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瑯瑯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隨著網(wǎng)絡(luò)時代的發(fā)展,新新語言逐漸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不少新語族的出現(xiàn)更是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其中就包括“客”族詞。在2006—2009年,國家語委公布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的新詞表中都出現(xiàn)了“客”一詞。
“客”族詞被認為是網(wǎng)絡(luò)時代到來后,逐漸產(chǎn)生的新詞族。多數(shù)學者認為“客”族詞是從外來詞“Hacker”音譯為“黑客”,繼而在此基礎(chǔ)上仿造出大量的新詞后正式產(chǎn)生的。[1]其中不乏學者認為“客”字正行進在成為類詞綴或已是類詞綴的過程中。
然而,當我探究自己母語溫州方言時,卻驚異地發(fā)現(xiàn)“客”族詞在方言中就有很多,且是由來已久,不足為奇。如“男子客”(男人)、“滑頭客”(滑頭的人)、“三輪車客”(三輪車夫)等等。
溫州地處浙江南部,古時地形復雜,交通閉塞,與外界交流較少,因而溫州方言得以較好地保留了古漢語的特色,成為南部吳語的代表,更被稱為古漢語的“活化石”。溫籍著名語言學家鄭張尚芳,就認為甌語蘊藏著許多古音成分和古甌越語言的底層成分。游汝杰先生更曾歸納總結(jié)過溫州方言的語法特點,并得出溫州方言有不少詞綴,其中“客”就是一個典型的詞綴。[2]
故此,我以游汝杰先生所寫語料為據(jù),并結(jié)合自己調(diào)查研究溫州方言的結(jié)果,共搜集得到31個以“客”字為詞尾的詞,整理如下:
人客(客人),長遠客(好久不見的稀客),打生客(陌生人),熟客(熟人),過路客(過路人),畚掃客(清潔工),糖兒客(挑擔賣糖的人),賣柴客(賣柴的人),眙山客(看護山林、墓地的人),擔水客(給人挑水的人),割稻客(割稻的臨時工),倒尿客(清肥工人),賣小客(挑擔小商販),掇壅客(掏糞,倒馬桶的清潔工),兌糖客(以麥芽糖兌換舊物的小商販),捉爛客(拾垃圾揀破爛的人),插稻客(臨時為人插秧的雇工),三輪車客(騎三輪車載客的人),滑頭客(滑頭的人),獷客(蠻不講理的人),濫竽客(辦事馬虎、不負責任的人),撐客(講究時髦、體面的人),難過客(性情乖張的人),爛掄客(流里流氣的人),打賭客(嗜好賭賂的人),跳舞客(經(jīng)常出去跳舞的人,多含貶義),麻將客(經(jīng)常搓麻將的人,多含貶義),吃客(美食家,愛吃的人),老嬣客(婦女),男子客(男子),蝦兒客(妓女)
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人客”,“長遠客”還含有“客人”的意思外,其他詞語已經(jīng)和“客人”之意完全沒有關(guān)系,唯一剩下的就是“客”所具有的“人”的意思,表明這些詞語具有人的屬性。同時“客”的位置相對固定,都處在詞尾,起一定的語法作用,限制這些詞語的詞性為名詞。這些都說明“客”可以被認為是一個定位的不成詞語素。另外,“客”的構(gòu)詞能力也很強。以上都是直接從溫州方言的“客”族詞語料中直接論證而得。
游汝杰先生曾稱,古漢語中的“客”在溫州方言中才得以發(fā)展為詞綴,但他只是一筆帶過,沒有給予更多的筆墨。漢語詞綴多是由實詞虛化而來,即需要一個語法化的過程,有一個“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轉(zhuǎn)化為無實在意義、表語法功能的成分這樣一種過程或現(xiàn)象”。[3]那么在這個過程中必然有一個中間過程,即類詞綴的存在。我借此契機,查找相關(guān)文獻資料,作此小文。下文所引用文本材料均進行過紙質(zhì)本校對,盡可能做到完備。
北大語料庫(CCL)查找得到含“客”句子共計48794條,并采用窮舉方法,逐條分析,取出以“客”作詞尾的詞若干。之后,以漢典網(wǎng)提供的詞語意思為據(jù),篩選,確定,最后整理出195個詞語。并以李華在《現(xiàn)代漢語表人名詞后綴,類后綴考察》[4]中的分類方法為模板,加以運用拓展,將這些詞語按其名詞意義上的差別分類如下(由于有部分詞語是多義詞,故以括號中數(shù)字表示其所采用的義項):
第一組:
不速之客,賓客(1)(3),嘉客,人客(1)(2)(4),過客,右客,遠客,食客(2),俗客(1),行客,貴客(1),酒客(2),來客,坐客,座客,下客,上客(1),主客(6),官客,逸客,知客(2),生客,熟客,??停饪?,尊客,稀客,方客(1),子客,堂客(1)(2),親客,惡客,重客,熱客,女客,雅客,馬客,故客,結(jié)客,宴客,宿客,闊客,賀客,癡客,園客(2),說客,嫖客,恩客;大客,小客(1)(2),使客,國客;看客,乘客,顧客,觀客,房客,搭客,渡客,邑客
第二組:
書客,???,鹽客,布客,水客,茶客,蕃客,老客,商客,賈客,估客,販客,暴客,朔客(1),說話客,豪客,朝客,青瑣客,淵客,樵客,木客,獵客;園客(3),野客,仙客,山客,羽客,知客(1),丹客,術(shù)客,禪客,俗客(2),方外客,桂客,真客,云客,幽客,剡客,煙客,道客,逋客,方客(2),儒客,政客,趙客,俠客,劍客(1);墨客,詞客,詩客,賦客,騷客,郢客,文客,吊客,香客,滯客,逐客(3),遷客,游客(1)(3),流客,秦客,楚客(2),燕客,胡客,久客,越客,旅客,寄客,番客,歸客,孤客,蜀客,鄉(xiāng)客,浮客(1),倦客,征客,羈客,南客,寓客,邊客,戍客,愁客,江客,病客,貧客,僑客,滄浪客,江湖客
第三組:
私客,賓客(4)(5),游客(2),食客(1),朔客(2),門客,家客,上客(2)(3),幕客,館客,清客(1),車客(1),索客,賤客,奴客,僮客,掮客;佃客,人客(3),小客(3),庸客,浮客(2),莊客,復客,屯田客,田客,地客,作客,???;傭客,刺客,劍客(2),鏢客/標客
第四組:
戲客,狎客,賭客,琴客,釣客,車客(2),貴客(2),狡客,酒客(1),閑客,談客,嬌客,白客,寒客,狂客,瘦客,飲客,醉客,惡客(2),堂客(3)(4)(5)(6),“客”在《說文解字》中被解釋為:“寄也,從宀,各聲??喔袂小!倍巫ⅲ骸白謴母?,異詞也。故自此托彼曰客。引申之曰賓客。”即說明“客”字最初指的是“賓客,客人”,與“主”相對。
第一組詞語完全保留了“客”字的本義,表示“從外而來并接受主人招待的人”。如“不速之客”指沒有邀請而自己來的客人?!笆箍汀敝甘拐撸闯鍪箘e國的“客人”?!邦櫩汀眲t可理解為“到商店等場所接受服務(wù)人員(店主人)招待的人”。此處“客”語義實在且明顯,是一個成詞語素,可以構(gòu)成“客店”“客船”等詞語。
第二組詞語中“客”強調(diào)“從外而來,在外”這個概念,但不再強化“客人”這一身份含義。如“估客”即“行商”,在外做生意的商人?!傲骺汀敝浮奥镁铀l(xiāng)的人”。“朔客”(1)指“北方邊地的將領(lǐng)”,即在外的將領(lǐng)?!伴钥汀敝浮俺鲩T采薪的人”。這里的“客”雖少了一些“客人”之意,但“在外”的含義卻很突出。
第三組詞語對“客”的含義進行了一定的引申,表示在接受主人招待的同時還要服務(wù)于主人,依附于“主人”生活。如“私客”指的是私人的門客。門客,即指那些寄食于貴族門下并為之服務(wù)的人。又如“佃客”指在世家豪強蔭庇下的一種依附農(nóng)民,又指要依靠租種土地過活的佃戶。再如“奴客”即指奴仆,依附于主人并為主人服務(wù)的意思,無須贅述。這里的“客”字領(lǐng)域有所偏向,不再拘于來家中做“客”,接受“主人”的招待,而是強調(diào)了與“主”之間的關(guān)系,更偏重于為“主人”服務(wù)的含義。
第四組詞語幾乎完全沒有了“客人”之意,且無需依附“主人”,而是表示一類人的特征、性質(zhì)等。這類詞語的語義主要由前一個語素擔當,后一個語素“客”字幾乎沒有表義,僅表示這類詞的一種屬性,說明這是一類表人的詞語。如“醉客”不應(yīng)解釋為“喝醉酒的客人”,而應(yīng)解釋為和喝醉酒的人或者好飲酒的人。如《后漢書·吳祐傳》中記載:“又安丘男子毋丘長與母俱行市,道遇醉客辱其母,長殺之而亡?!备鶕?jù)上下文,我們可以知道“醉客”的意思就是指喝醉酒的人,而不是來做客的人中喝醉酒的那個賓客。與“客”本意無關(guān)。又如“邑客”,初看,也許會以為當解為“從邑(某稱)來的客人”,與“國客”相似。但實際上則不然。邑客指的是“居住在城鎮(zhèn)里的人。如《易林·井之隨》中所提:“蜺見不祥,禍起我鄉(xiāng)。行人畏懼,邑客逃藏?!奔词沁@個意思。又如“貴客”(2)表示貴官,貴人?!笆菘汀北硎厩迨菟ト踔?,“狂客”指放蕩不羈的人。而歸入此處的“堂客”則有四個義項,有時表示婦女,有時特指已婚婦女,有時又特指妻子,但有時甚至特指娼妓。這四個義項均與“客”本意沒有多少關(guān)系,識上下文來確定其所要指的某類女性。第四組的詞語只留下了“客”中表人的微弱義項,并起語法作用,限定詞性為名詞。
由此觀之,“客”的含義在不斷的變化發(fā)展中。我通過對詞語語料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賓客,客人”義項使用時間最久,從先秦到明清多有使用,如《易·需》中:“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同時,在“賓客”義項大范圍使用時,“客”字的含義也開始泛化,用詞的范圍開始廣泛,不再局限于家中賓客范圍,擴展到在外的所有旅人、游子,同時也包括了使者甚至侵略者。另外,“客”在保持其本義的同時,還分化出了其他的義項,如“水客”產(chǎn)生于魏晉南北朝時期,“試水客,艤輕舟,娉江婓,與神游”(《文選·蜀都賦》)。又如在唐代產(chǎn)生了“瘦客”,該詞始見于白居易的詩《酬思黯相君感秋見贈》:“夜長祗合愁人覺,秋令先應(yīng)瘦客知?!边@時的“客”字幾乎喪失了“客人”的本義,僅表示從事某種活動的人,甚至還虛化為表示某一類人,類似于一個定位的不成詞語素。此外,我還發(fā)現(xiàn)如“奴客”、“僮客”等,其解為奴仆,同時,“奴”、“僮”也可解為“奴仆”之意。那么,“客”字的存在是否可以認為只是一種音節(jié)上的補充,而不表意呢?
學界通常稱擁有“語義虛化,但是沒有完全虛化,同時位置固定,獨立成詞性弱,構(gòu)詞能力強”等特點的詞為類詞綴,據(jù)上文分析,古漢語中“客”字符合這些特征,故我以為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客”字曾成為過類詞綴,那么,溫州方言中出現(xiàn)“客”字后綴是謂可能,且很可能就是由古漢語“客”類詞綴發(fā)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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