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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的道德追求及其局限

2010-04-10 11:38李育民
湖湘論壇 2010年2期
關(guān)鍵詞:岳麓書社愛民全集

李育民

(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4100 81)

曾國藩的道德追求及其局限

李育民

(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4100 81)

曾國藩繼承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本及公天下的思想傳統(tǒng),其憂樂觀體現(xiàn)出一種較高的道德追求和道德境界。他認為“國以民為本”,為政治軍,要以“愛民”為念。對于國事公事,曾國藩早年便“誓如己事”,更升華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公爾忘私,國爾忘家”;對身家私利則廉清自矢,沒有將作官視為牟取私利的途徑。作為統(tǒng)治集團的一員,曾國藩又有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以及與人民對立的一面。其民本思想具有“馭民”之術(shù)的性質(zhì),其所忠誠的“公”和“國”,也是以君為綱。區(qū)別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中的糟粕和精華,是我們?nèi)绾螌Υ幕z產(chǎn)的一個重要課題。

曾國藩;道德追求;傳統(tǒng)文化

曾國藩是一個復雜的歷史人物,學術(shù)界曾因彼鎮(zhèn)壓太平天國而定為反面人物,并因此在相當程度上忽略了其他方面的探討。其實,歷史人物具有多種面相,政治屬性固然是最基本的評價,但學術(shù)研究不宜僅局限于這一視角。曾國藩被梁啟超等人譽為“立德立功立言,三并不朽”,除了純屬政治范疇的“立功”之外,其“立德”、“立言”則包含著這一范疇之外的因素,可從其他層面進行解析。就“德”而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留下了珍貴的歷史遺產(chǎn),在曾國藩身上亦有著充分的體現(xiàn),其在此方面的建樹也產(chǎn)生了持續(xù)的影響。在古代,曾有不少人提出以百姓禍福、天下安危為衡的憂樂觀,如孟子的“樂以天下,憂以天下”,范仲淹在《岳陽樓記》寫下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尤堪稱典范,成為激勵后人的千古名言。這種憂樂觀,反映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本及公天下的思想,曾國藩繼承了這一思想傳統(tǒng),“憂以終身、樂以終身”,明顯地體現(xiàn)出一種較高的道德追求和道德境界,當然也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對此作一探析,不僅可對曾國藩作一深入的了解,且有助于認識傳統(tǒng)文化在人格鑄造方面所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

一、天視自民視,天聽自民聽

傳統(tǒng)的民本思想是“天下為公”的重要理念和基礎(chǔ),也是衡量一個人道德境界的標尺,曾國藩“立志以愛民為主”,體現(xiàn)了這一以天下為重的道德追求。

如所周知,儒家有民本思想,傳世偽《古文尚書·五子之歌》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之說,雖然尚不能確定已佚原文有無此話,但根據(jù)先秦文獻,民本思想在商周時期便已產(chǎn)生。周武王即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楊任之譯注:《尚書今譯今注》,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1993年,第158頁)孟子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彼麑R宣王說,在民之上者不可“獨樂”,要“與民同樂”?!皹访裰畼氛?,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保愂鶉鴺它c:《四書集注》,岳麓書社,1987年,第525、312頁)以后不少君主和儒生們從不同角度闡述民本思想,如唐太宗李世民說:“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保ā敦懹^政要·君道·政體》)需要指出,民本思想并非統(tǒng)治者的虛偽說教,而是從統(tǒng)治實踐中獲得的一種政治經(jīng)驗,他們深知,要使國家長治久安,就必須使被統(tǒng)治者安居樂業(yè)。這也是儒家德治思想的重要基本,盡管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不少視民為寇,虐民為樂的暴君,但“民為邦本”的理念卻一直綿綿不斷,為后來者所承續(xù)。

可以說,曾國藩較為完整地繼承了古代的民本思想。咸豐三年,曾國藩上奏咸豐,請預防流弊,說:“在皇上之意,以為中無纖毫之私,則一章一服,皆若奉天以命德,初非自執(zhí)己見,豈容臣下更參末議,而不知天視自民視,天聽自民聽,國家設(shè)立科道,正民視民聽之所寄也。”“是非者,天子與普天下人共之……必國人皆曰賢,乃合天下之明以為明矣?!保n長耕等整理:《曾國藩全集·奏稿一》,岳麓書社,1987年,第26—27頁)他以“天視自民視,天聽自民聽”的理論規(guī)勸咸豐,要求他與“普天下人”共“是非”,不啻與前引孟子之語如出一轍。

曾國藩的憂樂觀反映了這種民本思想。他始終懷著強烈的憂危意識,他的“憂”是以那些天下為懷的“天地之完人”為標準的,“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瘎t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憐人窮?!保ㄠ囋粕恚骸对鴩ぜ視弧?,岳麓書社,1985年,第39頁)堯舜周公被后世視為美德的化身,他們開化生民,舉賢任才,德及庶民,功在邦國。曾國藩立志效法這些圣人,追求一種以天下之事,而不以一身一家為重的道德境界,他的“憂”不可謂不大。在這種以天下為重的道德境界中,我們尤應注意他的憂民之情。他的忠君觀念極深,卻敢于在皇帝面前進行“天視自民視,天聽自民聽”的說教,“以折人主驕侈之萌”。這在他雖是盡忠直言,但其中底蘊未嘗不是憂民之憂。

無論是為政,還是治軍,曾國藩都以“愛民”為念。治理地方政務,曾國藩以民事為重。他認為“國以民為本”,百姓之顛連困苦,“茍有纖毫不得上達”于皇帝,是大臣之咎。道光三十年春,京畿地方,晴多雨少,糧價漸增。曾國藩上疏說:“竊為民生以穡事為先,國計以豐年為瑞。”咸豐元年,他上奏備陳民間疾苦,如“銀價太昂,錢糧難納”,“盜賊太眾,良民難安”,“冤獄太多,民氣難伸”。他希望喚起咸豐的“愛民之誠”,請求“申諭外省,嚴飭督撫,務思所以更張之”。(韓長耕等整理:《曾國藩全集·奏稿一》,岳麓書社,1987年,第11、29—32頁)任兩江總督后,曾國藩“力戒州縣不可取民財,須令州縣有為善之樂”。(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二》,岳麓書社,1987年,第710頁)在直督任上,他誡飭所屬州縣官“設(shè)身處地”地為民著想,革除弊政,使“民間受福無窮”。他要求州縣官,“盡心于民事”,“是非不得不剖辨,讞結(jié)不得不迅速?!保ㄅ砭傅日恚骸对鴩ぴ娢摹?,岳麓書社,1986年,第444—452、436頁)對于天災造成的民生疾苦,曾國藩也非常痛心。對窮鄉(xiāng)小戶人家,曾國藩也頗為關(guān)注。

治軍鎮(zhèn)壓太平天國,曾國藩仍以“愛民”為懷。一面對“愛民”念念在茲,一面又“以殺人為業(yè)”,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這里顯然存在矛盾。但在曾國藩的心目中,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仍是“愛民”之舉,它們之間是一致的。在《討粵匪檄》里,他指責太平軍“荼毒生靈”,“蹂躪州縣”,要“為百萬生靈枉殺之仇”。(彭靖等整理:《曾國藩全集·詩文》,岳麓書社,1986年,第232—233頁)曾國藩對太平軍的指責當然并非事實,這里體現(xiàn)了他所屬階級的局限,他不可能“愛民”愛到贊成人民推翻現(xiàn)存統(tǒng)治的程度。他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已感悟到這種矛盾而又因跳不出這種矛盾懷有歉疚,并試圖緩和以至消弭這種矛盾,冀求內(nèi)心“愛民”意念的完善。在此之后,官民矛盾、軍民矛盾尤為突出,曾國藩的“愛民”思想也更為明確具體。

一是待民以誠,保持本色。曾國藩“立志以愛民為主”,(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85年,第372頁)自始便“以愛民為第一義”,“寸心總不敢忘愛民兩個字”,告誡曾國荃“常以愛民誠懇之意”時時與弁兵說及。(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岳麓書社,1985年,第540頁)他明確提出:“為政首在愛民”,安撫災民,“尤須心誠求之?!睉?zhàn)爭使“生民荼毒,不能不歸之劫運”,但“補救在人”。地方官如果“勤政愛民,時時存恐懼修省之心,亦足以召祥和而消災診。”任何事均要“以愛民為念”,無論作至何等大官,“終身不失寒士本色”。(李龍如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批牘》,第276、283、290頁)

二是嚴守軍紀,嚴禁擾民。曾國藩時時強調(diào)“行軍以不擾民為本”(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一》,岳麓書社,1987年,第485頁);或謂“行己以勤字為本,治軍以愛民為本”;他“頻年教人,首重‘愛民’二字?!保ɡ铨埲绲日恚骸对鴩づ鸂罚?55、254頁)告誡部下“愛民則人,擾民則鬼”,(李家驤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五》,岳麓書社,1992年,第3779頁)禁止所部騷擾民眾,“頗嚴切”。(湯效純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二》,岳麓書社,1991年,第833頁)親書《愛民歌》教軍士誦習,歌云:“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軍士與民如一家,千萬不可欺負他?!保ㄅ砭傅日恚骸对鴩ぴ娢摹罚缆磿?,1986年,第429—430頁)要求帶兵將領(lǐng)“約束兵勇,不許妄取民間一草一毛”;將《愛民歌》“熟讀細解而深體其意,則紀律益嚴,聲名益好”。強調(diào)“‘不擾民’三字,是治軍之根本?!保ɡ铨埲绲日恚骸对鴩づ鸂罚?1、157、385頁)

三是慎重刑案,實心愛民。曾國藩說:“今日之民,官可使之立見信從者,惟勤于聽訟,伸理冤抑,則見效甚速”。對于快役以獲盜之多寡定功過,他指出其“流弊”,“恐有誣拿平民之患,不可不慎?!蓖瑫r,曾國藩又認為,吾輩居官,“但力去害民之人,有案必究,無察不確,則造福于孱民多矣?!保ɡ铨埲绲日恚骸对鴩づ鸂罚?、1、27頁)

曾國藩認為,設(shè)官為了“養(yǎng)民”,用兵是為了“衛(wèi)民”。“官吏不愛民,是名蠹也;兵將不愛民,是民賊也?!币蛑菘h多與帶兵官不睦,曾國藩苦心孤詣地諭以“愛民之道”,并以家為喻,說:“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帶兵大員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幼孩,州縣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媼。若日日鞭撻仆媼,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乎?”(李龍如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批牘》,第347—348頁)對于戰(zhàn)爭所造成的災難,曾國藩心中非常不安,“憂傷之至,彌深愧負?!备鏋幕?,曾國藩不禁嘆道:“亂世而當大任,豈非人生之至不幸哉!”(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692、884頁)他甚至認為,農(nóng)民起義并非無緣無故,而是官逼民反。太平天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爆發(fā)后,“二千里中,幾無一尺凈土”。“推尋本原,何嘗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魚肉日久,激而不復反顧?!保ㄒ蠼B基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一》,岳麓書社,1990年,第77頁)對于帶兵殺人,曾國藩感到“擇術(shù)已自不慎”,因此特別強調(diào)禁止擾民,以寓止暴之意。(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638頁)他在軍營如坐針氈,自認為“所差不負吾心、不負所學者,未嘗須臾忘愛民之意耳?!闭怯捎谶@種心態(tài),曾國藩要求兩個兒子爾等長大后,“切不可涉伍兵間,此事難于見功,易于造孽”。曾國藩自己總結(jié)說,他“之所以頗得民心”,只在于“此心真實愛之”。(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662、369頁)反滿最為激烈的章太炎也曾褒揚說:“民之得伸自曾左始也”。(劉凌、孔繁榮編:《章太炎學術(shù)論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4頁)

二、公爾忘私,國爾忘家

公天下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政治理論之一,孔子在《禮記》禮運篇表達了儒家政治理想,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樣的社會“是謂大同”。作為一種社會制度,這一“大同”之世在現(xiàn)實中已不存在,“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楊天宇撰:《禮記譯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65、266頁)但是,作為一種理想追求和道德選擇,卻仍為后人所承繼。朱熹說,“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陳戍國標點:《四書集注》,岳麓書社,1987年,第441頁)曾國藩也承繼了這一思想,將其作為自己的道德追求。入仕之后,曾國藩對于國事公事,達到了忘我境地。早年他就自誓,“凡辦公事,須誓如己事。將來為國為民,亦宜處處視如一身一家之圖。”(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一》,岳麓書社,1987年,第152頁)這種以公事國事為重的思想,此后不斷強化,更升華為一種強烈的責任感,甚至不惜觸犯龍顏。咸豐元年,曾國藩上奏諫勸咸豐?!捌溲灶H過激切”。并事先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恐犯不測之威,業(yè)將得失禍福置之度外”。這種高度的責任心,與曾國藩仕途順暢,受到朝廷器重分不開的,他說:“蓋以受恩深重”,“若于此時再不盡忠直言,更待何時乃可建言?”上奏之后,咸豐并未怪罪,使曾國藩感戴不已,立誓自此之后,“益當盡忠報國,不得復顧身家之私”。同時,這種盡忠報國的思想,又與其家教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其父每次家書,皆教他“盡忠圖報,不必系念家事”。他自己說:“余敬體吾父之教訓,是以公爾忘私,國爾忘家。”“一心以國事為主,一切升官得差之念,毫不掛于意中”。(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212、212、212頁)

太平軍起,曾國藩便“懷見危授命之志”,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公爾忘私,國爾忘家”,要求對國家“忠誠”,曾國藩賴以支撐的便是這兩個字。剛辦湘軍,他所定下的方針便是“將之以忠義之氣為主,而輔之以訓練之勤”。如此,才能“諸將一心,萬眾一氣者,或可馳驅(qū)中原,漸望澄清”。(殷紹基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186頁)戰(zhàn)事平定后,曾國藩總結(jié)說:“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誠為天下倡?!毕孳妼㈩I(lǐng)們,“所以鼓舞群倫,歷九州而戡大亂”,即是這種“拙且誠者之效”。(彭靖等整理:《曾國藩全集·詩文》,岳麓書社,1986年,第304頁)

出于對公事和國事的忠誠,曾國藩以天下為憂,局勢的惡化,以及自己一時的頹廢不振,都會引起他深深的憂慮和自責。在鎮(zhèn)壓太平軍的戰(zhàn)爭中,他“憂灼過甚”,以致“近于怔仲”,甚至因“憂勞過甚,漸致心疾”。(李家驤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五》,岳麓書社,1992年,第3404頁)他總是懷著一種憂國家之憂的心情,以自己“食祿已久,不能不以國家之憂為憂”。要求自己,對待國事公事,須盡心盡力,不要擔心得罪人,計較個人得失。他“??止⒐⑽⒊?,終無補于國事,然辦一日事,盡一日心,不敢片刻疏懈”。(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01頁)

憂國憂民反映了曾國藩以天下為重的道德境界,但更能說明問題的,是他對身家私利的態(tài)度。在對待個人利益問題上,曾國藩對自己提出了根本要求,沒有將作官視為牟取私利的途徑。作官的根本是什么?曾國藩提出,“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85頁)在書函、批牘等文書中,曾國藩對“廉”談得很多,將此視為一種根本性的道德。他說:以“廉明”二字為之基,則“智”,“信”、“仁”、“勇”諸美德可以積累而漸臻?!叭舨粡拇硕窒率郑瑒t諸德亦茫無把握。”(李龍如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批牘》,第140頁)

在這方面,他的確是廉清自矢,“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fā)財為可恥,以官[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fā)財以遺后人……將來若作外官,自誓除年俸之外,不取一錢?!彼诨潞资辏梢哉f沒有食言。他從不聚斂錢財,早年作京官時,年俸有多,則周濟窮苦親族。后來治軍,即以“不要錢不怕死”六字自勉,銀兩經(jīng)手不可數(shù)計,卻不妄取軍營之錢以肥其私,以至“老父在家受盡窘迫,百計經(jīng)營?!保ㄠ囋粕恚骸对鴩ぜ視弧?,第183、388頁)曾國荃隨他從軍,在銀錢方面不很檢點,他獲悉后立即去函責備,囑以守廉,“不妄取分毫,不寄銀回家,不多贈親族。”他從不考慮給子女留下財富,“余將來不積銀錢留與子孫,惟書籍尚思添買耳。”(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833、1325頁)他常勸家人不要置買田產(chǎn),在家書中,他屢屢告誡,“我家中斷不可積錢,斷不可買田”,咸豐四年,曾國潢在衡陽五馬沖給他買了一塊田,曾國藩事后知悉,表示“無自置私田之理”。(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598、313頁)因不蓄私財,那些被裁撤下來的部屬找他求助時,他既無差可委,又無錢可贈,“惟有抱愧而已?!?/p>

除了不計私利之外,曾國藩對于“名”也看得很淡,要求自己做到“名利兩淡”。(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802頁)(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二》,第1082頁)

在他看來,“富貴功名皆人世浮榮”。參加科舉只是謀生的一個途徑,不得科名,還可另謀生活,既已食祿于國,就要“拼命報國,然須存避名之念,總從冷淡處著筆,積勞而使人不知其勞?!保ā对鴩ぜ視?,第883頁)

這種“廉于取利”、“廉于取名”的道德境界,反映到曾國藩的官吏道德上,就是不以權(quán)謀私,不恃強凌弱,做一個廉正的“清官”。他認為居高位之道有三端,其中之一就是“舜禹之不與也,大也”,(《曾國藩全集·詩文》,第394頁)即像舜禹那樣據(jù)有天下而不享受它。他對那些馳逐名位,“營營焉而未有已時”的利祿之徒竟茫然不解,“不知其指歸謂何”。容閎說,曾國藩“財權(quán)在握,絕不聞其侵吞涓滴以自肥……身后蕭條,家人之清貧如故也”。(容閎:《西學東漸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1頁)同時,曾國藩也不允許家人依仗他的權(quán)力牟取私利,欺侮他人。他屢誡家中諸弟不要干預地方公事,不要因家有人作官,“而遂敢于侮人”。次子曾紀鴻參加科考,則囑他考前“不可與州縣來往,不可送條子”,去軍營探望他,則不許沿途掛大帥字旗,須盡量避開地方官長,以免擾煩。曾國藩敬服的也是那種不謀私利的清官。如羅淡村官至中丞,凡二十五年,前后僅寄銀300兩到家,家無一錢,其夫人終身未著皮襖。曾國藩稱贊他“真當世第一清官,可敬也?!保ㄊ捠赜⒌日恚骸对鴩と沼浺弧?,第492頁)

曾國藩的憂國憂民,體現(xiàn)了他的道德境界,與此相映照的是其“樂”。“樂”,可以說反映了人的幸福觀。曾國藩引以為“樂”的,不是私欲的滿足,而是這種道德境界的實現(xiàn)。他說君子以“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俯不怍”為樂。(《曾國藩全集·詩文》,第251頁)這種“樂”正是道德上“止至善”的意境。“居易以俟命”,如曾國藩自己說,俟學之學“則以淡泊如為宗,”這正是一種不計個人得失的意境?!跋聦W而上達”即是擺脫庸俗之念,達到這種意境?!把霾焕⒍┎烩簟?,則是這種意境的外化而反饋于內(nèi)心的安適。這種“樂”的意境,排去了外求的欲望,內(nèi)心坦蕩,無愧疚之事梗于心懷,從而獲得內(nèi)心的愉悅和幸福。“人無一內(nèi)愧之事”,“此心常快足寬平”,是人生“第一尋樂之方”。這也就是他所說的“圣賢自得之樂”。曾國藩還說過“君子有三樂”,即“讀書聲出金石,飄飄意遠”;“宏獎人才,誘人日進”;“勤勞而后憩息”。(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一》,第421頁)

這里的“三樂”與前面所說的“樂”并無抵牾之處,它同樣不以外求的欲望為樂。

上述“憂”“樂”觀所體現(xiàn)的道德境界,不是一蹴而就可以達到的,也不是一勞永逸可以中斷的。它似乎沒有終點,只能接近而不能登越。這樣,也就永遠把自己置于這種境界之中,成為“天地之完人”。曾國藩說:“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薄白晕耐?、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因而,他把“憂以終身、樂以終身”(彭靖等整理:《曾國藩全集·詩文》,第251—252、112頁)作為自己的格言,這種“憂”“樂”觀也就成為鞭策他馳騁人生一個基本準則。

三、以仁為術(shù),以君為綱

由上所述,至少可以說,曾國藩擯棄了或者說盡可能擯棄了身家之私利,而以天下為重,以天下為己任。湖廣總督李瀚章評價說:曾國藩“遭值時艱,毅然以天下自任,忘身忘家,置死生禍福得喪窮通于度外,其大端則在以人事君”。李元度則謂:曾國藩“急公家之難”,在軍,“不避艱險,不規(guī)小利”,“堅忍肫摯,壹意以愛民戢士為本”。(見何貽焜編著:《曾國藩評傳》,正中書局,1947年,第551、579頁)這顯然承繼了堯舜時代“天下為公”的道德準則。這一準則進入階級社會之后,雖越來越隱而不彰,但卻不乏認真恪守并身體力行的人,曾國藩應不忝居這一行列。“天下為公”在任何社會都是一種美德,而且是人類其他美德的基礎(chǔ),也可以說是道德這一意識形態(tài)具有“全民性”的一個基本方面。容閎說:“總文正一生之政績,實無一污點。其正直廉潔忠誠諸德,皆足為后人模范?!保ㄒ姾钨O焜編著:《曾國藩評傳》,正中書局,1947年,第591頁)曾國藩視名利如塵埃,在個人道德方面,不失為一個“清官”,不乏高尚的情愫。

但是,在階級社會中,“公”與“國”有著鮮明的階級性,曾國藩的道德境界也秉具這一性質(zhì)。作為統(tǒng)治集團的一員,曾國藩又有著與人民對立的一面,其“公爾忘私”、“國而忘家”也有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在封建社會,“民本”和“仁政”并不具有近代民主的意義,它是以君為主體和本位,而不是以民為主體和本位的。民只是作為一種值得重視和可資利用的政治資源,為爭取民心而實行的“仁政”,也就成為重要的“馭民”之術(shù)。曾國藩同樣不能擺脫這一窠臼,在他的民本思想中,便體現(xiàn)了這一性質(zhì)。

孟子曾形象地解析了“仁術(shù)”:“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边@就是“無傷”的“仁術(shù)”。朱熹解釋說:“術(shù),謂法之巧者。蓋殺牛既所不忍,釁鐘又不可廢。于此無以處之,則此心雖發(fā)而終不得施矣。然見牛則此心已發(fā)而不可遏,未見羊則其理未形而無所妨。故以羊易牛,則二者得以兩全而無害,此所以為仁之術(shù)也?!币浴安蝗讨氖┯谝娐勚啊?,所以君子“必遠庖廚”,同時“亦以預養(yǎng)是心亦以預養(yǎng)是心”,推而廣之,“廣為仁之術(shù)”,這樣,就能“保民而王,莫之能御”。(陳戍國標點:《四書集注》,岳麓書社,1987年,第300—301頁)在孟子這里,“惻隱之心”便是“仁”,這是愛護百姓,即“保民”的思想基礎(chǔ)。但是,當某種舉措必須實施時,這種“不忍之心”只能“施于見聞之所及”。因此以羊易牛,雖然同樣都是殺生,但因“未見羊則其理未形而無所妨”。推廣這種“仁術(shù)”,類似“為長者折枝”,是統(tǒng)治者所能做到的。

曾國藩“愛民”也承繼了這種“仁術(shù)”。他見許仙屏與曾國荃信中多有“為治首務愛民,愛民必先察吏,察吏要在知人,知人必慎于聽言”等語,非常贊賞,說,“魏叔子以孟子所言‘仁術(shù)’,‘術(shù)’字最有道理。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即‘術(shù)’字之的解也?!保ㄊ捠赜⒌日恚骸对鴩と沼浂罚?38頁)也就是說,愛民并非無條件的泛愛,而是要“知其惡”。他以牧馬為喻,“牧馬者,去其害馬者而已;牧羊者,去其亂群者而已。牧民之道,何獨不然。”治家、治軍均相類似,“家有不肖之子,其父曲宥其過,眾子相率而日流于不肖?!薄败娛坑惺烧?,主者鞭責不及數(shù),又故輕貫之。厥后眾士傲慢,常戲侮其管轄之官?!币虼?,“小仁者,大仁之賊,多赦不可以治民,溺愛不可以治家,寬縱不可治軍?!保ㄅ砭傅日恚骸对鴩ぴ娢摹?,第359頁)因此,曾國藩的愛民思想是有限度的,沒有也不可能超出統(tǒng)治集團的范疇,所謂“民宜愛而刁民不必愛,紳宜敬而劣紳不必敬?!保ā对鴩ぜ視弧?,第369頁)

古代的民本思想在相當程度上是一種馭民之術(shù),反映這一思想的愛民與仁政,也是以維護統(tǒng)治作為根本出發(fā)點。因此,曾國藩帶領(lǐng)湘軍,“以殺人為業(yè)”,又體現(xiàn)出殘忍的品格?!笆里L既薄,人人各挾不靖之志,平居造作謠言,幸四方有事而欲為亂,稍待之以寬仁,愈囂然自肆,白晝劫斥都市,視官長蔑如也。不治以嚴刑峻法,則鼠子紛起,將來無復措手之處。是以壹意殘忍,冀回頹風于萬一?!彪m然他又解釋說,“書生豈解好殺,要以時勢所迫,非是則無以鋤強暴而安我孱弱之民。”(殷紹基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129頁)實際上更注重的是清王朝的統(tǒng)治安危。在他看來,由于太過于寬仁,“積數(shù)十年應辦不辦之案,而任其延宕;積數(shù)十年應殺不殺之人,而任其橫行,遂以釀成目今之巨寇?!彼坝冇弥氐湟凿z強暴”,即使“身得殘忍之名亦不敢辭。”即尋常痞匪,如奸胥、蠹役、訟師、光棍之類,亦加倍嚴懲,“不復拘泥成例,概以寬厚為心?!保n長耕等整理:《曾國藩全集·奏稿一》,第44—45頁)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充滿了血腥的快意,安慶攻破,守城太平軍將士“誅戮殆盡,并無一名漏網(wǎng)”,曾國藩感到“差快人心。”(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769頁)顯然,在維持統(tǒng)治與愛民的天平上,曾國藩是有傾斜的,他說:“治軍之道,總以能戰(zhàn)為第一義”,探驪之法,“以善戰(zhàn)為得珠,能愛民為第二義”。要求對太平軍毫不手軟,曾對曾國荃等說:“既已帶兵,自以殺賊為志,何必以多殺人為悔?”(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82、737頁)

曾國藩嚴格軍紀,在相當程度上又是通過挽救民心,以穩(wěn)固統(tǒng)治。如剿捻時,進入河南諸軍或“為民所疾視”,或?qū)γ瘛膀}擾頗甚”,以致“兵民相仇”,曾國藩頗為心焦。他擬遍發(fā)告示,言“如有擾民,準民寨赴鄙人前控告,輕則賠錢,重則正法”,其目的,如他自己所說“總須將一‘信’字做出,庶幾挽回民心?!保◤堣F寶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書信八》,岳麓書社,1994年,第5533頁)

他深得“遠皰廚”之旨,不主張泛愛博施,說:“周濟受害紳民,非泛愛博施之謂,但偶遇一家之中殺害數(shù)口者、流轉(zhuǎn)遷徙歸來無食者、房屋被焚棲止靡定者,或與之數(shù)十金,以周其急?!痹鴩淖娓感菍哺嬲]他,“濟人須濟急時無”,“隨緣布施,專以目之所觸為主”。他說這便是孟子所稱“仁術(shù)”,如果“目無所觸而泛求被害之家而濟之,與造冊發(fā)賑一例,則帶兵者專行沽名之事,必為地方官所譏,且有掛小漏萬之慮”。(鄧云生整理:《曾國藩全集·家書一》,第371頁)

至于“公爾忘私,國爾忘家”,所謂“公”和“國”,都是以君為綱。他堅定地維護三綱五常,說:“三綱之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是地維所賴以立,天柱所賴以尊。故《傳》曰:君,天也;父,天也;夫,天也?!秲x禮》記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雖不賢,妻不可以不順?!保ㄠ囋粕恚骸对鴩ぜ視罚?36頁)

對于朝廷舉措失當,曾國藩只是在日記中發(fā)泄不滿。湖南巡撫惲世臨被交部嚴加議處,曾國藩見諭旨后,“憤悶無似”,在日記中記道:“近年黜陟,此次最為失當?!庇忠娙掳巳站﹫蟾锕вH王奕訢差事諭旨,有“目無君上,諸多挾制,暗使離間,不可細問”等語,“讀之寒心,惴慄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以至“二更三點睡,不甚成寐”。(蕭守英等整理:《曾國藩全集·日記二》,第1114、1126頁)由于綱常倫理的約束,對此類問題曾國藩不可能有深入的認識,更不可能對專制制度有何反抗。

無庸諱言,從根本上說,曾國藩是將封建倫常的“禮”作為自己的最高道德準則?!跋韧踔贫Y也,人人納于規(guī)范之中”,“自內(nèi)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禮無所謂政事”。正是這種有著鮮明階級性的道德準則“禮”,使他在歷史上留下了污點。但是,他的倫理道德又包含著全民性和民族性的內(nèi)容。容閎說他是“舊教育中之特產(chǎn)人物”,“其正直廉潔忠誠諸德,皆是為后人模范”。與他同時代的官場中人都是舊教育的產(chǎn)物,為何“人人欲飽其貪囊,遂日以愚弄人民為能事”,幾無德行可言呢?其原因之一就是,曾國藩在接受舊教育的糟粕的同時,又秉承、弘揚了民族文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他試圖真正履行儒家所憧憬的“天下為公”,而不是拿它作幌子。此外,曾國藩始終倡導禹、墨的勤儉,并身體力行,無疑體現(xiàn)了勞動階級的美德。在封建時代,他堪稱“完人”。如果去掉其倫理道德中所含階級性的糟粕,那么,他的個人道德可師法之處,不可謂不多。誠然,道德的評價不能代替政治的、歷史的評價;反之,政治的、歷史的評價又不能代替道德的評價。倫理道德作為文化的一部分,對于那些繼承發(fā)揚了民族文化精華的人物,又不可因人廢言,不分良莠而一概抹殺。這不能不說是我們?nèi)绾螌Υ幕z產(chǎn)的一個重要課題。

B82

A

1004-3160(2010)02-0079-06

2009-12-25

李育民,男,湖南耒陽人,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近現(xiàn)代史。

周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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