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蕾(東莞理工學(xué)院, 廣東 東莞 523808)
何謂《論語》?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曾明確說過:
《論語》者,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dāng)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
也就是說,《論語》所記載的都是有關(guān)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也可以說是孔子“傳道、授業(yè)、解惑”時的言語記錄。盡管《論語》成于孔子弟子之手,而非孔子自己所著,所記孔子言語可能有記憶上的偏差,但它畢竟還是最大限度地真實反映了孔子的言行舉止,集中體現(xiàn)了孔子的政治主張、倫理思想、道德觀念和教育理念等。因此,后人要想清晰地了知孔子的思想、主張,就必須要從《論語》入手。同樣,今天我們要想完整準(zhǔn)確地探討孔子的言語觀,也必須經(jīng)由對《論語》的系統(tǒng)研究。
《論語》中并沒有形成系統(tǒng)性的語言學(xué)觀點,但書中卻有相當(dāng)多的篇幅論及“言語”問題,有關(guān)“言”、“語”、“辭”及“言語”等關(guān)鍵詞曾多次出現(xiàn)。據(jù)楊伯峻先生統(tǒng)計,單獨一個“言”字就出現(xiàn)126次,單獨一個“語”字則出現(xiàn)12次。而作為孔子學(xué)說核心內(nèi)容的“仁”字出現(xiàn)了109次,“禮”字出現(xiàn)74次。①從數(shù)字的對比,我們也足以看出孔子對言語問題的重視程度。那么,孔子何以如此重視“言”、“語”呢?其實,細細推究一下,就會明白個中因由的。因為孔子在對“仁”進行闡釋的過程中,必須以“言”、“語”作為闡釋的媒介,由此實現(xiàn)傳布儒家倫理道德和理想的崇高目標(biāo)。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孔子在談“仁”時往往將之與言語修養(yǎng)聯(lián)系在一起。如顏淵、司馬牛先后問“仁”于孔子,孔子在回答中都提及到言語的修養(yǎng)問題。下面我們看看孔子是如何應(yīng)答他的二位弟子的: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保ā额仠Y》)②
“克己復(fù)禮為仁”,這是孔子對“仁”的主要解釋。而如何實現(xiàn)“仁”,孔子指出了通向“仁”的具體途徑,這便是他對弟子顏淵所說的“四勿”論。在這“四勿”論中,其中對言語行為的要求就占了兩點:不合于禮的不要聽,不合于禮的不要說。這里,我們便可看出孔子對言語問題的重視程度。至于孔子對司馬牛所說的“其言也”,同樣也貫徹了他的這一主張,即認為 “仁者”的言行必須慎重,“言由心出,心感其事之難,始言之若不易。”③
“德”也是儒家關(guān)于人的內(nèi)在道德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概念。在孔子看來,作為立身、為政之要的“德”,其與人的修辭行為“言”,也有著互為表里的關(guān)系。如《憲問》篇有云: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仔細揣摩孔子的這句話,我們不難看出,他其實是在某種意義上把“有言”作為了“有德”的不可缺少的條件,認為有德者亦應(yīng)有志于立言。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從宋人邢德不可以無言”的疏語中也可以見出。
說到“仁”與“德”,我們就會想到《論語》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君子”。君子在儒學(xué)系統(tǒng)中是個集大成的概念,指內(nèi)在修養(yǎng)與外在行為等各方面都合乎儒學(xué)規(guī)范的典型人格代表。在《論語》中,孔子對“君子”的內(nèi)在品質(zhì)和外在行為都曾提出過許多具體要求。而在這些要求中,許多都與言語表達方式有關(guān)。如:
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里仁》)
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子路》)
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孔子是將修身與“修言”(注意言語表達方式)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其對言語問題重視的程度由此可見。
除了修身與“修言”外,在孔子看來,一個人要想具備君子的標(biāo)準(zhǔn),“德”、“言”之外還得有“知(智)”。而要判斷一個人是否為“知(智)”,其中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就要看其外在語言表達形式如何。關(guān)于這一點,孔子曾經(jīng)明確說明過:
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衛(wèi)靈公》)
其意是說,一個有智慧的人(或曰明智的人),說話是會看對象的,也會注意說話的時機的。這里,也是強調(diào)言語問題的重要性。
不僅如此,在整部《論語》的最后一章,孔子甚至還提出這樣的觀點: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堯曰》)
將“知言”與“知命”、“知禮”相提并論,同時置于人生至高無上的地位,其思想深處是如何重視言語問題可知矣。
孔子主張“學(xué)而優(yōu)則仕”,由此對于弟子們從政,他是予以鼓勵的,而且經(jīng)常給他們提供如何從政的意見。如《子路》篇便有一則記載: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子路問如何幫衛(wèi)君治理國政,孔子的回答則是“必也正名乎”。子路不以為然,于是孔子就有感而發(fā),提出了上述“正名”論。認為“言順”與否直接關(guān)乎“事成”、“禮樂興”、“刑罰中”,關(guān)乎百姓的行為、活動;而以“正名”為起點,通過言語的正確表達(“言順”)就可通向“事成”之道,最終達到理想的大同世界。也就是說,“言順”在“事成”、“禮樂興”、“刑罰中”這條鏈條上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孔子之所以有這種觀點,很明顯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名分的正誤正是體現(xiàn)在語言表述上。
關(guān)于言語與治國的關(guān)系,孔子還有另外一段著名的言論: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缰獮榫y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子路》)
在這段君臣對話中,對于魯定公的提問,孔子實際上作了肯定性的回答,“一言興邦”、“一言喪邦”??鬃诱J為言語的成功與失誤,尤其是統(tǒng)治者的言語的好壞對社會國家的安危榮衰有不可忽視的影響??鬃咏璐藙窀娑ü?,作為在上位的統(tǒng)治者務(wù)須慎言,因為國君只要有一個念頭、一句話不當(dāng),就有可能導(dǎo)致亡國喪天下的結(jié)局。這里,我們可以再次見出孔子對言語問題的重視。
當(dāng)代著名哲學(xué)家李澤厚先生認為:“言在儒門即是行動本身?!雹艿拇_,孔子從親身經(jīng)歷中建立起一套“言行統(tǒng)一觀”,他認為語言在支配人的行為活動上有著重要意義。比如《衛(wèi)靈公》篇中記載: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
子貢向孔子請教:“有沒有一句可以終身奉行的話?”孔子提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文史學(xué)家錢穆先生評點說:“仁之為道,非咄嗟可冀。只一恕字當(dāng)下便可完成?!拼诵亩实涝谄渲??!雹葸@里,孔子認為“恕”的精神可以指導(dǎo)一個人一生的修“仁”行為,由此我們可以推知,在孔子心目中言對行的指導(dǎo)作用之大。
子貢又曾問孔子怎樣才能做一個君子,孔子回答說:
“先行其言而后從之。”(《為政》)
孔子認為,作為君子,應(yīng)該先做后說。這其實也正是在強調(diào)言和行的統(tǒng)一關(guān)系。孔子一貫主張謹言慎行,不輕易允諾,不輕易表態(tài),因為如果說了而做不到,就會失信于人,威信也會隨之降低。所以孔子說:
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里仁》)
其意是說:“古時候言語不輕易出口,就是怕自己的行動趕不上?!雹蘅鬃诱J為古人比今人講信用,言行一致,說話算話就是“信”,而古人之所以不輕易說話,更不說隨心所欲的話,就是因為他們以不能兌現(xiàn)允諾而感到恥辱。
孔子不僅提倡言必信,行必果,而且還有自己的經(jīng)驗之談:
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公冶長》)
這段話很有名,起因是“宰予晝寢”,孔子責(zé)備宰予說:“朽木不可雕也。”但令孔子真正氣憤的,卻是宰予言行不一??鬃诱f:“最初,我對人家,聽到他的話,便相信他的行為;今天,我對人家,聽到他的話,卻要考察他的行為?!雹呖鬃邮菑脑子钑儗嬤@件事才改變了以往的看法,不是聽一個人說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言必信,行必果——言行一致、誠實守信,這是孔子做人的原則。漢代文獻記載:“以容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我們從中正可印證孔子的言行觀——判斷一個人的正確方法,應(yīng)該是聽其言而觀其行。
從以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孔子既重視行,又高度重視言與行的關(guān)系,尤其是實踐層面行對言的依從關(guān)系。
人際交往、言辭對答等多個方面談及言語
《季氏》篇中,孔子指出三種他認為是不得體的行為:
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
孔子慎言,很講究說話,所以他說一個人沒輪到他說話,卻先說,叫“躁”(急躁);該說話了卻不說,叫“隱”(隱瞞);不看君子的臉色便貿(mào)然開口,叫“瞽”(瞎眼)。這是從人際交往的角度論及言語行為。
又如《雍也》篇中,孔子說: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張居正講評此句時說:“言者適當(dāng)其可,而聽者不苦其難。”⑧這里孔子雖然談?wù)摰氖且虿氖┙?,但我們從中卻也可以總結(jié)出一定的言語技巧,即面對什么樣的人,就要說什么樣的話。
在《子路》篇中,孔子發(fā)表感慨: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古代的使節(jié)“受命不受辭”,也就是只接受使命,至于如何去交涉應(yīng)對,就只能隨機應(yīng)變,獨立行事。所以孔子說:“叫他出使外國,又不能獨立地去談判酬酢,縱是熟讀《詩經(jīng)》三百篇,又有什么用處呢?”此處涉及到如何靈活使用語言的問題。
綜上所述,我們足以看出孔子對于言語的重視態(tài)度。早在兩千多年前,他就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言語的功用與價值,將言語能力的培養(yǎng)與“德行”、“政事”、“文學(xué)”并提了。
① 參見程祥徽,《孔子的言語學(xué)》,見《修辭學(xué)論文集·第九集》,夏中華主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
② 以下凡引《論語》只注明篇名,“子曰”或“曰”一并從略。
③⑤ 錢穆:《論語新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306頁,第413頁。
④ 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頁。
⑥⑦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4頁,第51頁。
⑧ [明]張居正:《論語別裁》,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