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社會建設研究所教授 王小章
公民權與公民社會之建構
浙江大學社會建設研究所教授 王小章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一直是我國學界所熱議的一個話題,在當前以社會建設為主題的討論中也再次成為學界熱點。公民社會之所以引起關注,與人們對它在現(xiàn)代社會政治發(fā)展、在社會成員個體權利的增進維護、在社會福利的促進等方面的作用的期待有關。作為既有別于國家也有別于市場,以非營利性的公民組織或者說自愿結社為核心要素的“第三領域”,現(xiàn)代公民社會在其健康發(fā)展的情況下具有非常重要的積極功能。支撐起現(xiàn)代公民社會之基本架構的各種公民組織,不僅可以在比較具體的層面上有效地為其成員以及需要幫助的其他社會成員提供各種服務,從而促進其成員的福利,更能在比較一般的、更為基礎的層面上維護和促進社會成員的權利,維護和促進現(xiàn)代社會和政治的良性運行、健康發(fā)展。舉其要者,第一,它可以有效地抵御凌駕于個體之上的權勢——無論是政府當局的權力還是市場組織的強勢——對于個體的可能侵犯和壓迫,從而保護個人的正當權利和獨立自由。也就是說,在所謂身份平等的現(xiàn)代社會中,通常很難產(chǎn)生特別有影響力的人物能夠起來有效地抗拒當局對他們的獨立自由的可能侵犯(就像歐洲以前的貴族那樣)。在這種情況下,如若社會成員陷于原子化的狀態(tài),當局的權力就很容易成為專橫的權力,個體的權利則很容易成為脆弱的權利。而結社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現(xiàn)代社會中個體的軟弱無力,從而有效地維護個體的正當合法權利和獨立自由。當然,在今天,公民不僅要通過結社來應對政府當局權力對個體自由獨立的可能壓迫,還要通過各種自愿、自由的公民組織,如消費者權益組織、環(huán)境保護組織、工會等等,來抵抗市場組織對個人正當權益的可能侵犯。第二,通過有效地維護個人的正當合法權益,公民組織可以成為化解社會矛盾與沖突,釋放消極對抗情緒,維護與促進社會穩(wěn)定和諧的“解壓閥”。通常,社會成員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不滿、怨憤情緒,往往是因為其正當合法的權益受到強勢者的侵害而無力捍衛(wèi)。作為受侵害者個體,這種情緒很容易轉化為各種消極的、反社會的行為。而當這種情緒與其他人同樣由于其正當合法權益受到侵害而產(chǎn)生的類似情緒匯合起來,并累積到一定程度時,在外界特定條件的刺激下,就可能釀成各種群體性事件。這時,一直逆來順受的“順民”就會轉化為“暴民”。而公民組織通過有效又有序地保護個人的正當權益,可以防止和消除這些由于個人的正當權益受到侵害而產(chǎn)生的不滿、怨憤情緒,凈化社會心理氛圍。第三,公民組織為社會成員參與公共事務、進入公共領域提供了渠道,所以它還是培養(yǎng)公民公共精神的重要途徑。由于結社是自由、自愿的,社會成員的這種參與、進入也就是獨立自主的。盡管最初人們往往是出于對自己利益的關心而參與公共事務的,但是,通過這種獨立自主的公共參與,人們逐漸會認識到,除了那些使他們與其他個體分離開的利益外,還有能夠使他們彼此聯(lián)系、聯(lián)合起來的利益,而且這種共同利益,完全依賴于他們每個人共同參與的努力。由此,人們逐步地就會像關心自己的利益那樣關心公共利益,從而培養(yǎng)出僅僅通過幾年一次的、在對于切身利益的感覺上無關痛癢的選舉投票所永遠不能真正培養(yǎng)出來的公共精神。第四,公民組織本身可以有效地避免和防止現(xiàn)代社會的渙散或者說原子化,而通過公民組織培養(yǎng)出的公共精神則可以進一步為社會培育、積累起深厚的“社會資本”。這種社會資本是各種社會事業(yè)、公共項目能得以高效地、事半功倍地舉辦的重要基礎。
就以各種自愿結社或者說公民組織為基本骨架的現(xiàn)代公民社會所具有的上述諸多功能而言,人們對公民社會的關注和熱議無疑是可以理解并應該肯定的。不過,多少有點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在關于公民社會的議論中,對于“公民權”(citizenship),即公民身份以及與這種身份相關聯(lián)的權利(和相應的義務)的直接的、正面的討論卻處于一種相對缺席的狀態(tài)。近年來情況盡管有所改變,但對于公民權的探討和關注依然處于一種相對薄弱的狀態(tài)。更準確地說,關于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建設和公民權(citizenship)之關系,許多人的認識處于一種單向的思維中,即往往只看到公民社會對于公民權的作用,卻常常忽視一個正常運行的、健全的公民社會也是以公民權的形成和確立為前提的。
作為相對獨立于國家的一個范疇,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是從17世紀逐步發(fā)展起來的,而其原型,則是歐洲中世紀晚期那些作為“特別的市民身份團體”的工商業(yè)自治城市。一如李猛所言,civil society這個概念一開始就有多重涵義。側重于經(jīng)濟涵義,是“市民社會”;側重于文化涵義,是“文明社會”或“禮貌社會”;側重于政治涵義,則是“公民社會”。三重涵義,明顯對應著、昭示著作為civil society之主體的那些成員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作為“市民社會”的成員,他們是“經(jīng)濟人”,是可以獨立自主地支配使用自己的財產(chǎn)并通過市場而合法正當?shù)刈非笞陨砝娴慕?jīng)濟主體,消極意義上的個人自由是其最基本的性格特征。作為“文明社會”的成員,他們是能夠控制自己那些危險的、不確定的激情沖動的人,即他們愿意、也能夠在一個由法律、契約以及各種文明習俗所構建的穩(wěn)定秩序中以和平的、理性的方式追求可預期的自我利益的可預期的人,理性自律是最基本的性格特征。作為“公民社會”的成員,他們是在法治架構、民主體制下?lián)碛兄鲃拥貐⑴c公共事務和影響政治過程的權利、動機和能力的人,出于對自身權益和公共利益(也就是和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有關的利益)的關懷而介入公域是其最基本的性格特征。顯而易見,作為“市民社會”、“文明社會”和“公民社會”成員的人,作為具有上述諸方面性格特征的人,事實上也就是既有別于古代城邦之政治公民,也有別于在人身上依附于封建領主的中世紀農(nóng)奴的近代意義上的公民。沒有這樣一種擁有各種消極(如免于外來干涉的自由權利)和積極(如參與公共事務的民主權利)的法定權利以及相應的義務的理性公民,就沒有civil society的形成。
當然,如上所言,今天我們所說的公民社會是指既有別于國家也有別于市場、以非營利性的公民組織或者說自愿結社為核心要素的“第三領域”,其所指已不完全等同于古典意義上的、包括市場在內(nèi)civil society,但是,正如哈貝馬斯等所指出的那樣,前者是起源并從屬于后者的。如果說,沒有近代意義上的公民權,就沒有古典意義上的 civil society,那么,沒有這種公民權,同樣沒有今天所指的那種健康的公民社會。
由一系列消極和積極的法定權利來體現(xiàn)的現(xiàn)代公民權是現(xiàn)代公民社會得以形成的前提,至少是兩者互為前提,因此,要培育健全的公民社會,不能不關注現(xiàn)代公民權之基本形態(tài)的確立與維護。而要確立現(xiàn)代公民權的基本形態(tài),需要付出的努力當然牽涉到方方面面,關鍵的,如法治秩序和觀念的形成、民主制度的確立等,但聯(lián)系現(xiàn)代公民權的歷史起源,針對我國的現(xiàn)實情形,同時也針對我國學界的一些言論,筆者以為,第一步是要確立個人的本位性,即要使個體成為自己的主權者,并且作為特定共同體的成員,個體是一系列權利和相應的義務的承受者。個體本位的誕生與確立,既是近代公民權的首要特性,也是它得以誕生的前提條件。就近代公民權的起源而言,這一點十分重要。當然,對強調(diào)個體本位,有人可能不以為然,并援引西方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來加以駁斥。確實,社群主義所批判的那種自由主義對于公民權的理解是有偏頗的,其最主要的偏頗在于,它過于、甚至是單方面地強調(diào)了個人的自由權利,而忽視了這種權利本身是在一個“共同體”中的權利,忽視了公民權首先意指的是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中的成員身份,而個體本位也是相對于一個“共同體”而言的。社群主義與此不同,它強調(diào)如何讓社會發(fā)揮有效和公正的功能,認為“好社會”的建立,靠的是相互支持和集體行動。它對于自由主義之批判的基本的矛頭所向主要也就是上述這一偏頗。鑒于在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和實踐中,長期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的正是這種自由主義,并且已確實導致了社會的原子化,凝聚力的弱化,導致了社群感(共同體意識)的失落,即使從矯枉過正的角度出發(fā),社群主義對于自由主義的批判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只要稍稍深入了解一下就知道,今日的社群主義事實上并不忽視個人權利,無非只是鑒于西方社會政治之特定的語境而更強調(diào)公民個體對于共同體的義務、責任罷了。但是如果把社群主義在西方特定語境中對于自由主義之片面強調(diào)個體自由權利的批判照貓畫虎地搬到我們這里,就形成了懷特海所說的“錯置具體感”的錯誤。我以為,對于我們這個至今尚未完全確立起個人本位地位的社會來說,今天更為迫切的是確立個人作為自身的主權者。
個人的本位地位是現(xiàn)代意義的公民權得以誕生的基本前提條件,也是它的首要特性,同時也是不同于宗族或傳統(tǒng)自然村落的、現(xiàn)代意義上的健全的公民組織或公民社會得以誕生和形成的一個基本前提。道理很簡單:第一,只有當個體是自己的主權者時,他才有能力為維護自己的權益,為促進自身的或公共的福利而主動地、自覺地組織或加入自己的社團,也即,他才有現(xiàn)實的結社權(就此而言,筆者以為,如果說中國社會目前也存在原子化的潛在威脅,威脅的主要來源不在于個體權利的過度,而恰恰在于個人權利發(fā)展的不足。第二,只有這種基于個體自決的、自覺主動地加入或組建的組織,才能(在法治秩序和民主制度下)成為現(xiàn)代公民社會的要素,而不致蛻變?yōu)榱桉{于個體成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