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于鋒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集曲是南曲發(fā)展的結(jié)果,特別是昆山腔興起之后,集曲大量增加,而且組合方式不斷豐富,在技術要求上也逐漸成熟。在集曲的組合方式上就有多種,如數(shù)字的組合形式,即曲牌中含有一定的數(shù)字,[四時八種花]、[五色絲]、[九回腸]等;嵌入的組合形式,如[山羊嵌五更]、[雙玉供]、[山桃紅];犯調(diào)的形式,如[二犯江兒水]、[喜漁燈犯]等;帶過曲的形式,[畫眉帶一封]、[姐姐帶六幺]等。但是,集曲并不是隨意而為,而是有一定的規(guī)律和要求。從性質(zhì)上來講,集曲屬于細曲,集曲的使用是昆曲走向精致的體現(xiàn)。
從戲文到昆曲傳奇,隨著體制的不斷固定和曲家對曲律的重視和逐漸熟練運用,集曲的使用逐漸增多。
在《永樂大典戲文三種》中,只有以“犯”字出現(xiàn)的犯調(diào),如《張協(xié)狀元》第五出的[犯櫻桃花],《小孫屠》第十二出[四犯臘梅花]。另外《張協(xié)狀元》中還有兩支相連的曲牌 [錦纏道]、[過綠襕踢],這就有點向帶過曲的形式過渡,但是仍然是兩支完整的曲子,“在戲曲中有一種所謂帶過曲,如[三字令過十二嬌],即兩曲合成一曲。這里應是[錦纏道過綠襕踢],然原文仍兩曲分列,”[1](P186)所以并不是集曲。以南曲發(fā)展的各個時期的代表性作品為例,在四大戲文中,《荊釵記》有[錦堂月]等四種,《白兔記》有[駐馬摘金桃]等六種,《拜月亭記》有[鶯集御林春]等五種,《殺狗記》也只有[七賢過關]等三種?!杜糜洝泛兔髦腥~傳奇《寶劍記》、《浣紗記》、《鳴鳳記》中的集曲也多是十余支。而到了明中期以后,集曲大量增加,如湯顯祖《牡丹亭》29支、《紫釵記》30支,沈璟《紅蕖記》28支,吳炳《西園記》26支,袁于令《西樓記》40支,沈自晉《望湖亭》20支,范文若《花筵賺》30支,《鴛鴦棒》43支,《夢花酣》74支,阮大鋮《十錯認春燈謎》25支。到了清代,如李玉《一捧雪》31支,《人獸關》18支,《占花魁》23支,《永團圓》28支, 洪昇《長生殿》則有47支。從時間上看,是從明代中期以后,集曲才大量增加,這與昆腔的興起和曲家對格律的重視有很大的關系,沈璟、王驥德、沈自晉等重視格律的吳江派曲家,又大量創(chuàng)制集曲,使新曲調(diào)不斷產(chǎn)生,這就使新曲和大量的生成。
集曲的大量增加,我們可以從相關著述中加以管窺。沈自晉的《南詞新譜》的目錄,就把新輯入的曲牌以“新入”二字標明,新入的集曲大量輯入,甚至要比原有的集曲曲牌還要多。在[南仙呂宮]中,以[解三酲]為本調(diào)的曲牌,新入的集曲有[解酲帶甘州](又一體)、[解封書]、[解酲姐姐]、[解酲樂]、[解酲甌]、[解落索]等六支,而原有的集曲只有四支;[南南呂]以[太師引]為本調(diào)的曲牌,新入的集曲有 [太師令]、[太師垂繡帶](又一體)、[太師醉腰圍]、[太師入瑣窗]、[太師接學士]等五支,而原有集曲只有[醉太師]和[太師垂繡帶]兩支;[南商調(diào)]以[集賢賓]為本調(diào)的曲牌新入集曲有[集賢雙聽鶯]、[集鶯郎]、[集賢伴公子]、[三犯集賢賓]等四支,而原有的集曲只有[集賢聽黃鶯]一支。可以很明顯的看出當時集曲的快速生成。在明代香月居顧曲散人編的《太霞新奏》中,輯錄了71套散曲,其中就有14套為集曲套數(shù);王驥德最多,為6套,沈璟4套,馮夢龍3套。另外還有卜大荒、常樓居、祝希哲、沈伯明等。“雜宮調(diào)曲”有9種,全為集曲,王驥德最多,為5曲。所收的43種小令中有集曲19種。從這里也可以看出集曲的發(fā)展也是精于曲律的曲家所創(chuàng)制,特別是吳江派曲家,曲家的集曲也大大增加了曲牌的數(shù)量和曲牌使用的多樣性和靈活性。
集曲,絕大多數(shù)截取各曲牌來形成新的曲牌并不是隨意而為,而是有一定的規(guī)律和原則。“按集曲無定格,但取音調(diào)之和”。[2](P287)不管是集本宮調(diào)中的曲牌還是犯其他宮調(diào),最終目的是奏之場上,在戲曲文辭的抒情功能之上,還要音律和諧。
按照吳梅先生的看法“蓋集曲法有二大要點:一為管色相同者,二為板式不沖突者。他如音調(diào)之卑亢,次序之整理,皆當研討者也。但其法可言,其妙處不可說也。 ”[2](P276)
首先,不管是集取本宮調(diào)還是犯他調(diào),需要管色相同,如[單調(diào)風云會]集取了南呂宮中的[一江風]和中呂的[駐云飛],然二曲非屬一宮,但是二者皆屬于小工調(diào),故可以相犯。當然也可以與仙呂、正宮中小工調(diào)的曲牌相犯。反之,即使同屬一宮調(diào),管色不同也不宜相犯,如同是南呂宮調(diào)[紅衲襖]也不宜與本宮的[懶畫眉]、[繡帶兒]、[賀新郎]等相犯因為[紅衲襖]是小工調(diào),而[懶畫眉]、[繡帶兒]可用凡字調(diào)或六字調(diào),[賀新郎]則用凡字調(diào),管色不同。從集曲字數(shù)上說,是不是以集其他宮調(diào)也有一定的限制,“按集曲格式,每支在百字內(nèi)者,須用同宮同調(diào)各曲,不必凌犯他宮,若長支可不拘?!保?](P524)當然這是更為嚴格的要求。其次,板式也對集曲有著制約作用。所集的各曲前后不能出現(xiàn)無法相接的現(xiàn)象,王驥德《曲律·論過搭》“過搭之法,雜見古人詞曲中,須各宮各調(diào),自相為次。又須看其腔之粗細,板之緊慢;前調(diào)尾與后調(diào)首要相配葉,前調(diào)板與后調(diào)板要相連屬?!比绻贿B貫的話就會出現(xiàn)極為不協(xié)調(diào)的現(xiàn)象,“譬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視嗅,但不成人面部位, 終非造化生人意耳。 ”[3](P128)《南北詞簡譜》中[滴溜神杖]的注釋“[滴溜子]是快板曲,所集各曲,仍當以快曲聯(lián)絡之,方有頭緒?!薄胺簿颓浦徏保鵀橹?lián)絡,但其牌名板式,不致參差斯可矣?!保?](P281)這就是要求在所集的曲牌中,快曲與快曲相連,慢曲與慢曲相連,就是讓各牌的急促或舒緩相同。這里所謂的快曲,也大體是針對“細曲”而言。
如【南仙呂】[三犯月兒高]:[月兒高][五更轉(zhuǎn)][紅葉兒][上馬踢](《紅蕖記》);【南雙調(diào)】[二犯江兒水]:[五馬江兒水][金字令][朝天歌](《一捧雪》)。 雖稱為犯調(diào),但是不是嚴格的犯調(diào)形式,因為之所以稱為犯調(diào),是在原曲牌中間犯入若干支曲牌,新牌的首尾仍是原牌,如[四犯泣顏回],原牌是[泣顏回],在其中間加入四支曲牌,但是在所集的各曲中以[泣顏回]開始,卻以[錦纏道]結(jié)尾,而嚴格意義上的形式仍須以[泣顏回]結(jié)尾。如【南仙呂】[二犯傍妝臺]:[傍妝臺][八聲甘州][皂羅袍][傍妝臺](《荊釵記》);【南雙調(diào)】[二犯僥僥令]:[僥僥令][川撥棹][好姐姐][僥僥令](《長生殿》)等,仍是以原曲牌作為開頭和結(jié)尾。
其一,從宮調(diào)方面,“各宮集調(diào),假如中呂宮起句中間所集別宮幾句,末又集別宮幾句,至曲終必須協(xié)入中呂宮,音調(diào)始和。若起句是中呂宮,次句集黃鐘宮,即度黃鐘宮之聲音,便是合錦。”[4](P47-48)也就是說,如果犯別宮的話,中間按所集按別宮,而最終還是要歸入本宮調(diào),才能協(xié)調(diào)。其二,句子的次序方面,也是要求“起句必用首句,中用中,末用末句”。[4](P47)就是要求集曲的曲牌中,集曲的起句用第一支曲牌的首句,集曲的中間數(shù)句也須用中間曲牌的中間數(shù)句,集曲的末句要用最后一支曲牌的末句。當然這么嚴格的要求并非每一支集曲都能做到。如【南南呂宮】[春溪潑秋蓮],其集曲形式如下:【南南呂】[春溪潑秋蓮](散曲):[宜春令]3,3,7。5,7。7,7。 [浣溪紗]首至五)3,3,7。7。7。([劉潑帽]三至末)7,3,5。([秋夜月]四至末)7,5,5。 ([金蓮子]三至末)3,4,5,5。
吳梅先生對此提出了批評“凡集曲首末兩牌,首曲必用首數(shù)句,末曲必用末數(shù)句,中間各牌必須用中段各句。若多用首句,或多用末句,謂之頭尾混雜,犯調(diào)中之大病也”[2](P513)因為此曲并不嚴格的符合要求,前兩支都用首句,后三支皆用到了末句,而實際上是中間三支曲子[浣溪紗]、[劉潑帽]和[秋夜月]都應該用中間幾句才符合要求。對于這一個方面的要求,有著音樂邏輯上的原因,“一般說來,一首去掉開始樂句的旋律,總要有展開的傾向,這是整個曲調(diào)得以發(fā)展下去的基礎。而它結(jié)束部分的樂句,其旋律又必須具有收縮性,有引導終止的傾向,這又是一首去掉能以完滿結(jié)束的根據(jù)。 ”[5](P755)王守泰先生也總結(jié)了四點規(guī)律同時王守泰先生提到四點具體的要求,即:“(1)各原始曲牌笛色相同;(2)各原始曲牌音域接近;(3)各原始曲牌板眼速度相同;(4)各原始曲牌結(jié)音有共同性。 ”[6](P17)
如果對集曲的創(chuàng)制不合規(guī)律,便會遭到曲家的詬病,如王驥德“又譬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視嗅,但不成人面部位終非造化生人意耳。 ”[3](P128)沈自晉在《重定南詞新譜凡例》中認為“所采新聲幾愈出愈奇,然一曲,每從各曲相湊而成”。[7](P54)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黃周星的觀點:“余尤恨今之割湊曲名以求新異者,或割二為一,或湊三為一,如[朱奴插芙蓉]、[梁溪劉大娘]之類。夫曲名雖不等于圣經(jīng)、賢傳,然既已相沿數(shù)百年,即遵之可矣。所貴乎才人者,于規(guī)矩準繩之中,未始不可見長,何必以跳躍穿鑿為奇乎?且曲之優(yōu)劣,豈系于曲名之新舊乎?故余于此類,皆深惡而痛絕之”,[8](P119-120)吳梅先生對集曲則有開放和辯證的認識,“余謂但求詞工,不在牌名之新舊,惟既有此格,則亦不可不一言之”[9](P18)因為在集曲中,確實有一些片面追求牌名新奇而不顧格律的現(xiàn)象。如[四時八種花],《南北詞簡譜》注曰“按此曲宮調(diào)凌亂,實不足法,只取曲中有花名者,湊集八種而已。”[2](P339)又如[甘州八犯],注曰“按此曲未免夾雜,犯調(diào)中實不可法。一句一調(diào),無曲不可勉強湊集矣。 ”[2](P381)如果過分追求形式,勢必會削弱集曲應有的抒情、敘事功能。
集曲為什么會成為在昆曲中大量使用?這就取決于其曲牌的性質(zhì)。曲牌從性質(zhì)上說,許之衡認為有細曲和粗曲和可粗可細之曲,“一曰細曲,亦名套數(shù)曲,謂宜于長套所用,即前所謂纏綿文靜之類也;一曰粗曲,亦名非套數(shù)曲,謂宜于短劇過場等所用。即前所謂鄙俚噍殺之類也。 ”[10](卷上,P29)很明顯,細曲宜于生、旦演唱,用來抒情,而粗曲則適用于凈、丑腳色。曲牌性質(zhì)的不同,有用于生旦演唱的抒情細曲,也有用于凈丑演唱的粗曲。
從這個意義上說,集曲,則是對于細曲曲牌在抒情性質(zhì)上的更為極致的發(fā)展。集曲主要用在一些重要的場次特別是重點抒情的場次中,在昆曲折子戲的傳統(tǒng)劇目中,如《牡丹亭》的《驚夢》[山桃紅]一曲,就集取了[下山虎]和[小桃紅]兩支曲子,其方式如下:[山桃紅]:生唱[下山虎]——生唱[小桃紅]——(合)[下山虎]。是一種嵌入式的集曲方式,這樣一來,在本來極具有抒情性的曲牌中的使用集曲,而且分唱與合唱相結(jié)合,加上道白和動作,就增強了[山桃紅]這一細曲富麗纏綿抒情特征。在《長生殿》中,將近二十出都有集曲的使用,而且并不重復,如《尸解》:[雁漁錦]([雁過聲全][二犯漁家傲][雁過聲換頭][普天樂][雁過聲][二犯傾杯序][雁過聲換頭][傾杯序][雁過聲][喜漁燈犯][喜漁燈][朱奴兒][玉芙蓉][漁家傲][雁過聲][錦纏道犯][錦纏道][雁過聲])。一支集曲[雁漁錦]淋漓盡致的表達了楊貴妃為鬼魂之后的凄愁苦怨;《仙憶》:[九回腸]([解三酲][三學士][急三槍])[清商七犯]([簇御林][鶯啼序][高陽臺][降黃龍][二郎神][集賢賓][黃鶯兒])。此出寫楊玉環(huán)復歸仙班,居蓬萊山太真院中回憶往事,通過集曲的使用,使情感得以集中、酣暢的表達。另外如《千忠戮·慘賭》[傾杯玉芙蓉]、《南西廂·佳期》[十二紅]、《雙珠記·投淵》[榴花泣]等等,這樣的例子可以說不勝枚舉。
集曲的使用不只是曲家炫耀才能,而是昆曲走向精致的體現(xiàn)?!凹d,非必曲家故為狡獪也。蓋一部傳奇中,各折套數(shù),例以不復用曲牌為當行?!保?0](卷下,P23-24)雖然集曲有時候成為被批評的對象,但不可否認,集曲豐富了昆曲在內(nèi)容和音樂上的表現(xiàn)形式,特別用是在有贈板的細曲上,更能體現(xiàn)昆曲細膩華美、精致深婉的特征。
[1]錢南揚.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中華書局,1979.
[2]吳梅.南北詞簡譜卷(下),吳梅全集.王衛(wèi)民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明]王驥德.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4][清]周祥鈺,鄒金生.新定九宮大成南詞宮譜凡例,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善本戲曲叢刊.王秋桂主編,臺灣學生書局,1987.
[5]張庚,郭漢城主編.中國戲曲通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92.
[6]王守泰.昆曲格律.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
[7][明]沈自晉.南詞新譜,善本戲曲叢刊.王秋桂主編,臺灣學生書局,1984.
[8][清]黃周星.制曲枝語.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9]吳梅.顧曲麈談.中國戲曲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10]許之衡.曲律易知,飲流齋刊本,1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