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堯

（ 南陽師范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

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
——榮國府玉字輩排行問題考釋兼與周汝昌、要力石先生商榷

王志堯

（ 南陽師范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

榮國府賈璉賈寶玉同稱二爺，成為學界一個難解之謎。周汝昌先生認為是榮府本院的小排行和寧榮兩府的大排行所致。要力石認為，賈璉原有個哥哥，后來被刪掉了。兩者的解說皆錯，經(jīng)考辨，合乎事體情理的結(jié)論是：賈寶玉被稱二爺是賈政兒子們的小排行，賈璉被稱二爺則是榮府中賈赦、賈政子弟們的大排行。流行本中的“次名賈璉”疑為“子名賈璉”諧音傳抄之誤。

賈璉； 賈寶玉； 二爺； 排行； 周汝昌； 要力石； 商榷

一、問題的提出

關(guān)于賈府中玉字輩的排行問題，不斷有人提及。其說法是：賈璉為何是二爺？大爺是誰？甚至在最近召開的某市紅樓夢研究會2010年學術(shù)年會上亦有會員提出曹雪芹是否疏忽了？為何在榮國府同時出現(xiàn)兩個玉字輩的二爺？一個是賈璉，一個是賈寶玉，及至我看到新近出版的名家著作中也不斷有學者論及此事，而且均未作出有說服力的釋解?？梢娖胀ㄗx者對此懷有疑問實屬正常。

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在其《和賈寶玉對話》一書中談及此事時是這樣寫的：“[周：您在書里稱二爺，是本院的小排行，我也猜一下，您的大排行理當是行幾？[賈：這倒也有趣，你說說我行幾？[周：你該行四。[賈：這是怎么排的？[周：東府珍大爺，西府東院是璉二爺，已故的珠大爺是行三的，您當然是四爺了——下面更小的，環(huán)三爺應(yīng)為第五，還有琮兒，當排第六。不知是否就這樣的？”[1]23

要力石先生在《紅樓夢經(jīng)典釋義800題》第248題“賈璉為什么被稱為‘二爺’”中鄭重其事地寫了四種意見：“賈赦似乎只有賈璉一子，卻為何被稱為‘璉二爺’呢？說法不一，一是認為曹雪芹原構(gòu)想中賈璉還有一位哥哥，后來刪掉了，但璉二爺這個名號卻疏忽了。二是，程本及脂本中，同一段文字，說賈赦的兒子，卻是‘次名賈璉’，賈璉的哥哥雖未出場，但可能是早殤了。三是認為《紅樓夢》中賈璉原就有一個哥哥，只是現(xiàn)存的八十回中并未出現(xiàn)。賈璉的哥哥叫賈瑚，這在[清]吳克岐《犬窩譚紅》中有記載，據(jù)周汝昌先生考證也得此結(jié)論。也有人說，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中寫道：‘賈璉為戶部（賈政為吏部，賈赦為刑部，李紈為禮部），戶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稱璉二爺’。”[2]24

若再下功夫進行搜羅，涉及此項的著述肯定還有不少，這說明對這個排行問題均未弄懂弄通，甚至已積淀成《紅樓夢》中眾說紛紜的一個難解之謎，因此很有辨析清楚的必要。今不揣淺陋就這樁疑案獻上愚冗的一得之見，以就教于周汝昌先生、要力石先生及紅學愛好者諸君。

二、周汝昌先生謬說匡正

筆者一向是周汝昌先生紅學著作的崇拜者。他的大部分著述我都有所涉獵，甚至有數(shù)部論著的收藏。我十分欣賞周先生的熠熠文采和細膩的情感。他的詩詞，尤其是七言絕句似乎是信手拈來，寫的全不費功夫，令我十分欽服。足見其深厚的文史功底和敏捷才思。當然，對他的固執(zhí)和偏見，例如關(guān)于后四十回及對高鶚的評價未免過于苛求。本來，有學術(shù)意見并非異端，但他的諸多成見，將眾人都肯定的好東西也予以堅決地全盤否定，如此態(tài)度的確不敢對其恭維。他的這種識見不逮俞平伯先生遠矣。（此事非本文論及范圍，不贅）至于賈府玉字輩的排行問題，周著中出現(xiàn)的確乎是常識性錯誤。在我的印象中，周先生的著述中絕少出現(xiàn)這種知識型的舛誤，他是個知識淵博而用語謹慎之人，因此討論這個問題時，我才選用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作標題，周先生實在是一名智者，而這段論斷也堪稱他的失誤。果否如此，容當一一辨析。

周先生認為賈寶玉在書里稱二爺“是本院的小排行”，這個前提是錯的?！氨驹骸币饧礃s國府，包括賈赦、賈政兩個家庭。果真是這樣的嗎？當然不是！賈璉亦是“本院”的，比寶玉年長是不爭的事實，寶玉有個親哥哥賈珠，若按本院來排當然是老三，可怎么不稱寶玉三爺而稱二爺呢？因此，周先生關(guān)于賈寶玉“是本院的小排行”的結(jié)語是不符合實情的。

當周先生詢問賈寶玉“您的大排行該當是行幾”后，寶玉說“這倒也有趣，你說說我當行幾”，周說“您該行四”。寶玉問“這是怎么排的”，周先生回答的排法是“東府珍大爺，西府東院是璉二爺，已故的珠大爺是行三的，您當然是四爺了”。

這里的錯誤分三個層面：一是東西兩府不能夠進行大排行。這由父輩未進行大排行推論出來的。東府的賈敬為文字輩的老大，卻被晚輩稱為太爺，被下人尊稱為“老爺”、“老爺子”，未有過“大老爺”的稱謂。西府里的賈赦被人稱為“大老爺”。如襲人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好色了?！逼絻赫f：“就說已經(jīng)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辟Z珍來回賈政“園內(nèi)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而賈政是當然的二老爺。這就說明寧榮二府在文字輩中并未實行大排行。賈赦賈政兄弟二人為小排行，內(nèi)中并無賈敬的份兒。既然父輩們未實行兩府間的大排行，到了下一輩怎么會來個大排行呢？這是不合乎事體情理的，豈不是亂了套？從第二個層面來說，周先生的排行順序也不對。眾所周知，王熙鳳管李紈叫大嫂子，她又是賈珠的夫人，他當然是賈璉的哥哥了，怎么到了周先生筆下，卻變成了璉兄珠弟了呢？他說：“西府東院是璉二爺，已故的珠大爺是行三的，”這種顛倒是為了湊合賈璉排在賈珍老大之后，卻忽略了賈珠比賈璉年長的事實。照周先生的大排行順序，賈珍老大，賈珠該是老二，賈璉老三才合榫，這樣賈璉的二爺又難以找到出處了！從第三個層面來說，既然寧府的賈珍是大爺，兩府大排行就不再有大爺才正常。西府里的賈珠為何稱珠大爺呢！尤氏和李紈皆被同輩的弟妹們呼為大嫂子，正好說明寧榮兩府各行其是，并未統(tǒng)一論序排行。所以把賈璉的二爺排在賈珍之后，賈珠往何處擺？周先生將賈珠列為第三真的是亂點鴛鴦譜，這完全是他顧此失彼的結(jié)果。這等于沒有弄明白賈璉為何叫二爺?shù)膯栴}。恰如俞平伯先生所言：“《紅樓夢》是越研究越糊涂?！敝芟壬幌蚝苈斆鞯娜嗽谶@件小事上卻卡了殼，真是不可思議！

由于周先生把大前提定為寧榮兩府大排行，于是才有賈寶玉排第四之說?！跋旅娓〉沫h(huán)三爺應(yīng)為第五，還有琮兒，當排第六?！碑斎皇且诲e到底了。周先生的排行是想當然的，小排行本是賈政一家子弟間的事，而非西府“本院”，賈珠為大爺，賈寶玉為二爺，賈環(huán)為三爺，這是多么清楚明了之事。大排行才是“本院”，賈珠為大爺，賈璉是排在賈珠之后的二爺，寶玉本來該叫三爺，但是寶玉亦被稱為二爺，何也？這主要是與父輩的權(quán)勢威望有關(guān)。賈政是榮府的掌門人，王夫人是內(nèi)當家的，賈母對賈政的偏愛和對賈赦的厭惡，使得賈赦成為榮府的邊緣人物；邢夫人是有名的尷尬人。特別是有賈元春的強硬后臺，致使賈政一門不屑與大老爺為伍，所以盡管賈璉甘當二爺，賈寶玉卻并未列在賈璉之后降為三爺，而是序在賈珠之后，這就出現(xiàn)了賈寶玉賈政一家的小排行，賈璉為二爺是按賈赦、賈政兩家大排行的序列。也正是上述原因，賈赦一家有與賈政一家套近乎之嫌。這便是賈璉、賈寶玉同為二爺?shù)恼嬷B。至于周先生所述“您該行四”及“以下更小的，環(huán)三爺應(yīng)為第五，還有琮兒，是排第六，不知是否就這樣的”的確是亂彈琴。若按榮國府賈赦、賈政兒子輩進行大排行的話，當是賈珠大爺，賈璉二爺，寶玉三爺，賈環(huán)四爺，賈琮五爺。想不到一向精明細致的周汝昌先生在這件小事上竟攪成了一鍋粥。

三、要力石先生舛誤辯難

據(jù)書中介紹，要力石先生也是個重量級的學者：“新華社高級編輯，新華出版社副社長，副總編輯、編審。新華社新聞研究所特約研究員。大學兼職教授，新聞與傳播學碩士生導師。著有長篇報告文學《生命與愛的詠嘆》，散文集《四十回眸》，譯著《跳出箱子外的思考——國外大企業(yè)創(chuàng)新思維》和出版策劃專著《謀劃出書》、《實用圖書策劃學》等”。[2]封面飄口所以對其書中的異見亦應(yīng)加以認真辨析。

要力石先生于書中列專題《賈璉為什么被稱為二爺》中列出四條說法，可以說，所有的觀點都是隔靴撓癢，未觸及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按時下的歸類來說，屬于“探佚學”中猜測型的胡編亂造。

“一是認為曹雪芹原構(gòu)思中賈璉還有一個哥哥，后來刪掉了，但璉二爺這個名號卻疏忽了?！边@種說法比劉心武關(guān)于秦可卿為廢太子胤礽女兒之說還要荒唐無稽。因為劉心武所論畢竟有個花容月貌，名可卿號兼美，名正言順的寧府長孫媳婦之所在。曹雪芹既有過賈璉親兄長的構(gòu)思，怎么連好事的脂硯齋們都不曾留下只言片語，究系何人知曉曹公有如此構(gòu)思呢？曹公“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連芥豆之微少有用場的諸多下人都能細心厘正，難道連堂堂榮國府大老爺?shù)拇蠊佣舆@樣顯赫的主人們都“疏忽”了不成！這只能說是往曹公頭上潑污之舉。

“二是，程本及脂本中，同一段文字，說賈赦的兒子，都是‘次名賈璉’；賈璉的哥哥雖未出場，但可能是早殤了”。筆者認為“次名”應(yīng)是“子名”的諧音誤抄。據(jù)胡文彬先生考證，《紅樓夢》初始的傳抄階段，書商們一人念，數(shù)人記，文化程度參差不齊，誤聽誤記者不乏其例，這極有可能將“子名賈璉”抄成了“次名賈璉”。因為在書中再設(shè)一個賈璉的哥哥實在是贅瘤。此前已有賈珠的早殤且留有孀婦遺子，再設(shè)個類型人物一是雷同，二是無戲，只能是枝蔓之文，這豈能是曹雪芹這樣的天才大家所為之事？再者，冷子興是何等精明的古董商人，哪有不先述說長子而先講次子的違背形式邏輯的道理？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應(yīng)排除賈璉有哥早殤之異端邪說。

三是“認為《紅樓夢》中賈璉原就有一個哥哥，只是現(xiàn)存的八十回中并未出現(xiàn)。賈璉的哥哥叫賈瑚，這在[清]吳克岐《犬窩譚紅》中有記載，據(jù)周汝昌先生考證也得此結(jié)論?！奔热滑F(xiàn)存的八十回中并未出現(xiàn)賈璉哥哥一款，一百二十回中亦無此宗，就不應(yīng)捕風捉影甚至無中生有地捏造出所謂“賈璉的哥哥叫賈瑚”的奇聞。

四是“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中寫道：賈璉為戶部（賈政為吏部，賈赦為刑部，李紈為禮部），戶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稱璉二爺”，這同蔡先生所言“寶玉者，傳國璽之義也，即指胤礽”等論點是一樣的笨伯猜謎，不可當真。

綜上所言，要力石先生所述“賈璉為什么被稱為‘二爺’”之問，四種答案均未說到點子上，究其原因，是思維過于專一，始終向著一個無解的死胡同開掘的結(jié)果。他一直設(shè)想著賈赦有個長于賈璉的大兒子，未同賈政的大兒子賈珠聯(lián)系在一起考慮叔伯兄弟大排行的問題。設(shè)若要力石先生能想到，賈珠為大爺，晚生的賈璉緊跟其后按叔伯兄弟大排行稱為二爺?shù)脑?，當不會進入思維的死胡同。

四、合乎事體情理的正確答案釋解

曹雪芹著書有自己的宗旨，他曾鄭重聲明：“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3]15關(guān)于賈璉和賈寶玉都被稱為二爺一事，賈璉并非有個親哥哥，而是均以賈珠為老大，緊序其后的，只不過賈寶玉叫二爺是親弟兄之間的小排行，賈璉叫二爺是叔伯弟兄之間的大排行而已。賈璉與賈珠排在一起，極有可能是賈赦夫婦的一廂情愿，因為榮府的家政大權(quán)被二門的賈政夫婦完全掌控，特別是元春晉升妃子之后更是炙手可熱，所以空虛無聊連老母親都對其無好感的賈赦及尷尬夫人邢氏討好二門的行徑當在情理之中，這便是賈璉與賈珠大排行的真實原因，一如當初劉姥姥的女婿狗兒家“祖上曾做過一個小小京官、昔年曾于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3]94是一樣的道理，而到生了賈寶玉乃至賈環(huán)時，賈政夫婦不屑與賈赦一門為伍，便小排行地排序為老二、老三即是。這種稱謂非是曹先生的粗心，恰恰是曹公精細的結(jié)果。別說是二百年前的封建社會，即便到了當代，還有這樣的習俗流行。筆者所在的家鄉(xiāng)，家族子弟也有這樣既混排（親叔伯甚至堂叔伯子弟）又清排（親生父母的兒子）的現(xiàn)象，這主要看父輩們的親疏及其政治經(jīng)濟地位的高低等多種因素而定，筆者的親戚中就有實例。本人有五個外爺，他們是親兄弟，下一代共十一個舅舅，大排行。然而，五外爺家的二子三子該叫十舅十一舅的，但他們卻改稱老二、老三小排行，子侄輩稱其為二叔、三叔（或小叔），外甥輩跟著叫二舅三舅（或小舅），這便和賈璉賈寶玉的排行稱謂是一樣的道理，這是合乎事體情理的叫法。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周汝昌先生說過的一段耐人尋味的警言：“雪芹的書不易讀，確須人解。但解者也須懂作者的筆法。看明白原書的文情事理，哪能‘望文生義’胡亂拉扯，嘩眾取寵，自作聰明。我們要對讀者負責，對作者負責，開口亂道是不道德的?！盵4]152惜乎周汝昌先生在賈璉、賈寶玉排行問題上卻無意間犯了自己定下的禁忌。

[1] 周汝昌．和賈寶玉對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2] 要力石．紅樓夢經(jīng)典釋義800題[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7．

[3] 蔡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4] 周汝昌．紅樓奪目紅[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Abstract:Both Jia Lian and Jia Baoyu are addressed as the second eldest master of their generation in Rong-guo Mansion, which has been an enigma in educational circles. Zhou Ruchang deems that it is caused by different ranks in Rong-guo Mansion and the Jia family including both Rong-guo Mansion and Ning-guo Mansion. Yao Lishi thouhgt that Jia Lian might have an elder brother who was removed from the book by the author later. Both of their opinions are wrong. According to my research, the rational conclusion is that Jia Baoyu is Jia Zheng’s second son, while Jia Lian ranks second in age among the sons of Jia She and Jia Zheng.Zi Ming Jia Lian(The son’s name is Jia Lian) has been misrepresented asCi Ming Jia Lian(The second son’s name is Jia Lian) in the popular version ofA Dream of Red Mansionsjust becauseZiandCiare similar in sound.

Key words:Jia Lian; Jia Baoyu; second eldest master; rank; Zhou Ruchang; Yao Lishi; discussion

（責任編輯 朱存紅）

Even the Wise are Not Free from Error--- Research on Seniority Rank Problem in Rong-guo Mansion and the Discussion with Zhou Ruchang & Yao Lishi

WANG Zhi-yao
(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Nanyang, Henan 473061, China )

I207.411

A

1673-9639 (2010) 06-0062-03

2010-05-31

王志堯（1947-），河南省社旗縣人，編審。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南陽市紅樓夢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紅樓夢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