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霞

(銅仁學(xué)院 中文系，貴州 銅仁 554300)

論歐陽修詞評價與文人審美情懷

陳明霞

(銅仁學(xué)院 中文系，貴州 銅仁 554300)

歐陽修詞集無定本，詞風(fēng)多樣，歷代評論者對其評價不一，但這些評論都流露著他們的審美情懷與審美文化心理。其審美情懷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重視歐陽修詞中所流露出的人格美；二是重視歐陽修詞的藝術(shù)美。這一審美情懷與評論者的審美文化心理密不可分：一方面他們喜歡小詞的詞情美；另一方面又受到儒家文化追求人格美的影響，對于不合規(guī)矩的小詞加以排斥?？傊?，這種審美情趣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評論者的審美客觀性，應(yīng)引起人們深深地思考。

歐陽修詞評價；審美情懷；審美文化心理；思考

在北宋詞史上，歐陽修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歐陽修詞(以下簡稱歐詞)的特點復(fù)雜，歷代評論者對其褒貶不一，但這些評價一定程度上流露出了他們的審美情懷與審美文化心理。

一、歐詞評價與文人審美情懷

(1)人格美。歷代評論者對歐詞的評價比較全面，體現(xiàn)了他們的審美情懷。其中，尋求人格美是不可忽略的一個方面。

從歐詞里尋求作者的人格美并非易事，因為歐詞本身就有不少艷詞。謝章挺《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一云：“宋人亦何嘗不尚艷詞？功業(yè)如范文正，文章如歐陽文忠，檢其集，艷詞不少。”這決不冤枉他。暫且不說《醉翁琴趣外篇》，單就近體樂府而言，就有不少艷詞。其中，《蝶戀花·簾下清歌簾外宴》、《減字木蘭花·歌檀斂袂》、《玉樓春·酒美春濃花世界》都以淋漓之筆描寫了作者享樂時的忘情之態(tài)，于是就有人對他大加詆毀?！杜R江仙·柳外輕雷池上雨》就記載了這樣一段本事：錢世昭《錢氏私志》云：“歐文忠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先文僖罷政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謝希深、尹師魯同在幕下，惜歐有才無行，共白于公，屢微諷而不之恤。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在坐相視以目。公責(zé)妓云：‘未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著，覺失金釵，猶未見?！唬骸舻脷W推官一詞，當(dāng)為償汝。’歐即席云，坐皆稱善。遂命妓滿酌賞歐，而令公庫償釵。戒歐當(dāng)少戢?！痹诖?，歐陽修被描述成了屢教不改的無行文人。更有甚者，因為歐陽修本人陷入了黨派之爭，政敵就蓄意制造長媳案與盜甥案誣陷他，致使一些輕薄小詞也隨之流傳。另外，又因為歐詞無定本，這些不堪之詞的摻入使得歐詞更加真?zhèn)坞y辨，為探求歐陽修的人格美增添了一定的難度。但是，人們并沒有放棄，并主要做了以下三個方面的努力：

第一，辨析歐詞，回避艷詞，維護歐陽修的人格美。針對《錢世私志》有關(guān)《臨江仙·柳外輕雷池上雨》的本事記載，王懋《野客叢書》卷二十四辯駁云：“仆觀此詞，正是李商隱《偶題》詩云：‘小亭閑眠微醉消，石榴海柏枝相交。水紋簟上琥珀枕，旁有墜釵雙翠翹’。又‘池外輕雷’，已有商隱‘芙蓉堂外有輕雷’之語。”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歐陽修這首詞化用了李商隱的詩句，如果這就算無行，那么無行的是李商隱，而不是歐陽修。歐陽修化用詩句只能是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因此也就談不上是人格的缺失了。然而，歐詞集中確實存在著不堪之詞，面對這一事實，歷代文人也多為其開脫。陳振孫《直摘書錄解題》卷二十一云：“《六一詞》一卷，歐陽文忠公修撰。其間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者，亦有鄙褻之語一二廁其中，當(dāng)是仇人無名子所為也?！泵珪x《跋六一詞》云：“廬陵舊刻三卷，且載樂語于首，今刪樂語，匯為一卷。然集中更有浮艷傷雅，不似公筆者，先輩云，疑以傳疑可也。”曾慥《樂府雅詞序》云：“歐公一代儒宗，風(fēng)流自命，詞章幼眇，世所矜式。當(dāng)時小人，或做艷曲，謬為公詞，今悉刪除?！庇纱丝梢?，歷代評論者大多認為歐詞中的艷詞并非歐陽修所作，有的“疑以存疑”，有的則“今悉刪除”，其主要原因是歐陽修為“一代儒宗”，這些艷詞有礙于儒宗美德與人們對于其人格美的追求。

第二，儒者情懷。歐詞并不都是艷詞，但部分晚年詞呈現(xiàn)出詩化傾向，流露出作者的儒者情懷。因此，賞析歐詞，記錄感悟，贊美歐陽修的儒者情懷便是他們?yōu)樘綄W陽修人格美作出的第二個方面的努力。在探尋歐陽修的儒者情懷時，他們比較關(guān)注詞中隱含的悲慨之意。如黃蘇《蓼園詞選》認為，《生查子·含羞整翠環(huán)》可使 “思婦中年，英雄末路，讀之皆堪下淚”；《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畫船》之末句“寫得無限凄愴沉郁”?？傊?，文學(xué)評論者總能在小詞中感受到作者的失志之悲。除了關(guān)注作者對自己命運的感慨外，他們也比較關(guān)注作者對國家的悲慨之意。如馮金伯《詞苑華編》卷二十三云：“詩余荔子之詠，作者既少，遂無擅長，獨歐陽公《浪淘沙》一首，稍有感慨悲涼耳?！币粋€“獨”字突出了《浪淘沙》在荔子之詠中獨一無二的位置，而奠定他這一不凡位置的恰恰是“稍有感慨悲涼耳”。這主要表現(xiàn)在歐陽修賦予這首詠物詞以詠史色彩：在詞中，他將詠荔枝與馬嵬之變聯(lián)系起來，發(fā)出了無限感嘆，“一從魂散馬嵬關(guān)。只有紅塵無驛使，滿眼驪山”。表面看來，作者的這種悲慨似乎可以解釋為：事過境遷，歷史留給人們的只是驕奢必亡的歷史教訓(xùn)與物是人非的人生滄桑，但這種悲慨是有一定指向的。對于這種指向，蘇軾《荔枝嘆》中的一段小注有進一步的解釋：“大小龍茶始于丁晉公，而成于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茶，驚嘆曰：‘君謨士人也，何至做此事也！’”可見，歐陽修對于當(dāng)時士人竭力媚上的風(fēng)氣極其不滿。因為當(dāng)時，北宋王朝正呈現(xiàn)出由盛轉(zhuǎn)衰的態(tài)勢，內(nèi)憂外患重重疊疊。面對不良的士風(fēng)，作者的憂國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知，馮金伯所說的感慨悲涼指的應(yīng)當(dāng)是作者的憂國之情，亦即悲慨國家命運。

在歷代評論者看來，歐陽修的儒者情懷除了悲慨之意外，還有閑適之情，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10首《采桑子》中。徐昂霄《詞綜偶評·宋詞》評《采桑子·輕舟短棹西湖好》云：“閑雅處自不可及?！眲⒂罎短莆宕鷥伤卧~簡析》評《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云：“此詞雖意在寫暮春景物，而作者胸懷恬適之趣，同時表達出之。作者此詞，皆從世俗繁華生活之中，滲透一層著眼。蓋世俗之人，多在群芳正盛之時游觀西湖；作者卻于飛花、飛絮之外，得出寂靜之境。世俗之游人皆隨笙歌散去；作者卻于人散、春空之后，領(lǐng)略自然之趣?！碧乒玷啊短扑卧~簡釋》亦云：“此首上片言游冶之盛，下片言人去之靜。通篇于景中見情，文字極疏雋，風(fēng)光之好，太守之適，并可想象而知也?！比欢?，此刻歐陽修的心情并不是那么閑適的，他一直體弱多病。據(jù)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考證，歐陽修42歲得目疾，52歲得風(fēng)眩癥，59歲得淋渴癥，晚年疾病纏身。再說他晚年生活也并不平靜，屢遭政敵攻擊。僅治平三年(1066年)正月，他就遭到了臺諫派的三次彈劾。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又被誣告與長媳吳氏有染。 對于人生逆境，人們完全可以選擇悲哀絕望或激烈抗?fàn)帲缋钯R郁郁而終，屈原投江而死。但這不符合儒家理想的人格美，因此班固《離騷序》評價屈原云“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騷讒賊。然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潔狂狷景行之士”。屈原尚且如此，何況他人？所以，歐陽修能在尋常的逆境中保持不尋常的閑適平和的心境與溫柔敦厚的品格已屬不易。況且詞多為兒女情長輕艷之作，但歐陽修卻能擺脫窠臼，運用它來表達儒家知識分子的理想人格美，已實屬不易，這怎么不讓詞評者心動不已？

第三，審讀歐詞，體會歐詞中的教化思想。雖然歐陽修用詞言志抒情確屬不易，但是人們對于其詞的文學(xué)期待并非僅限于此。于是，審讀歐詞，體會詩騷傳統(tǒng)中的教化思想就成了人們探尋歐陽修的人格美所作出的第三方面的努力。由于他的詞經(jīng)常以描寫女性為主，因此評論者也通常注重評價詞所描寫的女子的德性。如沈際飛《草堂詩余續(xù)集》評《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云，“美人是花真身”，又云“如絲爭亂，吾恐為蕩婦”。沈際飛認為，花絲亂，人思亂，顯然本詞是以花品喻人品，因此他得出“吾恐為蕩婦也”的結(jié)論。這種以花品喻人品的文學(xué)傳統(tǒng)源于《離騷》，“扈江離與辟芷，紉秋蘭以為佩”、“朝飲木蘭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就是以江離、辟芷、秋蘭、木蘭與秋菊等香艷之花來比喻人的美德。歷代文人從詩騷傳統(tǒng)角度評價歐詞還表現(xiàn)在挖掘詞中人物的政治品格及詞的政治寓意。同樣是《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譚獻卻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句’，言小人常態(tài)，‘霧重?zé)熭p，不見來時伴’言君子道消?！?許柯《歷代詞選集評》)以女子比喻小人在《離騷》中也有體現(xiàn)：“眾女嫉余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碑?dāng)然，評論者也會直接寫出從歐詞中體會出來的詩教思想。黃蘇《蓼園詞選》評《朝中措送劉中原甫出守淮陽》云：“按，君子進德修業(yè)欲及時也。無事不須在少年努力者?，F(xiàn)身說法，神采奕奕動人。”這些評價很難說都正確，有的十分牽強。所以，在張惠言《詞選》對《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進行了一系列具有政治意義的比興解說后，王國維《人間詞話》毫不客氣地反駁道：“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又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這是符合歷史真實的，詞在初期為佐歌之作，多不流露自己真實情感，更不用說理想抱負了。因此，在當(dāng)時人們已習(xí)慣于用詩文抒寫理想志向，用小詞描寫男女艷情。但是，后人不顧當(dāng)時的文化狀態(tài)，以主觀意愿評詞，產(chǎn)生誤差自然難免，這正好表現(xiàn)出人們對于理想人格的向往與追求。

自古以來，講究詩莊詞媚。作者游戲做小詞，誰也沒想到要使自己的小詞流芳百世，有的人甚至要將其徹底燒毀。但是，歷代評論者在這里尋找文人在詩中才體現(xiàn)出來的人格美，顯然混淆了詞與詩不同的社會功能，影響了人們對于詞的客觀認識與評價。

(2)藝術(shù)美。第一，間律美。詞在初期是用來歌唱的，因此是否合律是其藝術(shù)美的表現(xiàn)之一，審視歐詞的藝術(shù)美也少不了這一點。然而，人們對于歐詞是否合律爭論不已。李清照認為，歐詞不合音律，其《論詞》云：“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xué)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钡?，也有人持不同意見。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云：“黃魯直云：‘六一翁曲子，余所見及百首，或未音律偶有不諧，余謂如《浣溪詞》橫放杰出，是曲子中縛不住者?！碧K軾《東坡題跋》卷六云：“‘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此退之《聽潁師琴詩》也。歐陽文忠公嘗問仆：‘琴詩何者為佳？’余以此答之?！搜怨唐纣?。然自是聽琵琶詩，非琴詩?！标悗煹馈逗笊秸剠病肪矶疲骸拔脑Z公居守北都，歐陽永叔使北還，公預(yù)戒官妓辨詞以勸酒，妓唯唯。復(fù)使都廳而召之，妓亦唯唯。公怪嘆，以為山野。既燕，妓奉觴，歌以為壽，永叔把盞側(cè)聽，每為引滿。公復(fù)怪之，召問所歌，皆其詞也?！绷_泌在《六一詞跋》中說：“吟詠之余，溢為歌詞，又《平山集》盛傳于世，曾慥《雅詞》不盡收也。”可見，歐陽修還是頗懂音律的，他的詞也是比較協(xié)律的，其流傳范圍之廣與時間之長即是明證。但是，這個結(jié)論又與李清照的評價相矛盾。解決這個問題，還得仔細分析李清照關(guān)于詞的協(xié)律標(biāo)準。其《論詞》云：“蓋詩文分平仄，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諧，如押仄聲則不可歌矣。”由此可見，在李清照的觀念中，詞不同于詩：詩律分平仄即可；詞律不但分平仄，還得講五音、五聲、清濁輕重，這是詞別于一家的準則之一。然而也有人持不同意見，認為詞是詩余，對于詞律要求自然也就不像李清照那樣要求嚴格。因此，在他們看來，歐詞是協(xié)律的。然而，歷代文人對于歐詞是否協(xié)律的爭辯，恰好表現(xiàn)了人們對于詞的不同見解以及他們對于詞這種藝術(shù)形式在音樂美上的思索。

第二，情景美。面對歐陽修詞的情境，人們的審美情懷也是不一的，有的人追求凄婉秀麗的傳統(tǒng)情境美。李攀龍《草堂詩余雋》評《踏莎行》云：“春水寫愁，春山騁望，極切極婉?！标愅㈧獭对~則·大雅集》卷二評《蝶戀花·小院深深門掩亞》云：“清雅芊麗，正中之匹也。”他們都指出詞境凄婉秀麗的特點。除詞境之外，他們贊賞歐陽修詞情的凄婉秀麗。陳廷焯《詞則·別調(diào)集》卷一評《蝶戀花·簾幕風(fēng)輕雙語燕》云：“情有所至，凄婉沉至?！庇纱丝梢?，歷代文人非常欣賞凄婉秀麗的風(fēng)格。這是因為，人們在賞析詞前就對詞有一種凄婉秀麗的文學(xué)期待。俞文豹《吹劍續(xù)錄》：“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七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孩兒，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學(xué)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珵橹^倒?！笨梢姡~是借歌女之喉得以流傳，所以形成了凄婉秀麗的風(fēng)格；因此，人們在欣賞詞時就對于歌者與歌詞充滿了凄婉秀麗的文學(xué)期待。除此之外，人們對于詞的這種文學(xué)期待還跟詞體的特點有關(guān)。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言盡詩之所能言。詩之景闊，詞之言長?！币鹨诵薇旧砭褪瞧嗤裥沱惖男蜗笮员憩F(xiàn)。由此可見，人們對于歐詞有一種凄婉秀麗的文學(xué)期待也在情理之中。

歐詞不只是對前人婉麗之風(fēng)的繼承，還呈現(xiàn)出詩化的特征，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追求雄闊詞境與沉著平和的胸懷，歷代評論者也對此加以評議。王國維《人間詞話》評《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云：“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直須看盡洛陽花，始與春風(fēng)容易別?！诤婪胖杏谐林拢杂雀??！敝軡督榇纨S論詞雜著》云：“永叔詞只如無意，而沉著在和平中見?！标P(guān)于豪放與沉著，司空圖有比較形象的解釋，其《二十四詩品》云：“沉著：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fēng)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豪放：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處得以狂。天風(fēng)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豪放、沉著具有質(zhì)剛灑脫的特點，是詩的品格。可見，人們對于歐詞雄豪沉著的詩情美并不排斥。

二、歐詞評價與文人審美心理

綜其所述，評價歐詞時，歷代文人的心態(tài)十分矛盾：一方面喜歡其詞體之美；一方面?zhèn)~不雅。因此，在評價歐詞時，維護詞體之美、批評甚至剔除不雅之詞、尋找詞中的人格美是他們審美文化心理的重要體現(xiàn)。

他們喜歡詞，因為它具有一定的詞情美：一是它誕生于歌舞酒宴之間，具有輕佻嫵媚的特點；二是詞是長短句，具有要眇宜修的詞境與搖曳情思的詞情；三是在歐陽修所處時代，詞疏離于政治，較詩更能抒發(fā)人內(nèi)心較隱秘的情思。因此，人們喜愛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即是評詞者亦不免俗。

盡管人們十分喜歡詞，但是儒家思想對我國知識分子的影響是深遠的，它使得他們比較重視人格美，這主要表現(xiàn)在它比較重視人的道德修養(yǎng)。荀子在《樂論》中提出以道制欲的思想：“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薄抖Y記經(jīng)解》：“孔子曰：如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逼渲小耙缘乐朴迸c“溫柔敦厚”的思想都反映了儒家知識分子對于人格美的追求。這些思想源遠流長，滲透在后代知識分子的血液里。尤其是宋人，他們更重視人的道德修養(yǎng)。由于詩具有抒情言志的社會功能，所以在評價詩歌時，評論者也非常重視詩歌中的人格美，表達自己對于國家的關(guān)切之情與表現(xiàn)自己的高潔情操。人們讀詞亦如是，通常本能地賦予本無興寄的小詞以興寄色彩，在本不透露作者真實感情的小詞之中探尋作者高潔的品格、閑雅的情懷。他們曾多次贊美馮延巳、歐陽修、晏殊詞的閑雅就是這個原因。但事實上，大多數(shù)詞格調(diào)庸俗。由此看來，他們鄙視小詞又在情理之中。因此，為詞名所累者大有人在：溫庭筠雖能逐弦吹之音，但因為行雜塵，累年不第；柳永因為其詞作語多塵下，為晏殊不齒，甚至被宋仁宗榜上除名；和凝為相后，恐為詞名所累，令人焚燒詞集不暇。如果說詞中反映個人的情調(diào)不夠高尚，尚且可以原諒，但如果不顧國家只顧小我就更不能容忍了。無怪乎李清照《論詞》認為，南唐二主之詞是“亡國之音哀以思”。

儒家思想在引導(dǎo)人們追求人格美的同時，也引導(dǎo)著人們追求文學(xué)作品的中正之美?？鬃犹岢紵o邪，思是語氣詞，無邪是歸于正，即中正。荀子亦提倡中正之美，《勸學(xué)》云：“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王奕清《歷代詞話》卷五：“居士詞豈無去國懷鄉(xiāng)之感，殊覺哀而不傷?！边@種審美心態(tài)也影響了評詞者，使得他們非常注意詞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理對情的節(jié)制程度。劉熙載《藝概詞概》云：“蘇、辛皆情至性人，故其詞瀟灑卓犖，悉出于溫柔敦厚。”陳廷焯《詞壇叢話》：“東坡詞，一片去國流離之思，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寄慨無端，別有天地?！蓖踝啤侗屉u漫志》卷二云：“晏元獻公、歐陽文忠公，風(fēng)流蘊藉，一時莫及，而其溫潤秀潔，亦無其比?！庇纱丝磥恚寮颐缹W(xué)思想對我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影響非常大，它已經(jīng)影響到了人們對于表達兒女之情的小詞的評價。

三、歐詞評價與歐詞創(chuàng)作的異同及其思考

歷代文人對歐詞的評價并不能完全反映歐詞全貌，因為他們在評價歐詞時，具有一定的選擇性：大多側(cè)重于評價近體樂府，且內(nèi)容多為贊揚之詞；對《醉翁琴趣外篇》很少關(guān)注，有也多是對于歐陽修人格的維護之語，如《醉蓬萊》。這與二者的不同風(fēng)格有關(guān)，近體樂府是由歐陽修長子歐陽發(fā)整理歐陽修作品時精心選擇輯錄而入的，具有風(fēng)流蘊藉、天然華美的風(fēng)格，但是《醉翁琴趣外篇》風(fēng)格卑陋鄙褻。吳師道《吳禮部詩話》云：“近有《醉翁琴趣外篇》，凡六卷，二百余首，所謂鄙褻之語，往往而是，不止一二也。前提東坡居士近八九語，詞氣卑陋，不類坡作，亦可以證詞之偽?！蔽娜耸看蠓蛸澝馈督w樂府》貶斥《醉翁琴趣外篇》的行為體現(xiàn)了他們崇尚高雅的審美情趣，其中包括追求人格美，這與歐陽修本人的人格追求相吻合。他在《西湖念語》中也認為，自己寫詞是為了抒發(fā)雅興。

除了詞集本身的儒雅風(fēng)流，眾多資料也展現(xiàn)了歐陽修儒雅高潔的人格魅力。但是，他的儒雅高潔有一個負面因素：鋒芒外露。這種性格使得歐陽修在黨派之爭中難免受到污蔑。又由于宋代人對于小詞持有偏見，政敵偽作俚詞誹謗歐陽修也不是沒有可能。因此，在面對鄙陋小詞時，人們特有的崇尚文雅的審美心理，歐陽修儒雅高潔的人格魅力，近體樂府的風(fēng)流蘊藉、天然華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很容易使人們作出一個不太符合實際的判斷：鄙陋小詞甚至《醉翁琴趣外篇》非歐陽修所作，并且對于有損歐陽修品格的詞作進行辨?zhèn)?，進一步維護歐陽修的人格美。

不錯，這些評價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人們崇尚美德的愿望，但是也存在著一定的缺陷，因為他們忽略了歐陽修詞產(chǎn)生的時代文化特點：一是詩的社會功能是抒發(fā)個人抱負，詞的主要社會功能是娛情，其內(nèi)容是描寫兒女之情，人們不習(xí)慣用詞寫個人的抱負；二是小詞的傳播者為歌兒舞女，因此詞本來就具有輕佻俚俗的特點；三是人們只重視歐陽修政治生活中嚴肅的面貌，忽略了歐陽修喜歌俚調(diào)的愛好。謝絳《游嵩山及梅殿丞書》云：“馬上粗若疲厭，則有石魯語怪，永叔、子聰歌俚調(diào)，幾道吹洞簫，往往一笑絕倒，豈知道路之短長也?！敝x絳與歐陽修同時，本書信記載了他與歐陽修游嵩山時的狀況，資料可信。由此看來，關(guān)于歐陽修喜好俚歌的事實并不乏記載且較真實，只不過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綜上所述，他們對于歐陽修詞的評價也有一定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有時出于個人好惡，這種好惡體現(xiàn)在崇雅斥俗，這使得歐陽修詞集及其評論顯得如此純凈。因此，文人的評論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原意相吻合，這影響了后世讀者對于詞的正確解讀。當(dāng)然這種批評態(tài)度是值得批判的，曹丕的《典論》云：“各以所長，相輕所短。”杜甫的《戲做六絕句》之一批評得更加犀利：“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為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長江萬古流?！?/p>

當(dāng)然，除了贊美歐陽修的人格外，歐詞評論者還贊美其詞的藝術(shù)美。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云：“晏元獻公、歐陽文忠公，風(fēng)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敝軡督榇纨S論詞雜著》云：“永叔詞只如無意，而沉著在和平中見。”田同之《西圃詞說》曰：“小調(diào)不學(xué)《花間》，則當(dāng)學(xué)歐、晏、秦、黃，歐晏蘊藉，秦黃生動。一唱三嘆，總以不盡為佳?！庇榷薄栋紫阍~譜箋》曰：“六一婉麗，實妙于蘇?！秉S蘇《廖園詞選》評《浣溪沙·樓外》云：“末句寫得凄惶沉郁，妙在含蓄不盡?！庇纱丝梢?，歷代文人對于歐詞的稱贊之語大多為溫潤秀潔、和平婉約、風(fēng)流蘊藉、含蓄不盡。這些評價：一方面體現(xiàn)了儒家思想對于人品質(zhì)的要求溫厚，即抒發(fā)感情要有節(jié)制；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們中正的美學(xué)思想。最早提出中正之美的孔子，主張思無邪，他在《論語·八佾》中進一步解釋了思無邪的具體表現(xiàn)：“哀而不傷，樂而不淫。”這就表明，孔子認為文學(xué)作品不能過于激烈，應(yīng)盡量做到委婉曲折，不要過于直露，這正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寫照?！睹娦颉氛J為：“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皎然《詩式·詩有四不》也表達了相同的觀點：“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fēng)流；力勁而不露，露則傷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則蹶于拙鈍；才贍而不疎，疎則損于筋脈?！笨梢?，他們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是崇尚中和之美的。由上可知，評論者在評價歐詞時也受到儒家中正之美的影響。

總之，歷代文人對于歐陽修詞的評價大體體現(xiàn)了一個特征：以儒家理想人格與審美原則為標(biāo)準來衡量詞的優(yōu)劣，具有一定的詩教色彩，這只符合歐陽修部分詞的實際風(fēng)格。這些詞恰好體現(xiàn)了儒家的審美原則：溫潤和平，有詞采，但不張揚。同時，他們還主張用含蓄的筆法反映被理智束縛了的情感，以達到溫潤和平的效果。歐陽修部分詞具有風(fēng)流蘊藉、婉約含蓄的美學(xué)風(fēng)格，這種風(fēng)格不但符合儒家知識分子溫和內(nèi)斂的思想性格，而且也符合他們的審美心理，因此受到贊譽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以《醉翁琴趣外篇》為代表的艷詞，詞彩艷麗，感情外露，這是不符合歷代文人的審美心理的，因此不受歡迎也就不足為怪了。

[1] 黃畬.歐陽修詞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邱少華.歐陽修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1.

[3] 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李逸安，校點.北京：中華書局，2001.

[4] 劉德清.歐陽修紀年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5] 張毅.宋代文學(xué)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4.

[6]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7] 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

[8] 王兆鵬.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M] .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9] 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責(zé)任編輯 毋愛君]

OntheEvaluationofOuyangXiu’sCi-poetryandLiterati’sAestheticSentiment

CHENMing-xia

(ChineseDepartment,TongrenUniversity,Tongren554300,Guizhou,China)

Ouyang xiu’s Ci-poetry has no definitive version, yet its style is diverse. All the previous commentators had various opinions on Ouyany xiu’s Ci-poetry, but all these evaluations revealed their aesthetic sentiment and cultural psychology. Their aesthetic sentiment are actually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 that is, Ouyang Xiu’s excellent personality and the rhetoric beauty of Ouyang Xiu’s ci-poetry. These aesthetic sentiment are inseparable from the commentators’aesthetic cultural psychology. On one hand, they liked sentimental beauty of the minor words; on the other han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ism, they pursued excellent personality and excluded those irregular minor words. In short, this aesthetic sentiment, to a certain extent, has influenced the commentators’objectivity when they evaluated the Ci-poetry, which is needed to think deeply.

comment on Ouyang-Xiu’s Ci-poetry; aesthetic sentiment; aesthetic cultural psychology; thinking

2010-01-29

陳明霞(1975-)，女，山東高青人，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E-mail：dayumi1234@126.com

I207.23

A

1673-9779(2010)04-04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