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紅

(天津廣播電視大學 發(fā)展規(guī)劃處,天津 300191)

論老舍小說中“破折號”的運用

趙宇紅

(天津廣播電視大學 發(fā)展規(guī)劃處,天津 300191)

老舍先生是駕馭語言的大師,尤善在小說中使用破折號。老舍小說中破折號的巧妙運用不僅增強了小說語言本身的表現(xiàn)力,也有助于作者展現(xiàn)人物性格、表達情感。此外,老舍先生在不違背漢語語言習慣的基礎上,運用破折號巧妙整合歐化句式復雜的結構,以表達豐富的語意。

老舍;小說;破折號;標點符號

“五四”新文化運動和白話文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文藝大眾化的起點,也是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活動的肇始。文學的語言問題歷來被認為是文藝大眾化的重要內容之一,老舍先生無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在文藝評論和欣賞中,始終傾注大量精力,總結出豐富的語言運用經(jīng)驗,形成了獨特的對文學語言的見解。

文學作品的思想、情感和內容必須借助語言表達?！皹它c符號”是“用來表示停頓、語氣以及詞語性質和作用的書寫符號”。因此,標點符號也具有表義性,在文章的內容表達、情感抒發(fā)、語氣貫通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老舍先生作為語言運用的大師,尤其注重標點符號的使用。在所有的標點符號中,老舍先生非常善于在小說中運用破折號——越是在描寫人物心理或刻畫那些善于思考的藝術形象時,破折號的使用就越頻繁,甚至在一段文字中連續(xù)使用。

一

眾所周知,口語化寫作是老舍先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特點。他指出:“我們的語言在世界上以簡練著稱,簡而明是我們語言的特色……一句話長達幾十個字,就不容易聽明白了……我寫東西,不管好壞,話總是要做到簡明?！薄拔易约簩懳恼?總希望七八個字一句,或十個字一句,不要太長的句子……當我寫了一個較長的句子,我就想法子把它分成幾段,斷開了就好念了,別人愿意念下去,斷開了也好聽,別人也容易懂。”[1]這說明,老舍在創(chuàng)作中力求按照口語化的要求進行語言組織。另外,老舍認為:“世界上最好的著作差不多也就是文字清淺簡練的著作……就是'然而'與'所以'什么的也能少用就少用,為是教文字結實有力?！崩仙針O少使用諸如“因為……所以……”、“不但……而且……”、“雖然……但是……”等這些表因果、遞進、轉折關系的關聯(lián)詞,但其作品中的語言并不因此而失去內在的邏輯性。相反,語言的聲音場和意義場在老舍的作品中實現(xiàn)了完美的結合。

如:李太太也打扮好了,穿著件老李向來沒看見的藍皮袍……“馬大妹妹借給我的”,李太太說,趕緊補了一句,“你要是不——我就還穿那件棉袍去”(《離婚》)。

這里的破折號就聲音場而言,表示語音的停頓和延長,使語言外部有張有弛、有徐有疾;就意義場而言,表省略,而省略的內容(不喜歡或不滿意的話語)不但不會造成任何閱讀障礙,而且表現(xiàn)了此時人物的性格特征,更符合漢民族的審美心理和日常的語言習慣。

又如:擺臺的拿過茶單來,小趙忙遞給李太太。她看了看,菱——坐在媽旁邊——拿過去了。(《離婚》)

此處的破折號起插入作用,插入的是“菱”的定語,表人物所處的狀態(tài)。如果按現(xiàn)代漢語的正常語序,應為“坐在媽旁邊的菱看見了拿過去了”。但后者使得語句過長、語義重疊,失去了原句結構的活潑。

再如:由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到海淀!雖然中間隔著這么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閉眼,他就有了個地圖:這里是磨石口——老天爺,這必須是磨石口!——他往東北拐,過金頂山,禮王墳……。(《駱駝祥子》)

在此,破折號表插入,插入的是祥子(第一人稱)的心理活動,即此時祥子心里所想而未說出口的內心語言。此句前后都是敘述人(第三人稱)的講述,老舍在這里省略了介紹性的“這時祥子想”等文字,使得語流自然過渡,語句更為緊湊而富于表現(xiàn)力,既保留了第三人稱全知性敘事的視角,同時又兼具了第一人稱自敘性的真實與親切。

可見,破折號的使用不但在外在形式上可以打破句子本身的沉悶,增強語言的節(jié)奏感,而且略去了不必要的贅述和句子成分,能根據(jù)破折號自身的多重表意功能,暗中對語意、語氣、語態(tài)進行調整與改變。巧妙地使用破折號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內在邏輯性極強的敘事整體,從而使作品結構嚴整并充滿張力和跳躍感,形成清新自然、簡潔明晰的語言風格。

二

老舍先生不止一次地提到語言形式之于思想內容表達的重要性。他認為:“我們的語言文字之美是我們特有的,無可代替的。我們有責任保持并發(fā)揚這特有的語言之美;通過語言之美使人看到思想與情感之美。”“思想內容與語言是血與肉,分別不開的。沒有高度的語言藝術,表達不出高深的思想?！盵2]在當時文藝界普遍認為“政治標準第一”的情況下,老舍先生敢于提出并身體力行地堅持思想內容與語言并重的觀點,實屬難能可貴?！拔膶W是人學”,不僅指其反映對象是人和以人為中心的社會生活,而且指其創(chuàng)作本身也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中心任務。文學形象須豐滿、鮮明、立體而富于個性化,要做到“開口就響”[3],無論人物語言還是敘述語言都要以刻畫活的人物形象為重中之重。老舍先生正是通過巧妙地使用破折號來刻畫人物形象,展現(xiàn)人物性格,表現(xiàn)人物內心的情感。

如:“你昨天那張'白板釣單'釣的多么脆!地上見了一張——”第一位沒有說完,第二位:“店主東,黃騾馬的馬字,不該?；ㄇ谎?譚叫天活著的時候——”第二位沒說完,第三位:“敢情小翠和張圣人裂了鍋啦!本來嗎——”第三位沒說完,第四位:“你們想,我文學系好,還是哲學系好?我的天性近——”第四位沒說完,大家一齊喊:“莫談學事!”(《趙子曰》)

這里的破折號表聲音的中斷和話題的轉換。老舍先生有意利用破折號的頻繁使用造成語言的雜亂無章和吵吵鬧鬧、沸沸揚揚的聲音場,以“一群醉鬼奏樂”來刻畫這些學哲學、文學、經(jīng)濟學的大學生。他們津津樂道的是“白板釣得多么脆”,“馬”字該不該?；ㄇ?小翠和情人的艷聞,而對學業(yè)卻是出奇的厭惡,其求學的目的無非是混個資歷以備日后進入官場。通過破折號的巧妙運用,作家用嘲諷、鞭撻、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表現(xiàn)了一群頭腦淺薄、靈魂空虛、不務正業(yè)的浪蕩子弟形象。

又如:老李病了。“病中是想見的……丁二爺正大有用處:與李太太說得相投,減少她許多的痛苦,并且還能幫忙買買東西——(表語意的轉折)丁二爺好像只有兩條腿還有些作用,而且他的腿永遠是聽著別人的命令而動作……相距最近的是最難相見的——(表解釋并強調)她。她不肯來,他無法去請;他覺得病好了與否都沒大關系。繼而一想,他必須得好了,為太太,他得活著;為責任,他得活著,即使是不快樂地活著……因此,一會兒他愿馬上好了,去為太太掙錢,為太太工作。一會兒他又怕病好了,病好了,去為太太工作,為太太掙錢——(表補充說明)一種責任,一種酬勞。只是證明不自私……對自己的心靈上,全不相干!”(《離婚》)

這是由希望的頂峰跌入失望的深淵的老李在病床上的一段完整的內心獨白,幾個破折號的連續(xù)使用清晰而流暢地展現(xiàn)出老李內心的痛苦、矛盾與無奈。病中的他想朋友,然而敷衍的張大哥、討厭的小趙、無用的丁二都不是他想見的人,老李最想見的卻是傷他最深的人。對于希望徹底破滅的老李而言,病好與否本無所謂。然而,老李沒有忘記責任,他感到自己不能自私,必須好起來,必須活著,不管是否快樂!老舍先生描寫了一個處于時代夾縫,徘徊于盡孝與盡責、理智與情感沖突中的、苦悶的中年知識分子形象——在“五四”時代浪潮中覺醒,卻沒有斬斷與舊觀念、舊文化的聯(lián)系,既不甘沉淪,又無力掙扎。他接受父母強加給他的婚姻,卻不得不面對愚蠢的妻子、無愛的婚姻和天真的兒女。老李不愿與周圍茍且偷生、庸俗無聊的人同流合污,但又不得不敷衍,想改造社會卻缺乏勇氣,想逃離無愛的家庭卻顧及責任,想追求詩意的生活卻終成虛幻。最終,受盡心靈折磨、精神煎熬的他只能逃回鄉(xiāng)下。由此可見,作家對于這種具有雙重性格的知識分子持批判態(tài)度,他們只有正確處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意識之間的關系,才能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上例中破折號的使用無疑對傳達老李的內心情感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有重要的作用。

情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驅力,文本中存在兩種情感:人物自身的情感和作家本人的情感。作家描寫人物、安排故事情節(jié)所使用的語言,也應該是情感跌宕的產(chǎn)物。老舍小說的語言即是如此,在他看來,有了這種“養(yǎng)料”就能情文并茂,“沒有這種養(yǎng)料,不管在文字上用多少功夫,文字也還要害貧血病”。也就是說,情感是統(tǒng)攝語言的靈魂。作家只有感同身受、“以情動情”,才能引導讀者進入作家所描繪的那個藝術世界。

如:……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xiàn)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駱駝祥子》)

這里的破折號表解釋和強調,同時又提示省略,省略了“祥子想”。雖然是以第三人稱講述故事,但三五個字的短句,幾個感嘆號和破折號卻將祥子此時此刻內心里斬釘截鐵的話語、堅定的決心生動真切地顯現(xiàn)出來。老舍先生沒有像傳統(tǒng)小說敘事者那樣用客觀冷靜的語言講述,而是通過使用破折號用充滿感情的語言創(chuàng)造一種交流的渠道,從而讓讀者感受到強烈的閱讀情緒的張力。

三

老舍先生的語言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審美風格,但應該指出,老舍先生在創(chuàng)作具有民族風格的作品時,也強調吸收世界上“一切好的東西”。他認為:“熱愛我們自己的遺產(chǎn)并不排斥從世界各國文學中吸收營養(yǎng)?！薄?五四'傳統(tǒng)有它好的一面,它吸收了外國的語法,使語言結構上復雜一些,使說理的文字更精密一些?！笨梢?老舍先生雖然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民族化,但并不盲目排外,而是客觀地比較和分析了西語的特點,在不違背漢語語言習慣的基礎上不著痕跡、不動聲色地采用一些歐化句式,如插入語、從句、強調句型等。作家的高明之處也正在于他能用破折號——現(xiàn)代漢語最基本的標點符號之一,巧妙整合歐化句式復雜的句子結構,表達豐富的語意。如:

(1)利用破折號將狀語置于動詞之后

例:他的手比老李的大著兩號——按著手套的尺寸說——柔軟,滑溜,帶著科員的熱力。(《離婚》)

這里的破折號插入的是“大”這一動詞的狀語,并置于其后,而非如漢語那樣放在主語之后或句首,起補充說明的作用。

(2)利用破折號將主語置于后一分句

例:張大哥不敢得罪任何人,可是老李——他叫著自己——你自己呢?根本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離婚》)

此處破折號插入的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而此句的主語:“他”(老李),又是前一分句動作的實施者,使得前句成為無主句。破折號表敘事視角的轉換,由第一人稱的心理呈現(xiàn)到第三人稱的講述再回到第一人稱的心理呈現(xiàn),從而強化語言的情感效果。

(3)利用破折號整合同位語從句(主語從句)

例:英——那個男孩——好似燒餅味還沒放出來,已經(jīng)入了肚了一個。(《離婚》)

這里插入的是主語“英”的同位語,起解釋說明的作用。能這樣狼吞虎咽的肯定是男孩,而此處插入語并不顯得多余,不但突出了孩子確實饑餓難忍這一情狀,而且故意拉開了欣賞者與被欣賞者之間的距離,表現(xiàn)了第三者——敘事人的無限疼惜之情。

(4)利用破折號整合賓語從句和強調句型

例:他不安于游手好閑,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議;他是在老婆——這么個老婆——手里討飯吃。(《駱駝祥子》)

此句第一處破折號插入的是前一分句賓語 “虎妞”的定語,表解釋說明;后一破折號插入的是強調成分,語意上表明主人公祥子,此時對于討虎妞這樣的女人做老婆這一事實的不滿及無奈。

(5)利用破折號整合時間狀語從句

例: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以后——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駱駝祥子》)

此處破折號插入的是時間狀語,表虎妞擔心的是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以后”,而自己沒了錢也沒了勢的時候怎么辦?作者表現(xiàn)了虎妞精明而又自私的性格特征。

(6)利用破折號整合原因狀語從句

例:假如不買鯉魚分送鄰居,而替他們做幾樁賣力氣的事,或者他們不至于把我像鯉魚似的對待——鯉魚是冷血動物,當然引不起熱血動物的好感。(《老張的哲學》)

這里破折號引出的是前一分句“為什么把我像鯉魚似的對待”的原因,起解釋說明的作用。作者在似乎玩世不恭的語言描述中透出批判立場。

(7)利用破折號整合“if”從句(英語中的虛擬語氣,相當于漢語的假設復句)

例:這是什么戰(zhàn)略——假使這群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zhàn)略——他不曉得。(《駱駝祥子》)

這里破折號插入的是假設分句,如果用漢語正常語序改寫應為:假使這群只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zhàn)略的話,那么他不曉得這是什么戰(zhàn)略。

老舍先生小說中的歐化句式舉不勝舉,西語的邏輯性、嚴謹性和說理性被老舍先生用一種自然、親切而感性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1]老舍.老舍論創(chuàng)作.文學創(chuàng)作和語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2]老舍.出口成章.青年作家應有的修養(yǎng)[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

[3]老舍.老舍全集(第十六卷).對話淺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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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8-6382.2010.06.018

2010-10-18

趙宇紅(1972-),女,天津市人,天津廣播電視大學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周 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