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照平

酷刑與反酷刑的歷史爭鋒及走向

馬照平

酷刑是對文明的叛離，反酷刑代表了人類文明的自我覺醒與自我修正。介紹了人類歷史上酷刑與反酷刑的三次歷史交鋒。歷史發(fā)展的總體趨勢是酷刑逐漸受到否定，并成為國際法規(guī)定的一種犯罪，但反酷刑運動至今為止動搖的只是酷刑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認為進一步明確酷刑的定義，敦促各國政府落實反酷刑義務(wù)，使酷刑在現(xiàn)實中真正消失，是反酷刑運動的努力方向。

審訊方式；酷刑；反酷刑運動；人權(quán)

在世界各民族的歷史中，酷刑都有一席之地。人類這種對自己同類的殘暴折磨，直到現(xiàn)在，仍未停止?？嵝虩o疑是對文明的叛離，反酷刑則代表了人類文明的自我覺醒與自我修正。研究酷刑與反酷刑這對矛盾的歷史發(fā)展，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全球反酷刑運動的重要意義。

一、人類歷史上酷刑與反酷刑的斗爭

（一）酷刑與反酷刑的第一次爭鋒

在原始社會，酷刑廣泛適用于宗教儀式、宗教裁判、戰(zhàn)爭和審訊之中。當時的人們認為酷刑神圣而公正，合乎自然，懲罰對等、同態(tài)復(fù)仇是一種平等精神的體現(xiàn)。國家產(chǎn)生以后，到文藝復(fù)興之前，酷刑被賦予合法地位，用以拷訊和懲處。

在古代中國，主流刑罰體系可以用“五刑”來概括。作為五刑之首的死刑，僅執(zhí)行方法就有炮烙、烹、車裂、腰斬、凌遲等多種殘忍的形式。在法定刑罰之外，還有種種的法外酷刑。法外酷刑通常是君主意志的體現(xiàn)，隨意性很強。如《隋書·刑法志》記載：“仁壽中，用法益峻，帝既喜怒不恒，不復(fù)依準科律?！闭f的就是隋文帝法外施刑的情形。在刑事訴訟中，拷訊則作為正規(guī)、合法的司法程序。如《三國志·魏書·刑法志》記載：“理官鞠囚，杖限五十，而有習欲免之，則以細捶，欲限之，則先大杖，民多不勝而誣引，或絕命于杖下?！币怨畔ＥD、古羅馬和中世紀的英法為代表的西方文明，酷刑制度也十分盛行，集中體現(xiàn)在神明裁判和宗教裁判之中，但有時也只是為了懲戒民眾，或為權(quán)利者的取樂?！稘h穆拉比王法典》把投河列入法典，作為解決矛盾的常規(guī)方法，可見酷刑在當時的廣泛適用?？偟膩碚f，酷刑在這段歷史時期，有兩個基本的特征：第一是緊密依附于專制世俗或者宗教政權(quán)，因而取得合法的地位。由于酷刑能夠解決矛盾（未必合理），威懾民眾，維系統(tǒng)治，因此各國法典幾乎都將酷刑納入其中。第二是植根于當時的社會背景，能夠系統(tǒng)地自證酷刑自身的價值，因而取得合理的地位。在中國，重刑主義是酷刑存在的理論土壤。按照商鞅的主張，“禁奸止過，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則民不敢試，故國無刑民。”在西方，酷刑在神那里找到了依歸。對于神明裁判而言，酷刑是否會降臨某人身上，被賦予了神明判別是非、斷定明理的意義。在宗教裁判所，酷刑則是為了拯救異教徒的靈魂，凈化其罪孽。

與此相伴的是，反酷刑的思想也在這一時期醞釀和發(fā)展。各時代、各國家的思想家基于不同的觀點與角度，對酷刑進行猛烈的批判。在中國，主要是從兩個角度對酷刑加以攻擊：第一，基于拷訊在訴訟司法活動中的廣泛適用，反酷刑者對證據(jù)的真實性提出質(zhì)疑。如漢代路溫舒在《尚德緩刑書》中指出：“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此乃人之常情。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第二，基于酷刑的殘暴與血腥，不利于犯罪人改過自新，不利于人口繁衍，從而不利于安定統(tǒng)治，由此反對酷刑。這其中的代表事件是漢孝文帝廢除肉刑，制定易刑標準。在西方，早期的基督教會反對酷刑。他們也質(zhì)疑由酷刑所得證據(jù)的可靠性。1215年英國的《大憲章》甚至禁止使用刑訊。這一時期反酷刑思想的特點是，對酷刑的抨擊比較零散，缺乏系統(tǒng)的論證。反酷刑者大多只是站在直觀角度，對酷刑的殘暴性與可能導致的不公正提出質(zhì)疑。他們擔擾的是酷刑對整個社會的危害，而不是對個體價值的摧毀。他們還沒有注意到酷刑與人的個體價值之間的關(guān)系。

（二）酷刑與反酷刑的第二次爭鋒

文藝復(fù)興與啟蒙運動的到來，提出了三個普世性的價值：人權(quán)、民主與法治。格老秀斯、洛克與盧梭等啟蒙思想家在反對封建特權(quán)的基礎(chǔ)上，建構(gòu)了以民主、自由為核心的人權(quán)理念。在這一時期，酷刑與封建專制結(jié)合為一體，成為被批判的對象。由于神的死亡，人的復(fù)蘇，酷刑主義者已經(jīng)無法從神那里獲取酷刑存在的理由了。于是，他們轉(zhuǎn)向功利主義。他們宣稱，在審訊犯罪時，酷刑具有相當?shù)膶嵱眯浴Ｔ谒痉ǔ绦蛑?，酷刑的存在可以解決取得關(guān)鍵證據(jù)的困境。為了撬開罪犯緊閉的嘴，為了找出真相，實現(xiàn)正義，酷刑是有必要的。而且，酷刑是對犯罪者的懲罰。通過酷刑，再加以公開，可以達到一般社會預(yù)防的最佳效果。邊泌的言論在此做了絕佳的注釋：“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就是判斷是非的標準。”當實施酷刑可以換來“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時，要追求人類利益的最大化，不能墨守成規(guī)。因此，酷刑是必不可少的。

對于酷刑有用論的反擊，在法學領(lǐng)域的代表是凱撒·貝卡里亞。他在《論犯罪與刑罰》中強烈反對使用刑訊，認為酷刑是殘暴而無用的：“如果犯罪是肯定的，對他只能適用法律所規(guī)定的刑罰，而沒有必要折磨他，因為，他交待與否已經(jīng)無所謂了。如果犯罪是不肯定的，就不應(yīng)折磨一個無辜者，因為，在法律看來，他的罪行并沒有得到證實?！痹谡軐W領(lǐng)域，酷刑也遭到了徹底的批判。反對酷刑的哲學家們認為，所謂的通過酷刑達到其它目的，都違背了這樣一個前提：人不是手段，而是目的?！耙涯阕约喝松碇械娜诵?，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時候都同樣看作是目的，永遠不能只看作是手段?！狈纯嵝陶卟⒉环磳土P的報應(yīng)性，但是絕不同意酷刑主義者為了達到實現(xiàn)正義和一般預(yù)防的目的，就將殘酷的刑罰施于個人身上。因為手段的不正當決定了目的的不合理。再者，對殺人者加以懲處本身并沒有錯，懲罰要等量并觀也沒有錯，但是等量是價值的等量，不是殘忍的等量。如果一個罪犯以極其殘忍的手段將受害人折磨致死，通過同樣的殘酷將其處死是第二次對人性的違背。畢竟，行使刑罰權(quán)的國家不能效仿殺人者。顯然，這種以人權(quán)為基礎(chǔ)的反酷刑言論，系統(tǒng)而富有說服力。反酷刑者在啟蒙運動中得到人權(quán)這把寶劍后，就一下子切斷了酷刑賴以生存幾千年的思想之根。

哲學上個體價值的重塑，使反酷刑的思潮開始興起，人們逐漸認識到酷刑是懲治犯罪的一種非理性模式，它容易為國家所濫用，從而嚴重侵犯人的基本權(quán)利。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反酷刑從理論走到實踐，世界上大多數(shù)民族和國家逐漸走出酷刑的誤區(qū)，并將不使用酷刑作為一項法律原則。1975年《保護人人不受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待遇或處罰宣言》和1984年《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簡稱《禁止酷刑公約》）的通過，標志著反酷刑國際立法的高潮，酷刑罪作為國際刑法的一種獨立犯罪最終確立。

概而言之，酷刑與反酷刑的第二次歷史交鋒，是在反封建的大背景下展開的。反酷刑思想基于哲學中人的復(fù)歸，以及隨之而來人權(quán)理念的普及，系統(tǒng)地駁斥了酷刑的理論基礎(chǔ)，指出了酷刑的反人道本質(zhì)，從而使反酷刑從理論走到實踐，使酷刑成為一種國際刑法意義上的犯罪，在全球范圍內(nèi)受到禁止?？嵝虖拇嗽贌o合法合理的地位，即使酷刑在各國依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但已不能再堂而皇之地寫入一國的法典之中。反酷刑活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從國際到地區(qū)乃至各國國內(nèi)，都掀起反酷刑的思潮，從而使國際與地區(qū)兩個層級的反酷刑公約紛紛締結(jié)，大多數(shù)國家承諾廢除酷刑，反酷刑思想深入人心。

（三）酷刑與反酷刑的第三次歷史爭鋒

盡管酷刑已經(jīng)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被全面禁止，但關(guān)于酷刑與反酷刑的爭論并未就此終結(jié)。從根本上講，酷刑是否具有一定的哪怕最小程度上的合理性？1992年，紐約的哲學教授麥克爾·萊文在一篇題為《酷刑案例》的文章里談到這樣的兩難困境：“在有些情況下，對于酷刑，它不僅僅是可否容許的問題，而更是一個精神上的強制的問題。假定一個恐怖分子在曼哈頓島上安放一枚炸彈，在7月4日中午它將爆炸——讓我們進一步假設(shè)，這個恐怖分子在那個驚心動魄的一天的上午10點鐘被逮到，如果不用死來威脅，他將不會說出炸彈放在哪里……如果營救那些無辜生命的惟一途徑是讓這個恐怖分子面對極度可能的痛苦，那么有什么理由不能這樣做呢?”這位哲學教授的假設(shè)，代表了反酷刑思潮下的另一種聲音。他們認為，直接全面地否定酷刑可能過于理想化了，畢竟在某些特殊的情形下，酷刑是一種傳統(tǒng)有效的審訊手段。如果不是用酷刑來懲治犯罪人，而是為了獲取情報，防范尚未發(fā)生的犯罪，意義不是很大嗎？于是，他們主張通過限定酷刑的適用對象——明顯違法的罪犯，既可以避免酷刑的濫用，又可以合理地利用酷刑，保護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貌似完美的理由，加上各國政府在酷刑問題上有意無意的縱容，酷刑仿佛又在理論的舞臺上找到了一席之地。畢竟，誰也不敢大膽地這樣說，避免一個人受酷刑比上百條無辜的生命更重要。

但暫時的沉默過后又是激烈的反擊。對于這位哲學教授的觀點，一直致力于廢除酷刑的國際特赦組織反駁道：以保護公眾安全的理由而施以酷刑的可怕結(jié)果是，即使能夠在一時之間挽救回一些生命，但必將更多的人置于危險之中。利用酷刑來保護公共安全，這種思路最根本的錯誤（人類往往很容易墜入這種錯誤之中而不自覺）在于，它認為目的的正當性可以抵消手段的不正當，只要目的正確，只要是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無論使這個恐怖分子遭受多么殘暴的酷刑，都是合理的。人權(quán)主義者絕不同意這樣的觀點。尊重與保護人權(quán)，應(yīng)當這樣理解，它不僅僅具有目的價值，還具有手段價值，也就是說，即使我們?yōu)榱似渌康?，依然不得對人?quán)有任何的侵犯，哪怕其它目的是多么的正當合理。

第三次酷刑與反酷刑的歷史交鋒，是酷刑對于世界范圍內(nèi)反酷刑思潮的一次回擊。這反映了人類很難完全擺脫對酷刑實用性的迷戀，整個反酷刑過程是反復(fù)與曲折的。但是，這次交鋒并沒有影響到世界整個反酷刑潮流的進行。1998年聯(lián)合國通過的《國際刑事法院規(guī)約》，賦予了國際刑事法院三類最嚴重犯罪的管轄權(quán)。這三類最嚴重的犯罪分別為滅絕種族罪、危害人類罪和戰(zhàn)爭罪，都包括了酷刑行為。這次爭鋒的意義在于，最終在整個國際社會確立了這樣一種觀念：無論是內(nèi)部的政治動蕩還是任何公共的緊急事件，無論是戰(zhàn)爭狀態(tài)還是戰(zhàn)爭威脅，沒有什么例外情況可以使酷刑成為一種正義的行為。

二、酷刑與反酷刑的走向

雖然酷刑與反酷刑的理論之爭勝敗已定，但人類并未真正遠離酷刑。正如意大利著名編劇、作家萊奧納多·莎沙所說：“迄今為止，世界上已沒有哪一個國家明文允許酷刑的存在，但這卻不代表人人都厭惡它?！?/p>

從立法層面而言，雖然各國都有人反對酷刑，但對酷刑的理解卻未必一致。這是反酷刑必須解決的問題?？嵝痰亩x是一個歷史命題，它與文明程度相關(guān)。文明程度越高，對酷刑的理解將越廣?！督箍嵝坦s》關(guān)于酷刑的定義，將酷刑主體范圍限定于國家公職人員，不包括非政府角色。國際特赦組織在《結(jié)束免于懲罰，公正對待酷刑受害者》中寫道：“實施酷刑者既有國家機構(gòu)對受害者有意地施行嚴重的痛苦或折磨，或其他人從事相似的行為而國家對這些行為表示同意、默認或無作為?！币虼耍瑺幦H共識，擴大酷刑的定義范圍，修改反酷刑公約的國際立法，是反酷刑運動須加以努力之處。

從各國司法實踐看，酷刑依然是全球通用的審訊方式。據(jù)國際特赦組織2002年的人權(quán)報告，至少有96個國家的政府在施行或容忍酷刑?？梢?，反酷刑運動至今為止動搖的只是酷刑的合法性與合理性，更艱巨的任務(wù)是如何使酷刑在現(xiàn)實中大量減少乃至消失。這個任務(wù)不是意識層面的戰(zhàn)斗，而是現(xiàn)實領(lǐng)域的較量。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關(guān)鍵有賴于各國政府對國際公約具體條款的落實。明文否定酷刑的存在，但又不采取有力的措施制止，表現(xiàn)了各國政府在酷刑問題上的搖擺。因此，敦促各國政府具體落實反酷刑義務(wù)，也是反酷刑運動的另一個方向所在。

[1]布瑞安·伊恩斯.人類酷刑史[M].李曉東，譯.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

[2]邊沁.道德與立法原則導論[M].時殷弘，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0．

[3]貝卡里亞.犯罪與刑罰[M]．黃風，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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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0）15-0048-03

馬照平（1985-），男，廣東汕頭人，中國政法大學（北京100088）刑事司法學院200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2010-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