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牡丹亭》寫于一五九八年,(全稱為《牡丹亭還魂記》),而在《牡丹亭》問世三年前的一五九五年,莎士比亞寫了《仲夏夜之夢》。這時莎士比亞頭腦中的人文主義思想還沒有和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嚴重的矛盾。他認為人文主義思想可以解決社會上的一切問題,所以作品中的樂觀主義情緒占了主導地位?！吨傧囊怪畨簟钒焉裨捠澜绾同F(xiàn)實世界交融在一起。

一、鮮明的人物刻畫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夢》中的人物歷來被人們稱道。正面人物被刻畫得那么有生氣,令人動情,反面角色卻又寫得那么丑惡,令人憎惡。

《牡丹亭》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是杜麗娘,《仲夏夜之夢》中有一個赫米婭,她們都是女性,都是少女,都是處于戀情中對愛堅貞不屈的少女。

杜麗娘生活在明代社會(劇中明寫宋代、實寫明代),這時候正是婦女貞操節(jié)烈觀念最嚴重宋元的時候。這種對婦女精神上的摧殘在《明史》中可以看出來。它里面“所收的節(jié)婦、烈女傳比《元史》以上的任何一代至少要多出四倍以上,對于大家閨秀的杜麗娘來說,更要深受束縛了。她所接觸的只是三從四德之類的說教,所學的只是“昔時賢文”之類的來闡述“后妃之德”的東西,連白天游花園、睡下覺也都屬于不規(guī)矩的舉止。

赫米婭生活在古希臘雅典城邦(實際上是寫十六世紀的英國),這個城邦規(guī)定了父親有任意處置女兒的權利,特別是在婚姻問題上。要是違抗父親的意志,“不是受死刑,便是永遠和男人隔絕”。這就是雅典的法律,“自古相傳的”。赫米婭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就注定她婚姻不能自主,只有聽從父親的安排?！白鹳F的要向微賤者屈節(jié)臣服”,“選擇愛人要依賴他人的眼光！”(以上皆引自第一幕第一場)。他和拉山德的愛當然就觸犯了當時的統(tǒng)治法律。

兩人雖然生活在相距十萬八千里的東方和西方,但是其環(huán)境是多么相似,在愛情的道路上所遭受的波拆和磨難也就是這樣的深沉了。我們的兩個少女便分別在世界的東方和西方開始了行動,展示了她們深沉的內涵。

首先她們表現(xiàn)出對愛的向往和追求。生活在官宦之家杜麗娘,她卻從自己要求自由的生活愿望出發(fā),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解釋:“關了的睢鴆,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烏乎?”(《肅苑》)。在后來的游園中,面對百花爭妍、鶯燕紛飛的春日,更引起他青春的覺醒?！拔疑诨伦?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驚夢》)。這種對青春的虛度、個人才能被埋沒的悲嘆促使他對自由、幸福的追求,對愛的渴望和向往了?！斑@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尋夢》)。這種向往和追求在明代那種氛圍中無疑是十分大膽的、可貴的。

在劇中沒有寫赫米婭的愛的覺醒,在這方面舍去了筆墨,是謂惜墨如金。但是在愛的向往和追求上。作品中仍有描寫,這主要表面在拉山德中了魔法、拋棄了她以后。她在夢中拉山德可怕地離開了她,就不顧一切地去尋找拉山德“要是找不到你,我定將一命喪亡！”(第二幕第二場)。她不相信拉山德會離開她,就像不相信自己會離開拉山德一樣。她要去找到他,找回失去的愛,在山上、在林中,在黑夜的懷抱里。

其次她們表現(xiàn)出對愛的熱愛和執(zhí)著。.愛情本是人的本性之一,是無可非議的東西。當它被束縛住時,便會隨著時日的增長而產生巨大的反沖力。一旦沖破其束縛,就勢如決堤之水,不可阻擋了。

杜麗娘青春既已覺醒,當然不會再聽從其母的勸告,回到閨閣去仍然循規(guī)蹈矩,學什么三從四德、女工針指了。自從“驚夢“以后,杜麗娘便茶不思、飯不想,漸漸病入膏肓,以至一命歸陰。這是因情而死。對于杜麗娘來說,她的死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新的斗爭的開始,也是作者更突出其性格的需要。“一靈未滅,潑殘生堪轉折”(《冥誓》),表現(xiàn)出杜麗娘對愛的更熱烈和執(zhí)著的是三年后,她以鬼魂之身還要和心愛的柳夢梅同居。這種驚世駭俗之類,雖是兒者浪漫手法的運用,卻鮮明地表現(xiàn)了杜麗娘在擺脫了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束縛,之后那種大膽地、不顧一切的對愛的追求。再往后,便是她的愛使柳夢梅冒著觸犯刑律的危險,開棺救活她、終于結成了美滿姻緣。這是因情往而深“的情,難道不是“情之至”嗎?杜麗娘在這里表現(xiàn)得是多么熱烈、多么大膽、多么執(zhí)著啊。

而赫米婭對拉山德的愛呢,同樣作者也作了詳盡的描寫。一方面她不相信拉山德會變心,“太陽對于白晝,也沒有象她對于我那樣的忠心”,“我寧愿相信地球的中心可以穿成孔道,月亮會從里面鉆了過來,在地球的那一端跟它的兄弟長白晝搗亂”,也不相信拉山德會離開她。也正是出于對拉山德的無盡的愛,她才會對狄米特律斯和海麗娜表現(xiàn)出極度的憤怒。她大罵狄米特律斯“一條蛇,一條毒蛇,都比不上你,因為它的分叉的毒舌,還不及你的毒心更毒！”她罵海麗娜“你這騙子！你這花中的蛀蟲！你這愛情的賊！”正因為有對拉山德的無比的愛,也才有對狄米特律斯和海麗娜的無比的恨(當然他們兩人都是代仙王受過)。即使在這種情況下,赫米婭對拉山德的愛還是堅定不移的。這時,仙王把月夜弄得漆黑一團,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互相追趕著決斗去了,赫米婭還要去找拉山行,還“愿天保佑拉山德”,以至弄得自己“身上沾滿了露水”,“衣服被荊棘所抓破”,“跑也跑不動,爬也爬不動”了。(本段轉引自第三幕第二場)。

以上是我們就兩部劇作中的正面人物所講,那么,我們再來看看其反面人物,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共同性的東西。

《牡丹亭》中主要反面人物是杜麗娘的父親杜寶,這個封建倫理道德的衛(wèi)道士、腐儒和官僚的混血兒,從一出場便對杜麗娘設下了種種清規(guī)戒律。請陳最良教書是為了“拘束身心(《詰病》),想一心調教杜麗娘為他心目中的理想女孩兒。所以杜麗娘游園、白日睡眠便成了受責罰的理由。到后來還要打死還魂的女兒,吊打中了狀元的事實上的女婿柳夢梅,看看實在賴不過去時,還支持要女兒離棄了自己心愛的丈夫才肯相認。也正體現(xiàn)了當時的封建階級性是多么地頑固和丑惡,不令人觸目驚心嗎?

無獨有偶,《仲夏夜之夢》中的主要反面角色是赫米婭的父親伊吉斯。關于伊吉斯的身份,作品中沒有說明。不過劇中寫道,國王忒修斯要舉行婚禮,要他辦事,用的是“商量”一詞。后來在雅典城郊外五月節(jié)的打獵儀式上,和忒修斯在一起的,仍然有他。這說明伊吉斯也和杜寶一樣,一定是一個什么官兒,至少是一個高級紳士。也就是這個伊吉斯,他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狄米特律斯,不顧女兒的心愿,上告到國王忒修斯跟前。他“要求雅典自古相傳的權利”,想把女兒給誰就給誰,要是不服從,就得處死。或“在狄安娜的神壇前定誓嚴守戒律,終生不嫁”。這就是雅典的法律。它象一張強大的網籠罩在赫米婭的頭上,使她的愛情火花經受著狂風暴雨摧殘的嚴峻考驗。還是這個伊吉斯,在年輕人經受了一番痛若的磨難,已經各自打到了自己真正的愛的時候,他還向忒修斯“要求依法,依法懲辦”他們。最后,只是因為國王宣布“這兩對少年不久便將跟我們一起在神廟中蒂結永久的鴛盟”,這時他才“只好屈服”(本段皆引自第四幕第一場)。你看,伊吉斯和杜寶前后的表現(xiàn),對女兒的愛情的破壞是多么地相似,這不說明了在伊吉斯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不也正是杜寶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嗎?

二、幻實與現(xiàn)實相映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夢》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最大的藝術特色是浪漫主義,兩位偉大的戲劇家在結構情節(jié)時都采用塑造人物、安排情節(jié)時是有充分的自由可以利用的。

《牡丹亭》中首先就寫出了封建的婦女觀是如何包圍著杜麗娘,這是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以杜寶和陳最良地活動為代表。隨后是覺醒了的杜麗娘只有在夢中與理想中的情人相會,這是第一次由現(xiàn)實進入夢幻,是作品結構中第一次在的轉折。再后是杜麗娘因尋夢無情著而思念成疾,這是由夢中回到現(xiàn)實。以上是以杜麗娘的活動為中心。緊跟其后的是杜麗娘的病亡,柳夢梅的到來,穿插兩人的戀情,這是人返鬼之戀,由現(xiàn)實又進入夢幻。這是作品結構中的第二次大轉折。最后是杜麗娘的還魂,以下的劇情便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直到結束。

《仲夏夜之夢》差不多也采取了同樣的寫法。故事開始是赫米婭的愛情受到其父伊吉斯的阻撓,這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到第二幕,在郊外樹林里,一對情人入下夢鄉(xiāng),被迫克滴上仙花汁,這是故事的第一次轉折。當他們醒來后,就發(fā)生了拉山德的變心,這又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隨后,仙王為了改正自己的錯誤,又使他們進入夢鄉(xiāng),這是故事的第二次轉折。醒來后,兩對年輕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情人身邊,結果是皆大歡喜。全劇一共五幕十場,寫到夢的共有三幕四場(第二幕第二場第三幕第一場、第二場,第四幕第一專長,差不多也占了篇幅的四分之一。

總之,這兩部劇作中,都幾乎是用實—幻—實—幻—實這樣的發(fā)展線索來結構情節(jié)的。通過這樣的結構,表現(xiàn)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

同樣,《仲夏夜之夢》通過這樣的結構,也體現(xiàn)了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赫米埡和拉山德的受就在這樣的結構中得到磨難,經受考驗,就象赫米婭自己所說的那樣“真心的戀人們永遠要受折磨似乎已是一條命運的定律”,也正如拉山德所說:“真正的愛情,所走的道路永遠是崎嶇多阻”,(皆引自第一幕第一場),確實,經過這樣的反復,赫米婭和拉山德的愛不是更深沉了嗎?

三、設幻為文而含義深刻

《牡丹亭》和《仲夏夜之夢》都出現(xiàn)于十六世紀末,前后相差只不過三年。兩部劇作都貫穿著一個鮮明的主題:個性解放。促使個性解放所使用的武器,便是“情“,是主人公為之奮斗、舍生忘死為之奮斗的美好姻緣。十六世紀的明朝末年,正是閉關鎖國最嚴重的時候,和外界的思想文化交流幾乎是空白。就在這時候,卻分別在世界的東方和西方同時出現(xiàn)了相同主題的劇作,這種同步現(xiàn)象不能不使我們掩卷深思。

湯顯祖所生活的晚昆,階級矛盾日益尖稅,而商品經濟比較發(fā)達的東南沿海一帶,市民階層的力量又逐漸壯大,這是新興資產階級的萌芽。這種復雜的階級矛盾更加劇了階段斗爭。湯顯祖從小就接受了王(艮)學左派的思想影響,這一派帶有比較濃厚的平民色彩,認為“百姓日用即道”。這之中有三人對湯顯祖影響最大。最初是他的老師羅汝芳,后來是當時杰出的思想家李贄和從禪宗出發(fā)反對程朱理學的紫柏和尚。所以在經受了一系列的官場失意以后,湯顯祖便非常反對假道學,崇尚真性情。

而莎士比亞生活的時代,正是英國工商業(yè)迅猛發(fā)展,資本主義深入農村的時候。一五八八年,英國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奪得了海上霸權。伊麗莎白統(tǒng)治時期,經濟得到高度發(fā)展,同時社會矛盾也日益加劇,到十七世紀中葉終于爆發(fā)了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就是這“風雨欲來風滿樓”的時候,人文主義思想在英國得到了廣泛傳播,許多作家在作品中以這種思想為武器,向封建統(tǒng)治者宣戰(zhàn)。我們知道,在漫長的中世紀黑暗時代,“人”是被“神”壓在了地獄之中的。而人文主義思想便是直接與封建的、宗教的黑暗勢力作斗爭的。人文主義主張以“人”為本,強調人的價值,尊嚴和力量,提倡人性、人權、個性解放。這種思想在歷史上起過很大的進步作用。.這或許就是《牡丹亭》和《仲夏夜之夢》能在思想文化交流幾乎空白的情況下同時在世界的東方和西方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這類作品在歌頌真摯的愛情時,往往同時描寫青年男女的叛逆性格,這或許就是杜麗娘和赫米婭能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主要原因。

總之,我們看到,兩部劇作所肯定的就是人、人性,所反對的也就是理,非人性,所用的斗爭武器就是人道主義,而這些都是通過對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歌頌和肯定來實現(xiàn)的。在當時它們產生了巨大的促進作用,在世界文學史上放射著不滅的光輝。

[1]《一個呼喚和謳歌至情人性的文學序列——〈西廂記〉、〈牡丹亭〉、〈紅樓夢〉比較談》(董朝剛,唐山師范學院學報,1996年02期).

[2]《〈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愛情婚姻主題的發(fā)展》(謝新暎. 寧德師專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03期).

[3]《論〈牡丹亭〉對〈長生殿〉的影響》(鄒自振,南通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02期).

[4]鄒自振,論湯顯祖和他的《牡丹亭》1999(2).[5]徐朔方,湯顯祖和莎士比亞 2001.

[6]湯顯祖、徐朔方、楊笑梅,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