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兵
今天以前的一切都是歷史,因而歷史本不分科,況且中國治學素來不重分科。可是今日的史學,無非分科的學史和分科的歷史兩種,前者為用各個學科現(xiàn)在的形態(tài)追述出來的學科發(fā)展史,后者為用不同學科的方法眼界研治的一般或分門別類的歷史。其共同性則是以后出外來的觀念系統(tǒng)重新組裝歷史。
1916年,顧頡剛為計劃編輯的《學覽》一書作序,批評“舊時士夫之學,動稱經(jīng)史詞章。此其所謂統(tǒng)系乃經(jīng)籍之統(tǒng)系,非科學之統(tǒng)系也。惟其不明于科學之統(tǒng)系,故鄙視比較會合之事,以為淺人之見,各守其家學之壁壘而不肯察事物之會通。夫?qū)W術者與天下共之,不可以一國一家自私。凡以國與家標識其學者,止可謂之學史,不可謂之學。執(zhí)學史而以為學,則其心志囚拘于古書,古書不變,學亦不進矣。為家學者未嘗不曰家學所以求一貫,為學而不一貫,是滋其紛亂也。然一貫者當于事實求之,不當于一家之言求之。今以家學相高,有化而無觀,徒令后生擇學莫知所從,以為師之所言即理之所在,至于寧違理而不敢背師。是故,學術之不明,經(jīng)籍之不理,皆家學為之也。今既有科學之成法矣,則此后之學術應直接取材于事物,豈猶有家學為之障乎!敢告為家學者,學所以辨于然否也;既知其非理而仍堅守其家說,則狂妄之流耳;若家說為當理,則雖舍其家派而仍必為不可奪之公言,又何必自縛而不肯觀其通也”①《古史辨第一冊自序》,《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1頁。。
兩年后的1918年4月,傅斯年在《新青年》第4卷第4號撰文批評《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第一條就是:“中國學術,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轉(zhuǎn)多,前者謂之科學,后者謂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歷來號稱學派者,無慮數(shù)百,其名其實,皆以人為基本,絕少以學科之分別,而分宗派者??v有以學科不同而立宗派,猶是以人為本,以學隸之。未嘗以學為本,以人隸之。弟子之于師,私淑者之于前修,必盡其師或前修之所學,求其具體。師所不學,弟子亦不學;師學數(shù)科,弟子亦學數(shù)科;師學文學,則但就師所習之文學而學之,師外之文學不學也;師學玄學,則但就師所習之玄學而學之,師外之玄學不學也。無論何種學派,數(shù)傳之后,必至黯然寡色,枯槁以死;誠以人為單位之學術,人存學舉,人亡學息,萬不能孳衍發(fā)展,求其進步。學術所以能致其深微者,端在分疆之清;分疆嚴明,然后造詣有獨至。西洋近代學術,全以科學為單位,茍中國人本其‘學人’之成心以習之,必若枘鑿之不相容也。”
這兩位北大同學相繼提出的共同問題是,中國本來有無分科,如何分科,是只有圖書分類還是學問亦有分別。兩人的共識在于中國過去的學術以人或家、國為標識轉(zhuǎn)移,而不以學為單位分別。傅斯年所謂“師學數(shù)科,弟子亦學數(shù)科”以及所舉文學、玄學之類,似乎認為學亦有所分類,只是以人為本,以學隸之。傅斯年和顧頡剛都以分科治學為科學,并且基于那一時代人們對科學的崇拜,相信分科治學是以學為本,乃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天下公理,反對中國固有的以人為本的家學。顧頡剛編輯《學覽》,“意在止無謂之爭,舍主奴之見,屏家學之習,使前人之所謂學皆成為學史,自今以后不復以學史之問題為及身之問題,而一歸于科學”。后來他還反駁時人為學不能不由家派入門,將來深入之后再棄去的主張,認為從前各種學問都不發(fā)達,研究學問又苦于沒有好方法,不得不投入家派以求得到一點引路的微光?,F(xiàn)在則應當憑借各種分科的學問直接接觸事實。
近代學人講到書籍和學問分類的關系,大都上溯章學誠的《校讎通義》,與治史者每每好談《文史通義》類似。章學誠的學問路數(shù)本來并不見重于世,但因為與西學有些形似,容易附會,所以成為近代趨新學人再發(fā)現(xiàn)的重點。顧頡剛認為,古人治學不注意考驗、分類、批評、應用,到了清代,考驗和應用漸趨留神用心,而分類和批評則由章學誠來彌補。分別條貫以考察同異,所以做目錄學;探究源流以尋其來因,所以做史學。他還在日記中寫道:“從前的時候,對于中國學問和書籍不能有適當?shù)姆诸?學問只是各家各派,書籍只是經(jīng)、史、子、集,從沒有精神上的融合……他們對于分類的觀念只是‘羅列不相容的東西在一處地方’罷了;至于為學的方法,必得奉一宗主,力求統(tǒng)一,破壞異類,并不要在分類上尋個‘通觀’,所以弄成了是非的寇仇,尊卑的階級……縱是極博,總沒有徹底的解悟。自從章實齋出,拿這種‘遮眼的鬼墻’一概打破,說學問在自己,不在他人;圣賢不過因緣時會而生,并非永久可以支配學問界的;我們當觀學問于學問,不當定學問于圣賢。又說學問的歸宿是一樣的,學問的狀態(tài)是因時而異,分類不過是個‘假定’,沒有彼是此非??烧f在在使讀書者有曠觀遐矚的機會,不至畫地為牢的坐守著;有博觀約取的方法,不至作四顧無歸的窮途之哭。這功勞實在不小,中國所以能容受科學的緣故,他的學說很有贊助的力量。中國學問能夠整理一通成為‘國故’,也是導源于此?!雹兕欘R剛:《中國近年來學術思想界的變遷觀》,《中國哲學》第11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
這樣的觀念不獨新進學人為然,較為老成的呂思勉概括道:中國學術,秦以前為專門,漢以后為通學。“把書籍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只是藏庋上的方便,并非學術上的分類。章實齋的《校讎通義》,全部不過發(fā)揮此一語而已?!雹趨嗡济?《中國史籍讀法》,《呂著史學與史籍》,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74頁。更加守成的宋育仁也曾斷言:“經(jīng)史子集乃系書之分類,不得為學之分科;性理考據(jù)詞章為國學必要經(jīng)歷之程,而非人才教育專門學科所主?!薄氨本┐髮W立經(jīng)學???外國學校有歷史分科,講求國學者,因此遂以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名分配為教科??捉?jīng)為歐美所無,而彼中大學五科有道科,以其教經(jīng)為主課;日本大學立哲學,以孔經(jīng)立為哲學教科。夫四部乃分布書類之名,非支配學科之目。”③蕓子:《國學學制改進聯(lián)合會宣言書》,《國學月刊》第17期,1923年;宋蕓子:《國學研究社講習專門學科》,《國學月刊》第17期,1923年。
不過,在另一些學人如余嘉錫等人看來,中國學問自有統(tǒng)系,在經(jīng)籍的分別之中,蘊含著學術的條理脈絡。只是二者未必重合,如史學之書即分散于經(jīng)史子集各類,而不僅僅限于乙部。昔人讀書,以目錄為門徑,即因為“凡目錄之書,實兼學術之史,帳簿式之書目,蓋所不取也”。此說旨在強調(diào)解題,然而僅僅編撰書目,不附解題,同樣可以使其功用有益于學術,只是難度更大。讀其書而知學問之門徑的目錄書,惟《四庫提要》和《書目答問》“差足以當之”④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余嘉錫 楊樹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 ,第13—24頁。。所以宋育仁批評胡適的《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道:“古學是書中有學,不是書就為學,所言皆是認書作學,真真莊子所笑的糟粕矣乎。今之自命學者流,多喜盤旋于咬文嚼字,所謂旁搜博采,不過是類書目錄的本領,尚不知學為何物。動即斥人以陋,殊不知自己即陋??v使其所謂旁搜博采,非目錄類書的本領,亦只可謂之書篦而已。學者有大義,有微言,施之于一身,則立身行道,施之于世,則澤眾教民。故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今之人必欲盤旋于咬文嚼字者,其故何哉。蓋即所謂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此病種根二千年,于今而極,是以西人謂中國之學多趨于美術,美術固不可不有,不過當行有余力乃以學文也。今之人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不過欲逞其自炫之能力以成多徒,禍亂觀聽,既無益于眾人,又無益于自己。凡盤旋于文字腳下者,適有如學道者之耽耽于法術,同是一蠱眾炫能的思想,烏足以言講學學道,適足以致未來世之愚盲子孫之無所適從耳?!雹賳柷?宋育仁):《評胡適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國學月刊》第16、17期,1923年。梁啟超曾一度提出中國未嘗有史的命題②《中國史敘論》,《清議報》第90冊,1901年9月3日。,而一年后撰寫的《新史學》,頭一句就是“于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③《新史學》,《飲冰室文集》之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1頁。,仍然承認中國有史學。
章學誠所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本來多少含有批評歷代目錄學的意思。近代學人受到西學分科編目的影響,對此頗持異議,認為目錄即簿記之學,與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無關,或主要是綱紀群籍范圍,略涉辨章學術④嚴佐之:《中國目錄學史導讀》,姚名達撰:《中國目錄學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頁。。但余嘉錫認為不然,“吾國從來之目錄學,其意義皆在‘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所由與藏書之簿籍自名鑒賞、圖書館之編目僅便檢查者異也”。章學誠這樣論道:“古人著錄,不徒為甲乙部次計……蓋部次流別,申明大道,敘列九流百氏之學,使之繩貫珠聯(lián),無少缺逸,欲人即類求書,因書究學”,“即類求書,因書究學”,大體可以概括目錄學之下典籍與學問的關系。所以朱一新斷言:“以甲乙簿為目錄,而目錄之學轉(zhuǎn)為無用?!雹萦嗉五a:《目錄學發(fā)微》,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余嘉錫楊樹達卷》,第17—21頁。只不過中國講究通學,而沒有所謂分科治學,尤其不主張畛域自囿的專門,學有分類,人無界域,用后來分科的觀念看待中國固有學問及治學之道,對于學與書的關系,只能是愈理愈亂。
進而言之,為學因人而異,固然主觀,分科治學的所謂科學,未必就是客觀。好分科治學源自歐洲歷史文化的共同性,緣何而分以及如何分,說到底還是因緣各異,導致學科形態(tài)千差萬別的,仍是各自不同的歷史文化。其實,分科治學在歐洲的歷史也并不長,其起因和進程究竟如何,迄今為止有限的說法并不統(tǒng)一,而且深受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系統(tǒng)甚至不同學派的影響,在許多層面糾纏不清,不了解背后的淵源流別,看起來清晰的分界與邊際,具體把握起來往往似是而非,出入矛盾。對于林林總總的分門別類,認識越是表淺外在,感覺反而越是清晰明確,待到深入場景,卻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困惑。到法國進修留學的楊成志,便對社會學、人類學相關派系之間因由歷史而來的爭論水火不容感到莫名所以,甚至覺得大可不必。實則分科背后,不僅學理的制約,更有本事的纏繞。因為教育體制和輸入新知的關系,清季以來中國的學科分類觀念受日本和美國的影響尤其大。作為相對后發(fā)展的先進國,兩國對于歐洲錯綜復雜的知識系統(tǒng)已經(jīng)進行過看似條理清晰、實則抹平淵源流變的改造,使之整體上更加適合非原創(chuàng)異文化系統(tǒng)的移植。當然也就模糊了原有的分梳,留下了格義的空間,增加了誤會的可能。
批評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不分科而分派的傅斯年直到留學歐洲,才認識到當時中國人所謂“這是某科學”,“我學某種科學”,都是些半通不通不完全的話?!耙环N科學的名稱,只是一些多多少少相關連的,或當說多多少少不相關連的問題,暫時合起來之方便名詞;一種科學的名稱,多不是一個邏輯的名詞,‘我學某科學’,實在應該說‘我去研究某套或某某幾套問題’。但現(xiàn)在的中國人每每忽略這件事實,誤以為一種科學也好比一個哲學的系統(tǒng),周體上近于一個邏輯的完成,其中的部分是相連環(huán)扣結的。在很長進的科學實在給我們這么一種印象,為理論物理學等;但我們不要忘記這樣的情形是經(jīng)多年進化的結果,初幾步的情形全不這樣,即為電磁一面的事,和光一面的事,早年并不通氣,通了氣是19世紀下半的事?,F(xiàn)在的物理學像單體,當年的物理學是不相關的支節(jié);雖說現(xiàn)在以溝通成體的結果,所得極多,所去的不允處最有力,然在一種科學的早年,沒有這樣的福運,只好安于一種實際主義的邏輯,去認清楚一個一個的問題,且不去問擺布的系統(tǒng)。這和有機體一樣,先有細胞,后成機體,不是先創(chuàng)機體,后造細胞。但不幸哲學家的余毒在不少科學中是潛伏得很利害的。如在近來心理學社會學各科里,很露些固執(zhí)系統(tǒng)不守問題的毛病。我們把社會學當做包含單個社會問題,就此分來研究,豈不很好?若去跟著都爾罕等去辯論某種是社會事實,綜合的意思謂什么……是白費氣力,不得問題解決之益處的。這些‘玄談的’社會學家,和瓦得臣干干凈凈行為學派的心理學,都是犧牲了問題,遷就系統(tǒng),改換字號的德國哲學家。但以我所見,此時在國外的人,囫圇去接一種科學的多,分來去弄單個問題的少。這樣情形,不特于自己的造詣上不便,就是以這法子去讀書,也收效少的。讀書的時候,也要以問題為單位,去參考書。不然,讀一本泛論,再讀一本泛論,更讀一本泛論,這樣下去,后一部書只成了對于前一部書的瀉藥,最后賬上所剩的,和不讀差不多。”①傅斯年:《劉復〈四聲實驗錄〉序》,歐陽哲生編:《傅斯年全集》第1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19頁。
這一段由原本主張分科治學者幡然醒悟后寫下的文字,今日的學人以及主管學術和教育行政者很有必要認真研讀,深刻領會,以為衡鑒。
在中西學乾坤顛倒的大背景下接觸西學和移植西學而來的東學的近代中國人,對于歐洲各國學科發(fā)源的復雜過程和纏繞并不了解,他們直接看到的是各種學問分門別類、井井有條的系統(tǒng),受西學即公理的思想主導,于是將這樣的系統(tǒng)當做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軌則,相比之下,對中國固有學問的混沌狀態(tài)的不滿油然而生。在他們看來,中國固有的條理簡直就是不成體統(tǒng)。清季興學,新式學堂教育要分科教學,所用教科書,大都直接取自日本或模仿日本著述改編而成,包括中國歷史以及各種專史。而在嘗試分科治學的過程中,以及各種雜志開辟欄目,也有如何分別才能妥當?shù)膯栴}。這時的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劉師培等人,不同程度地受西學分科的影響,試圖用分科的觀念重新條理本國的學術。劉師培的《周末學術史序》,就明確表示要“采集諸家之言,依類排列,較前儒學案之例,稍有別矣”(《國粹學報》第1期,1905年2月23日)。而且其變化絕不僅僅是稍有別,學案體以人為主,其書則以學為主,用分析的眼光,劉師培分為心理、倫理、論理、社會、宗教、政法、計、兵、教育、理科、哲理、術數(shù)、文字、工藝、法律、文章等16種學史。這顯然已經(jīng)開啟附會套用西洋系統(tǒng)的風氣。只不過他們所受中國學問的熏陶相對較深,所以不如后來者更加徹底而且并不感到不相鑿枘。
清季擔任京師大學堂史學教習的陳黻宸,是提倡分科治學的先行者之一,在他看來,“無史學則一切科學不能成,無一切科學則史學亦不能立。故無辨析科學之識解者,不足與言史學,無振厲科學之能力者,尤不足與興史學”。而“古中國學者之知此罕矣”?!肮首x史而兼及法律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物理學、輿地學、兵政學、財政學、術數(shù)學、農(nóng)工商學者,史家之分法也;讀史而首重政治學、社會學者,史家之總法也。是固不可與不解科學者道矣。蓋史一科學也,而史學者又合一切科學而自為一科者也?!雹凇毒煷髮W堂中國史講義》,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下,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676—677頁。這頗有些今天跨學科的意味。盡管他認為指中國無史太過,可是照此標準,沒有這些分科的古代中國,史又從何而來呢?
章太炎、劉師培、王國維等人,后來逐漸意識到中西學各有體系,不宜附會,相繼放棄了早年的趨新,改用中國固有的條理脈絡。梁啟超雖然繼續(xù)被風潮推著走,多少也察覺到不夠妥當。這時,由海內(nèi)外西式教育培養(yǎng)起來的新一代崛起,沿著前賢放棄的路途更加勇往直前,使得歷史進程出現(xiàn)回旋。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蔡元培贊許其系統(tǒng)的研究剛好解決了編中國古代哲學史形式無系統(tǒng)的難處,因為本身無系統(tǒng),所以“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所以非研究過西洋哲學史的人不能構成適當?shù)男问健雹蹥W陽哲生編:《胡適文集》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55頁。。胡適自己宣稱:“我做這部哲學史的最大奢望,在于把各家的哲學融會貫通,要使他們各成有頭緒條理的學說?!边@也就是《先秦名學史·前言》所說,要解釋、建立或重建中國的哲學體系。他所主張的“把每一部書的內(nèi)容要旨融會貫串,尋出一個脈絡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的貫通,要靠比較參考的資料。而“我們?nèi)粝胴炌ㄕ碇袊軐W史的史料,不可不借用別系的哲學,作一種解釋演述的工具”,他“所用的比較參證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學”①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 》6,第178—182、4頁。。胡適自詡其在學術上的革命與開山作用,主要即體現(xiàn)在這種借助外洋的體系化演述。
可以說,當時人感到震撼,后來者用現(xiàn)代學術眼光許為具有開山意義的那一整套關于國故整理的信仰、價值和技術系統(tǒng),其實就是用西洋系統(tǒng)來條理中國材料。胡適的這一套成功經(jīng)驗,經(jīng)過整理國故運動,向著各個領域擴展,全面系統(tǒng)地將中國固有學問當作材料重新梳理一過,使之改頭換面。胡適在《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中提出,“用系統(tǒng)的整理來部勒國學研究的資料”。所謂系統(tǒng)的整理,包括索引式整理、結賬式整理和專史式整理,前兩項只是提倡國學的準備,而國學的系統(tǒng)的研究,目的是要做成中國文化史,要用歷史的眼光來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歷史。其理想的國學研究為中國文化史的系統(tǒng),包括民族、語言文字、經(jīng)濟、政治、國際交通、思想學術、宗教、文藝、風俗、制度等十項專史,其下還可依據(jù)區(qū)域、時代、宗派等再分子目。在此框架之下,還要用比較的研究來幫助國學的材料的整理與解釋,所謂比較,主要還是與西洋學者的方法、與外國的事實進行比較。
經(jīng)過清季和民初的兩度分科教學與分科治學,中國的所有思想學術文化被按照西洋統(tǒng)系分解重構,而且分科教學與分科治學相輔相成的潛移默化,本是后來的重構,反倒成為認識的前提,思維的方式。民國以降,普遍而言,中國固有學問有無統(tǒng)系,已經(jīng)成為問題,從目錄書中不僅見經(jīng)籍的歸類,而且因書究學,更加曲高和寡。顧頡剛、傅斯年等人指四部僅經(jīng)籍分類,與學無關,顯示他們那一代人普遍已經(jīng)不能用原有條理系統(tǒng)來理解古人本意,尋繹學術脈絡。不借助西學的系統(tǒng)觀念,所見無非是斷爛朝報,一堆零碎。反之,則雖有統(tǒng)系而由附會。所有分科系統(tǒng),不僅將原來渾然一體的思想學術文化歷史肢解成相互脫離的部分,而且扭曲變形,或化有為無(如經(jīng)學),或無中生有(如哲學、政治學、社會學以及相關各種專史等),或名同而實異(如文學、“經(jīng)濟”學等)。分科治學從無到有(而非學科轉(zhuǎn)型),導致中國學術系統(tǒng)全然改觀,用外來系統(tǒng)重新條理固有材料,猶如將亭臺樓閣拆散,按西洋樣式把原有的磚瓦木石重新組裝,雖也不失為建筑,可是材料本來所有的相互關系及其所起的作用,已經(jīng)面目全非,其整體組合所產(chǎn)生的意境韻味,更加迥異。
統(tǒng)系既由后設,觀念自然后生,起點立意一錯,則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要想解讀思想學術歷史文化得當,無異于緣木求魚。今日分科治學,基本沿用西洋系統(tǒng)條理本國材料的套路,后學者不預設后出外來的框架觀念,則往往讀不出文獻的意思,于是干脆以為古人無意思;而使用后出外來的框架觀念,則雖然讀出意思,卻并非古人的本意,而是其自身的思想。所謂“覽錄而知旨,觀目而悉詞,不見古人之面,而見古人之心”②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余嘉錫楊樹達卷》,第17—18頁。的境界,非但不知,甚至以為無有。一旦按照名為天下公理實則西洋傳統(tǒng)的系統(tǒng)對中學重新分科,不僅不能恰當把握西學的分科,更重要的是以后來外在的分科眼光來看待中國的固有學問,難免隔義附會,曲解抹殺,愈有條理,去古人真相愈遠。而諸如此類的問題,要等這些新進少年有機會遠渡重洋并且機緣巧合,才能有所察覺和認識。
此外,分科治學將學問和本事原有的聯(lián)系割裂,破壞了歷史的整體性,在日后專業(yè)化不斷加強的趨勢下導致學人的局限性日益明顯,其責任雖然不應由倡導分科治學的前賢承擔,畢竟反映了當時崇拜分科,以為可以根絕誤謬偏蔽的盲目性。分科治學的不斷細化以及加冠“學”(或“史”)名的日益增多,表面是強調(diào)方法、取向或領域?qū)用娴牟煌?實際上試圖高揚派分的旗幟,爭奪利益的份額,而冠以客觀科學的美名。大道無形,小器難用,與當年新潮學人的期望背道而馳,由學而成的分科學史,較之因人而成的學史,或許更加扭曲歷史的本相,無法貼近古人的本意。而分科的史學取向之下,歷史的整體性被割裂,全局觀支離破碎,具體看畛域自囿,社會歷史文化的本相成為外來間架削足適履的材料,其本意當然無從揣摩。
在分科之學從無到有以及治學之道從固有到外來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如何具有統(tǒng)系又不涉附會,國人并非毫無猶疑和思考。開始主要是考慮中外思想學術的統(tǒng)系分類能否相互對應,是否仍然保持各自系統(tǒng)的獨立存在,不必強求溝通混淆;其次則即使必須對應,還有如何對應的問題。如哲學對應于中國固有的何種學問,雖然多數(shù)傾向于諸子和理學,也有異議和變化。后來便有人質(zhì)疑對應是否恰當。對于胡適、馮友蘭等人用外來間架條理中國思想可能產(chǎn)生的流弊,傅斯年干脆反對使用哲學指稱中國古代的方術。張蔭麟進而指出:“以現(xiàn)代自覺的統(tǒng)系比附古代斷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國思想史者之通病。此種比附,實預斷一無法證明之大前提,即謂凡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覺的統(tǒng)系及一致的組織。然從思想發(fā)達之歷程觀之,此實極晚近之事也。在不與原來之斷片思想沖突之范圍內(nèi),每可構成數(shù)多種統(tǒng)系。以統(tǒng)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適足以愈治而愈棼耳?!雹購埵a麟:《評馮友蘭〈儒家對于婚喪祭禮之理論〉》,《大公報·文學副刊》1928年7月9日。
近代以來,國人一直為學問形制和內(nèi)涵的中西新舊纏繞所困擾。今日朝野上下所謂使分科更加科學(其實分科治學就是科學的本意之一,分科只是將就,無所謂科學與否)、以構建學科為發(fā)展創(chuàng)新、鼓吹跨學科或?qū)W科交叉等等努力,看似積極進取,實則是在分科的局限與物事的本相之間掙扎的折射。分別一般倒述的分科之學史、近代以來學科發(fā)生演化的分科史,以及面向未來的分科之學,才能掌握關鍵,溝通而不附會。否則,即使研究近代的學科史,仍然難免用后來的觀念和條理系統(tǒng)隔義附會,倒裝而成。此節(jié)不僅中國如此,今日所見歐洲的各種學科史,大都也是用后來的觀念系統(tǒng)追溯出來,而非從無到有、循序漸進地探究發(fā)生和演化的本事再現(xiàn)?;氐綗o的境界,探尋有的發(fā)生及其演化,是探究分科歷史的行之有效之道。就此而論,跨學科已受制于分的成見,不分科才可能回到歷史現(xiàn)場探尋本來的意境,重現(xiàn)史事而非創(chuàng)作歷史。
不僅如此,即使面向未來的學科建制,如果捧著人有我有的信條,甚至故意標新立異以博取時名和圈占領地,難免將別人的窠臼奉為自己的新知,由細分化不知不覺陷入邊緣化和侏儒化的泥淖。如果學科的確與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緊密關聯(lián),那么移植到生態(tài)環(huán)境千差萬別的其他文化體系之中,所產(chǎn)生的變異就很容易導致形似而實不同,含有橘逾淮為枳的危險。除非盲目信仰形形色色的學科具有所謂普世價值,不斷分科就是推陳出新,否則不能不考慮間架是否適合相關的文化,而不是先入為主地將外來的間架當做天道,一味削足適履地試圖將固有文化塞入其中。同時應當認真思考是否需要外來間架,以及如何因緣歷史文化生成適得其所的系統(tǒng),從而真正達到具有統(tǒng)系又不涉附會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