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霖 黃德志(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221116)
論京派作家的古典主義情結
——以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為例
□陳龍霖 黃德志(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221116)
京派 古典主義 沈從文 廢名 汪曾祺
無論是理論主張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京派作家都體現(xiàn)出鮮明的古典主義傾向:贊美自然人性,提倡理性節(jié)制,崇尚古典文學,追求古典主義的美學風格。京派作家對古典主義的鐘情,既是經(jīng)過“五四”洗禮的一批學者型作家對傳統(tǒng)文學的復歸,也是他們借鑒西方文學的產(chǎn)物,反映了上個世紀30年代中西文化的碰撞和融合。本文以京派代表作家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為例,探討京派作家的古典主義情結。
“京派”,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風格獨特的群體。所謂“京派”,指的是新文學中心南移上海以后,上世紀30年代繼續(xù)活動于北平的作家群體所形成的一個特定的文學流派。京派與17世紀西方的古典主義文學存在某種暗合。本文以京派的代表作家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為例,從贊美自然人性、推崇理性、崇尚古典以及獨特的美學風格四個方面來探討京派作家的古典主義特色。
一
17世紀古典主義思潮的一大特點就是推崇自然人性。在這一點上,京派文人體現(xiàn)了與西方古典主義的高度一致。京派文人擅長鄉(xiāng)土題材,透過故鄉(xiāng)優(yōu)美的自然山水、寧靜的社會關系、古樸的鄉(xiāng)村百姓,他們看到一種不同于城市人的生存狀態(tài),并且從這種狀態(tài)中發(fā)掘出一種合乎自然的人性之美。
京派代表作家廢名筆下的人性之美,是主人公在渡盡苦海、參透人生后,對世事的淡然和超脫,對他人的友善和大度。在小說《浣衣母》中,青年喪夫、中年喪子、晚年喪女的李媽非常疼愛那些城里太太的孩子,體恤同樣不幸的鄰里街坊,甚至對守城的士兵抱著母親般的慈愛。命運的折磨并沒有使李媽變成另一位祥林嫂,她反而成為一位“公共的母親”。
沈從文在勾勒他那古樸純美的湘西世界的時候,反復詠唱著一個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母題——人性?!斑@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它別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一座有靈性的建筑。這廟里供奉著的是人性。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①?!哆叧恰肥巧驈奈南嫖骼硐氲募袑懻铡T凇哆叧恰肥澜缋?,還保持著帶有原始色彩的淳樸民風。老船夫為公家擺渡,從不收過渡人的費用。如果過渡人心存不安給了錢,他也一定要退還,退不回的話,就用這些錢買來茶葉煙草,供過渡人享用。老人進城時必請朋友喝酒,逢年過節(jié)也有人送他紅棗、粽子。湘西的淳樸民風給這里鍍上了一層田園牧歌般的人性色彩。
相對于廢名和沈從文的超然,汪曾祺更多地把目光投向在社會底層艱難謀生的平民,在他們身上發(fā)掘出那種不合世俗標準卻發(fā)自人性的愛與美。這一點在《受戒》中尤為明顯。《受戒》用大段篇幅寫到了一個奇特的和尚廟——荸薺庵。這里的和尚盡管也有諸如念經(jīng)、拜佛之類的宗教活動,可是日常生活中卻照樣有七情六欲:殺生、賭錢、吃肉、娶妻、生子、偷情等等。宗教并沒有壓抑人性的發(fā)展,這些佛教徒的生活和常人一般,自然人性亦得到充分舒張。
值得關注的是,京派作家往往站在“鄉(xiāng)下人”的角度,不斷審視著周圍的都市人。在這些早已走出鄉(xiāng)土的都市人身上,不僅找不到在故土習以為常的美好品質,反而看到了種種丑惡。廢名小說《晌午》中的趙先生夫婦在家里開著下流的黃色玩笑,精神空虛乏味,生活無聊透頂;《文學者》寫到了當時的大學生,這些自詡精英的人物的精神世界卻是低級庸俗;《張先生和張?zhí)分?,張氏夫婦二人都無法面對張?zhí)囊浑p小腳,所謂的“現(xiàn)代人”不過是幌子。這種都市文明批判在沈從文身上尤其明顯,他說:“在受到腐朽教育的公務員中,就不知不覺培養(yǎng)成一種宦官的陰性人格,以阿諛作政術,相互競爭。”②在沈從文的作品中,這種“宦官似的陰性人格”就是那些庸俗小氣自私的城里人的品格?!都澥康奶分?,那些紳士、太太們過著無聊、虛偽、亂倫的生活,而且習以為常,不以為意?!栋蓑E圖》則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那些具有變態(tài)性壓抑的高級知識分子。墮落的都市社會與作家筆下的夢中鄉(xiāng)村形成了鮮明對比,京派作品的普遍人性的主題就凸顯出來了。
二
西方古典主義作家把理性看得高于一切。他們從理性出發(fā),要求自己筆下的人物以理性克制感情,以求得符合一般的抽象的道德公式。京派作家在理性方面沒有西方古典主義作家那么嚴格,但是仍體現(xiàn)出對理性精神的推崇。京派理論家朱光潛認為,美感的產(chǎn)生需要藝術在創(chuàng)造和欣賞過程中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需要作家以一種平和靜穆的心態(tài)去觀察世界,而不是被自身的感情所左右。這就要求作家有超越感情的理性精神。在此基礎上,朱光潛進一步引申,把“平和靜穆”作為文學的最高境界,在創(chuàng)作中推崇“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理性精神。
沈從文強調在創(chuàng)作中作家應以理智節(jié)制情感。他認為作家“應當極力避去文字表面的熱情。我的意見不是反對作品熱情,我想告訴你的是,你自己寫作時用不著多大興奮,一個作家寫人類痛苦或許是用微笑表現(xiàn)的”③。他盡管一生魂系湘西,可是對于湘西卻保持著清醒的認識:“湘西人少強性,少膨脹性,少粘附團結性,少隨時代應有的變通性。影響到普遍社會方面,則一切趨于保守,對任何改革無熱情,難興奮。凡事唯以拖拖混混為原則,以不相信不合作保持負氣,表現(xiàn)自棄?!雹堋哆叧恰返氖澜绮⒉皇峭昝赖模洗蚝痛們杉抑g存在著巨大的階級鴻溝。沈從文的理性使他清醒地認識到,湘西只屬于過去,只是一個美麗而不切實的夢,湘西自身的落后與不足注定其將會走向被淘汰的命運。《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jié)》表明現(xiàn)代文明已經(jīng)開始侵入湘西,而湘西對此并沒有抵抗力?!墩煞颉贰堕L河》則表明湘西已經(jīng)完全淪落了。另外,正如前文所說,沈從文還將一個黑暗骯臟的都市社會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的理性也就體現(xiàn)在他對這個社會的批判里。廢名和汪曾祺也表現(xiàn)出一定的理性傾向,他們筆下不僅有美,也有丑陋、欺騙和死亡?!朵揭履浮分械耐鯆屖艿嚼顙尩恼嬲\幫助,可正是她四處傳播誣陷李媽的謠言;《大淖記事》里,巧云被兵痞奸污,十一子則被其重傷。無論京派作家怎么強調世間的愛與美,現(xiàn)實的丑惡與殘酷總是不容其完全忽視的。
三
17世紀的古典主義者推崇古希臘羅馬文學。京派作家與之類似,同樣把古典文學擺在很高的地位。京派作家回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全面否定傳統(tǒng)文化時,表現(xiàn)出一種“再否定”的態(tài)度。李長之批評“新文化沒有發(fā)揮深厚的情感,少光少熱,少深度和遠景,淺!在精神上太貧瘠,還沒有做到民族的自覺和自信。對西洋文化還吸收得不夠徹底,對于中國文化還把握得不夠核心”⑤。曾經(jīng)在新文化運動中擔當反傳統(tǒng)“旗手”角色的周作人,也開始反思新文學的弊端。他認為明末的王充、李贄、俞正燮是中國思想界的三盞明燈,從而找到了“明末文學”與“五四文學”之間的某種思想聯(lián)系。在“重拾古典文化”的前提下,京派的文學批評家重新對新文學理論進行建構。朱光潛不斷強調要繼承我國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充分運用“過去的豐富的儲蓄”,向古典學習。
廢名具有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yǎng),突出地表現(xiàn)在禪佛文化和古典詩詞對他的影響。他善于用一雙佛家的虛靜之眼去觀察鄉(xiāng)土百態(tài),從而使他筆下的一山、一橋、一柳、一花都帶有清遠悠然的禪味。他善于描寫幽靜深邃的自然和田園,對整個天地的運行方式進行一種形而上學的哲學審視,從而以一種幽遠的筆調表現(xiàn)對宇宙的玄思冥想?!短覉@》中,憂郁的程小林、婉轉而多思的琴子和細竹,以及那青山、綠水、紅花、星辰等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對人生百態(tài)的飄忽不定、幽深曲折的認識。另一方面,中國古典詩詞對廢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亦不可小視。他繼承了中國古典美學的審美傳統(tǒng),曾經(jīng)說過:“就表現(xiàn)手法說,我分明受了古典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雹蕖稑颉防锩鎸戯L景:“一匹白馬,好天氣,仰天打滾,草色青青?!鳖伾珜Ρ弱r明強烈,跳躍感十足。“琴子心里納罕茶鋪門口一棵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直接把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引入作品中,卻又十分恰當自然?!短覉@》中:“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來,故意縮著這么矮,而又使勁地白,是衙門的墻;簇簇白瓦,成了烏云,黑不了春天?!背錆M了古典詩詞的跳躍、省略和空白的特點。以上例子中,對古典詩詞典故的使用以及古典詩詞技巧的運用,參與了廢名小說某些細節(jié)的構建,使小說具有了雋永的詩意,具有東方古典式的詩情畫意之美。
沈從文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特有的“世外桃源”模式。舊社會的中國人幻想有一個沒有剝削、紛爭、壓迫,人人自得其樂,自給自足,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的理想社會,集中體現(xiàn)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沈從文聲明:“我還得在‘神’已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贊頌,在充滿古典莊嚴與雅致的詩歌失去光輝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作最后一首抒情詩?!雹摺哆叧恰氛恰疤以础蹦J降淖詈皿w現(xiàn),它美到極致,純到極致,善到極致,也讓人感傷到極致——它是為湘西的傳統(tǒng)、也是為鄉(xiāng)土中國的傳統(tǒng)而寫的一首奇美的挽歌。
汪曾祺具有很高的繪畫水平,他十分強調小說與繪畫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中國古代詩文,一向講究詩中有畫,情景交融。汪曾祺無疑是深得個中三昧。他的小說好像是一幅幅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畫,平淡悠遠又意趣盎然。汪曾祺尤其善于利用語言上的留白給小說結尾帶來余音繞梁的藝術效果,具有中國古典文學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點。像《受戒》結尾寫道: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松松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了。
這一段水鄉(xiāng)描寫看似漫不經(jīng)心,其中卻包含著不言自明的意味——這富有生機的自然風光正對應了主人公那自然發(fā)展的真性情。仔細玩味,會發(fā)現(xiàn)這一段描寫字數(shù)時多時少,長短參差,富有中國古典詩詞的節(jié)奏美感。
四
西方古典主義作家追求簡潔、洗練、明朗、精確的文風,反對繁瑣、枝蔓、含糊、晦澀。京派作家同樣追求類似的美學風格,他們的作品表現(xiàn)出淡雅、質樸、優(yōu)美、簡潔的特征。
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的作品具有明顯的詩化、散文化傾向。他們的作品善于化用古詩詞的手法,帶有古典詩歌的美感,同時還有意淡化故事情節(jié),以沖淡、抒情的筆調勾勒出大自然的美。廢名小說猶如一本畫冊,打開他的作品,一幅幅優(yōu)美的風景就撲面而來。那清澈的小河、青翠的竹林、潔凈的茅屋、整齊的菜園、深深的菱蕩、幽幽的桃園、寧靜的山村,組成一卷卷美不勝收的山水畫軸。朱光潛評價廢名的小說《橋》:“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每境自成一趣?!雹嗌驈奈囊ㄔ斓摹跋ED小廟”的目標也是“別致、結實、勻稱”?!哆叧恰分?,作者花費大量筆墨描寫渡口、山水、白塔、吊腳樓等風物,從而為故事的發(fā)生鋪下了色彩濃郁的背景。汪曾祺的《受戒》津津樂道于佛教僧侶的“奇異”生活方式以及水鄉(xiāng)風光,《大淖記事》中則有對大淖周圍居民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的描寫。他們都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優(yōu)美而帶有淡淡憂傷的世界,這個世界與小說情節(jié)和諧、渾融地交織在一起,使作品顯示出一種濃郁的牧歌情調,構成一種和諧、雅致的意境。
綜上所述,從贊美自然人性、推崇理性、崇尚古典以及獨特的美學風格四個方面來看,京派作家具有明顯的古典主義傾向。京派作家對古典主義的鐘情,既是經(jīng)過“五四”洗禮的一批學者型作家對傳統(tǒng)文學的復歸,也是他們借鑒西方文學的產(chǎn)物,反映了20世紀30年代的中西文化碰撞和融合。這一現(xiàn)象表明,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除了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等思潮,還存在著古典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文學發(fā)展并不獨立于世界之外,而是同樣遵循著世界文學的發(fā)展規(guī)律。
①⑦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十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42頁,第294頁。
② 沈從文:《沈從文選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頁。
③ 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十一卷),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301頁。
④ 沈從文:《湘西》題記,見楊早、凌云嵐:《沈從文集·散文卷》,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頁。
⑤ 李長之:《五四運動之文化意義及評價》,見郜元寶:《李長之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頁。
⑥ 廢名:《廢名小說選·序》,見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64頁。
⑧ 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522頁-第523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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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07WXC013)、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07SJD750011)、徐州師范大學國家社科基金預研究項目(編號:09XWY01)的研究成果
陳龍霖,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2007級師范專業(yè)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黃德志,文學博士,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