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伊春職業(yè)學院中文系,黑龍江伊春 153000)

“鉛華銷盡見天真”的《小山詞》

王 芳

(伊春職業(yè)學院中文系,黑龍江伊春 153000)

晏幾道是北宋小令詞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位大家,他的《小山詞》在中國詞史上占有特殊地位。他詞作中的銳感多情的特質,是由其獨特的出身經歷及敏感多情的個性決定的,尤其是晏幾道的愛情詞,感傷懷舊,癡情怨絕,真摯動人,成就很高。被譽為“兩宋詞人,實罕其匹”。

晏幾道;《小山詞》;感傷;多情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是北宋著名的江西詞派主將晏殊的幼子,與其父并稱“二晏”,是北宋中后期成就最高的一位小令作家。孟子說過:誦其詩,讀其文,而不知其人,可乎?但是晏幾道生平資料傳世卻甚少, 20歲之前的生活基本上是一片空白。我們最詳盡的資料當是小晏他自己留給我們的一段記錄。他曾自作《小山詞自序》,在序文中,小晏深情地回憶起自己青年時的一段美好時光:

“往與二三忘名之士,浮沈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續(xù)南部諸賢緒余,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聞見及所同游者意中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云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盵1]

晏幾道生于侯門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父親是當朝宰相,幾個哥哥也都在朝為官,這時的他錦衣玉食,不知人世艱辛為何物。小晏整日飲酒聽歌,后來覺得平常所聽的那些歌詞太乏味了,于是自己動手寫長短句以自娛。其時喝酒的地方是在沈廉叔、陳君龍家中,唱詞的歌女則是蓮、鴻、蘋、云等人。這當是小晏當時真實生活的寫照?？墒呛髞?晏幾道 18歲時,晏殊病逝,晏家家道中衰,昔日熱鬧的相府變得“門前冷落鞍馬稀”了。我們再看《小山詞自序》的后邊:

“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于人間。追唯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垅木已長,或病不偶?？计淦兴洷瘹g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不久,陳君龍病倒,沈廉叔去世,那些歌女也隨風飄散,流落民間。很多年以后,再想到這段生活,感覺如幻如電,人生如昨夢前塵,唯有掩卷長嘆。

可見小晏的詞集《小山詞》所記多是一些不能忘懷的昔日的情事,也即是記當日與歌妓侍妾的悲歡離合之事,“貴人暮子,落拓一生,華屋山丘,身親經歷”[2]?！缎∩皆~》里面也有很多是借愛情來抒寫他失意人生的寄托之作。晏殊去世后,小晏遭遇坎坷,不但終身仕宦不得意,有時還落得衣食不繼。好友黃庭堅曾對小晏的學問才干稱贊不已,說他“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文章翰墨,自立規(guī)模,持論甚高”。這樣發(fā)展下去,小山是很有可能繼承晏殊的遺志,登科入第,甚至于登朝入相的。但孤傲耿直的晏幾道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屈己求人來謀得一官半職,更沒有想到過要參加科舉。

晏幾道晚年時,奸相蔡京權傾天下,曾數(shù)次遣客來向他求寫長短句,晏幾道雖寫了兩首《鷓鴣天》,卻只歌詠太平,無一語涉及蔡京。此時,晏氏已近暮年,而耿介不阿的人格依然不變,在熱鬧的政壇上仍固守自己的寂寞。當時黨爭迭起,可他既不依附于舊黨,也不屈從于新黨,堅決不為時流所動,于是只有淪為小吏,在“南去北來今漸老”的生活中消磨歲月,在奔走四方的生涯中飽嘗羈旅漂泊的凄苦,最后在失意中離開人世,化作了詞壇上絢麗而縹緲的一縷云煙。

晏幾道向來被認為是北宋小令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位大家。對小山詞評價最高的莫過于近人馮煦,他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盵3]這個評價似乎過高,但如果從對令詞的表現(xiàn)手法的大膽創(chuàng)新來看,《小山詞》確實是“兩宋詞人,實罕其匹”的。小晏生活在北宋中后期,此時,由柳永、蘇軾等人開辟的慢詞已漸趨深入人心,題材內容也已走出花間狹小的圈子,走向了廣闊的天地?？伞缎∩皆~》卻一直植根“花間”園囿去敘寫男女戀情、相思離別,題材比較單調;而諸如“樓臺院落”、“柳梅花草”、“云雨風月”之類的意象也大多為前人所廣泛運用,未見新穎特異之處;但《小山詞》卻能在令詞狹小的舞臺上上演一幕幕感人肺腑的“悲劇”,充滿著濃郁的悲情和憂思,撼人心魄,這種動人的力量從何而來呢?其高處,用詞人自己的話講即——“鉛華銷盡見天真”(《浣溪沙》)?！般U華”,表現(xiàn)在《小山詞》中,即它的辭藻艷麗、色彩鮮明、聲韻優(yōu)美等特點,而鉛華背后所蘊藏的深婉動人的真摯情感,則是《小山詞》最可寶貴的“天真”之處。陳廷焯曾以“其情長,其味永,其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為評詞的最高標準,能夠上這個標準的,上推李后主、馮延巳,下推李清照,承上啟下者,晏幾道也。晏幾道弘揚了馮李的抒情特色,在詞中注入與以往艷情詞所不同的純情特質,并向深微化、細膩化、曲折化跨出了一大步。陳廷焯評價小晏“工于言情”,是就小晏將婉約詞“哀以思”、“婉而深”的特點推到極處的成就而言。馮煦稱晏幾道為“古之傷心人”,一語點中詞人銳感多情、柔婉妍美的感傷特質,并道出其詞淡而有味、意蘊深婉的抒情特色。

小晏是一位多情的才子,是一個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小山詞》之感人,魅力就在于作者的癡情與真情。而這種癡與真,又主要體現(xiàn)在與歌女的交往和情感糾葛中。從《小山詞》中可以看到很多關于愛情方面的內容,而且對象多是小山詞序中所說的那幾位歌女,如蓮、鴻、蘋、云。如“憑誰寄小蓮”(《破陣子》)、“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虞美人》)、“記得小蘋初見”(《臨江仙》)、“說與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等等,在這些詞中小晏記述了他與這四位歌妓之間相依相戀的深情。其時,歌女的社會地位卑下,往往為達官貴人乃至文人墨客視為玩物。但晏幾道卻總能從一種純情的角度愛戀著這些才貌雙全卻又身世不幸的歌女。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加深及其個人生活的坎坷失意,他對歌女的處境和生活有了更真切的理解,詞作也漸漸深入到她們的內心深處。

然而這樣的戀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朋友沈廉叔去世,陳君龍病癱在床,四位歌妓流落民間。這就使得他們的戀情因人各一方、不得相見而被迫中斷?，F(xiàn)實是殘酷的,晏幾道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更無法改變這四位歌女的命運。他的內心充滿了悲痛、自譴與漂泊感,他只有把深情、思念和無盡的痛恨寄寓詞中。

元祐元年,年近半百的晏幾道心灰意冷地回到京師,全力整理他的《小山詞》。正如其序言所說,即在“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生活由錦衣玉食到困頓的巨變,使作者倍感人生的多變和世態(tài)的炎涼。但在這樣的人生困境中,他并沒有“一傍貴人之門”,他不滿意眼前的現(xiàn)實,他要追求他的理想王國,但他又分明知道,他的理想王國似乎只能存在于華胥世界之中,能夠無拘無束地馳騁的也只有自己的夢魂。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钅工照,猶恐相逢是夢中[4]。

《小山詞》多寫哀怨凄切的離別之苦,此詞雖寫重逢之喜,卻也倍感凄婉辛酸。往日同這位歌妓在酒宴上偶然相逢,歌女彩袖殷勤捧玉鐘,殷勤相勸,詞人是最難消受美人恩,拼命狂飲,酒不醉人人自醉。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輕歌曼舞,通宵縱酒達旦。無奈歡會轉瞬即逝,再會已是遙遙無期。分別后,兩人無數(shù)次在夢中相會,醒來卻已成空,以為再無相見之時,誰知這重逢來得如此突然,以至兩個人都以為又進入了夢境。所以說雖然此詞寫重逢之喜,卻也倍感凄婉辛酸,讓人想起安史之亂后杜甫與老妻的“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正因為現(xiàn)實的殘酷,所以詞人所期待的相逢大多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如另一闋《鷓鴣天》:

小令樽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這首詞是寫對情人思極而夢,寤寐求之?！皦艋辍钡暮锰?在于“無拘檢”的自由度。詞句雖是化用張泌的《寄人》“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的詩意,可是詞人在夢中情致盎然地踏著朦朧月光和似花非花的楊花過往謝橋與情人約會的情景,要比“別夢依依到謝家”更加生動,實乃情到深處人夢游。而且于“又”字可見,這種追尋、造訪并非一次?！疤罨ㄟ^謝橋”展現(xiàn)了一幅夢中朦朧縹緲的動人情景。這虛幻飄忽的夢魂在春夜迢迢的月光下不僅凄美,而且還散發(fā)著一份夢游人任情率性的激情和如癡如狂的愛戀,詞句因此而妙。宋代著名理學家程頤非常欣賞結尾兩句,認為這樣的詞只有鬼才寫得出來?！奥務b晏叔原‘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長短句,笑曰:‘鬼語也!意亦賞之?！?《邵氏聞見后錄》卷十九)

人唯一不受約束的內在天地,是人的心靈,所以我們經常看見晏幾道在夢中來超越現(xiàn)實與自我:“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別后除非,夢里時時見得伊”(《采桑子》),“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少年游》)。晏幾道對夢的偏愛,使《小山詞》幾乎成為夢的世界。在《小山詞》260首中,寫到“夢”的詞達66首之多。

真摯、深婉、執(zhí)著的情感表達,可謂《小山詞》最突出的特點?！缎∩皆~》的成功在于他真情的投入,后人也正是從這一點上來贊許他。如陳廷焯說:“《小山詞》無人不愛,愛以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白雨齋詞話》)況周頤在《惠風詞話》中也說:“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5]小晏親身經歷的人世的艱辛和困苦,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靠、重要的前提和基礎,也使小晏詞中的感傷特別情真意深。黃庭堅說小晏詞“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梢娦￡痰倪@些感傷詞不僅有其深刻內涵,而且還有感人的獨特藝術魅力。這也正是小晏能成為北宋時期一位有獨特成就的詞人的重要原因。同樣是繼承五代詞傳統(tǒng),小晏的父親晏殊偏重于學習與其政治地位相同的馮延巳,而小晏則儼然李后主再生。這是因為晏幾道那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個性與李后主笙磬同音,也是因為他那家道中衰、個人地位一落千丈的遭遇,與李后主由皇帝變?yōu)殡A下囚的經歷也不乏相似之處。所以小晏詞像李后主一樣專主性情,其風格亦與李后主哀婉凄艷十分相似。多情的小晏,因其情的濃烈程度至深,他被稱為“古之傷心人”。魯迅先生曾精辟地指出:“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6]《小山詞》中的許多至情形象其實就是至情小晏的真實寫照:“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生查子》),這是一副只為情而存在的身心。小晏以一顆純真、熱烈的詞人之心和多情銳感的資質去感受人世間的那一份情,流出筆端的,自然就感人至深。白居易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边@恐怕是小晏詞讓人感動的一個原因吧。

晏幾道的《小山詞》在中國詞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后世論者對他的詞都作出了高度的評價。宋代王灼在《碧雞漫志》中說:“叔原詞如金陵王、謝子弟,秀氣勝韻,將不可學?！鼻宕鸟T煦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苯鷧敲返摹对~學通論》也說:“余謂艷詞,自以小山為最,以曲折深婉,淺處皆深也?！?/p>

晏幾道登上詞壇時,小令似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再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樣。小晏的橫空而起,卻幾乎使小令回光返照。雖然他也是把詞作為娛樂的藝術,并沒有突破“樽前”、“花間”的艷科,但他卻認識到了情感對于詞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并把全部心血注入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這種獨特的藝術魅力,贏得了當時眾多詞人的喜愛,以致群起合作,成為兩宋詞史上一段罕見的景觀。

[1]劉揚忠.唐宋詞流派史 [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1999:207.

[2]夏敬觀.評小山詞跋尾[G]∥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7.

[3]馮煦.蒿庵詞論[G]∥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110.

[4]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81:376.

[5]華東師大中文系古典文學研究室.詞學研究論文集[M].上海:海古籍出版社,1982:213-227.

[6]魯迅.守常全集題記[G]∥葉嘉瑩.論晏幾道在詞史中之地位.靈溪詞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89.

On Yan Jidao'sXiao shan C i

WANG F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ichun Vocational College,Yichun 153000,China)

Yan Jidao is the last greatmasterwho writes Xiaoling Ci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and his Xiaoshan Ci enjoys a special place in the Chinese history of Ci.The sensitive and passionate feature of his works is determined by his unique family background and experiences,aswell as the sentimental personality.His Ci of love is particularly sentimental,nostalgic,devoted,sincere and touching.Owing to his great achievements,he is regarded as themost renowned poetof Ci in SongDynasty and no one can exceed his status.

Yan Jidao;Xiaoshan Ci;sentimental;passionate

I207.23

A

1001-7836(2010)04-0113-03

(責任編輯:劉東旭)

2010-01-06

王芳 (1976-),女,黑龍江伊春人,講師,碩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