合社等“三駕馬車”來管理和自治,但當他們流動到城市后,對他們的管理就變得困難多了。同時,由于農民工又是工人階級中的弱勢群體,他們的利益代言和權利維護確實又面臨著困境,屢屢發(fā)生的維權事件和各種群體性事件又威脅著社會穩(wěn)定,這使得政府意識到必須把農民工管理納入到政府的治理中來。由于工會本身就是工人階級的組織,這與農民工有著重要的契合性,同時更重要的是工會是共產黨領導下的群眾性組織,是黨和政府可以“放心”的組織。通過工會吸收農民工這一渠道,黨和政府可以更好地實現(xiàn)在城市社會對農民工的有效管理。
2.工會:積極推動,又有所擔憂
既然政府對吸收農民工持支持態(tài)度,作為黨和政府領導下的工會自然也是持積極態(tài)度的,不然這幾年工會不會把農民工加入工會作為工會工作的中心任務,亦不會在短短幾年內吸收如此多的農民工加入工會。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全國總工會的積極部署下,各地方工會都在積極探索農民工加入工會及其工會維權的有效形式。目前,農民工加入工會主要有源頭建會模式,項目人會制和廣覆蓋式,如建樓宇、街道、社區(qū)、鄉(xiāng)鎮(zhèn)、村工會三類;工會維權模式更多,如有義烏的社會化維權模式、上一級工會維權模式、城際工會合作維權模式、建立困難職工幫扶中心模式和行業(yè)工資集體協(xié)商模式五類。
不過,在工會大量吸收農民工人會的情況下,工會亦有自己的隱憂:
一是農民工工作流動性大,工會應選擇什么樣的人會模式問題。由于農民工流動性大、行業(yè)分布性廣,吸收農民工加入工會實際上面臨著諸多難題。傳統(tǒng)上工會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單位為基本單元的,實行的是單向聯(lián)系,消極被動的工作模式,這種工作模式顯然不能適應農民工加入工會的需求。盡管各地進行了很多務實的探索,如城際間的工會會籍流動機制,使農民工關系可以隨時轉變——外出打工前,可在當?shù)剞k理會員證,外出務工時,受當?shù)毓芾恚硎軙T待遇,回鄉(xiāng)務農時,打工地會籍自動取消。但兩地工會的銜接還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而且隨著輸出地農民工數(shù)量的增多,對輸入地而言壓力巨大,因為農民工主要工作在輸入地,其權利受損和權力訴求也都在輸入地,這對輸入地工會而言工作任務異常繁重。
二是大量的農民工工作單位是私營企業(yè)和外資企業(yè),在這些企業(yè)建工會,工會如何協(xié)調三者之間的關系。盡管2003年全國總工會第十四次代表大會已經明確表示,我國非公有經濟單位的工會工作將成為中國工會的重中之重;工會的職能應充分體現(xiàn)其經濟利益的維護功能,即充分利用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政治優(yōu)勢,工會由傳統(tǒng)的政治附屬回歸到經濟利益代言人,代表整個工人階級在市場經濟中與資方就工資、就業(yè)條件等經濟權益進行談判、協(xié)商,從而成為工人階級合法權益的堅強爭取者、維護者。但是在現(xiàn)實工作過程中,工會在私營部門的維權還是步履艱難,因為私營部門可以通過各種方式來對付工會和工人,而私營部門的工會對付私營部門的手段則不太多??陀^地說,在這方面,工會在私營部門維權還是“新手”,面臨不少現(xiàn)實問題的尖銳挑戰(zhàn)。
三是在工會內部,如何處理新老工人的問題。在國有企業(yè)建立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過程中,對利潤的追求也成為不二法門,為了節(jié)省成本,大量的國有企業(yè)開始雇傭農民工,相當多的國有企業(yè)農民工的數(shù)量超過企業(yè)其他員工。一旦工會把農民工都吸收進來,首先面臨的問題就是新老工人如何協(xié)調的問題。筆者在浙江余杭自來水公司所做的調查就展現(xiàn)了這一問題,工會主席坦陳了對這一問題的擔憂。他說,我們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但是在有些情況下,是非常困難的,如員工福利、參政議政問題等等。這表明。對國有企業(yè)的工會而言,如何在工會層面整合新老工人的利益訴求和權利維護問題上,依然有很多路要走。這背后的理路就在于新老工人的結構特征、行動能力、再生產機制及其討價還價的能力都有諸多的不同。
3.單位:盡相配合,但要為我所用
單位對農民工加入工會的態(tài)度,其情況比較復雜。一方面,單位對農民工加入工會持肯定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又有些躊躇,要“聽其言、觀其行”。在沒有進行這項研究之前,筆者以為單位性質的不同可能會影響其對農民工加入工會的態(tài)度。但調查發(fā)現(xiàn),這種假設在很大程度上是多余的。這種多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支持農民工加入工會,這是黨和政府的主張和意見,并已經上升到政策和法律的高度。在這種背景下,不論是國有企業(yè),還是私營企業(yè),抑或外資企業(yè)不可能不領會到黨和政府及其全國總工會的意思,不然企業(yè)就不能“玩”下去,他們必須明白在中國做企業(yè)和做市場的“政治經濟學”。即使企業(yè)內部有想法,在面子上起碼也要建立工會,吸收農民工人會,至于入會以后的維權則可以靜觀其變。二是對企業(yè)來說,如果工會這條線用得好,可以成為企業(yè)管理的重要手段。筆者所調查的杭州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一制衣私營企業(yè)老板的一番話,在此頗有代表性。他說:
對企業(yè)來說,農民工管理本來就是一個大問題,非常難做。如果用工會把他們統(tǒng)合起來,用工會他們自己的組織來做他們的思想工作,來進行管理,他們會更聽話,對提高生產效率很有幫助,對企業(yè)生產管理也很有好處。大家都希望企業(yè)發(fā)展,因為企業(yè)不發(fā)展或者倒閉了,那他們就要重新找工作,甚至失業(yè),所以大家的根本目標都是一致的。企業(yè)搞好了,大家日子都會好過。企業(yè)也會拿出更多的錢給工會搞活動。工會要在這方面對農民工加強引導,朝有利于企業(yè)發(fā)展的方向努力,這樣才是效益最大化。
這表明,對企業(yè)而言,一旦工會能成為企業(yè)管理的渠道,能提高企業(yè)的效益,他們是非常支持的,因為工會成了企業(yè)管理的重要資源。不過,單位亦非常明白,工會的首要目的不是為了提高企業(yè)效率,而是把他們“組織起來、切實維權”。一旦工會不是站在資方一邊,而是站在勞方一邊的話,工會就會成為“對抗”企業(yè)的力量。對企業(yè)來說,這等于是“養(yǎng)虎為患”。所以,企業(yè)的做法往往是讓工會形成對行政主管和企業(yè)領導的高度依賴,而不是讓它們去依賴會員——廣大的農民工,這樣工會雖然組織起來了,但它們難以成為切實維權的組織,難以代表職工的權益。這種依賴不除,工會的制度性弱勢不可避免。有研究者稱工會的這一現(xiàn)象為,“這邊看看像黨委的什么人,那邊看看像行政的什么人,左看右看就是不像工人的什么人?!?br/>
4.農民工群體:聊勝于無,缺乏主動性
農民工自己是否愿意加入工會,其實涉及到工會能否滿足農民工組織權的問題。如果說,現(xiàn)行的工會組織能夠滿足農民工的組織權,那么農民工是愿意加入工會的;但現(xiàn)實情況是,現(xiàn)有的工會組織離農民工的組織權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一方面,相當多的農民工認為加入工會還是有一定的好處的,如工會搞搞旅游、發(fā)放一些福利、做一些免費培訓及其法律方面的指導,等等。筆者在調查中發(fā)現(xiàn),有58.5%的農民工認為加入工會比不加入工會要好。這表明,相當一部分農民工還是愿意加入工會的。但是筆者在調查中,也發(fā)現(xiàn)了農民工的兩個疑問:
一是工會維權能力薄弱,尤其是當農民工與企業(yè)或老板發(fā)生利益紛爭時,工會的維權形同虛設。由于工會的制度性弱勢,當農民工權益受到侵害時,其維權能力甚低,,這導致了農民工在權益受到損害時,首先想到的不是工會而是找政府部門和老板直接談。筆者的調查亦證明了這一點。當筆者問及,“當你的工資拿不到時,你會怎么辦”時,找老板的占42.3%,找勞動監(jiān)察部門的占31.5%,找老鄉(xiāng)或朋友集體聲援的占11.4%,找媒體聲援的占11.2%,找工會解決的只有3.6%。這表明,當前農民工并不認為工會能夠切實有效地維護他們的權益。
二是既然工會在維護職工權益方面能力有限,交納一定的會費加人工會又有什么意義呢。對月薪只有1000多元的農民工而言,交納工會的會費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他們的負擔。再加上農民工流動頻繁,其能享受工會的好處由于流動性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不能得到滿足。這兩個疑問糾結在一起,就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工會拿什么吸引農民工入會。盡管有58.5%的農民工認為加入工會比不加入工會好,但這只是農民工對加入工會“聊勝于無”的心態(tài);超過30%以上的農民工加入工會,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政府和工會推動的行為,而不是農民工的自發(fā)自愿行為;搞搞旅游、發(fā)放一些福利、做一些免費培訓等等,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農民工,但這些“蠅頭小利”即使沒有工會存在,其他管理部門照樣可以做。正如蘇黛瑞所說的那樣,對于進入城市中的農民流動者(農民工)來說,根本問題不在于直接去爭取維持生計的收入、福利、服務等,而是爭取獲得這些待遇和機會的“資格”,也就是爭取“公民權”。毫無疑問,當工會不具備農民工權益聚合、表達和維護功能的情況下,工會對農民工的吸引力依舊會顯得蒼白。
四、農民工之于自組織一動力及問題
1970—1990年代,隨著“全能國家的失敗”和“全能市場的實效”,人們發(fā)現(xiàn)“自組織”是一種最自然、成本低而收益高的人類關系協(xié)調機制。所謂農民工自組織是指農民工自下而上建立起來的組織和群體,有時它是正式的組織體系,如一些農民工的NGO組織。有時它又是某種“凝聚”,如一些比較松散的“同鄉(xiāng)會”、“老鄉(xiāng)會”等。由于我們國家對NGO的管理十分嚴格,特別是注冊登記方面限制得非常嚴厲。農民工組織想以公開的農民工自我組織等名義注冊可能性比較低。因而,發(fā)展也比較緩慢,農民工加入的不多,甚至很多農民工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組織。目前,農民工加入自組織的主要形式是各種各樣的同鄉(xiāng)會。由于同鄉(xiāng)具有地緣和生活背景相似性的特點,容易“凝聚”人心,從而形成非正式的群體關系。在筆者所做的調查中,有17.6%(農民工加入自組織的比例是18.4%)的農民工加入的是這樣的自組織。
1.農民工加入自組織的緣由
農民工之所以愿意加入這樣的自組織與以下三個因素是分不開的:
一是廣大農民工有組織權的意愿,但政府主導的現(xiàn)有工會組織模式難以滿足農民工的需要。在“資強勞弱”的市場格局中,在政府對資本的保護甚于對勞工的保護制度下,勞工的權益,尤其是勞工中最為弱勢的農民工權益往往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而現(xiàn)有的工會組織體系,由于存在著制度性的弱勢——工會組織對行政主管和企業(yè)領導的高度依賴。工會組織無法代表職工的利益,集體談判、集體協(xié)商和集體合同制度缺乏,因而難以切實有效地維護廣大農民工權益。而單個的農民工個體在維權的過程中,其成本非常高昂,因為單個的勞工在面對單個的資本時,具有天然的不對等性。個體的勞工只有聯(lián)合,才能對付資本,取得討價還價的能力,這就使得他們尋求組織成為必要。
二是同鄉(xiāng)會這一組織有效地銜接了農民工的社會資本。前幾年,通過對格蘭特諾維特和邊燕杰等對“強弱關系”的研究和林南的“社會資本”理論的介紹,使得國內對農民工外出、地位獲取、利益表達、組織網絡等與社會資本或社會關系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的研究達到了汗牛充棟的地步。對于農民工而言,由于缺乏政治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要在城市里生存和適應,一個重要的武器就是利用好既存的社會資本,尤其是社會資本中的“關系”資源。農民工之所以在社會中大量使用社會關系,這到不是說他們特別善于利用關系,而是城市或工廠中的各種制度安排難以依賴和使用,這使得他們除了利用關系沒有其他辦法。同鄉(xiāng)會則有效地銜接了社會資本,通過同鄉(xiāng)這種地緣關系拉近彼此的空間和心理距離,從而易于組織或群體的建立。
三是同鄉(xiāng)會這一組織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農民工組織權的需要。同鄉(xiāng)會這種群體或組織由于具有極強的“熟人社會”特性,彼此之間聯(lián)系較為密切,這使得同鄉(xiāng)會在維權時具有較大的號召力。筆者在寧波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所做的調查發(fā)現(xiàn),有一個“河南同鄉(xiāng)會”,其活動能量很大。在筆者調查時,剛好幾個河南籍的老鄉(xiāng)被廠里拖欠了工資,同鄉(xiāng)會號召明天不上班的老鄉(xiāng)集體到廠里去找老板,第二天中午老板就乖乖地把拖欠的工資還給了這幾個工人。此外,這個同鄉(xiāng)會還通過提供工作信息、提供短期幫助等方式來提高自己的聲譽。同鄉(xiāng)們對這一組織的認同度也比較高。被拖欠工資的王某向筆者訴說道:
找同鄉(xiāng)會比找工會管用多了,我們現(xiàn)在碰到這樣的事,不再像以前那樣悶聲不說了,我們要找同鄉(xiāng)會。得到我們應該得到的東西。
這表明,通過同鄉(xiāng)會去維權,同鄉(xiāng)們逐漸意識到主張自己權利的重要性。也就是說,同鄉(xiāng)會這種組織體系起到了權利培養(yǎng)和權利保障的作用,這是自組織培養(yǎng)公民權的重要內涵。
2.農民工加入自組織存在的困境
盡管同鄉(xiāng)會等各種類型的自組織在連接農民工群體、維護農民工權利及其培育農民工公民權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是,也不能過高評價這種自組織體系,當前,它還面臨著諸多難題。
一是行動的合法性基礎。由于制度性的障礙,大部分的農民工組織都是沒有注冊過的,而沒有注冊的組織,很容易被定性為非法組織,隨時面臨著被政府部門取締的風險。上述的“河南同鄉(xiāng)會”就是這樣一個沒有注冊的不受法律保護的組織。
二是難以和政府進行合作,共同維護農民工權益。一方面,農民工自組織的非法身份使得政府不愿合作或對合作有所顧慮;另一方面,這些農民工自組織也認識到,雖然政府有相當多的資源可以共享,可他們認為雙方的工作理念和行動方式有沖突很難合作。
三是這些自組織的作用還比較有限,在保障農民工權利方面還不盡如人意。一方面,在維權方式上,靠的是“抱團作戰(zhàn)”的方式來迫使資方讓步,依靠的是人多力量大,而不是靠組織的制度性方式來謀求權利。這種集體行動的方式往往面臨著風險,如產生群體性事件、觸犯相關法律等。另一方面,它是一種事后維權模式。由于自組織模式難以作為一個獨立的力量參與政策、立法過程,因而難以從源頭上實現(xiàn)和保障農民工的公民權。據筆者在杭州、寧波、金華等地所做的調查,均發(fā)現(xiàn)這些同鄉(xiāng)會組織在參與政策制定和實施上都是空白。但這不是由于這些組織不想去做,而是某些制度性的障礙阻礙了他們參與政策制定的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因為,在中國這樣一個強調威權“父愛主義”的國家中,黨和政府相信自己能夠解決好農民工組織權問題,如把農民工納人工會組織中來,因而,農民工自組織能夠發(fā)揮作用的也只是工會的必要補充,所以,農民工自組織是要在一定的可控范圍內活動的,而不能躍出這一范圍。
當然。這也不是說,農民工自組織就沒有發(fā)展的空間,因為正是這個補充,為國家和社會帶來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它對于凝聚農民工之間的團結和整合,對于約束企業(yè)的不良行為和侵權行為,對于促動工會維權職能和工作方式的轉變,都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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