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亮(湖北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黃石435002)

女性文學中的“日常生活敘事”
——以賽珍珠、張愛玲為例*

晏 亮
(湖北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黃石435002)

作為20世紀前期以描寫中國題材為主的重要女性作家、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和20世紀中國傳奇作家張愛玲對男權文化下的婦女命運始終保持高度敏感。當宏偉敘事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時,賽珍珠、張愛玲卻不約而同地轉向邊緣化的日常生活敘事。她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不僅僅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具有重視現實生活、重視日常生活敘事的文學傳統(tǒng),成功開拓了一個女性寫作的新空間,而且對于充斥著私人化寫作和欲望書寫的當代文壇,無疑也提供了深刻的反思。

女性文學;日常生活敘事;賽珍珠;張愛玲

一、“日常生活敘事”在女性文學中凸現的可能

西方哲學自柏拉圖以來就有推崇抽象思辨、試圖以抽象思辨和理念去把握現實,輕視現實生活和遠離現實生活的傾向。為改變這種哲學研究思路,馬克思主張把視角落在現實的人和人的現實生活中,“就是說,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想象的、所設想的東西出發(fā),也不是從只存在于口頭上所說的、思考出來的、想象出來的、設想出來的人出發(fā),去理解真正的人。我們的出發(fā)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我們還可以揭示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反射和回聲的發(fā)展?！盵1]日常生活是維持個體生命的生存與延續(xù)的所有活動的總稱。包括衣食住行、飲食男女、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等與日常生活直接相關的各種細節(jié)。自從母權制被推翻,女性因生理的原因從事生育、母職、家務,在父權制逐漸被制度化,形成了“男人與家庭之外的社會的、經濟的、政治的天地相聯(lián)系,而女人則與私人的、居家的心思相聯(lián)系”[2]的局面。女性在漫長歷史中被指定在日常生活領域的地位,造就了女性與日常生活的天然親和力,也造就了女性對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情感、事件等的驚人的觀察和表現能力。女性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就與她們所處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有著內在聯(lián)系,“小說是伴隨17世紀婦女所寫的自傳而開始的?！盵3]

由于中西女性在菲勒斯中心文化中的地位以及彼此日常生活所具有的某種共通性與相似性,因而從中西女性主義對日常生活的共同關注中,不僅可以找到一個溝通和對話的平臺和中介點,也必然會開拓彼此的研究領域。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對日常生活問題的發(fā)現和總結,是女性主義文學和批評走出“話語象牙塔”、溝通和連接中下層女性生存經驗的唯一通道。

二、賽珍珠、張愛玲創(chuàng)作中的“日常生活敘事”

賽珍珠和張愛玲,作為20世紀前期西方和中國女作家中的杰出代表,她們都擅長中國女性題材創(chuàng)作。同時,她們都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強式熏陶下,和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弱勢影響下成長和從事創(chuàng)作的。她們雖然成長、教育經歷各不相同,人生觀和小說觀也相差甚遠,但是她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卻不約而同地避開洶涌澎湃的主流宏大敘事,回到人類生存中最普遍、但也最基本、最永恒的事物——日常生活的基本經驗之中。她們不僅僅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重視日常生活敘事的文學精神,發(fā)揚了中國古代小說以日常生活為依托的言情敘事藝術,并且開拓了一個女性寫作的新空間。

賽珍珠對日常生活的熱烈關注來自于她中國式的平民小說觀的影響?！爸袊≌f主要是為了讓平民高興而寫的”,[4]960“但中國小說用白話寫作的真正理由,是因為普通人既不會讀也不會寫,小說只有用白話寫成,讀的時候才能被那些只能用口頭語言交流的人聽懂。”[4]961對以中國古典小說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推崇有加的賽珍珠,在其眾多代表作中明白地顯示出對中國古典小說傳統(tǒng)的模仿與繼承。以《大地》為例。在《大地》中,阿蘭作為一位傳統(tǒng)女性,在作品中并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言行和舉止,但就是通過其日常生活中的表現,使阿蘭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以其微弱的抗爭證明了自己作為女人存在的價值。在南京,當王龍不愿放下顏面乞討,又是阿蘭不怕羞辱,勇敢地沿街討錢,為家人填飽肚子。在災民哄搶大戶時,阿蘭“看見墻上有一塊磚松了,悄悄地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走到那里,免得讓別人看見而分去一份。我把磚拿開,發(fā)現了這些閃光的東西,便把它們放在了我的袖子里?！盵4]116憑借她以前在大戶當丫頭的經驗,從大宅內的夾墻里找到了一大包珠寶,圓了王龍建房置地的地主夢?！百愓渲椴皇且粋€戰(zhàn)斗性很強的女權主義者”,[5]但是通過描寫阿蘭在這些不起眼的日常生活瑣事中的表現,我們還是能感覺到她對婦女命運和地位的關注,以及對男權專制強有力的反擊。

同樣是精神流浪者的張愛玲,雖然出生于曾經顯赫一時的家庭,但是由于受家庭教育、傳統(tǒng)文學以及個人藝術趣味等多方面的影響,其創(chuàng)作同樣顯現出以日常生活敘事表達人情世態(tài)的文學精神?！拔野l(fā)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盵6]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無非是婚姻家庭,四時八節(jié),人情世故。以《傾城之戀》為例?！秲A城之戀》講述的是一個亂世成全一個離婚女人的婚姻故事。主動放棄婚姻的白流蘇,離婚后頂著“嫁出去的女子撥出去的水”、“一女不嫁二夫”的輿論壓力,選擇獨身回娘家居住。離婚后的她并沒有自甘墮落,她通過會跳西式舞的特殊才能引起了原本是要妹妹相親的富家公子范柳原的注意。為了抓住這個理想的衣食供給者,白流蘇再次做出了偏離傳統(tǒng)的選擇:為謀生開始謀愛。后來白流蘇搬到范柳原的新房子里,正式做了范柳原的情人。沒料到一場戰(zhàn)爭改變了他們預想的生活道路,香港成為一座“傾城”,白流蘇最終也如愿以償地成為了范柳原的妻子。在張愛玲的筆下,白流蘇這樣一個被傳統(tǒng)觀念所唾棄的離婚女人,盡管曾經遭受了以兄嫂為代表的傳統(tǒng)勢力從物質到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但終究還是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有了衣食無憂的下半生生活。白流蘇的出現打破了之前中國現代女作家筆下的離婚女性沒有主心骨、任人宰割的固有形象,她不屈服于夫權、父權的壓迫和蹂躪,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最終贏得了大團圓的結局。在20世紀前期,當大多數中國作家不約而同地追求宏大敘事的時候,張愛玲在時代的種種巨變和難以把握的命運面前,固守著普通人的傳奇。

三、“日常生活敘事”對于女性文學的意義

20世紀的百年中國是一個風云激蕩、充滿民族屈辱與抗爭的世紀。從1898年戊戌維新運動失敗,到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接著是軍閥混戰(zhàn)、國共合作失敗。1937年,日本侵入中國,再一次帶給中華民族巨大的戰(zhàn)爭災難。當民族危機和民族救亡成為了當時中國社會壓倒一切的主旋律時,誕生在這種語境下的中國現代文學,毋庸置疑,注定要承擔起挽救國家和人民于水火之中的重任。因此,具有民族、國家、救亡、解放、英雄等主題的文學理所當然地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1902年,梁啟超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中,指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光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學生,必新小說;及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7]顯然,梁啟超把小說從“小道”提升為“大道”,并賦予它新國新民的崇高任務,將小說看成改良社會、改造國民性的萬能工具,夸大了文學的實用價值。梁啟超的這個觀點無疑可以視為中國新文學建立“宏偉敘事”的一個起點。相形之下,賽珍珠、張愛玲的文學實踐,在當時絕對是一個極大的反叛。她們不相信進化論的歷史觀,她們看重的是一個平常人的人世生活。她們用另外一種漸進的、穩(wěn)妥的方式,延續(xù)了“五四”精神中的另一個傳統(tǒng),即立足于人本身,追求個人自由,注重個人世界,看重個人價值。

賽珍珠和張愛玲,作為同時期都以描寫中國題材為主的女性作家,同時選擇了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日常生活敘事,都是源于她們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深刻體會。在由此誕生的文學傳統(tǒng)中,人們多是從生存和生活的角度,以生動、平實的語言去描寫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因此中國文學也就呈現出有別于西方文學傳統(tǒng)的,注重現世社會、重視人情世態(tài)和日常生活感受的敘事特點。從最初的詩歌總集《詩經》開始,到漢樂府詩,然后到唐宋詩詞,中國詩歌基本上就形成了以歌唱大自然和描寫各階層人民的日常生活為主要特征的局面。宋、元以后,伴隨著小說戲曲的興起、繁榮和成熟,這種文學理念又在小說這種文學樣式中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尤其是近代以后,這種文學傳統(tǒng)在以鴛鴦蝴蝶派為代表的通俗小說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繼承,也得到現代一大批政治上傾向于自由主義的、以胡適、林語堂、周作人、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認可和實踐。深諳中國傳統(tǒng)小說精髓與神韻的賽珍珠和張愛玲,既熟練掌握了白話小說的敘事模式與語言技巧,又深刻洞悉了當時中國人的日常人情,在血脈上重新接通了中國白話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從而發(fā)揚了中國古代小說以日常生活為依托的言情敘事藝術。

強調女性文學中的日常生活敘事,并不是否認女性非日常生活題材的創(chuàng)作價值,或者將女性的日常生活敘事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正如日常生活和非日常生活構成人類生活的整體,女性日常生活敘事和女性的非日常生活敘事共同支撐著女性文學的宏偉大廈。以賽珍珠、張愛玲為代表的女性文學對日常生活的關注,不單純是對主流男性敘事的補充和完善,相反,它是一種顛覆和重構,既順應了時代潮流,參與到了時代共同關心的話題,實現了跨學科的溝通和對話,也使自己與時代生活息息相關、獲得時代感和煥發(fā)生機的有效途徑。在這樣一個出版繁榮而文學萎縮的時代,當藝術也假借世俗的名義,將媚俗的趣味和市場原則巧妙地結合時,文學便悄然進入消費流水線。一些貌似日常生活敘事的敘事已使藝術與非藝術之間不再有嚴格的界限。因此,賽珍珠、張愛玲對世俗經驗的獨特處理,對日常生活的經典敘事,理應成為中國當代作家書寫城市經驗、表達日常生活的重要寫照。

[1]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3.

[2]勞拉·斯·蒙福德.午后的愛情與意識形態(tài)—肥皂劇、女性及電視劇種[M].林 鶴,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0:74.

[3]瑪麗·伊格爾頓.女權主義文學理論[M].胡 敏,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180.

[4]賽珍珠.大地三部曲[M].王逢振,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5]姚君偉.男權大廈里的怨恨者與反抗者—論賽珍珠筆下的中國婦女群像[M]//姚君偉文學選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63.

[6]張愛玲.自己的文章[M]//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283.

[7]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M]//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408.

"Da ily L ife Narra tion"in Fem in ine L itera ture——Ana lysis of Pear l Buck and ZHANG A i-ling’sW orks

YAN L iang
(Co llege o f L iberalA rts,HubeiNo rm alU niversity,Huangsh i435002,China)

A s im po rtan t fem ale w riters,Pearl Buck,the 1938 N obel lau reate,and Zhang A iling,the legendary Ch inesew riter,w ho describe them ain them e o f the im po rtance o f Ch inese in early tw en tieth cen tu ry,alw aysm ain tain a high degree o f sensitivity to the fate of w om en.W h ile grand narrative had becom e the m ainstream o f Ch inese m odern literatu re,the tw o fem ale w riters bo th tu rned to the m arginalized daily life narration.Their w o rks,on the one hand,con tribu ted to the con tinuation of trad ition em bod ied in Chinese trad itional novels:pu tting em phasis on real life and daily life narration, develop ing a new space fo r fem in inew riting.O n the o ther hand,they p rovided a deep reflection to the con tem po rary literary w riting fu llo f personalw riting and desirew riting.

fem in ine literatu re;daily life narration;PearlBuck;ZHANG A i-ling

I054 文獻標碼:A

1672-9048(2010)03-0066-03

(責任編輯:李 艷)

2010-04-10

晏 亮(1982—),女,湖北羅田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