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蓮
(鹽城機電高等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江蘇 鹽城 224000)
再次品讀郁達夫的散文《故都的秋》,一次次看到“孤獨”二字。一直認為,郁達夫?qū)懝识嫉那铮瑢嶋H是寫“孤獨”的秋,“孤獨”與“故都”,這是一種諧音,歷代文人都喜用此筆法,題目中所暗示的正是“孤獨”二字,文章也處處寫盡了孤獨。
細觀郁達夫的作品,孤獨之感時時充盈在作品的字里行間。“孤獨”是郁達夫一生中感受最深的兩個字,他童年喪父,孤兒寡母受盡困頓的折磨,這是他兒時的記憶,加上青年時異國求學,曾過了十年飽受欺凌歧視的留學日本生活,曾一度在家離群索居,后經(jīng)過兩次失敗的婚姻,又兩次遭喪子之痛,這些不完滿的生活與其如影隨形,再加上他生活在積貧積弱的舊中國……這些不幸讓其日后擁有了不滅的孤獨感,他的性格中已深深打上“孤獨”的烙印,并深化為郁達夫自言的“凄切的孤單”。
有些學者同仁認為《故都的秋》是一篇悲秋之作,我認為這是一篇頌秋之作。郁達夫在他的散文 《北平的四季》中這樣說道:“……我曾在北平過過一個秋,在那時候,已經(jīng)寫過一篇《故都的秋》,對這北平的秋季頌贊過一遍了,所以在這里不想再來重復(fù);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實在也正像是一冊百讀不厭的奇書,使你愈翻愈會感到興趣……”可為什么一篇頌秋之作,寫得如此“清、靜、悲涼”呢?他斷不是僅僅要表達對北國之秋的喜愛,再說他也是喜歡南方的,他在《南行雜記》中多次流露出對南方的偏愛。我以為這是作家借景來表達內(nèi)心深處隱忍的無法言說的孤獨之情。
在郁達夫的《故都的秋》中,我們可以一窺他的“孤獨”的秋。
郁達夫在《悲劇的出生》一文里寫道:“……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來和其他的同年輩的小孩們同玩,也不愿意說話似的只沉默著在看遠處……這小孩才回轉(zhuǎn)了頭,仰起來向她露了一臉很悲涼很寂寞的苦笑……”“這小孩”就是童年的郁達夫。郁達夫三歲喪父,家道衰貧,這些在他的生命里已留下孤獨的記憶,在他的《故都的秋》中也能找到痕跡:……一層雨過,云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后的斜橋影里,上橋頭樹底下去一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diào),微嘆著互答著說:“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可不是么?一層秋雨一層涼了!”這是本篇散文里除了作者之外唯一一處描寫到的人,在作家的筆下,這里的人是都市閑人,不是忙忙碌碌的上班族,他們無聊、寂寞,不正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或者孤獨的童年留下的長長的背影嗎?也是在《悲劇的出生》里,他說:“……在我這孤獨的童年里……太陽光漏過了院子里的樹葉一絲一絲的射進了水,照得缸里的水藻和游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這種感覺我們是否很熟悉?對,他在《故都的秋》里再次寫道:“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shù)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象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p>
郁達夫在《北國的微音》中慎重寫道:“我覺得人生一切都是虛幻,真真實在的,只有你說的‘凄切的孤單’。倒是我們?nèi)祟悘纳剿牢队X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實味……名利的爭奪,欲犧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惡心——簡單點說,就說生存競爭吧——依我看來都是由這孤単的感覺催發(fā)出來的。人生的實際,既不外乎這孤單的感覺,那么表現(xiàn)人生的藝術(shù),當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來對于藝術(shù)的意見和評價,都和從前不同了。我覺得藝術(shù)并沒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沒有什么特異有區(qū)別的地方。努力于藝術(shù),獻身于藝術(shù),也不須有特別的表現(xiàn)。牢牢捉住了這孤單的感覺,細細地玩味,由他寫成詩歌小說也好,制成音樂美術(shù)品也好,或者竟不寫在紙上,不畫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樂器上,什么也不表現(xiàn)出來,只教他能夠細細地玩味這‘孤單’的感覺,便是絕好的‘創(chuàng)造’。 ”
由此而知,他的故都的秋就是他“絕美”的創(chuàng)造,散文從標題開始處處流淌著“孤獨”的氣息。散文中的清晨庭院靜觀、清晨槐樹落蕊、秋蟬衰弱殘聲、雨后斜橋人影、清秋佳日奇果五幅畫面正是作家精心創(chuàng)造的孤獨之精品。
他不寫人聲鼎沸的陶然亭、釣魚臺、西山、玉泉、潭柘寺,而獨獨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他不寫落葉,它太噪雜,他不寫曾經(jīng)姹紫嫣紅如今繁華落盡的牡丹、玫瑰,它們太傷感,獨獨寫了像花而又不是花,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的那一種槐樹落蕊;他不寫蟈蟈底氣十足的叫聲,獨獨寫了秋蟬的衰弱的殘聲;他不寫街市的熱鬧喧囂,獨獨寫了會用緩慢悠閑的聲調(diào),微嘆著互答著的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他不寫紅通通的柿子、金燦燦的梨子,獨獨寫了即使在秋的全盛時期也只是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棗子。這些恰好是最能體現(xiàn)作家所說的“凄切的孤單”的景致。也是作家在《北國的微音》最后所言:“而這孤獨之感,依我說來,便是藝術(shù)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說是藝術(shù)的本身。”
他輾轉(zhuǎn)漂泊北平,面對“秋蟬殘聲”、“佳日秋果”,在散文中玩味這種“凄切的孤單”,傾心并享受著這種頹廢的悲哀和感傷的甜蜜。它不是故作頹廢和“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刻意營造,而是源于真實體驗的推動,源于其內(nèi)在的心理訴求,在暮色秋雨中經(jīng)營他無邊的孤獨。正如他在散文中所說:“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種半開,半醉的狀態(tài),在領(lǐng)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痹谄渌胤剑骷铱偪床伙?、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tài)。只有故都的秋——“孤獨”的秋,才能讓作家飲盡孤獨。
“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在郁達夫的文中,所感之物,所觸之景,總是與他的孤獨體驗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什么讓郁達夫的心靈如此孤獨?在《故都的秋》里,作家浸泡在早晨的日光里,沐浴在槐樹落蕊的花香中,喧鬧在獨有的孤獨里。即使有開明的政治、包容的姿態(tài),有時也容納不下一個孤獨高貴的靈魂,更何況在那樣風雨飄搖的動亂年代?
1930年2月,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成立,郁達夫是發(fā)起人之一;3月,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1933年初加入宋慶齡、蔡元培主持的民權(quán)保障同盟。在蔣介石政府白色恐怖威懾下,同年4月他舉家由上海移居杭州,從斗爭前線退隱到湖光山色的隱逸閑居之地,過著流連山水的隱居生活,思想的苦悶不必言說,政治上也一度消沉下來。
可以說,作家孤獨的心融進了民族社會的憂憤,他的孤獨絕不僅僅是個人的,孤獨感是一種人類普遍相通的情感,如他在散文中所言:“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于秋,總是一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沉,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不單是詩人,就是被關(guān)閉在牢獄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會感到一種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嘗有國別,更何嘗有人種階級的區(qū)別呢?”只有自覺地領(lǐng)悟人生的人才能品嘗這種孤獨感的深沉的憂傷。孤獨感既是作家擺脫不了的精神困境,又是作家獨立不羈的精神品格的寫照,孤獨對于他是不離不棄,這是郁達夫最為寶貴的性格。惟其如此,我們才能聽到清醒的聲音和警世的吶喊,同時,我們在和作品對話時,心靈才能一次次得到蕩滌。
文章最后說:“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北砻婵磥硭坪跏穷j廢、消極、悲觀的感嘆,實際是對自我的透視和對自然的品味后,對生命無限的熱愛和無法挽留的絕望交織在一起時的感嘆。
以上三方面,可以是有機地融合,亦可單獨而論。無論怎樣,都隱含了郁達夫說不盡道不明的孤獨,這正是郁達夫浸透紙背終其一生所追尋和捍守的孤獨。
[1]風雨茅廬——郁達夫回憶錄.華夏出版社.
[2]郁達夫散文選.華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