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賓
摘要:朱熹在繼承前賢學說的基礎(chǔ)上,在其理學視域中對乾坤二卦的意蘊提出了深辟的見解。他指出,乾坤乃是健順之理,此健順之理既是天道運行的基本品格,也是人物所本具之性,健順之道通貫天人。從天人宇宙生化消息的理氣關(guān)系著眼,朱熹認為“元亨利貞”是理氣運化的具體展現(xiàn),是“一個道理之大綱目”,元亨利貞呈現(xiàn)之理即是宇宙生生不息的生理。在他看來,“元亨利貞”的義理關(guān)系與《太極圖》完全一致,既是在表達一種宇宙本體論,也是在表達一種性情論。以朱熹之見,乾坤健順之道落實于人生界具有功夫論的意義,是成就人生德業(yè)的基本修養(yǎng)途徑,既強調(diào)剛健進取,又注重虛順守敬,內(nèi)外兩進。朱熹對健順之性和健順功夫的體認最終都被寫進《四書章句集注》之中,成為其理學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
關(guān)鍵詞:乾坤;健順;性情;元亨利貞;太極陰陽
中圖分類號:B244.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3882(2010)04-00l5-10
乾坤二卦在易學系統(tǒng)中具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和作用,既是《周易》六十四卦有機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又對其余諸卦以及整個易學系統(tǒng)具有根本性和決定性的意義?!兑讉鳌分械摹跺琛贰断蟆贰断缔o》《文言》等篇對乾坤之義的闡釋,也是理學建構(gòu)和發(fā)展的重要理論資源。邵雍云:“不知乾無以知性命之理。”二程云:“乾是圣人道理,坤是賢人道理?!笨梢哉f,經(jīng)過北宋諸子的解讀,乾坤二卦具有了從宇宙本體論、心性淪再到功夫淪的多重義涵,朱熹承繼前賢之說對乾坤義理加以創(chuàng)造性整合發(fā)揮,提出了許多更為深辟的見解。
一、乾坤只是健順之理
《說卦》云“乾,健也。坤,順也”,又說“乾為天”“坤為地”。二程說:“乾坤,古無此二字,作《易》者特立此二字以明難明之道,以此形容天地問事?!雹蹖Υ酥祆湔f:“作《易》時未有文字,是有此理,伏羲始發(fā)出?!?《語類》卷68,第1683頁)④也就是說伏羲作《易》時未有文字,雖未名之為乾坤,但其理則存?!扒ぶ皇墙№樦恚强芍盖樘斓?,亦不可指乾坤為二卦,在天地與卦中皆是此理?!?《語類》卷74,第1882頁)以朱熹之見,乾坤只是健順之理,天地和純陽純陰的二卦都是以健順之理為形上根基,健順之理是根本,形而下的天地和純陽純陰的卦體乃是健順之理的展現(xiàn)和實現(xiàn)。陽德剛健,陰德柔順,純陽純陰的卦體乃是至健至順之象,之所以其能作為天地的符示者,乃是因為“至健者惟天,至順者惟地。所以后來取象,乾便為天,坤便為地”(《語類》卷68,第1683頁)。純陰純陽的卦體不是由符征天地而名之為乾坤以表健順之理,而是由表健順之理名之為乾坤而符征天地。這正是朱熹以理為本思想的體現(xiàn)。
在朱熹看來,八卦之中乾坤之健順能夠統(tǒng)攝其余六卦。按《彖傳》《說卦》之義,震之卦德為“動”,坎之卦德為“陷”,艮之卦德為“止”,巽之卦德為“人”,離之卦德為“麗”,兌之卦德為“說”。朱熹說:‘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盡于八卦,而震巽坎離艮兌又總于乾坤。曰‘動、曰‘陷、曰‘止,皆是健底意思;曰‘入、曰‘麗、曰‘悅,皆是順底意思?!?《語類》卷76,第1944頁)凡陽卦之德皆是健的意思,陰卦之德皆是順的意思。實際上,陽即主健,陰即主順,八卦中乾坤純陽純陰故而以健順為其卦德,而其余陰陽錯雜的六卦則是健順之德在不同情狀下的呈露,所以皆能統(tǒng)攝于健順之中。
乾坤健順統(tǒng)貫諸卦,也就是統(tǒng)貫天地人物。朱熹說:“物物有乾坤之象,雖至微至隱纖毫之物,亦無有無者。”(《語類》卷68,第1684頁)此物物有乾坤之象正是指健順之理。朱熹首先從自然哲學的角度論天地健順之理,他非常贊同胡瑗(993-1059)所論“天行健”之義?!墩Z類》載:“問‘天行健。曰:‘胡安定說的好,其說曰:天者乾之形;乾者,天之用。天形蒼然,南極入地下三十六度,北極出地上三十六度,狀如倚桿。其用則一晝一夜行九十余萬里,人一呼一吸為一息,一息之間,天行已八十余里。人一晝一夜有萬三千六百余息,故天行九十余萬里。天之行健可知,故君子法之以自強不息云。”(《語類》卷68,第1702頁)由天體運行不息而見其健。而地道之順則可由地勢之高下相因而見:“地之勢常有順底道理,且如這平地,前面便有坡陁處,突然起底也自順。”(《語類》卷68,第1735頁)
與胡氏不同,程頤則將天地健順之義分疏為形體與性情,他說:“天者天之形體,乾者天之性情?!敝祆漤槼衅湔f而云:“乾坤是性情,天地是皮殼,其實只是一個道理?!?《語類》卷68,第1688頁)物物皆有其性情,火之性情為熱,水之性情是寒,天地之性情則是健順。“謂之‘性情,該體用動靜而言也?!?《語類》,第1687頁)天地之性情乃是健順之體用,健順之體為天地之性,健順之用為天地之情,性靜而情動?!断缔o》所謂“夫乾其靜也専”,乃指健之體;“其動也直”,則指健之用;“夫坤其靜也翕”,乃指順之體;“其動也辟”,則指順之用。若天地與健順對言,則天地為體,而健順為用。此乃就天地而言。若就具體事物來說,宇宙萬物稟理而為性,稟氣而成形,其氣有陰陽,其理有健順,事物之中剛健之性屬乾,柔順之性屬坤,及至人性也是如此。朱熹說:乾坤只是一個健順之理,人之性無不具此?!半m千萬人,吾往矣”,便是健?!半m褐寬博,吾不惴焉”,便是順。如剛果奮發(fā),謙遜退讓亦是。所以君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非是剛強,健之理如此。至于“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非是巽懦,順之理如此。但要施之得當,施之不當便不是乾坤之理。(《語類》卷74,第1884頁)朱熹以健順論人物之性在其《中庸章句》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其注“天命之謂性”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以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墩Z類》記云:“問‘天命之謂性,《章句》云‘健順五常之德,何故添卻健順二字?曰:‘五行,乃五常也。健順乃陰陽二字。某舊解未嘗有此,后來思量,既有陰陽,須添此二字始得。”(卷62,第1490頁)在朱熹看來,有其理必有其氣,有其氣必有其理,有五行之氣,就有五常之德,而五行乃是陰陽之分化,五行可以化歸為陰陽,有陰陽則有剛?cè)峤№樦浴R簿褪钦f在理氣論上有太極陰陽五行,那么在性命論上自然要有健順五常之德,仁義禮智也統(tǒng)攝于健順,“仁禮屬陽,屬??;義智屬陰,屬順”(《語類》卷6,第106頁)。但是健順并不像仁義禮智信那樣本身就是正面性價值,二者只是事物的剛?cè)崞沸裕虼私№樦缘陌l(fā)用就有一個得當與否的問題,所以朱熹說“但要施之得當,施之不當便不是乾坤之理”。朱熹將健順引入性命論之中,認為健順是性中不可或缺的義涵,太極動靜生陰陽,性理自然動靜有健順,這是其太極陰陽的義理架構(gòu)在性命論上的體現(xiàn)。乾坤健順之理在天人宇宙中又表現(xiàn)為易簡之道。《系辭上》云: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
而成位乎其中矣。朱熹說:“‘易簡只看健順可見?!?《語類》卷74,第1880頁)在他看來,乾德剛健,乃是創(chuàng)生性力量;坤德柔順,乃是順成性力量,所以說“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知猶主也”(《周易本義·系辭上》,第124頁)。乾德剛健,生生不息,勇往直前,無所謂艱難險阻,故而其發(fā)用流行表現(xiàn)為易;坤德柔順,含藏凝聚,順勢而成,無所謂繁擾做作,故而其發(fā)用流行表現(xiàn)為簡?!按蟮株柺╆幨?,乾之生物,如瓶施水,其道至易;坤惟順承天以成物,別無作為,故其理至簡。其在人,則無艱阻而白直,故人易知;順理而不繁擾,故人易從。易知則人皆同心親之,易從則人皆協(xié)力而有功矣?!?《語類》卷74,第1881頁)又乾坤易簡對待而立,各占一端,二者一體才能成就物事?!扒?,只管得上一截事,到下一截卻屬坤,故易。坤只是承乾,故不著做上一截事,只做下面一截,故簡。如‘乾以易知,坤以簡能,知便是作起頭,能便是作了?!?《語類》卷74,第1880頁)易簡乃是天地生化萬物的德性,易主起始,簡主生成,缺一不可。而人具健順之性,故而能夠兼體天地之德,法天地之道而成就圣賢之德業(yè),如果能盡體易簡之道便盡得天下之理,“至此則體道之極功,圣人之能事,可以與天地參矣”(《周易本義·系辭上》,第124頁)。圣人體天地易簡之理,乃是要裁成輔相天地之道?!伴L孺問:乾健坤順如何得有過與不及?答日:乾坤者一氣運于無心,不能無過不及之差。圣人有心以為之主,故無過不及之失。所以圣人能贊天地之化育,天地之功有待于圣人?!?《語類》卷67,第1468頁)以朱熹之見,健順作為天地自然之道,只有最終落實于圣人之德業(yè)中才能成就天人宇宙的完滿性。此是就圣賢之德業(yè)論易簡之理。
二、元亨利貞是個大綱目
乾卦辭為“元亨利貞”,坤卦辭則云“元亨利牝馬之貞”,由于乾坤二卦的獨特地位,“元亨利貞”四個字也被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在朱熹看來,《易經(jīng)》本是卜筮之書,“元亨利貞”本是占辭,“元,大也;亨,通也;利,宜也;貞,正而固”(《周易本義·乾》,第30頁)。而到了《易傳》那里,此四字被大加發(fā)揮,被視為“四德”,已不再是其本來的意義。朱熹說:且如“元亨利貞”四字,文王本意在乾坤者只與諸卦一般,是大亨而利于正耳。至孔子作《彖傳》《文言》始以乾坤為四德,而諸卦自如其舊。二圣人之意非有不同,蓋各是發(fā)明一理耳。今學者且當虛心玩味,各隨本文之意而體會之,其不同處自不相妨。(《文集·答趙子欽》卷56,第2643頁)朱熹順著《彖傳》《文言》所開辟的義理路向,繼承《伊川易傳》之說,對“元亨利貞”之義詳加闡發(fā),將天人宇宙、理氣性命盡皆收攝于其中,達到了新的理論高度。
程頤說:“元者萬物之始,亨者萬物之長,利者萬物之遂,貞者萬物之成。惟乾坤有此四德,在他卦則隨事而變。故元專為善大,利主于正固,亨貞之體,各稱其事。四德之義,廣矣大矣?!敝祆鋭t從其一貫的理氣論的視野出發(fā),指出“元亨利貞,理也;有這四段,氣也。有這四段,理便在其中,兩個不曾相離。若是說時,則有那未涉于氣底四德,要就氣上看也得”(《語類》卷68,第1689頁)。元亨利貞乃是乾德,屬于理的層面,物的始、長、遂、成的生長過程乃是就氣來說,但有氣則有理,理須就氣上見,說物則氣與理皆在其中,所以“伊川只恁地說,便可見得物里面便有道理”(《語類》卷68,第1689頁)。正因為如此,朱熹在闡述元亨利貞的意蘊時也多就是形上形下一體而論之,有理有氣,上下穿梭,意圖彰顯一個牛生不息的世界?!段难浴吩唬骸霸呱浦家玻嗾呒沃畷?,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敝祆洹吨芤妆玖x》注曰: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于此,故于時為春,于人則為仁,而眾善之長也。亨者,生物之通,物至于此莫不嘉美,故于時為夏,于人為禮,而眾美之會也。利者生物之遂,物各得宜,不相妨害,故于時為秋,于人則為義,而得其分之和。貞者生物之成,實理備具,隨在各足,故于時為冬,于人為智,而為眾事之干。干,木之身而枝葉所依以立者。(《周易本義·文言傳第七》,第146頁)
元亨利貞直接所蘊示的乃是宇宙生化的過程性,元是天地生物之始,亨是生物之通,利是生物之遂,貞是生物之成。朱熹說:“元亨利貞,譬諸谷可見,谷之生,萌芽是元,苗是亨,穗是利,成實是貞。谷之實又能生,循環(huán)無窮?!?《語類》卷68,第1689頁)以朱熹之見,元亨利貞乃乾道之四德,其展現(xiàn)于天時則依次為春夏秋冬,其呈現(xiàn)于事物則依次為生長收藏,其表現(xiàn)于氣候則依次是溫熱涼寒,其落實于人性則依次為仁禮義智,其契堪于五行則依次為木火金水,其對應(yīng)于四方則依次為東南西北;其譬諸人身則元是人之首,亨是手足之運動,利則配胸臟,貞則是元氣之所藏;其配諸五臟則肝屬木為元,心屬火為亨,肺屬金為利,腎屬水為貞;其見諸乾卦六爻,則初九與九二之半為元,九二之半與九三為亨,九四與九五之半為利,九五之半與上九為貞。所以,朱熹說“元亨利貞是一個道理之大綱目”(《語類》卷115,第2776頁),通貫天道與人事。
這個道理之大綱目首先與太極陰陽的義理架構(gòu)相一致。朱熹說:“太極陰陽五行只將元亨利貞看甚好。太極是元亨利貞都在上面;陰陽是利貞是陰,元亨是陽;五行是元是木,亨是火,利是金,貞是水?!?《語類》卷94,第2378頁)又指出看《文言》“元者善之長也”一段,“須與《太極圖》通看”(《語類》卷68,第1690頁)。以朱熹之見,太極就是元亨利貞渾然未分的整體;太極動靜而生陰陽,元亨是陽,利貞是陰,因為元亨屬于創(chuàng)生性力量,而利貞則屬于凝成性力量;陰變陽合而生五行,則元是木,亨是火,利是金,貞是水。(見插圖)就性而論,太極乃性之全體;陰陽之性為健順,則元亨屬健,利貞屬順;五行之性為五常,則元屬仁,亨屬禮,利屬義,貞屬智,就《太極圖說》而言則分別是仁、中、義、正,其實一般無二。而五行之土則為信,“水火木金不得土,不能各成一氣;仁義禮智不實有之,亦不能各為一德”,故而土與信皆不用明言。推而論之,元亨利貞也可以與《系辭》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的模式相匹配。由此可見,在朱熹那里,元亨利貞的意蘊也歸屬于太極陰陽的義理架構(gòu)。在此義理架構(gòu)下,朱熹一方面要以元亨利貞之義表現(xiàn)宇宙的生生不息,將其所謂的理詮釋為生理;另一方面則將元亨利貞與仁義禮智互詮,以揭示出心性情之結(jié)構(gòu)。
而具體理解元亨利貞的天道性命之義的關(guān)鍵點則在于四者之間的義理關(guān)系。程頤說:“四德之元,猶五常之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痹徽J為元乃四德之首,就統(tǒng)體之理而言,元可以統(tǒng)攝其余三者;就各自具體之義而言,元乃四德之一,與其他三者具有同等的地位,各自表示一個意義。朱熹對此說深為服膺,他說:元是初發(fā)生出來,生后方會通,通后方始向成。利者物之遂,方是六七分,到貞處方是十分成,此偏言也。然發(fā)生中已具后許多道理,此專言也。惻隱是仁之端,羞惡是義之端,辭遜是禮之端,是非是智之端。若無惻隱,便都沒下來許多。到羞惡,也是仁發(fā)在羞惡上;到辭遜,也是仁發(fā)在辭遜上;到是非,也是仁發(fā)在是非上。(《語類》卷68,第1690-169l頁)
首先,在朱熹看來,元乃是天地生物之德,《彖傳》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正說明元乃是生意、生理,“萬物生理皆始于此,眾善百行皆統(tǒng)于此”(《語類》卷68,第1708頁)。萬物資元而生,故而于四時為春;亨則是生意之通,萬物得以暢茂蕃鮮,充分地展現(xiàn)出其旺盛的生命力,一片繁榮的景象,無一物不美,故而于四時為夏;利則是生意之遂,萬物開始成熟,凝結(jié)孕育,各得其所,各得其利,構(gòu)成一和諧之整體,故而于時為秋;貞則是生意之成,萬物終得成熟,果實落成,生理凝藏于果實之中,個個圓成,無不自足,故而于時為冬。元亨利貞之理表現(xiàn)的乃是宇宙生化的過程性,這個過程以生為真諦,元乃是生理之本然,亨利貞則是生理在不同階段的展現(xiàn),因此亨利貞皆可以統(tǒng)攝于元之中,就其本來說“四個是一個”:“所謂‘元之元,元之亨,元之利,元之貞,上一個‘元字便是包那四個,下一個‘元字則是‘偏言則一事。”(《語類》卷95,第2418頁)而元亨利貞四者又各自是天地生化中的一環(huán),缺一不可,代表了天命流行之整體,在這個過程中天命下貫于事物之中而成其性,元亨是天命流行之始,利貞則是天命流行之終,這也就是《彖傳·乾》所謂的“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朱熹說:“蓋乾道變化,發(fā)生之始,此是元也;到各正性命,小以遂其小,大以遂其大,則是亨矣;能保合以全其大和之性,則可利貞?!?《語類》卷78,第1701頁)作為天命流行的過程,元亨利貞循環(huán)無窮,終則復始,萬物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之后又是一番生長遂成。所以在凸顯元的意義時,朱熹又特別重視貞的意義。他說:乾四德,元最重,其次貞亦重,以明終始之義。非元則無以生,非貞則無以終,非終則無以為始,不始則不能成終矣。如此循環(huán)無窮,此所謂“大明終始”也。(《語類》卷6,第105頁)
元始于貞,貞譬如種子,生理完具,元乃種子萌芽,亨乃長出枝葉,利則開始凝聚結(jié)果,貞則果實成熟,由開始時的一粒種子而生長出十粒百粒,每粒種子也都生理完具,可見這也正是一個理一分殊的過程。元亨利貞四德各具其義,而又統(tǒng)為一個生理,本身就是理一分殊的體現(xiàn),而此四德所展現(xiàn)的宇宙生化過程又體現(xiàn)為理一分殊,所謂太極“即陰陽而在陰陽,即五行而在五行,即萬物而在萬物”(《語類》卷94,第2371頁),這些都是一個道理。
其次,在朱熹那里元亨利貞四德落實于人性就是仁義禮智,元亨利貞間的義理關(guān)系就是仁義禮智間的義理關(guān)系。將元亨利貞與人之德性相配,現(xiàn)存文獻最早見于之《左傳》襄公九年,《文言》所說與之大同小異?!段难浴吩疲骸霸呱浦L,亨者嘉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干。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顯然以元為仁,亨為禮,利為義,而貞之所配則言之不明。隋人何妥以貞為信,云:“貞,信也。君子貞正,故可以委任于事,故《論語》曰‘敬事而信,故干事而配信也。”孔穎達《周易正義》也以貞配信。而李鼎祚則以貞配智,論之曰:“元為善長,故能體仁。仁主春生,東方木也。通為嘉會,足以合禮。禮主夏養(yǎng),南方火也。利為物宜,足以和宜。義主秋成,西方金也。貞為事干,以配于智。智主冬藏,北方水也。故孔子曰‘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則智之明證矣。不言信者,信主土而統(tǒng)屬于君?!敝祆湟载懪渲?,顯然是與李鼎祚的主張相一致,也更為有理。
這里我們之所以要對元亨利貞與五常相配這一問題加以考述,意在指明元亨利貞與五常相配有著悠久的思想史傳統(tǒng),春秋之時已有其說,而李鼎祚之說又是對漢代天人之學的繼承,在這一天人之學中天道與人事相契合,水火金木、春夏秋冬、東南西北、仁禮義智具有同樣的結(jié)構(gòu)與性情。但是這些說法又更多關(guān)注于天人外在的秩序,停留于經(jīng)驗的層面,以至給人以牽合比附之感。而到了宋代理學這里問題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理學家面對天人宇宙之整體由外在之比合轉(zhuǎn)入到內(nèi)在性理之貫通,將作為天人之學的中國哲學由宇宙論而推向了本體論。這一點在“仁”的詮釋上表現(xiàn)尤為明顯??酌涎匀式允蔷腿松缍裕⒉痪哂杏钪嬲摰囊饬x,易學以元配仁則將仁的意義推及于天道之中。元者始也,乃天地生物之始,具有生的意義,“天之體性,生養(yǎng)萬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長也”,準此《文言》以元配仁也以“生”義為根本,所以李鼎祚才能直接說“仁主春生,東方木也”,將天地萬物之生化視作仁?!断缔o》中又說“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日生”,使得元與仁中“生”的意義更加重要,成為天地的最高品格。承此傳統(tǒng),周敦頤說:“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痹诶韺W系統(tǒng)中,開始明確地從宇宙論的觀點來解釋仁?!暗麖娬{(diào)‘人極靠圣人來立,仁之德靠圣人來實現(xiàn),還沒有從一般理論上確立仁的地位?!逃谩斫忉屓?,使仁變成了形而上的絕對的道德理性或道德本體?!币虼嗽诙讨螅祆渲σ浴吧闭撊?,以此溝通天命心性。他說:“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之所得以為心者也。”“仁是個生底物事。既是生底物,便具生之理?!?《語類》卷21,第498頁)此乃是朱熹心目中以仁釋元的所以然之故。此理既明,則亨配禮、利配義、貞配智的所以然也就清楚易明了。
如同元統(tǒng)攝天之四德一樣,仁也統(tǒng)攝仁義禮智四端。朱熹說:仁字須兼義禮智看,方看得出。仁者仁之本體,禮者仁之節(jié)文,義者仁之斷制,智者仁之分別。猶春夏秋冬雖不同,而同出于春,春則生意之生也,夏則生意之長也,秋則生意之成也,冬則生意之藏也。自四而兩,兩而一,則統(tǒng)之有宗,會之有元,故曰:“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語類》卷6,第109頁)
仁所以包三者,蓋義利智皆是流動底物,所以皆從仁上漸漸推出。仁智、元貞是終始事,這兩頭卻重。(《語類》卷6,第109頁)
仁義禮智四者統(tǒng)而言之皆是“生之理”,都是以仁為本,由仁而生,失去了仁則義利智也就不成其為義利智了,所以仁“偏言則一事,專言則包四者”。仁禮義智四者仁禮屬陽,義智屬陰,又可總歸為仁義?!叭省⒘x、禮、智,既知得界限分曉,又須知四者之中仁義是個對立底關(guān)鍵。蓋仁,仁也,而禮則仁之著;義,義也,而智則義之藏,猶春夏秋冬雖為四時,然春夏皆陽之屬也,秋冬皆陰之屬也?!?《文集·答陳器之》卷58,第2779頁)仁陽而義陰,仁義則總歸于太極之理,所以是四而二,二而一,此正是太極陰陽的義理架構(gòu)在性理上的表現(xiàn)。元統(tǒng)四德而起于貞,貞元終始循環(huán)無窮,與此相應(yīng),仁智之間也具有這種終始的關(guān)系。在朱熹看來,智是分判是非,是知,本身無所作為,與貞一樣有含藏不動之義?!爸潜緛硎遣厝柿x禮,惟是知恁地了,方恁地,是仁禮義都藏在智里面。如元亨利貞,貞是智,貞卻藏元亨利意思在里面。”(《語類》卷53,第1290頁)就四德之循環(huán)來說,“若無這智,便起這仁字不得?!?《語類》卷20,第477頁)在元亨利貞四德循環(huán)的天人合一的意義下,朱熹甚至說:“仁智交際之間,乃萬化之機軸,此理循環(huán)不窮,吻合無間。程子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者,此也?!?《文集·答陳器之》卷58,第2780頁)錢穆先生論朱熹貞元、仁智之終始云:
仁者必兼成物。天地之生萬物,一片化機,若不見其用智。圣人盛德,直上通于天地之德,亦是一片化機,亦若不見其用智。但智都藏在里面了。故言仁包四德,同時必言智亦包四德,然后備體用、定終始也。
元亨利貞、仁義禮智之間有著先天的理序,前后相生,終始循環(huán),皆是天地生生之義、人性生生之理。就天道運行而言,元亨利貞之發(fā)用有其次序性,如春夏秋冬,有條不紊,而仁義禮智的發(fā)用則隨感而應(yīng),并無次序性?!啊嗬?,其發(fā)見有次序。仁義禮智,在里面有次序,到發(fā)見時隨感而動,卻無次序?!?《語類》卷68,第1691頁)“問元亨利貞有次第,仁義禮智因感而發(fā),則無次第。日:發(fā)時無次第,生時有次第?!?《語類》卷6,第107頁)發(fā)時無次第乃就事與情而言,生時有次第則就理與性而言。這種形--上與形下的分疏,使元亨利貞說進而具有了心一性N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為此朱熹作有《元亨利貞說》。其文曰:元亨利貞,性也。生長收藏,情也。以元生,以亨長,以利收,以貞藏者,心也。仁義禮智,性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以仁愛,以義惡,以禮讓,以智知者,心也。性者心之理也,情者心之用也,心者性情之主也。程子曰“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用則謂之神”,正謂此也。又曰“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言天之付與萬物者謂之天命”,又曰“天地以生物為心”,亦謂此也。(《文集》卷67,第3254頁)
在朱熹看來,天人宇宙之整體乃是一個陰陽流行變易生生的世界,這就是“易”,用大程的話說即“其體則謂之易”,朱熹認為此所謂“體”不是體用概念中的形上之體,而是“體質(zhì)之體,猶言骨子也”(《語類》卷95,第2422頁),也就是現(xiàn)實世界本身。天地陰陽之交錯正是實理流行的過程,實理乃此“易”所以然之故與所當然之理,所以說“其理則謂之道”。而天地之間,實理流行,無處不在,無時不有,萬物以此生生不息,變化神妙莫測,此是理之發(fā)用,故而說“其用則謂之神”。此易一道一神的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系,就天道來說,天地生物之心即是易,元亨利貞則為天地之性亦即是道,萬物之生長收藏則是元亨利貞之發(fā)用,為情亦即是神。就人道來說,人稟天地之理而為性,稟天地之氣而成形,故天地生物之心落實于人就是人虛靈明覺的本心;元亨利貞在人則是仁義禮智之性,也就是心之理;而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則是仁義禮智之發(fā)用,也即是心之用。心性情三者之間具有一個易一道一神的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系,朱熹每每以此說明“心統(tǒng)性情”之義。他說:“此體在人則心是已,其理則所謂性,其用則所謂情,其動靜則所謂未發(fā)已發(fā)之時也。此其為天人之分雖殊,然靜而此理已具,動而此用實行,則其為易一也。若其所具之理、所行之用,合而言之,則是易之有太極者?!?《文集·答吳德夫》卷45,第2070頁)這里的易一道一神三者只是太極陰陽的義理架構(gòu)的另一種說法,易乃是“太極即陰陽萬物而在”的變易整體,道即是太極,神即是太極在萬物中的神妙作用。心性關(guān)系也是如此,朱熹說:“性猶太極也,心猶陰陽也。太極只在陰陽之中,非能離陰陽也。然至論太極,自是太極,陰陽自是陰陽。惟性與心亦然,所謂一而二,二而一也。”(《語類》卷5,第87頁)“心之理是太極,心之動靜是陰陽?!薄墩Z類》卷5,第84頁)由朱熹對元亨利貞的系列闡發(fā)可見,其心性論中“心統(tǒng)性情”的三分格局,乃是以易學太極陰陽的義理架構(gòu)為理論根基的,并在此架構(gòu)中實現(xiàn)了天道性命的貫通。
三、健順工夫貫徹終始
《象傳》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痹谄渥髡呖磥?,君子應(yīng)當效法乾坤健順之道,剛健自強,涵養(yǎng)德性,成就事業(yè)。朱熹說:“非是說天運不息,自家去趕逐,也要學他如此不息。只是常存得此心,則天理常行,而周流不息矣。”(《語類》卷68,第1702頁)其意是說人效法天地健順之德,不是外在性的追逐,而是人稟天地之道而生,健順乃人性所本有,人生自當由此來進德修業(yè),最終達至天理流行生生不息的人生境界。在朱熹那里,乾坤健順落實于人生界也就具有了工夫論的意義,是成就人生德業(yè)的基本修養(yǎng)途徑。
二程說:“乾是圣人道理,坤是賢人道理?!?乾坤之道乃是圣賢之道,亦即是成就圣賢之道。對于這種高度凝煉的判斷,朱熹并不表示直接的贊同。首先在他看來《易》乃卜筮之書,其中所含之理人人可用,并沒有圣凡之別,圣人作卦之本意也不是要闡發(fā)圣賢之道。這是就《易》書之本然來說。但這并不是說《易》中不包含圣賢之道,也不是不能夠由之來闡發(fā)圣賢之道。就乾卦來說,“純陽之德,剛健之至,若以義類推之,則為圣人之象,而其六位之高下,又有似圣人之進退,故《文言》因潛見躍飛自然之文,而以圣人之跡各明其義,位有高下,而德無淺深也?!?《文集·答萬正淳》卷51,第2414頁)即是說從卦象上看,乾卦有圣人之象,其卦爻辭之義也可通過圣人之事而加以闡明,《文言》所論正是由此而發(fā)。在這種詮釋學的意義上,朱熹認為說“乾卦是圣人道理,坤卦是賢人道理”是可以的。這一點我們必須清楚,這是朱熹在《易》的意義理解問題上高于他人之處。朱熹所論的健順工夫乃是順著《文言》之說而推展出來的。
《文言》解乾卦九三爻與坤卦六二爻云: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也。
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爸薄⒎?、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
這兩段話最可見乾坤健順的工夫。二程說:“乾,圣人之分,可欲之善屬焉;坤,學者之分,有諸己之信屬焉?!庇终f:“乾九三,言圣人之學;坤六二言賢人之學。”(朱熹詳闡程氏之說,將其義統(tǒng)攝于健順之功夫。他說:乾九三,圣人之學,可欲之善屬焉??捎?,是自然道理,未到修為,故日圣人之學。坤六二,賢人之學,有諸己之信屬焉。有諸己便欲執(zhí)持保守,依文按本做,故日賢人之學?!爸倚胚M德,修辭立誠”,乾道也,是流行發(fā)用,樸實頭便做將去,是健之義?!熬匆灾眱?nèi),義以方外”,坤道也,便只簡靜循守,是順之義。大率乾是做,坤是守。乾如活龍相似,有猛烈底氣象,故九五曰“飛龍在天”,《文言》說得活潑潑地。到坤便善了,六五只說“黃裳元吉”,《文言》中不過說“黃中通理,正位居體”而己。看《易》記取陰陽二字,看乾坤記取健順二字,便不錯了。(《語類》卷61,第1471頁)
乾卦九三爻“君子終日乾乾”,乃是剛健之德的自然顯發(fā),自然而然,所以說是圣人之學。此“可欲之善”是說“資稟好,可欲是別人以為可欲”(《語類》卷6l,第1470頁)。圣人的剛健自然之道乃是他人應(yīng)該追求的。坤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是通過做工夫達到“直、方、大”的品格,才能“不習無不利”。所謂“有諸己之信”乃是進學,要使自己著實具備“直、方、大”之德,從而持守之,所以說“賢人之學”。圣人之道自然而然,賢人則須作進德的工夫。乾九三雖然說是圣人之學,但也是進德之道,并非
不可學。概括來說,“乾道奮發(fā)而有為,坤道靜重而持守?!?《語類》卷42,第1076—1077頁)具體來說,《文言·乾》中所說的“進德修業(yè)”之道,從“忠信”做起,乃是從頭做,勇猛精進,是乾健的工夫;《文言·坤》中所說的“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則只是簡靜持守,是坤順功夫。
朱熹說:“人之進德須用剛健不息。”(《語類》卷81,第2167頁)剛健不息既是入德之方,也應(yīng)當貫徹于人生“進德修業(yè)”的終始?!爸倚潘赃M德”的“忠信”,不是“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的忠信,而是對自己而言,“盡己之謂忠”,在朱熹看來,也就是《大學》中的“意誠”,與“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一般,同樣也是《孟子》“反身而誠”之義,是“主于心者無一念之不誠也”(《周易本義》,第147頁)。忠信就是誠心實意,能著實體知為善為德之理,如此才能有立德之地。人如果能著實體知為善為德之理,必然不會安然于不善之地,則其德不期進而進;反之如果心地不著實,進德之事則無從談起。朱熹說:“如播種相似,須是實有種子下在泥中,方會日日發(fā)生。若把個空殼下在里面,如何會發(fā)生?!?《語類》卷69,第1722頁)“忠信所以進德”乃是就心上說,而“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則是就事上說?!吨芤渍x》釋修辭之“辭”為“文教”,以為“外則修文教,內(nèi)則立其誠實,內(nèi)外相成,則有功業(yè)可居”。而程頤與朱熹則直接以“辭”為言語,由《正義》的王道政治義轉(zhuǎn)變到個人修養(yǎng)意義上來。朱熹認為言是行之表,人如果不忠信首先表現(xiàn)于言語,“修辭只是‘言顧行,行顧言之意”(《語類》卷69,第1714頁)。“修辭立其誠”即是言行一致,一本于忠信,著實去做事,所以能夠“居業(yè)”。在朱熹看來,“忠信”與“修辭立其誠”乃是終始關(guān)系?!爸倚拧笔侵谜鎸?,但欠下手去做;“修辭立其誠”則是真下手去做?!爸倚拧笔沁M德修業(yè)之始,“修辭立其誠”是進德修業(yè)之終。他說:“忠信是知得到那真實極至處,修辭立誠是做到那真實極至處?!?《語類》卷69,第1721頁)又說:“忠信,心也;修辭,事也。然蘊于心者所以見于事也,修于事者所以養(yǎng)其心也。此所以圣人之學內(nèi)外兩進,而非判然兩事也?!?《文集·答范崇伯》卷39,第1778頁)忠信是真知,修辭立誠是真行,內(nèi)外兩進,剛健奮勉,所以能進德修業(yè)。
而《文言》下文的“知至至之,可與幾也”說的正是進德之事;“知終終之,可以存義也”說的正是居業(yè)之事。以朱熹之見,“知至”乃是真實知得道理,沒有虛妄,此即是“忠信”;“至之”便是著實要去達到所知的德業(yè)境地去,“雖未行到而心已到,故其精微幾密,一齊在此,故日‘可與幾”(《語類》卷69,第1726頁)?!爸K”乃是已然知道所達到的德業(yè)境地,“終之”便是保持此德業(yè)不偏不失,“此是真實見于行事,故天下義理都無走失,故曰‘可以存義”(《語類》卷69,第1726頁)。所以說,“知至至之,主知;知終終之,主終”,也是一始一終。合而言之,“忠信進德、修辭立誠居業(yè),工夫之條件;‘知至至之,可與幾、‘知終終之,可以存義,工夫之功程也。此一段只是說‘終日乾乾而已?!?《語類》卷69,第1722頁)一個說的是如何作工夫,一個說的是工夫之進程,其實都是“終日乾乾”,剛健不息。進德修業(yè)的工夫,剛健奮勉,有始有終,所以朱熹說:“進德修業(yè)”這四個字,煞包括道理,最好玩味。(《語類》卷69,第1712頁)
相對于乾健工夫的奮勉力為,坤順工夫則是“虛順涵養(yǎng)”?!熬匆灾眱?nèi),義以方外”就沒有乾健的勇猛嚴厲、斬截剛果之意,而是“未免緊帖把捉,有持守底意”(《語類》卷69,第1720頁),因此是順守工夫,屬坤之道。朱熹說:“‘敬以直內(nèi),是無纖毫私意,胸中洞然,徹上徹下,表里如一?!x以方外是見得是處決定是恁地,不是處決定不恁地,截然方方正正。”(《語類》卷69,第1739頁)“持敬”是程朱理學的主要修養(yǎng)方法之一,程頤說:“人道莫如敬?!庇终f:“切要之道莫如‘敬以直內(nèi)”。朱熹更是推重此說:‘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語類》卷12,第210頁)以朱熹之見,心具眾理,本來光明澄澈,但是由于受到私意物欲的遮蔽而不明,所以他說“人惟有一心是主,要常常喚醒”(《語類》卷12,第201頁),以保持心體的澄明洞然。而持敬即是要“提撕此心,教他光明,則于事無不見,久之自然剛健有力”(《語類》卷12,第209頁)。因此,朱熹說“敬只是收斂來”,又認同謝上蔡的“敬者常惺惺法也”。這也就是朱熹解“敬以直內(nèi)”為“無纖毫私意,胸中洞然”的理論原因。而“敬”字工夫,在朱熹看來,又有“死敬”“活敬”之別。他說:“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是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辨其是非,則不活。若熟后,敬便有義,義便有敬。靜則察其敬與不敬,動則察其義與不義?!?《語類》卷12,第216頁)所謂的“活敬”乃是指“敬義夾持”,內(nèi)外一體。敬說的是心地的涵養(yǎng),而義說的是應(yīng)變處事。義者宜也,辨明外在事物之是非曲直,令之各得其所,即為“義以方外”?!熬雌┤珑R,義便是能照?!?《語類》卷69,第1739頁)“敬以直內(nèi)”便能“義以方外”,如不能“義以方外”則說明未能“敬義直內(nèi)”,二者內(nèi)外呼應(yīng)。依此工夫修養(yǎng),久之內(nèi)外自然相合,最終臻于私欲凈盡、天理流行的境地。所以朱熹說:“若實是把做工夫,只是‘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八個字,一生用之不窮。”(《語類》卷69,第1739頁)
對比乾坤健順工夫,朱熹說:乾卦連致知、格物、誠意、正心都說了,坤卦只是說個持守。坤卦是個無頭物事,只有后面一節(jié),只是一個持守柔順貞固而已,事事都不能為首,只是循規(guī)蹈矩,依而行之。乾父坤母,意思可見。乾如創(chuàng)業(yè)之君,坤如守成之君。乾如蕭何,坤如曹參。所以“坤元亨,利牝馬之貞”,都是說個順底道理。又云“先迷后得”,先迷者無首也,前面一項事他都迷不曉,只是順從已。后獲者,迷于先而獲于后也。乾則“不言所利”,坤則“利牝馬之貞”,每每不同。(《語類》卷69,第1717頁)
依前文所說,乾卦之“忠信所以進德”、“知至至之”,都是指著實體知為善為德的道理。朱熹說:“忠信,實也,然從知上來,吾心知得是非端的是如此,心便實,實便忠信。吾心以為實然,從此做去,即是進德。修辭處立誠,又是進德事。”(《語類》卷69,第1713頁)又說:“須是知得方能忠信。”(《語類》卷69,第1717頁)“忠信”與“修辭立其誠”包含進德修業(yè)之終始,乾道剛健,做工夫便從頭至尾,所以說“乾卦連致知、格物、誠意、正心都說了”。而坤卦的“敬以直內(nèi)”則只是從持守處說,而沒有前面“知”的工夫,它是順承乾健的“知”而已。所以說是“乾從知處說,坤從守處說”(《語類》卷69,第1716頁)。在朱熹看來,乾健之道統(tǒng)貫天人性命之全體,而坤順之道則只是得乾道之一半。乾卦“用九:見群龍無首,吉”,乃是乾卦六爻全變而為坤,坤乃是個無首的卦,只得乾之一半,故而是坤卦卦辭說“先迷后得”、“利牝馬之貞”?!吧w陽大陰小,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坤德常只是乾之一半,故常減乾之半也?!?《語類》卷69,第1733頁)因為如此,所以乾健工夫從知處說,包裹得全,坤順功夫則從守處說,沒有“知”的工夫。所以進德修業(yè)的工夫,不僅是“涵養(yǎng)須用敬”,還得“進學則在致知”,這才是健順工夫之全體。
基于對《文言》健順工夫的理解,朱熹進而將其用之于為仁之方的認識上。其《論語集注·顏淵》云:“克己復禮,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贝思瘁槍Α邦仠Y問仁”與“仲弓問仁”而發(fā),其含義與本文所論健順工夫一致無二。在朱熹看來,顏淵的克己功夫乃是從頭做起,是“先要見得后卻去做”,仲弓則是根據(jù)現(xiàn)成的樣子去做,“依本畫葫蘆”。(《語類》卷42,第1077-1078頁)又說:“學者克己復禮上做工夫,到私欲盡后,便粹然是天地生物之心?!?《語類》卷20,第467頁)朱熹以健順論性命和以健順論修養(yǎng)工夫,都是他潛研易學的自得之見,都被寫入《四書章句集注》之中。
責任編輯:林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