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華
(新疆大學,新疆烏魯木齊830046)
敘事學視角下賈寶玉形象的構建
劉建華
(新疆大學,新疆烏魯木齊830046)
從傳統(tǒng)評論較少涉及的敘事學角度審視,寶玉形象的構建集中體現(xiàn)了敘事學人物構建的原則:重復原則、特征積累原則、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構建人物形象的原則、轉變變化原則。由此,賈寶玉成了中國古典小說眾多人物形象中的一個典型,鮮活地浮現(xiàn)于歷代讀者面前。
敘事學;賈寶玉;形象;構建
在敘事學中,人物構建有四項原則,即重復原則、特征積累原則、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構建人物形象的原則、轉變變化原則。《紅樓夢》中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構建就集中而鮮明地體現(xiàn)了以上原則。由此,賈寶玉成了癡情而又女性化的男性的代稱。
寶玉形象的構建集中地體現(xiàn)了敘事學人物構建的重復原則,即把人物特征以不同方式加以重復渲染,使其形象越來越鮮明。寶玉形象特征最為突出的一點就是多情,尤其在女孩子們身上處處用心,個個留情。
她們大多是他的姐妹,關系十分親密。他與黛玉青梅竹馬,相知相惜,深情繾綣,有著心靈深處的共鳴??戳恕段鲙洝繁阕栽倿槎喑疃嗖〉膹埳?把黛玉比為傾城傾國的鶯鶯。第七十回寶玉讀了《桃花行》詩,便知是黛玉所作,“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1](P991),因他深深懂得黛玉內心深處的酸楚無依。他斷言這不會是寶琴所作,因為寶琴“比不得林妹妹曾經(jīng)離喪,作此哀音”[1](P991)。第三十二回,他向黛玉大膽剖白心跡:“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盵1](P447-448)第五十七回,紫鵑為試寶玉,說林家要接黛玉回去,他便發(fā)癡發(fā)狂,失魂落魄,“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聽見姓林的來了,便以為是接黛玉的,要打將出去,且說:‘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1](P803)。
寶玉雖是心心念念記著林妹妹,但時不時“有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第二十八回,他因見寶釵腕上籠著紅麝串,“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只恨沒福摸得;又見寶釵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另有一番嫵媚情態(tài),竟看得呆了。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后,因見前去探望的寶釵低頭紅臉,嬌羞怯怯,竟“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之外[1](P462)”。他與湘云也是自幼在一處,十分親厚。第二十九回,張道士送了許多法器與他作賀禮,內有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他因聽說湘云也帶著一個,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里。
除了釵黛等人之外,對大觀園內的丫環(huán)、侍妾們,寶玉也是柔情呵護,不分什么尊卑高下。對襲人他處處體貼,元妃宮里賜了糖蒸酥酪,他特意為襲人留著。每每襲人有了什么不是,為了不使她受委屈,他總是護在里頭。第三十一回,晴雯賭氣要撕扇子,寶玉便將自己的扇子遞去,還要將扇匣子搬來讓其撕個痛快。且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1](P435)晴雯死后,寶玉悲傷難抑,追懷悵惘,撰《芙蓉女兒誄》為之祭奠。
第三十四回,寶玉看到齡官在地上癡癡劃“薔”,又見其生得面薄腰纖,裊裊婷婷,竟不忍離去,恨不得替她分擔心中的煎熬,自己被雨淋得透濕卻只顧提醒齡官躲雨,怕她禁不起驟雨一激。第四十四回,平兒被賈璉夫婦打罵,受了委屈。寶玉把平兒請到怡紅院,軟語相勸,為她簪花,又為她熨衣裳、洗手帕,且把能為平兒稍盡片心視為“意想不到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想到平兒的境遇,“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1](P611)。
對未曾謀面的“佳人”們,寶玉亦是倍加憐惜。寶玉平日里最厭與婆子們交接,卻對傅家的嬤嬤們例外,只因他聽說傅秋芳是位才貌俱全的閨閣佳人,“雖自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深恐薄了秋芳。劉姥姥信口開河講一位茗玉小姐死后在祠堂成精的故事,寶玉聽了卻信以為真,要給劉姥姥化些布施,重修茗玉的廟。第七十回,寶玉與姐妹們一起放風箏,只有他的美人風箏飛不起來,恨得寶玉指著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1](P999),對一個美人風箏都心存憐惜。第十九回,寶玉去寧府看戲,因記掛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畫卷,便要去看望一番,“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她一回”[1](P262),其情之癡讓人忍俊不禁。
經(jīng)過層層渲染,多角度刻畫,寶玉之多情,可謂無所不及。他尊重、關愛、憐惜那些女孩子們,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給他們更多的呵護。
特征積累,即通過人物的年齡、性別、習慣、愛好、外貌的獨特之處共同呈現(xiàn)出一個人物的清晰畫面。寶玉第二點突出的特征即是他的女性化和他的愚頑乖張。在建構這些特征時,作者并不是一次性刻畫出來的,而是將其滲透于作品的細微之處,一點點累積,一層層深入。
關于寶玉的女性化,作者從以下三個方面加以勾畫,反復累積。其一,寶玉的容貌。黛玉眼中的寶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時而有情”,“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言語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1](P49-50)。北靜王眼中的寶玉:“面若春花,目如點漆。”[1](P199)寶玉的外貌之美不是男性的陽剛之美,而是女性化的秀美。其二,寶玉的臥房?!板\籠紗罩,金彩珠光”,到處玲瓏剔透,以致于劉姥姥問:“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致?”[1](P574)第五十一回,大夫在寶玉房內為晴雯診病,也誤以為自己是進了小姐的繡房:“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1](718)其三,寶玉的志趣。寶玉周歲抓周之時,別的不取,只抓些脂粉釵環(huán),從孩提時就只是在姐妹們堆里混。他愛吃女孩子們嘴上擦的胭脂;他用湘云梳洗剩下的殘水洗臉;他會淘制上好的胭脂;他制的粉“輕白紅香,四樣俱美”。由此,從寶玉的外貌、服飾、起居環(huán)境、志趣愛好等等方面,寶玉女性化的特征逐層累積,越來越突出。
寶玉的愚頑乖張的性格特征也是通過累積凸顯出來的。敘述者評他“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其祖榮寧二公也因其“稟性乖張,性情怪譎”,囑托警幻仙子予以警誡。他初入私塾便因與秦鐘等人曖昧不清而鬧得天翻地覆。他不喜與世俗男子交接,不喜文章經(jīng)濟,無意求取功名,只喜讀些俚文艷曲、野史外傳,完全無視一般人作為行為規(guī)范的圣人典籍。寶釵勸他學些文章經(jīng)濟,他竟說是“混帳話”,并馬上下逐客令。他嘲諷歷代所謂的忠臣良將“文死諫,武死戰(zhàn)”,不曉大義。他只想姐妹丫環(huán)們天天在一處,陪著他守著他,等他哪一天化成了飛灰,化成了輕煙再散,并動不動就賭咒發(fā)誓要做和尚去。
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構建人物,也就是通過與其他人物的比較來構建人物,表現(xiàn)人物的特征。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關系主要有相似關系和對照關系兩種?;蛘吲c他人相似,或者與他人形成鮮明對照。在寶玉形象的構建中,這兩種方式都被加以應用,但敘述者卻不是簡單地進行類比和對比,而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別具匠心。
《紅樓夢》中,與賈寶玉最為相似的莫過于甄寶玉了。雖然敘述者在甄寶玉身上所用的筆墨不多,其出場次數(shù)也很少,但卻是賈寶玉形象的最佳印證。全書中,讓寶玉產(chǎn)生一見如故之感的只有兩人,除了林黛玉之外就是甄寶玉了。一“真”一“假”,頗為耐人尋味。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一樣的身世背景,一樣的容貌,一樣的志趣,一樣的家教,一樣的性情,一樣的經(jīng)歷。然而,二人卻有一點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甄寶玉因飽經(jīng)世態(tài)炎涼而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癡情漸漸地淘汰了些”,“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shù)年來更比瓦礫猶賤,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1](P1573)。于是轉而入世,追求仕途聞達,要做出一番顯親揚名的事業(yè)來,可謂“浪子回頭”。而賈寶玉卻因世事人情的種種變化無常而在出世的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參透了世相,遁入空門,一去而不復返了。
二者處處不同,然而細細看來,卻又有著不同之同。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首先,寶玉是個多情、癡情,甚至有些濫情之人,而湘蓮卻“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1](P940)。寶玉對各色的女孩兒都柔情體貼,而湘蓮只因聽說尤三姐是寧府親戚,便疑其清白,硬要討回信物,縱知三姐是絕色,亦毫不顧惜。其次,寶玉大有女兒之態(tài),寄居綺羅叢中,沒有一點兒剛性,兄弟小輩們皆不怕他。而湘蓮生得雖然俊美,卻個性剛烈,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且有勇有謀,是個血性漢子。因惱薛蟠酒后調戲,便將其一頓好打。最后,二人雖都以出家告終,但寶玉是一向多情,只知你儂我儂,最終經(jīng)人點化,悟透了兒女情緣本是虛無,是前世的宿命,遂冷了一片柔腸。而湘蓮則一向是冷面冷心,不以兒女情長為意,卻因三姐的自刎殉情,感其個性剛烈和用情之深,悔之不及,拔劍剃度,追隨道士而去。一個是“情到深處情轉薄”,一個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轉變、變化原則即通過人物在行動過程中的變化、改變凸顯人物。這一點在寶玉形象的建構中也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作者通過重復、累積的方式為我們描繪出一個情癡形象。寶玉最為鐘情的便是黛玉,初次相見,便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1](P51)。之后,隨著情節(jié)發(fā)展,其情之癡更是躍然紙上。然而,隨著黛玉死去,娶進寶釵,寶玉因想黛玉已死,又見寶釵生得神采豐美,舉動溫柔,也就回心轉意,漸漸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自此似乎與寶釵恩愛有加。《終身誤》暗示寶玉和寶釵的婚姻關系是“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事實似乎卻并非如此。第一零一回,寶玉晨起看寶釵梳頭,竟看得呆了,頗有張敞畫眉的韻致。寶釵出門瞧親戚,如此細事,臨走時寶玉還不放心,特地叫人傳話,讓她別在風地里站著,怕受了風,以致“寶釵飛紅了臉,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涂東西!這也值得這樣慌慌張張跑了來說’”[1](P1420)。其體貼呵護似乎并不亞于對黛玉,這可以說是寶玉感情中心的一個轉移,也為其后寶玉的變化奠定了基調。既然癡情都是可變的,那么多情自然也可能化為無情。第一一六回,寶玉重游太虛幻境,偷看了冊上的詩句之后,自謂參透了大觀園中女子們的命運,竟像是換了個人,看淡了兒女情長,見黛玉靈柩回去也不傷心,見紫鵑痛哭也不勸慰,待襲人也是冷冷的,對丫環(huán)們更是冷淡。多情的怡紅公子變成了薄情的冷面郎君。
賈寶玉本是一個對情極度渴求之人,感情就是他生命活力的源泉。他喜聚不喜散,最喜熱鬧,最怕孤單,希望美麗的女孩子們都生活在大觀園中,希望姐妹們都能守著他直到終老。然而,他周圍的女孩子們—個個卻因各自的命運死去或離開,最終“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而他也終于遁入空門,離開了生養(yǎng)他的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拋開了讓其一生糾結的兒女情長。寶玉的轉變使我們對其形象的理解更加深刻,“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情之一味,讓人感慨唏噓。
總之,《紅樓夢》中賈寶玉形象的構建集中而鮮明地體現(xiàn)了敘事學中人物構建的四項原則,曹雪芹為我們塑造了一位說不盡的賈寶玉。
[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Abstract:In the“Dream of Red Mansions”,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criticis m has made many,multi-perspective analysis.This article is intended to comment on less involved in the traditional narrative point of view to be reexamined.The constraction of the image of Jia Bao-yu involves four narrative character principles:the principle of repetition;characteristic accumulation of principles;in relationship with others to build the principle characters;changes,changes in principle.As a result,Jia Bao-yu has become a classical literature image.
Key words:Narrative Construction;Jia Baoyu;lmage;Construction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Jia Baoyu
LIU Jian-hua
(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830046,China)
I206.2
A
1008—4444(2010)04—0074—03
2010-05-21
劉建華(1981—),女,新疆奎屯人,新疆大學人文學院2008級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王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