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海，蘇瀚宇

(1.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天津300072;2.江西師范大學美術(shù)學院，南昌330072)

李在是明代前中期宮廷畫家中的山水畫大家。李在，字以政，原莆田(福建省)人，后遷云南昆明縣，宣德朝被征入直內(nèi)廷仁智殿?！睹嬩洝肪矶涊d:“李在，字以政，莆田人，遷云南。宣德間被征，精工山水，細潤者宗郭熙，豪放者宗馬、夏，人物氣韻生動，名傾一時。”［1］其山水僅略次于戴進。戴進被排擠出宮廷后，李在堪稱宮廷畫手第一?！懂嬍窌肪硭挠涊d:“評者云:自戴文進以下一人而已?！保?］31他在明代宮廷擔任畫師長達30年之久。歷經(jīng)宣德、正統(tǒng)、景泰、天順、成化五朝，對后世影響甚重。

但是，關(guān)于他的生平事跡，與其他歷代宮廷畫家一樣，記載甚少，即使有文人著畫史，記述也只有寥寥數(shù)語。作為宮廷職業(yè)畫家，他把精力都用在繪畫上，沒有詩文傳世，作品上也很少署有年款或長篇的題跋;文人的詩文和著作又有意識地回避他們，造成現(xiàn)在研究資料很少的后果。因此，李在的生平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生涯極難找到翔實可靠的材料，甚至連生卒時間和活動時期也難確知。

近20年來，院體繪畫和宮廷繪畫的價值已經(jīng)開始被繪畫界所承認，繪畫界的面貌不再是逸筆草草的文人畫一枝獨秀，精工細作的院體畫也重新被主流文化所認識和喜愛。相比文人畫家研究資料的翔實，宮廷畫家生平不詳這一薄弱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影響到研究的深入，應該盡可能地予以加強。

一、李在的生卒時間

現(xiàn)有資料都認為李在生卒年不詳或有誤。王伯敏在《中國繪畫通史》記載:“李在(生卒未詳)……”［2］;俞劍華在《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記載:“李在(?—1431)”［3］;日本《新潮世界美術(shù)詞典》記載:“李在，中國明代前中期浙派畫家”［4］;沈柔堅在《中國美術(shù)詞典》記載:“李在(?—1431)”［5］。然而，也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陳傳席在《中國山水畫史》記載:“成化四年(1468年)，日本著名畫僧雪舟到了北京訪問了這位久負盛名的畫家，他已是80歲左右的人了?！保?］俞劍華和沈柔堅所編詞典均把李在卒年定為1431年，即“明宣宗宣德六年”［7］，陳傳席卻說，1468年李在和雪舟還相見于北京，相差了37年，顯然，對李在生卒時間的認識出現(xiàn)了矛盾。

既然出現(xiàn)矛盾，就要首先辨別真?zhèn)危瑖鴥?nèi)資料都沒有李在明確的生卒年份記載，也沒有李在和雪舟見面的確切記載。日本《新潮世界美術(shù)詞典·雪舟條》記載:“雪舟(1420—1506)室町后期禪僧畫家，諱稱等楊，備中赤濱人(今岡山縣)?！瓚试?1467)隨遣明船入明，成為天童山景德寺第一座。在北京期間曾為禮部院制作壁畫。并隨浙派的李在學習，在明期間有作品《四季山水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文明元年(1469)歸國?！保?］812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破墨山水圖》中有雪舟所作的自序，雪舟在自序中述及自己曾前往中國向李在及長有聲習畫，在日本則繼承了如拙與周文的畫風。雪舟為如水宗淵明示了畫學之傳承，也藉此闡述自身引以為傲的師承。在自序中從中部開始的后半部分翻譯成中文為:“……余曾入大宋國，北涉大江，經(jīng)齊魯郊，至于洛求畫師。雖然，揮染清拔者，稀也。于茲長有聲并李在二人得時名，相隨傳設色之旨，兼破墨之法。尊摯而歸本邦也。熟悉吾祖如拙、周文兩翁制作楷模，皆一乘前輩，非敢增損也。歷覽支綏之間，而彌仰兩翁心識之高妙者乎?”

由此可見，雪舟的資料是可信的。既然確定雪舟于1467年到明朝，1469年歸國，那么去除路途上的時間，陳傳席認為李在和雪舟成化四年(1468)相見于北京也是可信的。這樣就可以確定俞劍華、沈柔堅詞典里面認為李在的卒年為1431有誤。李在的卒年可以推后到成化五年(1469)以后。

關(guān)于生年，陳傳席認為，李在跟雪舟相見于成化四年(1468)時近80歲，可以推定為1388年前后。但是根據(jù)孤證不立的原則，還不能確定，只能算筆者的推測。首先確定李在于1468年尚且在世，再根據(jù)史料所記載的被征召入宮廷的時間，《閩書》卷一三五記載:“宣廟喜繪事，一時與戴文進、謝廷循、石銳、周文靖同待詔仁智殿?！保?］31《畫史會要》卷四記載:“宣德中欽取來京，入畫院?！保?］31李在于宣德年間(1426—1435)被征召入宮，具體時間“宣德中”大約在1430年，從被征召入宮到與雪舟相見間隔約38年，而在當時只有畫家在民間有相當名氣時才可能被征召入宮，所以畫家入宮時不可能太年輕，按普遍畫家的創(chuàng)作成熟時期為30～40歲，推斷李在入宮時為30歲左右，即可推斷出李在的生年為1400年前后，參考陳傳席的觀點，筆者認為定位于1390至1400年為宜。再參考古代生活水平下人們的平均年齡“人活七十古來稀”，李在的生卒年定位1390到1470年前后當無大誤。這只是筆者的推斷，希望能找到確切的證據(jù)予以證實。

二、李在在宮廷畫院的人際關(guān)系

《閩書》卷一三五、《福建通志》卷二二四均記載:“宣德時與戴文進、謝廷循、石銳、周文靖同待詔直仁智殿?！保?］31-32戴、謝、石、周都是宣德時期名聲顯赫一時的宮廷畫家，仁智殿是明代宮廷畫家應旨作畫的地方。既然是同為宮廷畫家并一同“直仁智殿”，這幾位畫家構(gòu)成了一個共同的藝術(shù)生活圈。

戴進(1388—1462)字文進，號靜庵，錢塘人。明初著名畫家，浙派創(chuàng)始人。根據(jù)《七修類稿續(xù)稿》卷六記載:“永樂末，錢塘畫士戴進，從父景祥征至京師。筆雖不凡，有父命未顯也。繼而還鄉(xiāng)攻其業(yè)，遂名海宇。鎮(zhèn)守福太監(jiān)進畫四幅，并薦先生于宣廟。戴尚未引薦也，宣廟召畫院天臺謝廷循平其畫，初展春夏，謝曰非臣可及。至秋景，謝遂忌心起，而不言。上顧，對曰:屈原遇昏主而投江，今畫原對漁父，似有不遜之意。上未應。復展冬景，謝又曰:七賢過關(guān)，亂世事也。上勃然曰?？蓴??！?戴與其徒)夤夜以逃，歸隱于杭之諸寺，為作道佛諸像。……繼而廷循使人物色，戴聞云南黔國好畫，因往避之。值歲暮，持門神至其府貨之。其時石銳為沐公所重，石見其畫，曰:此非凡工可為也。詢戴同郡人，遂館轂之。然終不使之越己。又數(shù)年，謝死。而少師楊公士奇、太宰王公翱，皆喜戴畫，歸則老矣。……卒年七十五，天順六年秋也?！保?］21史料中記載了戴進入宮的坎坷經(jīng)歷，先受父親名聲的壓制，再受謝廷循的嫉妒，再受石銳的壓制，最終入宮當值，卻已經(jīng)“歸則老矣”。而且文中記載戴進在宣德時期(1426—1435)因為受謝廷循的嫉妒而沒能獲得宣宗皇帝的賞識，并很快離開北京，一直到謝廷循死后才在晚年入宮廷，這應該是宣德末年或者是明英宗正統(tǒng)時期了。這段關(guān)于戴進的詳細記錄，記載了戴進與謝廷循、石銳的交往，卻沒有與李在的交往記錄。根據(jù)時間來看，在宣德時期，戴進入京復又很快離京，李在入直宮廷，他們即使有交往應該也是很短暫的，而根據(jù)兩人的生卒年看，戴進與李在的生卒時間幾乎重合。他們在宮廷的交往應該在明代后期的正統(tǒng)(1436—1449)、景泰(1450—1456)年間為主要時期。

謝廷循(生卒不詳)，名環(huán)，字廷循，永嘉人。謝環(huán)在五人中年齡最大，也最先入宮廷。據(jù)《東里文集續(xù)編》卷四《翰墨林記》載:“洪武初有盛名兩浙……永樂中召在禁近。宣宗皇帝妙繪事，天機神發(fā)，不假于學，供奉之臣，特獎重廷循……”［1］18謝廷循入宮最早，永樂(1403—1424)中就被召入宮，一直到宣德時期還是風頭很盛，說明他繪畫水平很高，并且根據(jù)前文引用《七修類稿續(xù)稿》卷六的記載，宣宗皇帝得到戴進的畫之后要求謝廷循評介并根據(jù)其評價做出決斷，可以看出謝廷循在畫院有比較高的地位，加之謝廷循在幾人中官職最高，曾任“錦衣衛(wèi)千戶，尋升指揮?！保?］21所以判斷謝廷循是宮廷畫院的領(lǐng)導或領(lǐng)導之一。但是從其對待戴進的態(tài)度上可以說明他又嫉賢妒能、心胸狹窄。李在入宮后當直，肯定要接受謝廷循的領(lǐng)導。可能因為李在的水平低于戴進，沒有威脅到其地位，才沒有引得謝廷循排擠他，但是可以想見李在在宮中的初期跟隨謝廷循當直是很艱難的，必須小心謹慎才行。

石銳(生卒不詳)，據(jù)《明畫錄》、《錢塘縣志》、《杭州府志》記載:“字以明，錢塘人。宣德間待詔仁智殿?！保?］30記載石銳的資料相當少，關(guān)于石銳入宮時間筆者能見到的資料中只有這么一條記錄。但是前文史料記載石銳曾經(jīng)看在同鄉(xiāng)的情分上在云南沐府接待過戴進，并決定讓他在沐府作畫，“其時石銳為沐公所重”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石銳在沐家的畫家群體里面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根據(jù)日本《新潮世界美術(shù)詞典》中關(guān)于李在的記錄，李在曾經(jīng)得到“昆明(云南省)黔寧王沐家的庇護”［4］，這也說明石銳是受沐家重視的。李在、石銳、戴進三人都曾在云南沐家工作過，而戴進因為謝廷循的嫉妒被趕出京城，四處躲避后遇見石銳進入云南沐家，由此可見戴進進入沐家時李在應該還在，他們?nèi)擞型瑫r在沐家作畫的經(jīng)歷。至于入宮的時間，推測應該是石銳先入宮，理由是他既讓戴進進入沐家，又不讓戴進超過他，石銳的心胸可見一斑，他在沐家的地位高過戴進，有入宮廷畫院的好機會，自然是自己優(yōu)先。同理，李在在沐家也應該服從石銳的管理，如果李在是沐家畫工領(lǐng)導者，史料就應該記載李在出面接待并聘用戴進。《七修類稿續(xù)稿》只記載石銳與戴進，說明李在的地位不及他們。石銳進宮之后又向宣宗皇帝推薦李在得到成功，才使得李在進入宮廷。由此也可推斷李在應該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否則不可能得到石銳的引薦，也不可能長時間的在石銳和謝廷循這兩個嫉賢妒能、心胸狹窄的人物領(lǐng)導下工作。

周文靖(生卒不詳)，莆田人，山水堪配謝環(huán)(廷循)?！堕}書》卷一三五記載:“宣德間以陰陽訓術(shù)征直仁智殿，御試枯木寒鴉第一?！保?］雖然沒有資料記載他與李在有過交往，但周文靖與李在同一時期入直仁智殿，又是福建同鄉(xiāng)關(guān)系，可以想見兩人關(guān)系應該比較親密。

從官職上講，謝廷循“授錦衣衛(wèi)千戶，尋升指揮”，周文靖“官鴻臚寺序班”，戴進、李在、石銳三人均為待詔，沒有官職。由此也可看出在宮廷仁智殿里，宣德前期有謝廷循擔任職務，領(lǐng)導眾畫家當值，謝廷循死后，又有周文靖擔任領(lǐng)導職務，推測其原因，李在因為性格溫和沒有參與競爭職務，戴進因為謝廷循的關(guān)系進入宮廷很晚，資歷不夠不能競爭職務，石銳開始是在謝廷循領(lǐng)導下工作，謝死后與周文靖競爭而不得。謝廷循、戴進、石銳、周文靖、李在五人同時期在宮廷畫院入直，必然要合作為皇帝服務，但是官職的高低涉及個人政治地位和利益，又必須激烈競爭，所以五人既是合作又是競爭的關(guān)系。

三、李在的藝術(shù)特點

根據(jù)資料記載，李在的作品傳世不多，但根據(jù)這不多的作品可以窺見李在藝術(shù)的全豹之一斑。李在山水和人物皆精，繪畫風格學宋代院體，《明畫錄》卷二記載:“精工山水，細潤者宗郭熙，豪放者宗馬、夏，人物氣韻生動，名傾一時?！保?］32《福建通志》卷二二四記載:“工畫山水，細潤者宗郭熙，豪放者宗夏圭、馬遠，筆氣生動，江浙間貴其尺縑?！保?］32說明李在山水畫在當時水平很高，名動一時。由于李在學習郭熙的風格很像，導致李在的作品曾經(jīng)被挖去李在本人的款識，填上郭熙的偽款，當作郭熙的作品出售。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闊渚晴峰圖》，在清《石渠寶笈》一書中將其列為北宋郭熙的作品，后經(jīng)鑒定，認為屬于錯定，而更正為李在的作品。作品取全景式山水，氣勢宏闊，皴筆細密扎實，墨韻渾厚，畫樹木呈“蟹爪枝”狀，從意境和筆法來看，確實與郭熙極為相似，是典型的北派山水面貌。

上海博物館收藏的《琴高乘鯉圖軸》表現(xiàn)琴高辭別眾弟子乘鯉而去的情景。布局構(gòu)思精巧，琴高跨鯉背回首眷顧的姿態(tài)，與岸邊揖手相送的弟子們顧盼呼應。波濤洶涌，狂風乍起，云霧彌漫，用以渲染仙人非常遞逸時的神秘氛圍。景物的配置頗具匠心，樹石和遠山處于畫幅的邊緣，中間留出大片空白，既突出了主題，又顯得天、水的寬闊。山石皴法融合披麻皴、解索皴為一體，加以變化，筆勢勁疾，富有動感。墨的濃淡對比強烈，淋漓盡致。綜觀全圖，筆墨精純熟練，格調(diào)爽朗明快，屬明代“院體”風格。署款“李在”，鈐“金門畫史之章”。

組畫《歸去來辭圖》是馬軾、李在和夏芷合作的作品，共九幅。其中第四、五、九幅為李在所畫，分別自題“李在圖書”、“甲辰秋莆田李在寫撫松盤桓圖”、“李在”，鈐印“李在圖書”?，F(xiàn)收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臨清流而賦詩圖》是其中的第九段，畫家在技法上采用梁楷簡筆畫法，描寫一位詩人席地而坐，古松為屏，溪水三面縈繞，緩緩流去，似聞水流之聲。這一畫卷在明代流傳情況不詳，收入清內(nèi)府時佚去兩段，為清畫院畫師所補畫，目前原作僅存七段。

四、結(jié) 語

綜上所述，李在為明代宮廷畫院的重要畫家，本文通過考證修訂了史料中對其生卒時間記載的偏誤，又分析了李在進入宮廷畫院前后的活動和主要人際關(guān)系，使李在的藝術(shù)形象和藝術(shù)活動明朗化。李在的藝術(shù)風格繼承宋代院體，法度嚴謹，筆墨精妙，是一位高水平的宮廷畫家，不僅對明代浙派畫家影響甚大，還通過與雪舟的交流影響了日本的水墨畫風。李在作為明代宮廷繪畫的代表人物之一，有必要重申一下他的重要性和研究價值，本文通過對李在現(xiàn)有的資料進行整理、分析，對李在藝術(shù)經(jīng)歷進行了研究，權(quán)當作拋磚引玉，以期引起學術(shù)界對院體繪畫、宮廷繪畫和畫家的重視和深入研究，錯漏之處請專家批評指正。

［1］ 穆益勤.明代院體浙派史料［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5:32.

［2］ 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下冊［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11.

［3］ 俞劍華.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修訂本［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4:357.

［4］ 佐藤亮一.新潮世界美術(shù)詞典［M］.日本東京:株式會社新潮社，昭和60年:1562.

［5］ 沈柔堅.中國美術(shù)詞典·畫家［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67.

［6］ 陳傳席.中國山水畫史［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1:331.

［7］ 方詩銘.中國歷史紀年表(修訂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