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華(首都師范大學(xué), 北京 100048)
《莊子·養(yǎng)生主》篇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薄氨I怼?、“全生”、“養(yǎng)親”、“盡年”四者呈遞進關(guān)系。“保身”是最基礎(chǔ)的要求,“盡年”是最好的結(jié)果,亦是莊子對生命的最終關(guān)懷。此篇莊子已經(jīng)開始考慮亂世中個體如何全生的問題。在生命的主題下,莊子闡發(fā)的養(yǎng)生的真諦在于如何在復(fù)雜和擁擠的世界中發(fā)現(xiàn)空隙,游于其中,盡其天年。①而在《人間世》中,則詳細闡述了“盡年”這一主題?!度碎g世》之題解,王夫之深得其旨,其《莊子解·人間世》曰:“人間世無不可游也,而入之也難。既生于其間,則雖亂世暴君,不能逃也?!似獮樯鎭y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術(shù),君子深有取焉。”②此篇暗含的不僅僅是一種處世哲學(xué),深含于處世哲學(xué)背后的是依從于自然之道的生命哲學(xué)、生存哲學(xué),即個體生命如何能不受外界的干擾而得以安享天年。即莊子生命哲學(xué)的目標不僅僅是“全生”,而是比“全生”更高一層的“盡年”。莊子的人生觀立足于解決人生的困境。無道的人間世引出的是對個體生命生存的一種高度尊重與熱切關(guān)懷。莊子思考的也主要是在亂世中如何安頓生命的問題。
在自然觀、天命觀的指導(dǎo)下,對于生命的來去,莊子持一種達觀的態(tài)度。他不汲汲于追求生命的存在,也不勞心于生命的失去。莊子認為:萬物無不按照自然而存在。天地按照永恒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日月一直放射著光明,星辰按照本來的序列存在,禽獸本來就是成群結(jié)隊地生活,樹木本來就挺立在大地上。萬物的存在、繁衍生息以及消亡,都是自然而然地進行著?!叭f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莊子·至樂》),人的生死變化猶如晝夜的交替一樣自然。安享天年的死亡,是順應(yīng)自然的物化,無需悲痛,故妻子去世莊子能鼓盆為歌,人安然地躺在天地的大屋之中,這是天地自然的運行。生命的降臨是無法抗拒的,它的離去也無法阻止。然而,在莊子所處的時代,安享天年卻往往成為一種奢望。故莊子特地拈出“盡年”作為其生命哲學(xué)的最終關(guān)懷。
莊子所處的戰(zhàn)國中晚期,禮崩樂壞,社會動蕩不安,諸侯國之間征戰(zhàn)不休;各諸侯國臣弒君、子弒父的現(xiàn)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道義被赤裸裸的暴力所取代。劉向《戰(zhàn)國策書錄》中有這樣的記載:“仲尼既沒之后,田氏取齊,六卿分晉,道德大廢,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禮讓而貴戰(zhàn)爭,棄仁義而用詐譎,茍以取強而已矣。夫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是以傳相放效,后生師之,遂相吞滅,并大兼小,暴師經(jīng)歲,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莫保其命, 然道德絕矣。晚世益甚,萬乘之國七,千乘之國五,敵侔爭權(quán),蓋為戰(zhàn)國?!雹墼谶@樣一個道德大廢,上下失序的時代,個體的本性和生命都受到隨意的戕害和摧殘。面對這樣的政治暴力,個體的生命成為一種可以隨便拿來消遣的東西,個體的生存就無法得到根本的保障。且看《人間世》前三個故事中人物所遭受的困境:首先,顏回欲侍衛(wèi)國暴君,治衛(wèi)國于無道,救黎民于水火,卻會有殺身之禍,“若殆往而刑耳!”其次,葉公子高奉楚王命令出使齊國。他面臨的麻煩是:“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事情如果辦不成,則必受楚國國君的懲罰;假使辦成了,自己擔驚受怕,身體上也會出現(xiàn)毛病。無論成功與否,葉公子高都將難逃災(zāi)禍。再次,顏闔傅衛(wèi)君惡嗣。衛(wèi)國太子天性殘酷,顏闔要去衛(wèi)國做衛(wèi)太子的師傅,難免有殺身之禍?!肚f子·則陽》中記載了一場著名的“蝸角之爭”:蝸角上的兩個國家爭地而戰(zhàn),竟能“伏尸百萬”。那現(xiàn)實中的諸侯征戰(zhàn),又是怎樣血淋淋的場面便可想而知了。言而總之,生逢亂世,行走于人世間,威脅有來自于我們自身的,更有來自于“天命”、“人義”的戒條,迫使我們面臨險境。人的生命如草芥,脆弱而不堪一擊,隨時都有失去的可能。而這種失去,不是順應(yīng)自然之道的壽命的終結(jié),而是在各種不為自身左右的災(zāi)禍中喪失。在這種情況下,“盡年”——這個看似最基本的要求卻成了一種奢望。在個人無法對抗強大的外部力量時,我們唯有通過調(diào)節(jié)自身、改變我們自己來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于是,莊子便把“盡年”擺到了相當重要的位置,所以他教人怎么全身,怎么避禍,怎么“無用”。用我們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多少有點消極避世的意思,且總是汲汲于個人的安危。然而,對莊子時代的人們來說,這似乎只是在個人生命無法保全下的最基本的要求。世界的殘酷和無道使得生存而不是救世成為個體的最高理想。莊子執(zhí)著而熱切地為人世間的個體尋找可以生存的空間?!度碎g世》所要傳達的便是如何實現(xiàn)個體生命的“盡年”。
《人間世》所要解決的是如何在亂世中“全身遠禍”,以“終其天年”。此篇莊子為我們講述了七個故事,顏回侍衛(wèi)、葉公子高使齊、顏闔傅衛(wèi)靈公太子、匠石與齊國櫟社樹、南伯子綦與商丘大樹、支離疏、接輿與孔子。通過這七個故事來解析人世間的風(fēng)險、行走人世間可能遇到的禍患以及可能招致禍患的原因,進而采取必要的應(yīng)對措施避免禍患,已期達到全身盡年。
人世間的禍患,第一是名利之禍。這主要體現(xiàn)在顏回侍衛(wèi)的故事中。顏回要到衛(wèi)國去輔佐衛(wèi)君實行仁政,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即使在其老師孔子告誡他后,他仍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從這一點上說,他是儒家的理想主義者??鬃诱J為顏回到衛(wèi)國會遭到刑戮,主要是因為難逃名利的誘惑。“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首先是好名之害,“且昔者桀殺關(guān)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奔词故鞘ト艘搽y逃名利的誘惑。其次是爭名之害,“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钡诙菓n患之禍,這主要體現(xiàn)在葉公子高使齊的故事中。葉公子高使齊,事情若不成功,必定受到楚國國君的懲罰:即使成功了,自己因為患得患失而在陰陽失調(diào)的狀態(tài)下也會招來病患。《莊子·山木》篇提到了魯侯的憂患,魯侯學(xué)習(xí)先王的道德,繼承先君的大業(yè);敬奉鬼神,尊重賢人,身體力行,沒有片刻休息,卻仍不能免于災(zāi)禍,因而他整天處于憂愁的狀態(tài)。莊子的哲學(xué)是心靈的哲學(xué)、精神的哲學(xué),他對于人的心靈及精神的重視以及開掘超過了同時代的其他思想者。他認識到,即使沒有對人的身體的直接傷害,內(nèi)心的焦慮和緊張也會讓人無法安寧,甚至讓人喪失性命。第三是有用之禍。這主要體現(xiàn)在齊國櫟社樹、商丘大樹、支離疏的故事中。三個故事皆從正面展現(xiàn)無用的好處,從而反襯有用招致的災(zāi)禍。為無用之散木的櫟社樹能享盡天年,而“ 、梨、橘、柚、果、 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樹干不能做棟梁、樹葉有毒、氣味傷人的商丘大樹能不被砍伐從而自由生長,而宋國荊氏的樹木,“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 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 傍者斬之”,不能享盡自然賦予的壽命而夭折于斧頭之下,這些都是有用招來的禍患。支離疏,因為形體的殘缺不必服兵役、徭役,從而能夠享盡天年。而普通的人民卻要遭受兵役、徭役等的困擾,而這些都是人民得以安享天年的阻礙。
那么,如何才能做到“盡年”呢?這是莊子要解決的最根本問題。其最高法則便是“自事其心,順乎自然”。唯有順乎自然方能實現(xiàn)人生的“盡年”?!稇?yīng)帝王》篇云:“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則天下治矣。”自然之道是莊周哲學(xué)的基本命題④,也是莊周生存哲學(xué)的最根本皈依。順應(yīng)自然是萬物生存的根本原則?!肚f子·逍遙游》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惫笞⒃疲骸疤斓卣?,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 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之逍遙也?!表槕?yīng)自然,方能無己、無待,而至于逍遙。“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在其然,謂之道。”(《莊子·齊物論》)“緣督以為經(jīng)”(《莊子·養(yǎng)生主》),皆以自然為常法?!度碎g世》則通過一系列故事來闡述自然之法。那么,怎樣才算是順乎自然,順應(yīng)天性呢?
首先要“存諸己”,“自事其心”。即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修養(yǎng)自己的心性,最終要統(tǒng)一于道。顏淵的故事指出:“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古時候的至人,先是充實自己,而后才去幫助別人。如果自己內(nèi)在空虛,根基不穩(wěn),哪有閑工夫去糾正暴君的行為呢?葉公子高的故事指出:“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弊约盒摒B(yǎng)心性,無論是哀還是樂都不會改變原來的心境,知道某些事情的發(fā)展無法預(yù)料而仍然安心去做,這是道德修養(yǎng)的最高境界了。
其次是要消除各種欲望,要“坐忘”,以達“無己”或者“虛己”。在此,莊子闡發(fā)了著名的“心齋”理論。心齋是手段與目的的統(tǒng)一。“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薄罢氨碎犝?,虛室生白,吉祥止止?!贝司湓挼尼屃x為“觀照那個空虛的境界,靜寂的心室就會發(fā)出純白的亮光,吉祥之光只止于虛寂空明之心”。只有內(nèi)心取得了絕對的自由,才能拋棄耳目的視聽,讓虛寂空明之心返聽內(nèi)事,而排除動用一切外在的心機,不被人的各種欲望所驅(qū)使,順應(yīng)自然之道。憂患也起因于欲望,有得到的欲望才會害怕失去,有生的欲望才會害怕生命的失去。通過心齋,才會“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不至于“悅生而惡死”。另一個途徑是“坐忘”(《莊子·大宗師》),坐忘即忘掉自己的肢體,拋棄自己的聰明,脫離形體去掉智慧,和大道相通,達到“外天下”、“外物”、“外生”的三重境界?!肚f子·山木》中大公任提到東海不死之鳥意怠。它動作遲緩,好像沒有飛翔的能力;總是結(jié)伴而飛,擠在眾鳥之間而棲息;前往時不敢飛在前面,返回時不敢落在后面;飲食時不敢先嘗,一定要吃剩余的東西。所以它不曾受到眾鳥的排擠,外人也始終不能傷害它,因此免除了禍患。意怠的故事亦旨在告訴世人若能夠拋棄功與名,回歸到蕓蕓眾生之中,拋棄外在的一切欲望,則能保全自己的生命。
再次就是尋求無用。在匠石的眼中,櫟社樹是無用的散木,“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 ,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而正是這無材之形,使得櫟社樹能保全生命,免遭砍殺。商丘大樹亦是不成材之木,“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 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最后方能長成高大茂盛之樹,即使集結(jié)千輛馬車停在樹下,也能被枝葉所隱蔽。這些樹木正是由于無用才能享盡自然界賦予的壽命而免于中途夭折于斧頭之下。面目丑陋、形體殘缺不全的支離疏亦是因為無用而被免除兵役、徭役,得以在亂世之中終其天年。然而,莊子在此卻不僅僅是闡發(fā)追求形體的無用,更重要的是追求無用的心,是在支離其行基礎(chǔ)上支離其德,打散心中的所謂道德、知識等,使其一歸于無。⑤“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睙o用是一種藏,隱藏自己的鋒芒;無用是一種舍棄,舍棄追求生命外在的東西;無用又是一種遺忘,遺忘自己的身體,使精神與自然融為一體,最終歸于大道。
在亂世尋求主體的絕對安全,是莊子實現(xiàn)人的生存的終極目標之一。莊子除了對社會的黑暗進行無情的批判,還在思考亂世之中個人的生存問題。從形而上的哲學(xué)層面講,這是對個體生命的一種終極關(guān)懷。上至士卿大夫,下至細民百姓,無不納入莊子關(guān)愛的視野。不僅如此,萬物的生命都是需要愛護和珍惜的。“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莊子·齊物論》),萬事萬物沒有不是彼方的,萬事萬物也沒有不是此方的。故莊周可以為蝴蝶,蝴蝶亦可以為莊周也。莊子,以一種生發(fā)自本能的仁愛之心,以一種超然于世外的高尚情懷,觀照整個宇宙的生命,使得個體的生命得到高度的尊重與庇護,開拓了生命的新空間,展現(xiàn)了生命的另一種輝煌。在莊子的眼中,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理想,活著本身就是一種目的。在亂世中為人類尋找到一種肉體和精神的寄托,讓人類的心靈可以自由地棲息于這片廣袤之鄉(xiāng)的福地之上。莊子對人類生命的理想以及對于人類生存方式的探索對于我們今天仍有現(xiàn)實意義。珍惜自我就不會因外物的變化而失去自然的本性。對于生命發(fā)自本能的熱愛,必然會推己及人。在愛護自己生命的同時,就絕不會去肆意地戕害他人的生命。人與萬物和諧相處,不去傷害萬物,萬物也不會傷害人。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界的相處便會在自然的法則下達到一種無限的穩(wěn)定與和諧。
①⑤ 王博.莊子哲學(xu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57頁,第43頁。
② [清]王夫之.莊子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34頁。
③ [漢]劉向.戰(zhàn)國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96頁。
④ 曹慕樊.莊子新義[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
[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年版。本文所引各篇章皆據(jù)此版本。篇名未標明之引文皆出自《莊子·養(yǎng)生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