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國人重視各種排行榜。在我們這里很被看重的全美大學排行榜,沒有一個美國大學校長會把它們當回事。哈佛是高貴的人文傳統(tǒng),斯坦福是地道的美式實用主義,普林斯頓以理論研究著稱,麻省理工以科技領先自豪。各有各的個性,風格千姿百態(tài),適應市場的不同需求。不過,國內各個高校的理念看似高度統(tǒng)一——大躍進式地堆砌大學城、躋身各大排行榜前端已成為各校領導乃至各地政府炫耀其政績的“面子工程”。
牛校牛在哪?
清華、北大的學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吧,但是,看看網上那些歐美名校的公開課,那些曾經的優(yōu)越感會不會驟然間灰飛煙滅?
今年3月里,復旦大學延請哈佛大學邁克爾·桑德爾(MichaelJ.Sandel)教授講座。前往追星的粉絲無數(shù),提前兩個小時到達會場還嫌太遲,才能勉強掙得一個站位。
忍渴挨餓的同時,在現(xiàn)場觀看Sandel如何與前后左右擠滿的熱切渴望的學生們討論,觀眾仍然大呼值得。在散場之后,在門口買Sandel授課講義的人擠成了一堆,搶到最后一本講義的學生樂得飛飛的。這位Sandel教授1982年就因批判羅爾斯的正義論而在學術上揚名了,還曾任職于小布什總統(tǒng)生命倫理委員會。不過,他在中國的突然走紅,全仰仗于網絡公開課的流行。他在哈佛教授的那門課程《公正:該如何做是好》算得上是網課的里程碑,其意義如同《越獄》之于美劇在中國的流行。
網絡名人和菜頭在“以人格保證”強烈推薦該課程,曾說:“并非因為它只適合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又或是只適合于哈佛學生那樣的高智商人群。單看西方思想家的思辨過程,就已經足夠性感。”
這個道德與政治哲學的入門課程,是最受哈佛新生歡迎的公開課。每周,超過1000位學生坐在哈佛的大禮堂里,聽Sandel口吐蓮花,學生們同時還將接觸過去一些偉大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康德、密爾、洛克,然后師生們一起評判性思考關于公正、平等、民主與公民權利的一些基本問題。
所謂“思辨的性感”——大體可以理解為:彼此尊重,在對話中修改或堅持自己的判斷,雖然沒有統(tǒng)一的最高原則,但都以不侵犯他人正當利益的自由最為重要。
網友FrederickWang在看完該片后感慨:“推薦它不是課上得多么好,而是社會體制在高等教育里的體現(xiàn)。民主的精髓就在這里,爭取大多數(shù)的同意,那么精英就要把自己的觀點和理由解釋清楚。這樣的社會是思辨和成熟的。相反,把民眾排除在外,就必然會愚民。長此以往,兩種社會表現(xiàn)出的智識差距判若云泥?!?/p>
對于那些求知欲很強的人而言,這些各路名校的網絡公開課,如同一個擠滿了山珍海味的菜單——耶魯大學的哲學系教授ShellyKagan為本科學生開設名為“死亡”的公開課,這個穿著牛仔褲、帆布鞋,長相酷似薩達姆的“大仙”坐在講臺上,手舞足蹈地和一幫年輕人大談生命和死亡的本質。他還花了五節(jié)課的時間和來自物理系、電子系、化工系、政治系的學生講解柏拉圖的《斐多篇》對靈魂本質的討論,這可不是隨便在哪花上一點錢就可買到的心靈雞湯。
“再怎么比較也是血淚”
哈佛、耶魯之所以能成為牛校,當然是因為人家很有錢,也有良好的聲譽積淀,所以能雇到最牛的教授,招到很牛的學生。同時,也因為他們蘊含了豐富的博雅精神。這點,從哈佛的“核心課程”上最能集中體現(xiàn)。
所謂“核心課程”,就是開放給本科生的基礎課,學生們從中挑選幾門作為必修課。對此,哈佛開宗明義聲稱,核心課程是為了讓學生們既見樹木,又見森林。
其“核心課程”被分成七個領域:外國文化、歷史、文學、道德判斷、數(shù)理判斷、科學、社會分析。僅“道德判斷”這一板塊而言,除了上述招致萬人空巷的那門《公正:該如何做才好》,還包括另外13門課程,羅列如下:
《民主與平等》、《國際關系與倫理》、《倫理學中的基本問題》、《儒家人文主義》、《有神論與道德觀念》、《自我,自由與存在》、《西方政治思想中的奴隸制》、《社會反抗的道德基礎》、《共和政府的理論與實踐》、《比較宗教論理》、《傳統(tǒng)中國的倫理和政治理論》、《古代與中世紀政治哲學史》、《現(xiàn)代政治哲學史》。
這還是九牛一毛。事實上,僅僅是針對本科生和文理學院的課程表,以及對這些課程3-5行的介紹,哈佛就一口氣列了1000多頁。
這些課程簡直就是一場饕餮之宴。媒體人士賀某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他自稱是咽著口水看完了這個課程清單,過去多少還有點的牛校感不堪一擊,當場崩盤。
他悲涼地聲稱,“我顯然已經不敢把我讀的學校叫做大學了?!?/p>
其實北大曾經還是有點樣子的。在陳平原《老北大的故事》中,附載了《(民國二十三年度)國立北京大學一覽》,1934年北京大學中文系開設的課表,豪華得令人目眩神迷。就連當年外系所開供中文系學生選修之課程中,梁實秋、周作人、錢穆、向達等牛人的名字也頻現(xiàn)。
不知道現(xiàn)在的清華北大,能給那些一心向象牙塔里撲騰的18歲孩子,開出上述課程中的幾門?
好事者在網上檢索出《2007年北大中文系上半年本科生課程表》,整理出必修課寥寥十幾門。對比完了新舊兩個時代的課程表,網友們紛紛感慨“那時的大師還是上課的”,“俱往矣,再怎么比較也是血淚”。
專欄作家劉瑜在論及名校等話題時聲稱,“真正的人文教育,是引領一群孩童,突破由事務主義引起的短視,來到星空之下,整個世界,政治、經濟、文化、歷史、數(shù)學、物理、生物、心理,像星星一樣在深藍的天空中閃耀,大人們手把手地告訴兒童,那個星叫什么星,它離我們有多遠,它又為什么在那里?!?/p>
就像Sandel教授在《公正》一課的結尾語中告訴他的廣大粉絲,學習的本質,不在于記住哪些知識,而在于它觸發(fā)了你的思考:
“一旦我們開始反思我們的環(huán)境,世界將不再一樣。我希望你們,至少已經體會到了一點點的不安。這種不安,會促發(fā)我們的批判性思考,以及政治和道德生活的完善。這門課程的目的就是要喚醒你們永不停歇的理性思考,看看它將把你們帶向何方。如果我們至少做到了這點,如果理性的不安繼續(xù)在折磨你,那么,我們就不是一無所獲的?!?/p>
因為國內的大學鬧出的笑話不少,所以媒體也動不動就會把“大學精神”這個話題拿出來討論一下?;旧洗蠹叶紩_成一個共識:大學不是職業(yè)訓練所。
據(jù)說,大學應該熏陶的,是一種人文精神。不過,國內的名校,經常為自己是不是一流名校爭得臉紅脖子粗,這點就很沒人文精神了。
國人重視各種排行榜。在我們這里很被看重的全美大學排行榜,沒有一個美國大學校長會把它們當回事。哈佛是高貴的人文傳統(tǒng),斯坦福是地道的美式實用主義,普林斯頓以理論研究著稱,麻省理工以科技領先自豪。各有各的個性,風格千姿百態(tài),適應市場的不同需求
不過,國內各個高校的理念看似高度統(tǒng)一——大躍進式地堆砌大學城、躋身各大排行榜前端已成為各校領導乃至各地政府炫耀其政績的“面子工程”。
在世俗化的今天,如何建設所謂的“大學精神”?對此,《新民周刊》記者專訪了全國政協(xié)常委、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葛劍雄教授。
“教育是有普世價值的”
《新民周刊》:總體而言,英美這些名校的課堂還是思辨的。但是我們的多數(shù)老師有時還是單方面的傳聲筒,學生是被排除在外的。
葛劍雄:其實我們并不缺少這種傳統(tǒng)。上世紀30年代,我的導師譚其驤先生在燕京大學做研究生時,他就曾經指出他的老師顧頡剛在課堂上的錯誤,顧先生跟他寫信,進行了幾個回合的討論,最后顧先生非但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還把他們的往來信件當作補充教材在課堂中分發(fā)。
我在課堂上也會鼓勵自由探討。其實,中國有很多教授都是受過西方教育的,問題是如何在體制上保證他們教學的自由。我想,教育是絕對存在著普世價值的,嚴格地講,就是塑造一個“人”字。要鼓勵他去追求真理,有時也意味著,他要挑戰(zhàn)一個現(xiàn)有的真理。
《新民周刊》:確實如此,什么樣的教育產生什么樣的人才。
葛劍雄:是的。不過,什么樣的社會,也會產生什么樣的教育,這跟雞生蛋、蛋生雞一樣,都是循環(huán)往復的。
從晚清以來,不少尋找真理的人,最后都想把自己的真理普及他人。所以,毛澤東當年說,教育是為了培養(yǎng)人的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他還加了一句,“教育要為無產階級的政治服務”,可能他年輕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跟他的這個方針并不符合,因為他的地位不同了。
《新民周刊》:學生們說,那些歐美的教授能把問題直接切入生活的橫截面。而我們的不少高校教師要么就是照本宣科,要么就是不著邊際。
葛劍雄:這個也不能一概而論,中美兩國缺乏可比性。據(jù)我所知,歐美混日子的老師還是有的,還得放到不同的教育體制下來考察。我們的培養(yǎng)目標是什么?是社會主義的的建設者和接班人,現(xiàn)在我們還在編寫統(tǒng)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教材,英美有這個嗎?
我們有些課是硬性規(guī)定要上的,但是老師、學生其實心里都明白,這些課是毫無意義的。我校也有個老師想開一門課,后來被禁止了。那這是教授的問題么?
在一個自由競爭的情況下,如果我們真正能落實教育傳授知識、培養(yǎng)一個“人”的宗旨,那么很多問題,只是個技術問題?,F(xiàn)在學生逃課,也有些是根本不愿學。我就收到過一封學生的來信,說他根本不想上那個專業(yè),是家里逼著上的。不上也不行,現(xiàn)在社會不公正,如果他爸不是李剛的話,拿不到大學的文憑,就找不到工作。
《新民周刊》:相比那些網課中的歐美教授,現(xiàn)在國內高校,有個性的名師很少。
葛劍雄:這個也要分開來看的。有個性的老師,那個中學教師袁騰飛,他的有些話我是反對的。他說“拿破侖絕對是個爺們”,這是給高中生上課么?“爺們”具體內涵是什么?大學的選修課可以,但是基礎課,如果我是系主任,我是不允許這么上的。
在普通高校,有個性、有才華的老師注定不可能出現(xiàn)。要么他被更好的學校挖走,要么他所在的那個土壤也未必容得下他。這是毫無辦法的。我們學校的3208教室以前是發(fā)布各種新奇觀點的,現(xiàn)在還有嗎?
在這個體制下,看不到任何解決的希望。無論是學術腐敗、學風不端,真正的弊端在于權力對學校的干預。權力比金錢更加容易腐蝕大學。光是金錢,大學還不至于這樣,大學經費增加,老師稍微有點骨氣,還能抵擋得住。但是權力和金錢一結合,老師們就沒有辦法了。
《新民周刊》:您對中國的教育是十分悲觀的。
葛劍雄:根本原因就是行政控制一切、腐蝕了高校。
比如說,中央黨校的學歷,教育部都不承認的,但是中組部承認。一些官員動不動就黨校學歷,有本事你去念個正常的學校?重視這個學歷,一是沒有自信,二是權力控制一切。我們學校中文系的陳思和教授,誰都知道他就是個本科學歷,誰敢嘲笑他?
“我們從沒有過大學精神”
《新民周刊》:現(xiàn)在我們的高校除了教育的邏輯,還流淌著官場的邏輯。
葛劍雄:現(xiàn)在,行政機構掌握的錢或資源不受制約,以至于它的權力凌駕在學術之上。根源是整個國家都是這樣,“泛行政化”。
現(xiàn)在的教授如果沒有行政職位,還不如一個科長。現(xiàn)在一個小小科長都指手畫腳,因為他掌握著資源。去行政化,是怎樣保證學校有經費,有學術自由。
有些人成天談這個問題,我笑他們太天真了,這簡直是與虎謀皮。你看朱清時去深圳創(chuàng)辦南方科大,難得不得了呀!動不動就要去求當?shù)卣块T,行政化只是換了個手段而已。如果這樣,那還不如給他個行政級別算了。
《新民周刊》:跟歐美大學相比,我們的高校也存在著資金利用效率不高的問題。您怎么看?
葛劍雄:現(xiàn)在都在大驚小怪,說你們大學有錢,其實資金也沒有增加到該增加的程度。我們的圖書館,英文書不如哈佛也也就算了,連中文書都輸給人家,這說明我們其實沒錢。所以,你給我?guī)讉€億,我也用得完。
現(xiàn)在大學的經費條款分割,國家財政撥款只占到了總經費的1/4左右,其余3/4來自各個項目和學校自籌經費。這個項目最后落到誰手中,你以為是評委么?在評委之前首先是一批行政官員。如果這些錢無條件發(fā)到學校,校長要去教育部“跑部燒香”?如果校領導無條件地分發(fā)到各個院系,我要去跟你磕頭、拍馬屁嗎?
《新民周刊》:國外的私立大學也各有特色,但是我們的大學是被包辦的。
葛劍雄:現(xiàn)在有的孩子,從幼兒園就送到外國去,每年幾百億、上千億的錢就流到外國。如果是能夠花錢在中國得到非常好的教育,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這樣做。
教育不能包辦,只能依靠市場?,F(xiàn)在我們的收入差距這么大,應該容許增加學校,這實際上減輕了國家的負擔,也有利于窮人上學。有的國家規(guī)定,私立學校需要提供一定比例的經費讓窮人也入校接受教育,或者拿出辦學實際收入的一定比例捐給教育工程。這樣,私立學校完全可以辦成最好的學校。
對這些學校,國家只有監(jiān)督的權力,沒有管理的權力,比如監(jiān)管它們的教育質量有沒有達標。我們現(xiàn)在就莫名其妙地去限制民辦大學的學費,這是不應該的,你給補貼了沒?
《新民周刊》:現(xiàn)在國內不也在講“教育家辦學”嗎?
葛劍雄:這又是一個空炮。現(xiàn)狀是領導的不負責,負責的不領導,這到底為什么?!
我曾跟中央領導提過,請他們明示一下,到底哪些權歸黨委、哪些歸校長?現(xiàn)在模式不一,得有個條文和規(guī)矩。
《新民周刊》:您怎么看“重建大學精神”這個話題?
葛劍雄:不是“重建”,我們從來就沒有過完整的大學精神。西南聯(lián)大那會兒,清華的教授拉幫結派,你轟我,我轟你,也是經常的事,并不像我們今天所想的那么美妙。所以說,即使是教授治校,也要有好的體制保障。
我們現(xiàn)在連“教授治?!币膊豢赡苓_成,最多就“教授治學”吧,各盡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