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平
鐵匠鋪在他家主屋的左邊,中間是門面,里面掛滿了已打好的鋤頭、鐵鍬、菜刀、鐮刀,還有一些我以前沒有見過的鐵具,用麻繩系著,雜亂無章地掛在墻壁的鐵釘上。
那是1989年的夏天,我剛分到小鎮(zhèn)稅務(wù)所不久,所里的老同志讓我去他家把這個月的稅收了。我站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他正光著膀子和他父親打鐵。爐火紅紅的,映著他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臉。掄起的鐵錘在半空中閃著白光,揮臂拋灑的汗水滴落在要打的鐵器上,發(fā)出“咝咝”的聲響。他們父子倆你一錘我一錘地打在通紅的鐵上,濺起的鐵火星胡亂地飛舞,瞬間就滅了。我下意識地眨著眼睛,感到一股熱浪向我包圍過來。他和他父親很像,但他的身板在他父親壯實身材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的單薄而瘦小。他父親掄錘時看見了我,我笑了一下。他父親明白我笑的意思,知道我是收這個月的稅來了。當時社會上對我們稅務(wù)人員沒有好的印象,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銀行是爹,財政是娘,工商稅務(wù)兩條狼。前幾天我和所里的老同志來過一次,他父親說手頭緊,讓我們過些日子再來,但那天看見他坐在堂屋的桌邊看閑書。我正要抬腳進去,他父親沒好氣地說道,沒有錢,人都沒得飯吃了,哪里還有錢交稅啊!我抬起的腳讓他父親的這句話擱置了一下,但我還是進到了他家的堂屋里。他父親歇了手中的鐵錘,臉色陰沉著,對我說,走吧走吧,沒得錢,什么時候來都沒有。我尷尬地立在他家的堂屋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我哪里還有什么狼樣)。這時他過來,推了推滑落鼻梁的眼鏡,說你先回去吧,等會兒我送到你所里去。我夾著稅包出了他家,身后傳來他父親責罵他的聲音。
那天下午他真的把當月的稅款送來了。他上午說的時候我心里一直以為是他免得我尷尬的托詞,想不到他真的來了。我開著稅票,他站在旁邊滿頭大汗。心里很感激他,我執(zhí)意要留他坐,他說父親還等他回去打鐵呢。我把他請到了我的房間,他很拘謹,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和他交談才知道,他高考落榜了,所以他父親情緒很壞,還讓我別往心里去。他說他這是第三次落榜了,他不想再復(fù)讀,就和他父親打鐵了。我倒了一杯水給他,他一直端在手上,到臨走的時候都沒喝一口。
我分管的街道不是很長,但基本上是個體戶。我在讀稅務(wù)專業(yè)的時候,以為收稅就是算算賬,扒拉扒拉算盤珠子就行了。但就是沒想過上門找人家要錢。領(lǐng)導(dǎo)說年輕人就該多鍛煉鍛煉,于是我在街道上跑得就比較勤。有空閑的時候,我會到他家門口,看他父子倆打鐵,這時他就會對我笑笑,招呼著要我進去喝茶。我笑著對他擺了擺手。他家的隔壁是個篾匠鋪,篾匠的隔壁是個賣陶器的,茶壺、瓦罐、尿壺、水缸什么都有。我到篾匠鋪里坐了一會兒。篾匠姓檀,我喊他檀老。檀老看著我面生,說你是新來的,我說是。他說看你像是讀過書的,我打個謎你猜猜。我來了興趣,說你講。檀老說,篾扎的紙糊的,經(jīng)不得風經(jīng)不得雨,哪個要?鬼要。我說完了?檀老說,沒了,你猜啊。我想了半天沒猜出。打鐵的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笑出了聲,說是花圈。我說是啊,你真聰明,沒考上大學你還真冤呢。他的臉些微有點兒紅,說我們這個街上的人都知道,你是外來的就難曉得了。接著他對我說這本來是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就是篾匠鋪的先人寫的,謎底就在結(jié)尾二字上了,下聯(lián)是隔壁的陶器店的先人對的。我急忙問,那下聯(lián)一定也是個謎面了。他說是的,接著他就說了下聯(lián):泥捏的窯燒的,裝不得酒裝不得油,有么用?鳥(diao)用。順著他剛才說的思路我知道是尿壺了。聽他說,原來這副對聯(lián)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當時篾匠家和陶器店因這副對聯(lián)紅火了很久,篾店賣花圈,陶器店賣尿壺聞名十里八鄉(xiāng)。兩家的對聯(lián)像招牌一樣掛在隔壁處,招攬了無數(shù)的顧客。最后檀老的父輩上兩家鬧了不愉快,就再也沒有掛出了。
從那以后我沒事的時候就晃到他家去坐坐,他偶爾也會到我們稅務(wù)所來玩,大都是晚上。有一次他見我在看一本小說,眼睛一亮,說能不能借給他看看,我說你拿去看吧,看完了再來換。他說父親不準他看書,更不許他買書,說他再看書眼睛就要瞎了。我笑了,他也笑了一下,說他父親就是這么說的。我問他,打鐵累不累啊?他說,比讀書考大學要輕松。
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三天頭上就來換另外一本。我有點懷疑他是否真的看了,就問他這本書怎么樣,他竟然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們這樣交往有段時間后,他拿來一個作文本,說是他寫的文章,讓我看看。我很驚訝,他的文筆很好。
因工作需要我被派到另外一個鄉(xiāng)鎮(zhèn)收稅,一旬才回所一次。這樣我們見面就漸漸地少了起來。偶爾在街道上遇見他,他比以前壯實了些。他羞澀地說,他父親給他找了門親事,明年準備結(jié)婚了。再后來在街上遇見他抱著孩子了,他說是女孩。他比結(jié)婚前看起來高了不少。我問他還看書嗎?他說哪有時間看,要打鐵還要管孩子。他老婆我見過一次,是個粗壯的女人。我曾和他開玩笑說,你的身板壓得住你老婆嗎?他推了推眼鏡說,我念了一肚子的書,壓得住的,知識就是力量啊。聽他這樣說,我很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
在小鎮(zhèn)工作了七年之后,因家里有變故,我主動要求調(diào)到了離老家近的一個稅務(wù)所,這樣可以照顧年邁的父母。在那個稅務(wù)所一呆又是七年。七年后我又調(diào)回了他在的小鎮(zhèn),不過不叫稅務(wù)所,而叫稅務(wù)分局了。在分局上班不久,有一天他推著眼鏡進來了,說要找我。我熱情地接待了他,并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他買了輛客運的面包車,聽說我在這兒負責,問能不能讓他的車少交點兒稅。我有點無奈,說這真的很難辦。他很不高興,像當初他父親一樣地陰著個臉,說這么點兒事你都幫不了,憤憤地要走。我見留他也可能是尷尬,就把他送出大門。想問他這七年怎樣,是什么時候不打鐵的,但這句話終究是咽回了肚里。
其間他不知從哪里弄到了我的手機號碼,曾打過幾次電話給我,詢問和運輸有關(guān)的稅收業(yè)務(wù),并問我能不能弄幾張運輸發(fā)票給他。我向他解釋說,運輸發(fā)票和增值稅發(fā)票一樣,是嚴管的票據(jù),需要正規(guī)手續(xù)才能領(lǐng)取的。他問那其它的發(fā)票能不能弄幾張,我笑著說,什么發(fā)票都不能隨便弄。他說,你腦子是不是出了點兒問題?我說,你說我啊?他說,是你。于是他掛了電話。放下電話,我腦海里卻浮現(xiàn)了89年夏天的他,赤裸著上身和父親打鐵的模樣。那時爐火通紅。
我偶爾還會在上下班等車的地方看見他。原來是他老婆開車,他賣票。聽車站的其他車主說,他兇得狠。我說不會吧,他挺書生的啊。一次我等車,他說,過一陣兒他要跑上海了。我來不及說祝賀他的話,有人搭車,他急忙把人引到了他的車上。
這幾年聽說他跑上海的長途發(fā)了。他曾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吃飯。我說不用,改日我請你吧。他說你這家伙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我說哪里啊,不會的。
離他打電話給我有一段時日了。我急著到縣城的車站去搭車,走得很匆忙。進了車站,見停車場里圍滿了人,里面好像有人在打架。我走得急,就在附近的長椅上坐下來喘氣。我平靜了氣息,來到我要搭的車邊,賣票的女孩說師傅在人堆里看打架,要等會兒。我也擠進了人群。我看見了他兇狠的模樣,手上血糊糊的,兩個人打他一個,他竟占了上風。他眼鏡被對方打落了,讓另一個人給踏碎了。之后兩個人把他撲倒在地。我正要往里擠,他突然拔出了雪亮的長刀,砍向了一個人的手臂。其中的一個拉起被砍的同伙迅速地離開了。我沒有走到他面前去,轉(zhuǎn)過身上了我要搭的客車。
當客車開動的時候,我心里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傷感。那赤裸著上身單薄而瘦小的打鐵少年,我怎么也不能和眼前的他聯(lián)系起來。那第一次送稅款給我的他,捧著水杯不喝一口的拘謹少年,讓時光留在了最初的小鎮(zhèn)。覺得這時光竟也像那奔跑的客車,把過往的我們丟在沿途不同的小站,掠住在我們心里刻下劃痕的那一個,一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