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全
晾豆莢的地方通常在廂房,正堂外的木格窗上一般用來掛紅辣椒。木格窗造形簡樸,孔眼大,里外透風(fēng),正是掛紅辣椒的好所在。
辣椒種在房屋后面的菜園地里。和其他蔬菜相比,種辣椒的泥巴不需作特別的要求,只要向陽,一塊光石坡也是可以的。而且辣椒很能長,一地淺白的細(xì)花開過,追一道清肥,瘦硬的枝枝柯柯間便可綴滿碧瑩精致的玉墜兒了。
那時候我們的一日三餐總是很清寒,沒有什么特別的奢盼。但若是桌上放了一盤鹽煎青椒,便能在堅(jiān)硬的飯菜間嘗出些不一般的滋味。所以每到做飯的時候,我便要搶著挎一小竹籃進(jìn)菜園摘椒。我把頭深深地俯進(jìn)椒葉里,透過密密的枝柯尋那些瘦長而綿軟起皺的青椒。這樣的青椒不是很辣,而又特別細(xì)香,正對我的口味。不過我也要摘些倒掛沖天光滑結(jié)實(shí)的朝天椒,父親喜愛它那猛烈如火的脾性。當(dāng)一家人圍著一盤鹽煎青椒絲絲吸氣的時候,往日那些寡淡的沒鹽沒醋的話語也開始有些顏色了。
白露一到,滿園的辣椒便像接到什么訊息似的,都一下把臉憋個通紅。那場面正像是誰在辣椒地里引起了一場騷亂,所有的辣椒都很激動,很不安,很興奮。辣椒一變紅,吃起來那種很純正的清香味便沒有了,而成了甜膩膩的很怪誕很不實(shí)在的一種感覺。于是我們便不再摘下煎吃。那時候我常常納悶辣椒的這種變化,我猜度肯定有一些什么東西壞了它們清純純的性子,使得它們無法把住自己了。這些東西一定是別有用心,它見不得我們的生活出現(xiàn)一些顏色;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想提醒提醒我們,不要忘了生活的本來面目,于是便到辣椒地里做了這么一次鼓蕩。
不過我的這些想法多少有些牽強(qiáng)附會和自作多情,我以為母親是從來不作這么想的。母親每年都在這個時候把紅辣椒一顆一顆摘下來,淘凈晾干,用青篾串起,掛在正堂兩邊的木格窗上。母親說,如果不摘,辣椒在地里就自己腐爛掉落了。
紅辣椒一經(jīng)掛上木格窗,就像是正堂兩邊貼上了幾副對聯(lián),這種喜氣洋洋的氣氛一直要延續(xù)到來年。父親每次從木格窗下走過,都要順手摘一條扔進(jìn)嘴里嚼,津津有味,就像吸煙一樣過癮。我知道,當(dāng)他困倦勞累的時候,放只紅辣椒在嘴里,一陣哈哈吸氣后,他的精神頭又上來了,又可以扛上鋤頭走向田野了。
紅辣椒完全干透后,那種甜膩膩怪怪的味兒也消失了,而重新變得純正,并且那種辣的滋味是更加老到,不知道這是不是因了門窗的晾掛?這時候,母親便會把它們?nèi)∠聛?,?xì)切成末,調(diào)以花椒香油,制成我們最愛吃的香辣醬。這種辣醬可以陪伴我們度過漫長的整整一年。
把蘿卜陰成蘿卜干,絕對是對蘿卜的提升和救贖,這是我看到母親制作的蘿卜干時的一種感覺。當(dāng)蘿卜還埋在泥土中的時候,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它那鋸齒形的、墨綠焦厚的葉,這種粗糙的帶有許多小毛刺的東西僅可以用來喂豬;只有當(dāng)我們用力把它拔起來,用鐮削去它沾滿泥污的厚皮,那一段雪白淺青晶瑩剔透的芯部才顯露出來。
蘿卜生吃很好,脆、爽、多汁,有一點(diǎn)甜,但甜而不膩,不怪,不刻意。不過生蘿卜吃多了就有些燥胃。有一句俗話是這么說的:椒辣嘴,蒜辣心,蘿卜辣人沒良心。那一種感覺真像是誰在心窩處給你一拳,會讓人好一陣子回不過神來。蘿卜一般煮著吃,和老臘肉一塊兒煮,這樣的蘿卜吃起來肥嫩,爽滑,入口即化。不過這種吃法在那年月僅是一個夢想而已,我們常年吃的是白水蘿卜。鍋里放清水,拍一塊老姜進(jìn)去,不放鹽,待水沸后下蘿卜片,一滾水后即起鍋,蘸辣醬吃,也很能下飯。
母親種蘿卜,主要是用來喂豬,做蘿卜干其實(shí)只是副產(chǎn)品。整個冬天,四處冰天雪地,母親沒地方弄來豬草,就到地里拔蘿卜。使鐮刀扒去葉片上的雪塊,扯起來,刮掉泥土和須根,切下葉子扔進(jìn)稀眼背篼里,那愣頭愣腦的蘿卜疙瘩便撒滿一地。蘿卜不易腐爛,能留很長一段時候。不過這只是我們看到的表面現(xiàn)象,它的芯里其實(shí)早已空了,纖維化了,不能吃了。
母親是不會讓它們留在地里空心的,她把它們一顆一顆拾起來,放進(jìn)水里洗凈,削去皮,切成紙一樣薄的片,再用青篾像串紅辣椒一般穿起來。不過紅辣椒可以擠得很緊,一簇簇堆涌著又吵又鬧的樣子,蘿卜片則必須得有足夠的距離,保持一種君子之交的狀態(tài),挨近了,便會霉變。通常一截青篾串不上幾片就得頭尾接起來,太多,便會滑落。這樣的青篾圈真是好看,就像那綴有許多珠寶的項(xiàng)鏈。我們常常從母親手中一接過來就戴在脖子上,腆著肚子一搖一擺地走,那架勢簡直就像我們是丹麥王子。母親便在一旁笑罵,卻也不讓我們摘下來。
做蘿卜干關(guān)鍵是一個“陰”字,如同吐魯番葡萄干那樣,靠一種暖烘烘的風(fēng)使水分蒸干,糖分變足。所以掛蘿卜干的地方便很講究,廂房上的梁坊不行,陽光太烈,正堂外的窗格不行,風(fēng)太小,最理想的地方應(yīng)該是在屋檐口,那里的溫度和風(fēng)力都正合適。當(dāng)然這是母親的理由,照我看來,屋檐口掛蘿卜圈,正像是掛了一串串風(fēng)鈴,微風(fēng)一吹,還能夠聽到它們互相撞擊發(fā)出的清脆悅耳的金屬聲呢。
蘿卜干做好后,我們上學(xué),或者進(jìn)山割豬草,便用芭蕉葉包一些揣在懷里。誰和我們好,就掏出來挑幾絲分與他,那個甜呀!那個脆呀!旁邊那曾經(jīng)得罪過我們的傻小子雖然裝著沒看見,但我分明注意到他喉頭在一上一下地蠕動,這正是一個吞咽口水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