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許知道許多英國小說家,但是擁有文學博士頭銜的小說家卻不多,薩拉,華特斯就是其中之一。華特斯1966年出生于威爾士彭布魯克郡的一個普通家庭,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是煉油廠的工程師。她的童年生活平淡無奇,教育背景也比較單純,先后在肯特大學和蘭開斯特大學學習英國文學,獲得本科和碩士學位。之后,她在書店和圖書館工作過一段時間,后人倫敦大學的瑪麗王后學院攻讀英國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在這個看似簡單的經(jīng)歷背后,卻有幾分傳奇色彩。在大學期間,她就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因此,她的博士論文選題為同性戀小說家,尤其著重研究19世紀至20世紀初的英國同性戀小說。這一研究,造就了她對19世紀英國小說的深厚底蘊,從而激發(fā)了她創(chuàng)作小說的欲望。論文通過答辯后,她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開始寫小說,結(jié)果一發(fā)不可收拾。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她迅速地憑《情挑天鵝絨》《靈契》與《手指匠》三部以維多利亞時期為背景的小說蜚聲英國文壇,并獲得一系列文學獎項和榮譽:《情挑天鵝絨》獲貝蒂·特拉斯科獎,《靈契》獲毛姆獎,《手指匠》則獲文學大獎柑橘獎,并殺人布克獎決選名單。2003年,她摘得“年度最佳青年小說家”的桂冠。她的每一部小說都成為了暢銷書,不僅評論界青睞有加,而且讀者更是趨之若騖,BBC把它們?nèi)扛木幊蔁衢T電影或電視劇。
迅速走紅之后,華特斯又完成了《守夜》(2006)和《小小陌生人》(2009)兩部作品,問世后續(xù)寫了前三部小說的輝煌?,F(xiàn)在,華特斯作為當代英國優(yōu)秀小說家的地位似乎已經(jīng)穩(wěn)若泰山。目前,她生活在倫敦,一心做專職作家。
華特斯的前三部小說,都選擇以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倫敦為背景,具有遠離現(xiàn)代節(jié)奏的雅致華麗與傳奇般的縹緲,常被稱為“新維多利亞小說三部曲”。從20世紀80、90年代開始,英語小說界逐漸風行以維多利亞時代為背景的歷史小說,旨在通過各種手法對維多利亞經(jīng)典文本進行評價、改寫或挪用,對當時主導性的政治話語或性別話語進行修訂、顛覆或解構(gòu),尤其關(guān)注被邊緣化的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況。所以,雖然它們大都借鑒經(jīng)典小說的題材,但手法卻獨辟蹊徑,雜糅了后現(xiàn)代主義話語的一些標志手段,尤其是戲仿和拼貼(pastiche)。戲仿與拼貼分別是兩種模仿形式,前者指戲謔性仿擬,是后現(xiàn)代作品對傳統(tǒng)文類或文本(特別是各種經(jīng)典作品)的借用與參考:而后者指由不同材質(zhì)的碎片構(gòu)成的、互不相干的大雜燴式的拼湊物。新維多利亞小說大多以某部經(jīng)典小說為模板,有時人物名字干脆原樣照搬,所以人們常用改寫、挪用、前傳、后傳等詞匯描述新維多利亞小說,但是,它們一反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小說中穿插書信、日記、史料等多種文本形式,敘事視角靈活、富于變化,因此呈現(xiàn)出明顯的文體混雜性。
作為華特斯“新維多利亞小說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手指匠》散發(fā)著濃郁的維多利亞特色,首當其沖的是小說標題。“手指匠”是19世紀英國人對小偷的戲稱,也巧妙地隱喻了小說家對19世紀小說的借鑒。
這是一部兼具文學性與娛樂性的小說,講述一個以女性之間的感情為基礎(chǔ)、有關(guān)欺騙和復(fù)仇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在1860年代的英國倫敦。蘇從小生活在賊窩里,有一天,詐騙犯“紳士”突然造訪。他要求蘇假扮女仆混入女繼承人莫德家,他則假扮繪畫教師,兩人里應(yīng)外合,對莫德騙婚騙財,之后再把她關(guān)入瘋?cè)嗽?。蘇來到莫德身邊,野薔薇般的蘇雖然帶刺,但自有一種絢爛和活力,她給莫德干涸的心靈帶來了一絲波瀾,兩人相愛了。但在良心和金錢之間,蘇猶豫良久后仍然選擇了后者。她們跟隨“紳士”來到了瘋?cè)嗽?,可是,蘇卻被帶走了。原來,莫德根本不是蘇眼里的那個單純女孩兒,那朵嬌弱純潔的百合花,她早與“紳士”達成協(xié)議,以財產(chǎn)做籌碼,請“紳士”幫她逃出牢籠般的莊園。莫德和“紳士”配合得天衣無縫,真正受騙的是蘇?!凹澥俊睅聛淼劫\窩,蘇也隨之逃出瘋?cè)嗽海谑钦嫦啻蟀祝阂磺械哪缓蠛谑质翘K的養(yǎng)母索克斯比大媽,當年大媽“貍貓換太子”,把襁褓中的蘇和莫德掉包,苦心孤詣就是為了巨額財產(chǎn)。但是,莫德與蘇越走越近的心是她計劃外的產(chǎn)物,人心是無法控制的,于是,“紳士”被莫德誤殺,大媽被吊死,而蘇和莫德?lián)碛辛吮舜恕?br/> 細讀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的主題、人物、情節(jié)和技巧等方面都能看到維多利亞小說的影子。華特斯本人毫不諱言,寫作這部小說也是一種“偷竊行為”,“借用了19世紀小說中所有我最喜歡的東西”,“把19世紀所有沒能進入前兩部小說的那些零零碎碎一概掃入囊中”。這些“零零碎碎”的拼貼物的最大來源莫過于維多利亞時期名噪一時的刺激小說。
刺激小說是英國1860年代逐漸流行起來的小說類型,之所以被冠以這個帶有貶義的名號,是因為這些小說為了刺激讀者的感官,無所不用其極,題材或令人震驚,或聳人聽聞。學界通常認為,刺激小說是由18世紀的恐怖哥特小說和19世紀初的新門犯罪小說演化而來。最著名的刺激小說家包括維爾基·科林斯、亨利·伍德夫人與瑪麗·伊麗莎白·布萊頓,代表作分別是《白衣女人》(1860)、《東林怨》(1861)和《奧德利夫人的秘密》(1862),這三部小說通常被認為是刺激小說的鼻祖。同樣大名鼎鼎的還有稍晚的謝里丹·拉·法奴。刺激小說一般都涉及性與罪,瘋狂與暴力齊現(xiàn),冒名與謀殺并存,情節(jié)或圍繞某個疑案展開,或涉及某個秘密,充滿懸念和情節(jié)突轉(zhuǎn)。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華特斯對19世紀刺激小說的喜愛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尤其是對科林斯、拉·法奴和布萊頓等人的作品耳熟能詳?!妒种附场分械男浴⒆飷号c家庭丑聞等題材在刺激小說中都能盡數(shù)找到:故事情節(jié)的靈感更是直接來自科林斯的《白衣女人》?!栋滓屡恕返谋尘霸O(shè)在倫敦近郊的大莊園,故事圍繞勞拉與瘋女人安妮展開。沃爾特到勞拉家里應(yīng)聘當繪畫教師,發(fā)現(xiàn)她很像他曾見過的一個神秘白衣女人安妮。不久,勞拉嫁給珀西瓦爾爵士,但一個驚天大陰謀正等著她。珀西瓦爾因為覬覦其財產(chǎn)才娶她為妻,他與另一個惡棍串通,偷梁換柱,把安妮迫害致死,當作爵士夫人入葬,勞拉則被關(guān)人瘋?cè)嗽?。當然,最終沃爾特憑著對勞拉的愛,查明真相,惡人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手指匠》與《白衣女人》兩部小說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哥特式氛圍的鄉(xiāng)村大宅,自私神經(jīng)質(zhì)的監(jiān)護人(uncle),年輕單純的女繼承人,英俊瀟灑的繪畫教師,錯位的身份,瘋?cè)嗽?,謎一樣的情節(jié),欺騙與陰謀,最終惡棍罪有應(yīng)得,女主人公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詩意的正義”得到伸張。難怪有書評家稱華特斯為“現(xiàn)代版科林斯”,她自己更是希望能夠得到“科林斯、布萊頓和拉法奴的贊同”。當然,華特斯不會簡單借鑒她所崇拜的前輩們,她筆下的情節(jié)突轉(zhuǎn)常常令人根本無法預(yù)料,令人眼花繚亂:《手指匠》里英俊瀟灑的繪畫教師原來是惡貫滿盈的壞蛋,蘇眼里慈愛的養(yǎng)母居然是整個陰謀的幕后策劃者!當然,最令人眩暈的轉(zhuǎn)折無疑還是第一卷的結(jié)尾:蘇與“紳士”密謀送莫德去瘋?cè)嗽?,結(jié)果蘇反被關(guān)進去,看似單純的莫德一直是險惡陰謀的參與者!每個人讀到此處,在震驚之余,都會由衷地佩服華特斯精巧的情節(jié)設(shè)計,你們上當了吧!實際上,從這里開始,我們就充滿了期待,試圖猜測她是如何改寫科林斯的作品,因此,閱讀《手指匠》的過程充滿著挑戰(zhàn)和異乎尋常的樂趣。
《手指匠》里華特斯用于“拼貼”的原材料并未完全局限于《白衣女人》一部小說:看看莫德的舅舅吧,他整日埋頭書齋,立志為色情文學編寫索引,難道不令人聯(lián)想起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里的考索邦先生嗎?考索邦先生卑鄙猥瑣,徒勞無功地編寫著《所有神話體系之入門》;再看看小說的最后幾十頁,驚險刺激紛至沓來,秘密和陰謀層層揭開,難道不讓人想起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或狄更斯的犯罪小說嗎?
雖然華特斯用“拼貼”一詞形容自己的行為,但她所做的并不是簡單機械的東拼西湊,而是巧妙的改寫或日“覆蓋”。雖然,她讀了太多的19世紀小說,但是,她絕對沒有失去自己的聲音和個性。與許多新維多利亞小說家一樣,華特斯透過當今的視角考察歷史,以強烈的互文性為基礎(chǔ),讓當今與19世紀的敘事文本對話,令人追古思今,她的創(chuàng)新充分體現(xiàn)在對刺激小說改寫的部分。
受新歷史主義思潮的影響,新維多利亞小說家有一股沖動,他們要挖掘、創(chuàng)造正史或經(jīng)典中缺乏的歷史材料。華特斯也不例外,她非常關(guān)注歷史與經(jīng)典文本中的盲點。她豐厚的學養(yǎng)和嚴謹?shù)膶W風賦予其作品非同一般的逼真細節(jié),成功地把讀者帶回19世紀的倫敦,翻開小說,濃厚的歷史感撲面而來,我們仿佛也聞到了那股“熱辣辣臭哄哄的倫敦味”。由于受思想觀念和審查制度的限制,身處19世紀的小說家們,對有些主題只能隱諱暗示,而華特斯的后現(xiàn)代視角,則可以大膽把這些主題推向舞臺的前景,這些主題包括同性戀、賣淫、瘋狂、色情文學、毒品成癮等社會現(xiàn)象或道德積弊,這是很重要的創(chuàng)新。
《手指匠》中同性戀情突出而明確。寫作小說之初,華特斯就表示要“利用刺激小說的經(jīng)典場景和隱喻,追蹤女同性戀主題”。她的第一部小說《情挑天鵝絨》記述了南希的一系列遭遇:她染上易裝癖,走上街頭賣身,又成為貴婦的性伴侶,最后,找到了真愛的同性伴侶。第二部小說《靈契》講述瑪格麗特的悲劇故事:孤獨抑郁的瑪格麗特在訪問女子監(jiān)獄時,深受一個看似無辜的靈媒賽琳娜的吸引,結(jié)果掉進了女仆與賽琳娜共同設(shè)計的圈套,最終香消玉殞。《手指匠》中的同性戀主題同樣明顯。蘇去給莫德當侍女,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后,她與莫德互萌愛意,從此,蘇的態(tài)度左右搖擺,內(nèi)心百般糾結(jié)。不言而喻,同性戀主題在維多利亞時期是不可觸及的雷區(qū),甚至在19世紀末,劇作家奧斯卡·王爾德在法庭受審時仍不得不承認:同性之愛是永遠“不能言說的愛”。但是,《手指匠》不僅以唯美的文筆描寫了兩人第一次的身體接觸,更在結(jié)尾時,令蘇與莫德表白心跡,一吻定終身。她們居住的鄉(xiāng)村大宅院,從此成為遠離人煙的女性烏托邦,希臘女詩人薩福的樂園萊斯波島。
維多利亞時代是個充滿矛盾的時代:高度重視家庭責任,但妓院數(shù)量超出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審查制度非常嚴格,色情文學卻極度泛濫。但是,這種社會現(xiàn)象在19世紀經(jīng)典小說中是一個禁忌話題,連隱諱的暗示都極其罕見。華特斯對此毫不回避,為我們呈現(xiàn)出19世紀地下文學的真實圖景。在小說中,莫德舅舅的人生理想就是完成一部涵蓋所有色情小說的索引,為此,他把莫德培養(yǎng)成出色的圖書管理員與秘書,讓她做摘抄、謄目錄,讓她為男性客人朗讀露骨的色情小說,以盡其主人之誼。莫德從小在陰森昏暗的藏書室里接觸淫穢色情小說,早已百毒不侵,練就鐵石心腸。朗讀時,她聲音平淡,神情冷靜,罕見的冷漠與周圍男性的故作鎮(zhèn)靜和道貌岸然形成強烈的反差,這一細節(jié)是華特斯的神來之筆,是對這些色情小說的男性創(chuàng)作者和消費者的絕妙諷刺。不僅如此,華特斯還觸及了色情小說從寫作到出版發(fā)行的整個環(huán)節(jié)。更值得一提的是,華特斯的凌厲筆觸還首次揭示了女性與色情小說的可能關(guān)系:小說結(jié)尾處,蘇找到莫德,莫德正在埋頭寫作,寫作的正是從小熟悉的色情小說。華特斯似乎暗示,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并非永遠作為男性力比多的投射對象,為了謀生,她們完全可能成為色情文學的秘密創(chuàng)作者,成為男性力比多的操縱者。
對瘋?cè)嗽旱膬?nèi)部描寫是《手指匠》對維多利亞小說的另一個突破。19世紀刺激小說中,瘋?cè)嗽翰⒉货r見,在《白衣女人》《奧德利夫人的秘密》等小說中,瘋?cè)嗽荷踔脸蔀榍楣?jié)發(fā)展必不可少的道具,女性往往是瘋?cè)嗽旱某??。當時的人們通常認為,由于特殊的生理原因,女人更容易失去理性而發(fā)瘋?!妒种附场分械摹凹澥俊惫室飧钇剖种?,滴出幾滴血,來偽造與莫德同庥的證據(jù)。他說:“我流這么一點血都頭暈,難怪你們女人發(fā)瘋的很多?!笨梢娺@個觀念之根深蒂固。在19世紀小說中,把女人扔進瘋?cè)嗽?,對男人來說似乎是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一個男人想甩掉一個女人,那就把她送進瘋?cè)嗽喊?,理由可以很簡單:這個女人太享受性樂趣,太有主見,太危險,甚至不是個好母親,等等。1860年代,確實曾爆出把正常的婦女關(guān)人瘋?cè)嗽旱某舐劇T凇兑鸦閶D女財產(chǎn)法》(1882)頒布后,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雖然瘋女人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但是,19世紀的小說家們大多止步于瘋?cè)嗽旱拈T口,對其內(nèi)部情形一筆帶過。華特斯卻把我們帶進了瘋?cè)嗽旱膬?nèi)部。蘇被強行送人瘋?cè)嗽?,忍受各種令人發(fā)指的折磨,喝雜酚油,頭上放水蛭,遭鞭打,浸冷水,還要面對女護士的人身攻擊和人格侮辱。即便正常人也可能被折磨得發(fā)瘋。華特斯對瘋?cè)嗽嚎坍嫷酶行院途唧w,令人毛骨悚然,對社會丑陋現(xiàn)象的揭露顯然比《白衣女人》等更深刻,更有力度。
在挪用拼貼之余,《手指匠》對19世紀小說的創(chuàng)新遠不止于上述幾點。小說情節(jié)的多次突轉(zhuǎn),增添了許多精妙的懸念和強烈的刺激。我們完全陷入了華特斯營造的氛圍,整個閱讀之旅充滿奇妙的樂趣,令我們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批評者的職能,失去了條分縷析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