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祁連丹霞
楊獻平
對于大地及其奇詭、燦美的特質(zhì)與表象來說,人所有的旅行都是冒昧的。可人必須在大地上行走,從這一處到另一處,這種挪移不僅是肉身的,且充滿了思想甚至靈魂漂移與歷練的氣味。2006年春天,我再次來到張掖(甘州)。這是一座至今仍保留了邊塞氣息乃至拙樸自顧的農(nóng)耕文化的城市。在夏夜街道上,有很多賣唱者,尤其是用方言唱的那種甘州小調(diào)或者民歌,雖然聽不懂,但始終給人一種凄苦而哲學的內(nèi)心感受。隱匿在市區(qū)的大佛寺總是在凌晨有鐘聲傳來,不管你在哪個角落,都會被驚醒。向西的黑水國舊址遍布漢墓,野鴨從老城墻上空飛過,曲曲折折的陰影像是黑色幽靈,在正午或者傍晚,讓人浮想聯(lián)翩而又心感蒼涼。
在張掖一夜,陽光剛剛穿過窗欞,我便起身,與當?shù)氐淖骷铱掠ⅲ娙四唛L錄以及山東來的兄弟魯青,新疆來的藍色沙漠等人租了一輛面包車,穿過還在牛肉面、麻石子和麻辣燙氣息中睡眼惺忪的塵土街道,向西南而去。沿途農(nóng)田里的麥子們剛剛開始成長,田埂和路邊的青草大部分還掩在枯干的舊草之下。唯有天空是湛藍的,籠罩著冠冕巍峨的祁連峰頂。車行一個小時,是一面巨大的河灘。村莊坐落兩岸,葉子尚還發(fā)黃的楊樹一副嶄新模樣。柳樹們一味下垂,被風撩著,羞澀得似乎祁連深山里的裕固族少女。
到倪家營子,柯英說,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血戰(zhàn)(西路軍與馬步青部隊)。一座土山下的空地上,站著一片墓碑,青色的,在早晨的太陽光中,森然、肅穆。我想,任何的戰(zhàn)爭都是不道的,是以人及其生命、尊嚴的代價為呼嘯子彈和血肉堡壘的。緊接著,車子進入了祁連山脈,這里是肅南裕固族地界。我想到在其中生活的兄長鐵穆爾,想到他繒起的長發(fā)及騰格爾一樣的歌喉,還有酒后的懺悔與祈禱。到皇城草原之外的小鎮(zhèn),我看到,這里的山峰完全去掉了外在的裝飾,別說樹木,就連一根草也難覓蹤影。
山體是赤紅的,還有絳紅、紫紅和土黃。我一陣驚愕。在我以往的想象中,綿延巍峨的祁連山及其余脈,一定植被豐茂,眾草在每一片土地上都如影隨形,片刻不離??蛇@里的山巒,竟然擯棄了那種柔韌的披拂和隱藏,直接將自己裸露出來?!萝?,我站在已經(jīng)攀高的日光下面,仰面環(huán)顧,忽然覺得一陣暈眩、蒼天如此高藍,似乎是一口幽深的水井,流云如畫,鷹飛如電。而四周山色,卻又是另一種境界。赤紅如大火熄滅之后的慘烈煉獄,鮮紅如綿長地毯,絳紅如溫情傳說,紫紅如奮不顧身的愛與絕望,大黃色如燦爛之光芒?!磉叺目掠⒄f,這就是祁連丹霞地貌。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再向里,還有更奇絕的。
我哦了一聲。正要返身上車,對面走過來一個扛著鋤頭的老人。我走過去,遞上一支香煙?!先颂鹗郑钢髅婺亲d山說:你看那像不像一個挎籃子的婦女?我凝神一看,果然有幾分相像。老人吸了一口煙,又指著西南面的一座禿山說:那像不像一個跑著的放牛娃?我一看,也果真相像。老人說,這就對了。早年間,他們是一對挺好的夫妻。山里的狼精看上了那婦女。人家死也不肯。狼精一生氣,就把這兩口子變成了光禿禿的山,叫他們干看不能相見?!恳蛔蕉加凶约旱膫髡f,在它環(huán)抱的人群及其文化傳習之間,就如此這般經(jīng)由人的口齒成為不朽的流傳。
這其實就是文化的力量。神話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源頭,也是信仰及力量的源泉。再向西南,透過車窗,外面的山巒撲面而來,在眼界和心胸內(nèi)挺拔連綿,給人一種塊壘堆砌之感。行在半山腰,一邊是陡峭的灰色山坡,一邊是懸崖深淵。20多華里后,兩邊的山坡忽然有了顏色,心情也隨之溫情起來,那是草及灌木,在土地上開始了一年的生命旅程。沿著巨大的河谷行走,張目四望,遠處祁連山頂?shù)姆e雪似乎就在睫毛之下,那么龐大,給人一種圣潔的優(yōu)雅的神靈的氣息。到一道山溝外停車,柯英說,從這里進去,就能看到大片的祁連丹霞了。
溝谷是闊大的,敞開的只是一點。其中的蜿蜒,猶如人心及人世間各式各樣的生命軌跡,敞開的僅僅是皮毛或者一點端倪。深藏的,才是豐富、豐美的,甚至出其不意和滿含玄機的。車子轉(zhuǎn)向,進入溝谷的時候,卻被一片沼澤圍困?!礁饕缛瑢峡谀嗤僚蒈?。沼澤上有幾顆面目全非的石頭,我們幾個男人,弓著腰在后面推。吭哧半天,車子還是原地打轉(zhuǎn)。我叫女司機下來,我上去。發(fā)動引擎,加大油門,再一掛擋,一下子就脫離了泥淖。女司機及朋友們驚異。我說我其實不會開車。他們哈哈笑。到干硬處,技術(shù)欠佳的女司機再也不敢向流水和沼澤的溝谷內(nèi)里開了,說,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吧。
步行向內(nèi),一側(cè)山峰投下陰影。人在其中,有一種被蔭庇的涼爽。走了一段,溝谷豁然開朗,向內(nèi)更加宏闊,兩側(cè)山峰則漸次升高。我站在河灘上,左右看看。忽然發(fā)出一聲贊嘆:所有的山峰都像是乳房。它們喂養(yǎng)的是天空,也還有冥冥之神。當然,所有的溝谷也像巨大的子宮或產(chǎn)道,隨時隨地都在孕育,都在生長、隱藏和誕生。朋友們聽了也哈哈大笑,說我說得太直接了。我說,難道不是嗎?睜眼看看,再想想,其實就是的。只不過許多人不愿意用嘴巴說出罷了。
魯青和藍色沙漠忽然岔開話題,指著山坡一側(cè)的小山溝說,看!幾個人奔過去,看到幾朵絳紅色的花,也不是花,是一種紫紅色的直立,向上的生長;俯視之下,雖小,但覺得十分有力,有一種昂昂乎天地間的超拔與凜然。倪長錄說,這是鎖陽,一種生于戈壁荒山的菌類植物??掠⑿⌒耐诔鲆恢?,端在手中。整體的鎖陽像極了男根,向上的花莖或稈莖細長,頭部胖圓,頂部略尖。根部是兩只椎圓形的白色球莖。握在手中,有一種柔韌之感。(回來后查《本草綱目》,鎖陽:“甘、溫、無毒。大補陰氣,益精血,利大便。潤燥養(yǎng)筋,治痿弱?!保┖鋈挥X得,天地之間總有一些物事叫人匪夷所思,蘊意豐厚的。從另一方面說,天地是宏觀的人體,人體也是微縮的天地。大自然造物,也似乎都是以人為標本或靈感源泉的。這種對應或說啟示,總讓人覺得一種奇妙和浩瀚之感。
溝谷曲折深邃,幾個人走在其中,回聲四濺。溝底一邊陰影,一邊光亮。正午的太陽熱烈毒辣,陰影則清爽怡人。再向西北方向半個多小時后,忽然看到一大片禿山,千姿百態(tài),蒼蒼然浩浩乎屹立于蒼天下,絕然而超然地拔地而起。最近的一座,獨自離開龐大的主峰,單獨聳立,如沖天男根。我再次發(fā)出驚呼,覺得這天地造化總是出人意外。這座獨峰后,是更龐大、壯闊的一群。頭部如怒獅,如猛虎,如沖天蒼狼,如受驚之鹿,如咩叫羊羔?!襟w是暗黃色的,山坡上的泥土猶如石灰,看起來堅硬,腳步一踩,就是一團粉末了。
正西方向,有一丹霞山巒。下身分列兩支巨柱,頂上為一宮闕,廊柱壁立,其中有一平臺,寬丈余,里側(cè)墻壁上,赫然盤旋著一些粗細不一的紅色紋路,似乎蟠龍狂舞,鳳翔九天?!郎蠈γ娴纳狡?,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如雷呼嘯,打疼耳膜。藍色沙漠說,這是中午,丹霞看起來土色凝重,要是早晨和傍晚,那才美呢!柯英說,丹霞是隨著天光而變色的。
我卻以為,我們此時看到的也是大地的一種樣貌,更是“此時我在”的親眼目擊。這可能是最本真的丹霞了,不像藝術(shù)攝影或攝像那樣,采擷的只是它們最美的一面。
在巍峨奇兀的丹霞群間行走,似乎置身于一個陌生而詭秘的境界??吹降亩际亲儺惡捅蛔儺惲说?,都是長風雕刻的藝術(shù)品。那些傲然豎立的,躺倒的,奔馳的,張開的,凝固的,仰望的,匍匐的,充滿了象征,似乎都暗藏了某些神異力量。在其中,一個人的小是顯而易見的,卑微乃至速朽也是昭然若揭的。坐在通往另一道山谷谷口的磐石上,我感到了沮喪,是無名且強大的那種。
長風一路向南,如波濤,如清洗。我想到:千古長風如同綿延不休的時間河流,每一次吹襲都是掠奪,每一次挪移都是篡改。人所在和所經(jīng)受的,僅僅是其中一瞬。人所能承受的,也僅僅是其中淺薄一道或者微末一粒。站起身來,幾個人并排迎風向西,走過一片陰影,再轉(zhuǎn)過一道山梁。陽光大面積下落,我發(fā)現(xiàn),對面是一片更為宏偉的丹霞群,在初夏陽光下,似乎一座龐大的遺址,一切都像是大火焚燒過的,大風清掃過的,大水淘洗過的。它們的顏色雖然深黃,但整體的氣勢宏大壯闊。我想到了沙漠中的美輪美奐的海市蜃樓,想到消失的龐貝古城,想到古格王朝?!邶嫶蟮钠钸B山中,是誰締造了這宏闊的宮殿,這宮殿經(jīng)歷了多少興衰,又收藏了多少直到今天我們都無法探解的傳奇和秘而不宣的人間及靈魂故事呢?
站在山嶺上、長風如雷,俯視丹霞群,只覺得胸懷闊大無比。這就是自然所帶給人的境界,是一個人在自然面前的被蕩滌、被塑造的那種迅然感覺。詩人倪長錄說:就著美景作詩,一定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們幾個坐下,各自掏出手機和紙筆。我在稿紙上寫道:“這一定是上蒼在人間的夢魘/它們是宏偉的,有姿態(tài)的/它們積攢了太多的靈魂,以及刀刃一樣秘密/在祁連丹霞群,大地的高處和隱匿處/我看到的是一座座的壁立千仞/一闕闕的宮殿。時間收藏的終究會成齏粉/而人心,而大地總是低眉信首/在日復一日的大風中被日光洗凈,在暗藏與奇兀之間/把世間你我,還有山澗寂寞的沼澤/旋即消失的流云,甚至微小的草芥和土粒//放進懷里、血里、骨頭里/捂熱、攪拌、親吻之后,再一一放出去?!?/p>
回返時,身體被風裹挾和吹送。似乎整個身體都是空的,覺不出重量,也沒有了太多的世俗想法。我摸了一下額頭和脖頸,盡是白色汗堿。幾個人舉著新挖出的鎖陽,在溝谷里嘶喊?;芈晱乃谋谑幓貋恚宋俗黜?。到溝谷口,回身再看,西斜的太陽將丹霞群涂抹得一片莊嚴,那種大紅和紫紅,絳紅和暗黃,猶如一副懸掛于天地之間的巨大油畫,給人一種逼真的,壓迫力極強的視覺沖擊力和靈魂打擊力。我們幾個人齊身站著,張開嘴巴呆呆望。——我覺得那是對人乃至所有目擊的生靈的一種心靈震懾,一種對肉身和靈魂的熏染與超度。
司機還在原地,緊鎖車門。在背風處找了些柴禾,生火烤帶來的香腸,溫熱罐裝的牛奶。坐在草地上,就著夕陽,不管臟凈,和啤酒一道,把食物往嘴里塞。女司機說她會唱蒙古歌曲。我們攛掇。她張開嘴巴,果然是地道的《藍色的故鄉(xiāng)》《美麗的草原我的家》。我唱了騰格爾的《蒙古人》《草原之夜》《天堂》。眾人加入,一片歌聲,在野地里,以越來越濃的祁連丹霞作為幕布或者背景,我們的聲音甚至不如一陣風,一股水流,但那種難遇的激越和感動,放浪無羈,讓在塵世尤其是狹窄氛圍中存放和順從太久的內(nèi)心和靈魂得到了有效釋放。
再次路過倪家營子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山也是祁連丹霞的一部分。我還想到,那里絕不是一個實施槍戰(zhàn)的好地方,有山嶺但無植被,哪怕是一只奔跑的羊,在兩華里之外仍舊一覽無遺?!且黄瑝災挂琅f靜默,在落日中,與山色混為一體。我知道,所有的逝者都是永恒的。還沒到張掖市區(qū),天就黑了。我說,這一天的祁連丹霞,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去太過莽撞了,盡管那些靜默的丹霞不會介意,但作為一種隱匿的存在,它們是不需要太多打攪的。到張掖吃飯,喝了半斤多一點的青稞酒,坐著還不覺得什么,一起身,就站不住了。回到房間,就撲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張開眼睛,陽光菊花一樣開在了白色的窗簾上。想起昨天的祁連丹霞,似乎做了一個美好與輕狂的夢,那種奇詭,燦美與莊嚴,我想此生不會重復。如果可能的話,一個人在丹霞之中筑房索居,那一定是一種最能冶煉性情與修造境界的別樣生活。
楊獻平,原生態(tài)散文運動倡導者和發(fā)起人,文學評論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