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三九
(華東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上海200062)
江南詩性文化精神的深層解讀
——評劉士林《江南文化精神》
嚴三九
(華東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上海200062)
自中國古典詩詞賦予“江南”純美秀麗形象以降,關(guān)于江南的文學話語敘事及其人文學術(shù)思考,一直是一門顯學。人們一提到江南,自然會想起她的風月繁華、白衣卿相和杏花春雨,與北方似乎有一種不言而喻的區(qū)別,但想要用語言加以精確表達和“微觀敘事”之時,又往往有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困惑??梢姡鎸线@個充滿了感性活力與形式美的對象,如果僅僅糾纏于江南文化龐雜表象和小橋流水之類繁雜意象,而不試圖切近江南文化的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本質(zhì),必然導致中國民族為之魂牽夢繞的審美對象處于一種顛沛流離的無根狀態(tài)。
劉士林教授自上個世紀90年代末開始從美學的角度解讀江南文化,把江南的美麗容顏與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結(jié)合在一起,從江南文化研究的單純感性描述和純粹理性思辨的敘事模式紛擾中突出重圍,以創(chuàng)新的姿態(tài)提出了“江南詩性文化”這一概念,終于找到了一把開啟江南精神世界的鑰匙,為繪制江南文化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的神秘圖式奠定了學理性基礎(chǔ)。就此而言,他所主編的《江南文化精神》一書的問世(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是繼一系列闡述江南文化的著作之后,從詩性文化精神的視角解讀江南文化精神的力作。它對于開創(chuàng)江南文化精神維度的學術(shù)研究,深化人們對江南文化的理性認識,加速江南文化的現(xiàn)代傳播,提高江南文化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影響等方面,都具有特殊的意義。
“以人物說精神”的敘事方式是本書的一大特色,這種精微的創(chuàng)意輕松化解了多年來困擾著文化精神敘事方式上的難題。一般而言,選取何種敘事方式至少應該具備兩個條件,一是這種方式自身擁有更多的先天優(yōu)越性,可以有效地避免其他方式的不足;二是這種方式能夠真正適合言說對象,換言之,闡釋對象的自身特點決定了這種方式更適合走進真相。
就前者而言,與“借符號講話”相比,“以人物說精神”不是以概念的、抽象的、空洞的理論體系去強行比附,而是直接地深入到江南文化與精神的底部,觸及文化精神的“元結(jié)構(gòu)”,從而有效地避免了江南文化精神闡釋上的空疏浮泛。就后者來說,著者采取“以人物說精神”的敘事方式則又與中國文化形態(tài)以及江南文化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本質(zhì)特性兩個命題相關(guān)。
一方面,如著者所說,西方文化是理性文化,中國文化形態(tài)是一種詩性文化,二者的差異在于西方文化的深層結(jié)構(gòu)在其哲學中,而中國民族的最高智慧則在中國詩學里。詩這一精神方式滲透、積淀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科學、藝術(shù)各個門類中,并且影響甚至是暗暗地決定了它們的歷史命運,“不是歷史學,不是道德哲學,而恰是古典詩學,才真實地把握和描述出古代中國人的生命本體及其精神方式”,從詩的角度,能更直接、更真實、更確切地描述出古代中國人精神結(jié)構(gòu)中發(fā)生的裂變、演化和躍遷過程。但是,所有這些“都是無法論證的”,因此,只有牢牢“抓住人這個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才可以實現(xiàn)對中國文化的精神解說。
另一方面,這是由江南文化精神自身的特殊性質(zhì)決定的。著者認為,在江南文化的歷史中,有相當長的時間是沒有江南精神的,只在經(jīng)歷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審美精神覺醒之后,江南民族才啟動從野蠻到文明、從本能到審美的升級程序,進入到一個全新的版本并具有了半壁文化江山的意義。因此,江南文化精神并不存在于抽象的概念演繹與使人周身不自由的灰色理論體系中,而是直接地澄明于人的感性生存與實踐活動中。除了再現(xiàn)和反映已物態(tài)化或符號化的精神,人還會以自身的生命活動選擇、創(chuàng)造與弘揚后者?!叭四芎氲馈?,生生不息的江南文化精神,絕不是先驗的、靜止的或一成不變的,相反,正是在一代代個體的生活中才成就出來的。由此可知,正是通過鮮活的話語、感性的身影與詩化的生命,江南文化精神才穿越了時空輪回,在江南大地上四季常青不敗。一言以蔽之,“借人物講話”是遵循江南文化深層精神結(jié)構(gòu)特質(zhì)的最切實方式。
“以人物說精神”的敘事方式必然面臨著選擇哪些人,以及為什么要選擇這些人的邏輯命題。如著者所說,在闡釋江南文化精神時,必然要碰到以什么人為中心,或者說,什么時代的、什么樣的性格的人,才是具有合法身份的代表。本書對此從五個方面加以分類:“遺民”、“流人”、“山人”、“學人”、“紅顏與帝子”。在遺民、流人、山人、學人四種類型中,本書又根據(jù)他們涉及政治與審美的程度,把遺民和流人歸結(jié)為偏于“政治”的詩人政治家,把山人與學人概括為重在“審美”的詩人哲學家。這種劃分類型突破了一提江南便是才子俊秀、白衣卿相的主流人物模式,此前被風流才子所遮蔽的江南文化全貌才有了澄明自身的可能。正如黑格爾在《小邏輯》中所說,“我們所要求的,是要能看出異中之同和同中之異”,本書對于人物的類型劃分的成功之處正在于此。
那么,為什么這些人可以代表江南文化精神呢?在著者看來,上述這些人是江南詩性文化理念與精神的歷史承載者與創(chuàng)造者,即“江南文化所化之人”。要言之,首先,他們發(fā)源、成長于中國詩性文化的大背景,與西方理性主體是截然不同的詩性主體。其次,“政治之后是審美”,這是尋找“江南文化之人”的根據(jù)。面對政治的苦難和現(xiàn)實的糾纏,他們往往因為江南生活條件與精神氛圍在總體上的優(yōu)越和超脫,更能夠領(lǐng)會與實踐詩性文化的本質(zhì)和功能。如那些江南遺民,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童心,在世事變幻中紛紛轉(zhuǎn)向詩詞、繪畫、書法、音樂、著書立說,以此救贖自己;如那些被流放于江南的士人,寫出一首首流露著至情至性的詩歌,他們不僅更深刻地再現(xiàn)了江南文化的歷史真實,同時也直接創(chuàng)造了江南文化的新精神;如那些山人,在江南的山山水水中詩意地棲居,正是風光無限好的江南美景,以其具有唯美性質(zhì)的空間形式,滌蕩了他們內(nèi)心的政治倫理精神,從而孕育出審美詩性的江南精神,又通過妙筆把江南自然美景寫到了中國詩歌中的極致;又如江南的學者,自由、開放,富有個性,表現(xiàn)出特有的優(yōu)雅氣質(zhì);而那些帝子與紅顏,則表現(xiàn)出傾城絕世的柔情、悲情與豪情……本書以上述五類人物為中心,按照政治審美的相互纏繞和斗爭的激烈程度,為江南文化精神搭建了一個框架,同時,對這些人物的鉤沉、記憶、尋覓也就成了《江南文化精神》的主要內(nèi)容。
在當下,全球化的驚濤拍岸之聲轟然響起,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擠壓成為一種不可避免的歷史潮流。在紅塵滾滾的消費文明中,溫潤如玉的江南文化正遭受嚴重的威脅和破壞。為此,承擔起保護與傳承這一中華民族共有的審美精神家園的重任已經(jīng)成為時代的現(xiàn)實要求。但是,正如著者書中所揭示的,“文化傳承最重要的不是符號,而是人”?!耙环N文化最可怕的命運,是因為沒有后來人而陷于死寂中”。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這塊大地之上?!碑敶娙藙⒙髟又蔂柕铝终f:“人,詩意地安居在大地上。/抑或,大地,詩意地安居在一個人的身上?”江南文化精神的承載者向我們展示了江南文化精神中的最具詩意的部分是怎樣安居在一個個鮮活人物的身上的。它啟示我們?nèi)绾卧诩姅_的現(xiàn)實中使我們周圍的世界詩意地安居在我們的身上,從而實現(xiàn)我們自身在大地上的詩意的安居。因為“大地,詩意地安居在人的身上”與“人,詩意地安居在大地上”,畢竟是不可分割的兩面。另外,本書對當代人生個體發(fā)展中如何消除欲望消費引發(fā)的“感性沖動”,化解道德倫理主體的僵化和毫無生氣,拓展人性中自身審美的詩性精神,提升人類追求更富有詩意的精神境界,都具有實踐的意義。
總之,劉士林教授主編《江南文化精神》是一部從詩性文化精神的視角解讀江南文化精神的力作。
(作者嚴三九系華東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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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家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