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廣東技術(shù)師范學院文學院, 廣州 510665)
論爭檔案:1993年,北京出版社在其主辦的《十月》文學期刊上推出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廢都》,并同時出版發(fā)行該書。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就此拉開序幕。
《廢都》的責任編輯田珍穎女士在審讀報告中做出這樣的評價:“這是一部奇書。它不能用好或不好的簡單標準來衡量”,“我尊重作者對性情節(jié)的處理。我認為,本書中的性描寫,確非為標新立異,而是作者挖掘和表現(xiàn)人物的一個基點、一個區(qū)域、一個尺度。”字里行間可以看出,田女士對這本書,特別是對其中的性描寫有可能引起的爭議、有著“山雨欲來”似的預(yù)感。
果然,該書一問世立刻引來了眾多的非議,矛頭所向主要集中于三點:首先是震怒于其中性描寫的“泛濫”,一些論者直斥《廢都》“淫穢下流”、“格調(diào)低下”。其次是對充溢其中的頹廢行徑不滿,指責其畸形病態(tài)、趣味猥瑣。其三是抨擊其商業(yè)運作的手段,對其發(fā)行期間有關(guān)“當代《金瓶梅》”、“百萬稿費”等宣傳炒作中的“媚俗”、“拜金”傾向表示厭惡。表達這些批評意見的,有專訪,有專論,還有一些出版社推出的若干本批判文集,甚至還有《廢都》引發(fā)強奸兇殺案的報道。這些驟然爆發(fā)的激烈批評被后來的學者概括為“聲勢浩大的道德譴責”。
其后,對《廢都》的批判一直在延續(xù),即使它在法國獲得了“費米娜文學獎”,即使它于2009年由作家出版社重新出版,質(zhì)疑的聲音也沒有止息過。不過,后來的批評之中,“道德譴責”逐漸有所減弱,學理分析的成分有所強化。其批判的定位大致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舊文人格調(diào)”、“對女性的露骨玩弄”、“文化意象迷亂”、“有人物而無藝術(shù)形象”、“刻意模仿明清舊小說”、“赤裸裸的白日夢”、“反文化”、“反真實”等。
與“聲勢浩大”的批評譴責截然不同,也有相當多的學者對《廢都》持鮮明的肯定態(tài)度。一位批評家在該書出版之前就表態(tài)說:“書能傳世”,只是“現(xiàn)在出版不宜”。著名學者季羨林讀過之后發(fā)表意見說:《廢都》“20年后將大放光芒”。評論家白燁則認為該書“50年后會得到應(yīng)有地位”。著名作家馬原預(yù)測說:如果100年后還有人讀我們這個時代的書,也許10本,也許100本,“我有把握,其中一本是《廢都》”。他們的共識是:這是一本具有超前性和預(yù)見性的深刻的書。
全面考察十余年來的《廢都》評論和相關(guān)報道不難發(fā)現(xiàn),部分當初參與抨擊《廢都》的論者,近來的態(tài)度有較大轉(zhuǎn)變,甚至有截然相反的意見發(fā)表。而當初就持肯定意見的,卻未見有轉(zhuǎn)變者。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季老等人的預(yù)言。無論如何,《廢都》已不再像當初那樣,面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危殆局面了。
《廢都》問世十余年來,圍繞它的爭議從來沒有停息過,而且很可能還會長久地繼續(xù)下去??v觀中外文學史,有許多作品就是在爭議之中逐漸確立了自己的地位。因此,對于《廢都》這部書,對于作者賈平凹這個人,爭議或許是一件幸運的事。不管你是不是喜歡這本書,都無法否認一個這樣的事實:隨著時代的推移,它獲得了越來越廣闊的闡釋空間。
一些評論者把《廢都》定位于“知識分子”題材小說,認為它是“研究知識分子的嚴肅文本”,是講述“知識分子精神危機”的作品。也有學者認為這一定位有些狹窄:“單純視為知識分子小說,整體意義就會被遮蔽?!北砻婵雌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作品的主體是以莊之蝶為首的西京“四大名人”走向墮落的故事,這四大名人都是文藝圈內(nèi)人士,因而說成是“知識分子”題材似乎大致不差。然而,書中主角莊之蝶的交往廣泛,行蹤大大溢出知識分子生活圈,使作品的視野擴大到當代城市生活的眾多領(lǐng)域。有人把“以莊之蝶為中心四下衍射的社會全景圖畫”概括為八大圈子,未免過于瑣碎,但至少有五大圈子比較清晰:第一是朋友圈,以四大名人的交往行止為中心,展示了當代文人的庸俗和墮落。第二是女性圈,莊之蝶對以牛月清為代表的日益乏味的城市女性缺少熱情(只有汪希眠老婆是個例外),而沉溺于以唐宛兒、柳月為代表的鄉(xiāng)村女性的活力與風情之中。第三是政治圈,作品中由訴訟官司連帶出來的權(quán)力交易并不弱于一些專揭官場黑幕的作品。第四是經(jīng)濟圈,從任用江洪管理書店到為經(jīng)營農(nóng)藥廠的黃廠長寫文章,莊之蝶一不小心就趟了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渾水,難以清白上岸。第五是佛道圈,作品對智祥大師這樣真正掌握了佛學智慧的高人充滿敬畏,而對慧明那樣身為僧尼心在塵寰亦僧亦俗的人物,卻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
對上述諸多圈子展現(xiàn)的紛紜世相,有人做出“理想崩潰,信念荒涼”的準確概括。且看西京的四大“文化”名人的行徑:畫家汪希眠,造假畫、賣贗品,發(fā)橫財,香車美女,生活糜爛,全無廉恥;書法家龔靖元,嗜賭成性,屢教不改,最終家敗,瘋癲而死;樂團團長阮知非,蠅營狗茍,終日無非“錢”“色”二字,被黑道人物封了雙眼,竟換用狗眼閱世;就連一向活得“清清靜靜”的作家莊之蝶,也終于靈感盡失,陷于肉欲的宣泄之中不能自拔。在與物欲的對撞過程中,文化發(fā)展的內(nèi)驅(qū)力已消耗殆盡,高尚的理想和積極的進取意識已經(jīng)泯滅,文化創(chuàng)造力隨之衰竭。正所謂“百鬼猙獰,上帝無言”,四大文化名人的行徑直接闡釋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已經(jīng)消亡。作者讓塤聲在文中反復出現(xiàn),不過是借此表達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強烈的懷念而已。
正如人們注意到的,《廢都》之“廢”字,大有深意。西京作為“十六朝”古都(這里只采用某一種說法,不強調(diào)確定的數(shù)字意義),說是一個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大成的地方絕不為過。然而它無可挽回地沒落了,成了“廢都”。作為“廢都人”的莊之蝶不甘淪落,試圖找回自己的文化根性,恢復自己的文化尊嚴,但是,他不但未能實現(xiàn)自救,反而加速了自己的毀滅。
有上海的論者不經(jīng)意中暗示出這樣的見解:上海才是真正的大都市,西京算不上,它只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文明之都,言外之意是它的沒落似乎沒有代表性。不錯,西京確實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代表,但這并不意味著“廢都文化”與“廢都意識”只存在于西京人之中。事實上,中國社會在轉(zhuǎn)型過程中,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物質(zhì)欲望的暴漲和精神世界的萎縮,再擴大一步,此乃全人類面臨的一個普遍性問題。著名作家馬原在比較了《廢都》與賈平凹的獲獎新作《秦腔》之后,認定《廢都》遠勝于《秦腔》,理由是:《秦腔》呈現(xiàn)的僅是族群的文化意義,《廢都》則描寫了人類自身的困境。即使北京上海廣州這些離農(nóng)業(yè)文明較遠的都市,在傳統(tǒng)文化衰微,現(xiàn)代都市文明尚沒有真正建構(gòu)起來,人的價值觀念尚處于迷茫狀態(tài)的時代,人們心靈上的廢墟同樣沉重。
“廢都”不僅是一座城,它是一個民族乃至全人類的文化建構(gòu)坍塌之后、重建之前的一個巨大陰影。毫無疑問,當代都市文化表面熱鬧繁榮,骨子里還缺少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稄U都》發(fā)出的是警告的聲音:廢掉的已無可挽回,新的建構(gòu)如何矗立起來?
針對有人將莊之蝶視為賈平凹的鏡像,將二者的理想趣味等同起來的簡單思維,黨圣元曾經(jīng)指出:“將《廢都》看作是一種自傳性的書寫,視莊之蝶是作者的影子……俱不免看走了眼。其實在書中作者深罪莊之蝶。狗彘其行,張其丑態(tài),而不是偏喜之?!辈话炎骷遗c筆下人物簡單等同起來,這一點可取。但是,說作者對莊之蝶這一形象持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也未免過于簡單。賈平凹不可能不在莊之蝶這個“他者”身上投射自身的潛意識。事實上,莊之蝶是一個極端復雜的形象,他身上存在著許多矛盾對立的元素,是不能用善與惡的標準簡單加以劃分的。莊之蝶言行背后的顯意識和無意識動機,以及賈平凹融入這一形象之中的顯意識和潛意識成分,都十分復雜難辨。這就造成了書中的道德及審美評價不像一般的作品那樣清晰,存在諸多相互抵牾、相互渾融的地方。
為了分析的方便,我們不妨從城與鄉(xiāng)、情與性、仕與隱、圓與缺幾個方面漸次入手,尋找人物精神衍變的軌跡。
認同城市還是認同鄉(xiāng)村,始終是存在于《廢都》之中的無法調(diào)解的矛盾。莊之蝶與作者賈平凹,都是從偏遠窮困的地方通過艱苦拼搏進入城市的“成功者”,表面看,他們都適應(yīng)并認同了城市的生活,但在骨子里,在無意識的深處,他們從來沒有真正進入城市。有人分析說,賈平凹寫《廢都》,是直面“別人的城市”,言說20年的城市經(jīng)驗。這一見解很深刻。14年之后,賈平凹寫《高興》的不成功的初稿時,也在自己的精神深處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在《高興》后記之一《我與高興》中寫道:“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雖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幾十年,平日也自詡有現(xiàn)代的意識,卻仍有嚴重的農(nóng)民意識,即內(nèi)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里替我寫的這些破爛人在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寫越寫不下去了,到底是將十萬字毀之一炬。”厭惡城市,卻又依賴城市、離不開城市生活,這是“廢都人”精神深處的一個悖論。厭惡它,是因為它的種種病況、種種墮落;依賴它,是因為它的發(fā)達、它的便利。在書的末尾,莊之蝶要逃離了,可是他的目標并不是鄉(xiāng)村,卻是南方——那里仍然是城市,只不過承載了一些他的理想和愿望而已。南方同樣不是桃源,莊之蝶也罷,賈平凹也罷,注定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園。
《廢都》寫性過多,招致諸多批評??墒牵闳绻J定這只是低級趣味的宣泄,就太小看賈平凹了。在筆者看來,他分明是有意地向文學活動中廣泛而長期存在的“潔癖”挑戰(zhàn)。對于“性”,研究最多的莫過于瑞士人弗洛伊德。在這個精神病學專家看來,性力是人類行為的基本原動力,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性力作為生命本能和原始欲望,被認定是丑惡下流的,為道德所不容,久而久之,便被壓抑到精神的深處,成為無意識的主要內(nèi)容。它即使在夢中出現(xiàn),也要改頭換面,升華為能被道德接受的美好形象。作家的創(chuàng)作,同樣道理,說到底就是性欲的升華。弗洛伊德的上述理論已成為許多知識人耳熟能詳?shù)某WR,但有些地方不免令人生出疑問:人們當真不能正視自己的本能和欲望嗎?賈平凹顯然對文學歌頌“情”而躲避“性”的現(xiàn)象并不完全認可。他曾說過:“對于性這種欲的沖動……有兩種說法,一是稱作愛情,給以無以復加的歌頌,作為所有藝術(shù)的永恒的主題;一是斥為色情,給以嚴厲的詆毀和鞭撻。但是,誰能說清愛情是什么呢,色情又是什么呢?”《廢都》中莊之蝶的性行為,在別人看來是丑惡是墮落,在他的朋友孟云房看來卻不是那么簡單:“別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莊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看來,在賈平凹的理念中,“情”與“性”的統(tǒng)一才是真。性是應(yīng)該正視的,不必視為洪水猛獸。賈平凹對莊之蝶的批判在于:莊之蝶試圖在性的原欲激情中尋找靈感,過度且無節(jié)制,是對現(xiàn)實的躲避,是注定不會成功的。
中國的文人歷來無法避開的一個人生選擇是:仕還是隱?表面看起來,《廢都》中的莊之蝶對仕途沒有興趣,有著文人的清高。實際上,他不可能不對權(quán)力懷有敬畏之心。盛名之下的他卻無力掌控自身命運,無奈之中屈從和逢迎省市級的高官權(quán)貴,最后甚至將柳月當禮物送給市長的殘疾兒子以討取市長的歡心,終于將文人清高背后的無恥嘴臉顯露無遺。就此而言,賈平凹的筆鋒銳利,將自己與莊之蝶之間的界限清晰地標示出來。不過,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對知識分子身份的焦慮卻是相同的。賈平凹在《后記》中說:“我實實在在地覺得我是浪了個虛名,而這虛名又使我苦楚難言?!笔朔撬?,隱又難得凈心,何去何從,這又是當代知識分子的一大精神困擾。
在別人看來功成名就,事業(yè)圓滿的莊之蝶,卻渴求“破缺”,還將文人雅聚之處(事實上后來卻成為縱欲之所)命名為“求缺屋”,這又是其精神矛盾的一處表征。一向本分的莊之蝶突然放縱自己,原是想打破虛假的圓滿去博取真正的成功,誰料想虛假的固然打破了,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依然是水月鏡花。找不到真實的自我,又丟掉了虛假的自我,四大皆空,一無所有,最終難免走向精神崩潰。從這個角度看,莊之蝶的悲劇,是賈平凹經(jīng)歷的一次精神危機的真實寫照。否則,他不會說《廢都》是一部“安妥我靈魂的書”。
以上對“廢都人”的精神層次的分析,其實只是個非常簡略的概要而已,細究起來,《廢都》中人人都有精神病象,都可做出大篇的分析文章來。這里無暇詳論,只想再引幾點有趣的評論約略點染,以展拓思路。有人指出,莊之蝶和周敏,其實是同一個人物。這觀點很有意思——莊之蝶是成功后的周敏,周敏是未獲得成功的莊之蝶。最終周敏因擠不進都市之中被迫撤離,莊之蝶卻是拋棄廢都主動逃離,二人表面迥異,本質(zhì)合一。有人指出,“廢都”情結(jié)以精神“弒父”為特征,“廢都人”一直進行的都是這樣一種文化亂倫活動。莊之蝶在精神“弒父”之后,占有了象征現(xiàn)代文化的女性唐宛兒和柳月。這個觀點不乏精彩之處,但說二女象征現(xiàn)代文化,卻有些令人生疑。還有人指出:書寫“我們是病人,人卻都病了”這樣的苦難,不僅對賈平凹,恐怕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痛苦和矛盾。這評價相當貼切。
評論家王堯說,賈平凹有兩部書是帶著茫然寫的,一部是《廢都》,一部是《秦腔》,說得很準確。恰是這兩部茫然之作,代表了賈平凹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賈平凹當年營造的鄉(xiāng)村牧歌和詩意烏托邦世界,倒是不茫然,其價值卻難以與這兩部相提并論。是否可以說,一個文學家,他的探析越是深入,思考越是深刻,他就越容易陷入茫然?當然,這種茫然之中必須裹攜著痛切的文化質(zhì)疑和現(xiàn)實批判意識,才會具有深刻的價值。
敘事之中,不時穿插收破爛老頭的謠辭,這是《廢都》在文本上的一大特色,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此外,還有兩點格外引人注目。一點是書中孕璜寺高僧智祥大師所悟:“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惡之人多了。”另一點在書中和后記都有涉及,那就是“百鬼猙獰,上帝無言”的警句。丑惡漸多,百鬼猙獰,當然有夸張的成分,但也確實符合當下人們物質(zhì)欲望暴漲精神世界扭曲的狀況。
《廢都》憑眾多的人物及其行為展現(xiàn)了當代社會的一張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用評論家李敬澤的話說,這部作品使“社會結(jié)構(gòu)進入中國當代小說”?!稄U都》的每一個人物,都在這一網(wǎng)絡(luò)中游走。而且,《廢都》的與眾不同在于,其中的人物全都缺少亮色,無論貴人、名人,還是性情中人、怪異之人,華彩的外表均被一一扒掉,赤裸裸地向讀者展示其庸俗、鄙陋的一面。就莊之蝶而言,他本是個“清清靜靜”、“不大缺錢又不大愛錢的主兒”,在西京的文化圈里,人品“算是最好的”,但心中的魔盒一旦被開啟,也露出了頗顯猙獰的面目:肉體上,對女子們的占有貪得無厭,達到“荒淫無度”的地步;金錢上,趁朋友龔靖元之危巧取豪奪,最終將龔靖元逼瘋致死。還有那個慧明,聰明強干,有知識有才華,可是一旦攀上黃德復那樣的“高枝”,便有了另一副嘴臉。筆者初讀到慧明打胎的細節(jié)時,覺得作者的下筆未免有些殘忍,其后細細想來,又覺得不必訝異。許多在長期的閱讀經(jīng)驗中適應(yīng)了理想原則敘事的讀者,養(yǎng)成了一種“潔癖”,對《廢都》中顯示的猥瑣人物和骯臟事件很難接受,于是發(fā)出了《廢都》“壓根沒有靈魂”的惡罵之聲。在筆者看來,這種抨擊背后,多少有些不能或不敢正視現(xiàn)實污穢的嫌疑。誠如張新穎所言:“從文學和藝術(shù)上看,‘頹廢’其實并不就是一個壞字眼”,作家用一支筆,將人物的病態(tài)的頹廢刻畫到極致,恰恰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成功。
《廢都》的與眾不同還在于,它在對社會的病象進行深刻揭露之后,沒有提供醫(yī)治的藥方。依美籍學者魯曉鵬的說法:它沒有提供任何形式的救贖的可能性,無論宗教的、精神的還是世俗的救贖,“《廢都》代表了一種社會的、政治的荒原”。
在諸多的評論之中,邵寧寧的意見值得注意。他對《廢都》的分析雖有牽強,卻不乏深刻之處。他認為,在奶牛的意識里那不可歸去的南山,代表著農(nóng)業(yè)文明想象的虛幻性,表達了傳統(tǒng)的回歸田園尋覓詩意生活愿望的落空,此乃“鄉(xiāng)土非家園”。西京這樣的農(nóng)業(yè)文明之都同樣不再能夠給人們提供家園的感覺,它已在沒落中逐漸失去了自身的文化特征,以城市為家園的理想同樣失去了依托,此乃“城市非家園”。夫妻共建的家庭,本應(yīng)是肉身安妥和精神避難的地方,可莊之蝶與牛月清毫無生氣的生活令人窒息,以至于莊之蝶的男人屬性都喪失了,此乃“家庭非家園”。萬般無奈的莊之蝶于是進入“無憂堂”(這是莊之蝶在唐宛兒私處寫下的三個字),試圖在生命原欲的樂園中尋找解脫,這種低級的感官享受只會離精神家園更加遙遠,此乃“原欲非家園”。那么,家園在哪里?莊之蝶的迷惘或許也是當代許多人的迷惘。我們當然也不能清醒地回答這一疑問。但有一點我們可以指出:家園不能靠尋覓得到,它需要我們?nèi)?chuàng)建。
本文題為“一個廣闊的闡釋空間”,但是很抱歉,闡釋的領(lǐng)域并不十分廣闊。倘若再從女性主義視角,討論《廢都》究竟歧視女性還是崇拜女性,比較牛月清式的傳統(tǒng)保守型女性與唐宛兒柳月式的現(xiàn)代放蕩型女性各自的時代內(nèi)涵;倘若從原型意象角度,通過書中的若干意象追索其背后的精神原型和集體無意識;倘若從文學觀念的演變?nèi)胧挚疾?,尋找大膽越軌的性描寫背后顛覆了什么又開拓了什么……都能做出更豐富的解釋。賈平凹曾經(jīng)說過,《廢都》的讀者很多,但能讀懂的不多。此話確非妄言。對于《廢都》這樣的作品,簡單的“好”與“不好”的評價是沒有價值的。所以,《廢都》不需要評價,而需要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