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旭紅
北宋《春秋》學中的史學思想
孫旭紅
北宋中期,《春秋》學重新崛起,學者于《春秋》學中獨尊《春秋》的傾向,經(jīng)史結(jié)合的解經(jīng)風格以及以心術(shù)、義利等論史,不但影響了北宋的經(jīng)學研究風氣,更對北宋史學觀念和撰述方法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一大批優(yōu)秀的史學著作亦由此而大量涌現(xiàn)。因此,對北宋《春秋》學中所蘊含的史學思想進行梳理,不但可以使《春秋》學中長期以來未深重視的史學意蘊得以挖掘,也更能夠使我們?nèi)娴卣J識北宋史學發(fā)展史。
北宋;《春秋》學;史學
北宋中期,《春秋》學重新崛起,對當時的學術(shù)風氣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特別是在《春秋》學的影響下誕生了大批優(yōu)秀史學著作,更是學者研究北宋《春秋》學與史學之間關系的直接動力,但也因此而忽視了《春秋》本身亦經(jīng)亦史的雙重性質(zhì),對北宋《春秋》學自身所蘊含的史學思想則未予以深刻地挖掘,本文則意在略補所闕。
《春秋》雖為五經(jīng)之一,但體例和內(nèi)容當屬史書無疑。然而《春秋》又非一部普通的史書,是孔子因 “世衰道微”而據(jù)魯史筆削之作,主要目的在于 “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倫,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屬于“王道之大者也”,〔1〕是 “王政之本”〔2〕,“百王不易之大法”〔3〕,因此,《春秋》具有其它史書迥然不同的特點,北宋《春秋》學者對此有如下理解。
其一,從內(nèi)容上看,《春秋》提供的是經(jīng)邦達訓、治國安民的大道理。一方面,“《春秋》所據(jù)者,史也”〔4〕,《春秋》是孔子“因魯之史,以載天子之事”,不但 “二帝三王之法于是乎在”,而且連“修身、正家、理國、治天下之道,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法,莫不大備”?!?〕另一方面,《春秋》經(jīng) “仲尼修之則為經(jīng)”〔6〕,因此,《春秋》之作,有“貶諸侯、明王道、以救衰世”的功能,與一般史書只是敘述歷史發(fā)展的過程相較,《春秋》之旨更為深刻,故程頤激烈地反對 “后世以史視《春秋》,謂褒貶善惡而已,至于經(jīng)世大法則不知也?!薄?〕
其次,從書法上看,《春秋》之記敘重在通過特殊的書法來彰顯善惡,其意深,其用大,其旨遠。而一般史籍并無筆法的運用,只是據(jù)實直書,故屬于淺層次的撰寫形式,根本無法與圣人之作相比。如蕭楚所言:《春秋》乃仲尼因“先王綱紀文章蕩然”,于是 “因國史所載亂敗之由,裁成其義,垂訓于世,冀后之君子前知而反之正也”,因此《春秋》是圣人“據(jù)其實而筆削之,非魯史之舊章也”。〔8〕劉敞也說:“《春秋》雖據(jù)舊史而作,然其義非舊史之文也。……如謂《春秋》用舊史而已,則何貴于圣人之筆也?!笔挸e例說道:“案經(jīng)書 ‘復入’者二:魚石、樂盈,是二子皆構(gòu)逆作亂,不勝,出奔謀反為國賊,是知書 ‘復入’,其罪重于書 ‘入’者也。故曰:既絕于國而反為國惡也?!贝颂帯洞呵铩芬?“復入”書之,便是 “專以罪叛臣且抑強蠻而存中國也?!币虼?“大抵《春秋》之書,雖善惡判于一字,而善惡有輕重之差,一字之措抑又有旨焉”。〔9〕在蕭楚看來,《春秋》對叛國之人的貶斥寓于字詞之中,充分顯示出圣人的筆削之旨,這是普通的國史所不能企及的。
在此示范下,編纂具有 “褒貶”功能的史書便成為良史的一個重要標準。例如,北宋王辟之認為舊《五代史》“先后失序,美惡失實,殊無可取”,而新史 “文約而事詳細,褒貶去取,得 《春秋》之法,遷、固之流”?!?0〕其對新、舊五代史的評價允當與否贊置勿論,但以褒貶善惡為遷、固之流的“良史”標準則相當明顯。
其三,關于直筆和曲筆。首先,北宋《春秋》學者都極力贊揚史書中的直筆。劉敞說:“古者史不諱國惡,惡有不記者,其罪死,以質(zhì)為職者也?!鼤w盾弒君以示于朝,仲尼謂之良史,以其書法不隱;若史本當諱國惡者,董狐不應明趙盾之罪以示朝眾也,董狐明趙盾之罪以示朝眾而仲尼謂之良史,是史不諱國惡也?!薄?1〕此外,齊國太史也是堅守史臣職責,不為崔杼的暴虐所嚇倒,這些都是孔子所稱之 “良史”。如果 “臣子率意為君父諱,臣之意莫不欲尊其君,子之意莫不欲美其親,如此國史為無有實事,皆虛美也,謂之史可乎?”〔12〕蕭楚說:“然則述史者當如之何而可?曰:司馬遷有言,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蓋止于執(zhí)簡記事直書其實而已,故謂史者患不得其實,如得其實而志之,則后世之善惡自辨矣,詎可如春秋之約且有褒貶之旨哉?!薄?3〕此外,《春秋》學家的經(jīng)解中藝體現(xiàn)出“直筆”的特征。如北宋孫復于《春秋》學中雖強調(diào)“尊王”,但又不隱瞞事實。例如他解隱公七年“冬,天王使凡伯來聘”時認為此 “非天子之事也。桓王不能興衰振治,統(tǒng)制四海,以復文武之業(yè),凡同列國之君,使凡伯來聘,此桓王之為天子可知也”。〔14〕這即是在“尊王”大義下,對天王的違背禮制的行為亦直接進行貶斥。
而同時,雖然 “諱國惡者,非史官之事,春秋之意也”,但由于“為之臣子率意為君父諱非也,臣之意莫不欲尊其君,子之意莫不欲美其親”,因此史書修撰過程中又必然對君父的事跡有所隱諱,但若史書皆諱國惡,則會導致“國史為無有實事皆虛美也,謂之史可乎?”因此,在劉敞看來,認為孔子因襲魯史舊文所諱是錯誤的,因為魯國乃春秋時期的大國,“魯之史不諱國惡”,若有所諱,則必出于“仲尼新意,非史策舊文”,〔15〕此即為《春秋》筆削之義,常常揚棄事實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或以實代虛,以輕代重,以正代反等,這種書法實際上是一種“曲筆”,即“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16〕,它往往舍棄甚至違背事實真相,但讀者卻可以在這種疏離歷史真實的語言表層下,清晰地體察到作者的良苦隱衷、褒貶之意,以此傳達圣人的微言大義,這樣既能達到為尊、親者諱,又可使 “亂臣賊子懼”的目的。
總之,北宋《春秋》學家通過《春秋》和其他史書的比較,突出了這部圣人之作的重要性和獨尊性,目的不外為以后的史家提供一個史書撰寫的典范和史學評價的標準。
由于《春秋》經(jīng)文簡略,自戰(zhàn)國起先后有五家為之作傳,其中《左傳》、《公羊傳》、《轂梁傳》流傳至今。三者中,《左傳》重在補充史實,《公》、《轂》二傳則主義理探討,后世學者依據(jù)自己的需要對三者各有偏重。如前所述,北宋《春秋》學家承認《春秋》中包含著孔子所要宣揚的“王道”思想,故其對《公》、《轂》二傳之義,多有采摘;同時,他們也認為《春秋》行文有闕①如魯僖公二十八年,《春秋》書“壬申,公朝于王所”,孫復認為“日系于月,而此不月者,脫之?!?《春秋尊王發(fā)微》卷五),及認為經(jīng)文中的“缺文”,為“后人傳之脫漏爾”。(《春秋尊王發(fā)微》卷二),而 “左丘明,魯史也,孔子本據(jù)依以作《春秋》,故事必以丘明為本”〔17〕。由此,北宋《春秋》學者不僅主張經(jīng)傳并重,同時還提出要“經(jīng)史結(jié)合”,即以史證經(jīng)之褒貶。
例如,蘇轍曾經(jīng)批評孫復直尋經(jīng)義而 “盡棄三傳”〔18〕,在他看來,《春秋》是孔子據(jù)魯史而作的 “信史”,“雖其名為經(jīng),而其實史之尤大章明者也?!薄?9〕因此,在詮釋其微言大義時,不應該脫離歷史而論,他說:“孔子之作《春秋》,事亦略矣,非以為史也,有待乎史而后足也。以意傳《春秋》而不信史,失孔子之意矣”〔20〕。因此,蘇轍解《春秋》大都依據(jù)《左傳》史實,反對《公羊》、《轂梁》中缺乏史實為證的說法。例如,他在解僖公十五年 “晉侯及秦伯戰(zhàn)于韓,獲晉侯”條時云:“晉侯之入,秦伯之力也。既入而背其賂,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糶,故秦伯伐晉,曲在晉也。諸侯之獲皆言以歸,書獲晉侯而不言以歸,罪之也。”〔21〕這便是因史事中人物行為、意愿等因素而作褒貶評說。其中有關秦、晉諸事皆略敘自《左傳》,蘇轍正是因秦、晉之君在諸事中的行為,而在經(jīng)文中歸納出罪責晉侯之義。又如他在解桓公三年 “夏,齊侯、衛(wèi)侯胥命于蒲”條時說:“胥命者,約言而不盟也。有以相命,故不可以言會;未嘗歃血,故不可以言盟。”〔21〕而 “《公》、《轂》皆以胥命為善,〔22〕乃以是非為說,兩相比較,蘇轍解經(jīng)闡明史實,再點明其義,這是蘇轍解說關涉《左傳》史事的《春秋》經(jīng)文的基本解說形式。
北宋《春秋》學的經(jīng)傳 (史)之論對于糾正當時的學風具有重要的作用。北宋《春秋》學的復興,并非一蹴而就。宋初建政不久,統(tǒng)治者首先考慮的是繼承流傳已久的唐代經(jīng)學,因此,“宋初經(jīng)學,尤是唐學?!薄?3〕慶歷之后,漢唐以來盛行的經(jīng)典注疏之學受到猛烈抨擊,這其中,劉敞的《七經(jīng)小傳》始開宋儒 “改經(jīng)之例”〔24〕。其后,歐陽修撰《詩本義》,再“開百世之惑”〔25〕。繼歐之后,“王文公、蘇文定公、伊川程先生各著其說,更相發(fā)明,愈益昭著”②朱彝尊:《經(jīng)義考》,第 563頁。例如,王安石著《三經(jīng)新義》,詆《春秋》為“斷爛朝報”,蘇東坡幾乎花費半生精力完成《東坡易傳》、《東坡書傳》、《論語說》等著作,對傳統(tǒng)經(jīng)學作了不少懷疑和修正。司馬光作《疑孟》一卷,對亞圣孟軻學說不乏責疑非難。蘇轍不僅訾議《周禮》,又作《詩集傳》二十卷,懷疑毛公之說非一人之詞等。。他們打破了數(shù)百年來 “袒述毛、鄭,莫詳于孔穎達之疏,不敢以一語相杵”的沉悶空氣,〔26〕這種經(jīng)學變古的風潮為《春秋》學提供了良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由于人們對經(jīng)典的大膽質(zhì)疑,對《春秋》學脫離章句注疏之囿營造了良好的學術(shù)氛圍。但同時,矯枉難免過正,懷疑思潮演變至后來成為許多士子束書不觀的借口,士林學風日趨淺薄。正如司馬光所言:“新進后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翕然成風。至有讀《易》未識卦爻,已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知篇數(shù),已謂《周官》為戰(zhàn)國之書;讀《詩》未盡《周南》、《召南》,已謂毛鄭偉章句之學;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可束之高閣?!薄?7〕
另一方面,史學在北宋中葉之后也進入到前所未有的“禁錮”時代,整個社會乃至學界對史學普遍漠視。這主要和王安石領導的變法運動及其掀起的新學思潮有關。王安石詆《春秋》為“斷爛朝報”,而儒家六經(jīng)中,《春秋》實際上為史家之權(quán)輿,《春秋》之學某種意義上亦即史學。因此,王安石對《春秋》所持的懷疑和貶斥態(tài)度,也反映到他的史學觀上。清代錢大昕曾謂:“自王安石以猖狂詭誕之學要君竊位,自造《三經(jīng)新義》,驅(qū)海內(nèi)而誦習之,甚至詆《春秋》為‘斷爛朝報’。章蔡用事,祖述荊舒,屏棄《通鑒》為元祐學術(shù),而《十七史》皆束之高閣矣!……由是說經(jīng)者日多,治史者日少?!薄?8〕盡管錢氏將尊經(jīng)卑史的根源追溯到王安石身上有失偏頗,但他指出章惇、蔡京等新黨將史學視為“元祐學術(shù)”而加以禁止,從而導致北宋中后期史學的衰微,卻是相當正確的。
因此,北宋《春秋》學家通過在經(jīng)解過程中糅合經(jīng)史(傳)的努力,不僅重新樹立起儒家經(jīng)典的權(quán)威地位,還凸顯了歷史學說的重要價值,使得學界開始扭轉(zhuǎn)不重史學之風。而經(jīng)史結(jié)合之論更指明了史學發(fā)展的“新方向”,宋室南渡之后,《春秋》學領域出現(xiàn)了胡安國的《春秋傳》、陳傅良的《春秋后傳》、呂大圭的《春秋或問》等著作,史學領域則有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胡宏的《皇王大紀》、徐夢莘的《三朝北盟會編》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史學著作,經(jīng)、史之學經(jīng)世致用的功能又得到了新的審視和發(fā)揮。
王霸之辨是儒家價值體系中的核心問題之一,孔子而下,不同時代的思想家都對之作了辨析,北宋的《春秋》學家也同樣關注。當然,由于北宋理學是不同于前代學術(shù)的一種新學說,故而于王霸之辨中注重“心術(shù)”動機的探討,并結(jié)合了當時變法興利的思潮,“心術(shù)”動機的討論進而又演變?yōu)橐浴傲x利”辨王霸。
例如,劉敞曾明確將王、霸對比的區(qū)別置于 “心”上①開啟以心性內(nèi)涵的肇機辨王霸,始于王安石。在王安石之前,談王、霸內(nèi)涵時涉及 “心”之概念的宋儒甚多,如王禹偁、陳襄等人,然而真正在著作中明白揭示王霸異同在于“心”者,則為王安石。:“仁、義、禮、智、信五者,霸、王之器也。愛之而仁、利之而義、嚴之以禮、謀之而智、示之而信之謂霸。……王者率民以性者也,霸者勸民以情者也;性者莫自知其然,情者如畏不可及。”〔29〕劉敞認為霸者本無仁、義、禮、智、信五常,只因有利可圖,遂可以追求;而王者本無所求,乃自然而是,可見王霸之別仍在動機上,則仁義自有真假之分。其后的程頤,給予 “王道”的規(guī)定性僅僅是一個“公”字,而 “公”就是 “各正其性命而不妄”,“使各得其宜”〔30〕,即 “天理自然”,程頤繼而在評論春秋時的霸主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此為作《春秋》而言也。晉文公富有勤王之心,而不知召王之為不順。故譎掩其正。齊桓公伐楚,責包茅,雖其心未必尊王,而其事正。故正掩其譎??鬃友灾詾榻洹!薄?1〕晉文公以臣召王,齊桓公假王命而行征伐,由于各自行為中包含的動機有“正”和“譎”之異,故無論其事功卓著與否,都要受到圣人貶斥。此處,程頤以霸主尊王的動機來劃分 “正”與“譎”,正是從心術(shù)動機論述王霸之別的明顯例證。
其次,由于王安石變法造成的實質(zhì)利益糾葛及意氣斗爭,使“利”成為集中批判的對象。王安石在《王霸》一文中闡述“王者之道,雖不求利,而利之所歸”,正是王安石義利觀之宣誓②參閱:陳植鍔的《北宋文化史述論》一書,專有一節(jié)討論王安石的“義利之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于是北宋《春秋》學中的王霸之辨,便由心術(shù)的表層差異,深化為“義”、“利”的實質(zhì)論述③錢穆先生認為,王安石表面上是分辨王霸異同,但實際上是在指陳道德乃政治之根本,因此,錢氏說王安石 “這一分辨,撇開了政治,直論心術(shù),于是辨王霸成為辨義利。”錢穆:《宋明理學概述》,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7年,第 19頁。,而且理學家亦于義利討論之中,逐步建構(gòu)其思想體系④例如,北宋理學家代表程頤,認為“利害者,天下之常情”,“義與利,只是個公與私也?!?第 224頁)并進而將義利與公私結(jié)合起來,“義利去者,公與私之異也?!?第 1172頁)進而把義、利對立起來,主張“不論利害,惟看義當為不當為。”(第 224頁)這種以“惟看義”的行為方針和價值取向,具有典型的道義論特征。顯然,二程“不論利害”的道義論,無疑是針對王安石的 “理財乃所謂義”的功利論而發(fā)的。以上引文出自《二程集》。,而于《春秋》“計較利害”者,實始自北宋劉敞。
劉敞曾明確地表示:“利己者亡,利民者霸,能以美利天下,不言所利者王?!薄?2〕這里所言的 “利”,正是王安石所說的 “其用至誠以求其利,而天下與之”。“以美利天下,不言所利”之意。劉敞在《春秋意林》卷上解說 “公子遂如京師”條時云:“《春秋》所謂功者,能事大國,能反侵地,能復周公之字。能事大國,義也;能反侵地,功也;能復周公之宇,榮也。此三者,所以予其權(quán)也?!眲⒊ㄒ浴按巳摺睘榇蠓蛑肮Α?即多計較于本國利益而言。
在劉敞看來,“利”相對于 “義”,王者由義行,則利必與歸。那么,何以不言所利即為義?這不但牽涉對義利的二分討論,也隱然含有“公利”、“私利”的差別性,這與德業(yè)問題相關,顯然受到了變法相當大的影響。蓋劉敞支持變法,精通《周禮》的他,或許也深刻認同王安石“一部《周禮》,理財居其半,周公豈為利哉?”〔33〕的自信,由此角度看,劉敞所以不視公利為相對于“義”之“利”,便容易理解了。劉敞又說:“利之天下則謂之公,利之家則謂之私,利之國則謂之廉,利之室則為之貪?!薄?4〕基于這些認識,劉敞在《春秋意林》卷上解說 “公子遂如京師”條時云:“《春秋》所謂功者,能事大國,能反侵地,能復周公之宇。能事大國,義也;能反侵地,功也;能復周公之宇,榮也。此三者,所以予其權(quán)也?!眲⒊ㄒ?“此三者”為大夫之“功”,即多計較于本國利益而言。
可見,宋儒在《春秋》學中論王述霸雖然經(jīng)歷了由“心術(shù)”向“義利”觀念的轉(zhuǎn)變,但是他們在德行先于政治這一條原則上是一致的,仁政說無疑是其整個政治關懷的基本內(nèi)涵,后起之宋儒圍繞《春秋》學展開的王霸之辨,也大致以“心術(shù)”動機為主。王道之于 “心”,意味著在“反求諸己”而得其 “放心”的自足境地下,國君要在“為政”上“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也即王道就是君主將己身固有的 “仁心”發(fā)之于政,這樣,“心”成為關乎王道理想落實的宰制因素,這是北宋《春秋》學繼承了傳統(tǒng)的道德史觀的明顯體現(xiàn)。
總體而言,北宋《春秋》學中的史學思想尚屬于 “草創(chuàng)”階段,這與當時的《春秋》學思潮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慶歷以后興起的經(jīng)學變古之風,使得北宋《春秋》學接續(xù)中唐啖助學派開啟的“新春秋學”,于解經(jīng)中提倡依經(jīng)立義,己意說經(jīng),重點意圖在于將《春秋》中所蘊含的圣人“筆削”之旨指向經(jīng)邦大訓,因此,也就拋棄了宋代以前多孜孜以求字義、名物、典章制度、地理等為特征的《春秋》學研究方法。因此,自杜預以來不斷強化的“《春秋》為史”的觀念,到了宋儒這里才得到徹底的揚棄,由此而知宋儒治《春秋》的重點在 “義理”的闡發(fā)上。
盡管如此,由于《春秋》學于宋代經(jīng)學發(fā)展中堪為翹楚,又不自覺地影響了經(jīng)學與史學研究風氣。若僅就史學研究而言,如果說北宋《春秋》學中所蘊含的史學思想還是涓涓細流,那么到這一時期的史學家那里則得到了汪洋恣肆的發(fā)展。“獨尊《春秋》”的觀念,使得北宋誕生了眾多“意擬”《春秋》的史學著作,尹洙的《五代春秋》、歐陽修的《新唐書》、《新五代史》、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范祖禹的《唐鑒》、呂夏卿的《唐書直筆》、馬令的《南唐書》等莫不如此,正如王東先生所說:“縱觀宋代史學,幾乎所有有影響的史家史著,都與《春秋》經(jīng)學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薄?5〕《春秋》的書法、義例、直書與曲筆觀念,良史標準,甚至于行文中提倡文字簡約等,都深刻地影響了宋代史學的觀念和編纂方法。因此,在《春秋》學的影響下,許多史家開始嘗試運用新的觀點、方法來研究歷史,歷史寫作日益與現(xiàn)實社會相聯(lián)系,史學經(jīng)世的旗幟日益鮮明。史家們將《春秋》之微言大義融入史學寫作,導致了史學風氣發(fā)生巨大變化,這一變化波及面較為廣泛,它使北宋史學都帶上了《春秋》義法色彩,并成為北宋史學突出的時代特征。
〔1〕司馬遷.史記 〔M〕.中華書局,1977.3297.
〔2〕〔4〕〔6〕〔11〕〔12〕〔15〕劉敞.春秋權(quán)衡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八,卷一,卷四,卷三,卷四,卷三.
〔3〕〔7〕〔30〕〔31〕程顥,程頤.二程集 〔M〕.中華書局,1981.583,1091,1103,1103.
〔5〕孫覺.春秋經(jīng)解·序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9〕〔13〕蕭楚.春秋辨疑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
〔10〕王辟之.澠水燕談錄 〔Z〕.中華書局,1981.70.
〔14〕孫復.春秋尊王發(fā)微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
〔16〕杜預.春秋左氏傳·序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18〕〔20〕〔21〕蘇轍.春秋集解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序,卷一,卷五,卷二.
〔19〕蘇轍.蘇轍集·史官助賞罰論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杜預.春秋三傳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8.
〔23〕馬宗霍.中國經(jīng)學史 〔M〕.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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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6〕朱彝尊.經(jīng)義考 〔M〕.中華書局,1998.563,563.
〔27〕司馬光.司馬溫公文集·論風俗札子 〔M〕.《四庫全書》本,卷六.
〔28〕錢大昕.廿二史札記序 〔M〕.中華書局,1984.885.
〔29〕〔32〕〔34〕劉敞.公是弟子記 〔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卷一,卷二.
〔33〕王安石.王安石全集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73.
〔35〕王東.宋代史學與《春秋》經(jīng)學——兼論宋代史學的理學化趨勢 〔J〕.河北學刊,1988,(6).
(本文責任編輯 劉昌果)
K244
A
1004—0633(2010)01—0132—04
2009—10—08
孫旭紅,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