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國良
春天的一個早上,古鎮(zhèn)變得濕潤起來。盡管還有些涼意,但一看到枝頭那抹濃的淡的深的淺的綠,心中便有了一些希望的影子在遠處立著。艾河蜿蜒著,從鎮(zhèn)的西側流過去,還是有些早,街上的暮色消失在庭院里,消失在窗簾背后。先是豆?jié){油條的叫賣聲,之后是賣豆腐的,賣饅頭早點的,賣牛奶的,一家一戶的門次第開了。
五嫂的店在鎮(zhèn)里的十字路口。二層樓,一樓賣些日雜百貨,兼設麻將局;二樓是小鎮(zhèn)唯一的一家旅店,卻叫了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名字:皇朝酒店。十幾張床,小是小了點,但五嫂干凈,所以回頭客極多。加上在路口,往北去赫甸,寬甸,長甸,永甸;往南去達子堡,鳳凰城,邊門,安東,都在這里轉乘車。五嫂是個熱心人,所以店中的客人特別多,是小鎮(zhèn)的新聞中心和交通樞紐。
最先看出今天不一樣的,是賣牛奶的二郎。他看見一張赫然的大紅紙被貼到了皇朝酒店的玻璃門上。二郎喊:“五嫂,這紅紙上寫著啥哩?”五嫂笑罵道:“你真是個彪子,五嫂識字還呆在這個窮地方?!倍勺プヮ^,四處看,街上人不少。二郎便喊:“快來看,快來看,這上面寫的什么破字?”他一喊,便圍過來二十幾個人,大家睜大眼睛瞅著紅紙上那斗大的字。二郎一看,笑了,感情都不識字。遠遠地看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二郎便喊:“吳老師,你來給咱們念念。”眾人閃開一條道,吳老師站在門前,頓了一下,清了清喉嚨:“尋人啟事,2007年春天,我與一位先生在鳳凰城偶然相識,他自稱是艾河邊古鎮(zhèn)的?,F(xiàn)在,我們的孩子出生一個多月了,如果你是那個人,請一定通過五嫂和我聯(lián)系?!?/p>
五嫂也站在門前聽,聽完她嘆了一口氣。二郎摸摸腦袋:“什么意思?”一個長途客車司機笑著說:“真是無奇不有,還有這么尋人的。這不就是找孩子他爹嗎!”吳老師緊張地低下頭,仿佛他做錯了什么事,匆匆地往人群外走去。五嫂道:“怪可憐的,那么漂亮的一個姑娘,沒辦法做上那個行當,現(xiàn)在可怎么辦?”二郎有些明白:“你說她是小姐?”五嫂:“是啊?!贝蠡飪壕鸵积R嚷嚷:“怎么回事,你講講?!蔽迳┱f:“昨天夜里來了一個姑娘,開著一輛高檔轎車,車都開到我門前了,我在那打盹兒,愣是沒感覺到。那姑娘真俊,抱著個小男孩。進屋就塞給我兩千元錢,讓我?guī)退覀€人。她說她把這個啟事貼在墻上,自然會有人來找我。如果找到那個人,她另有重謝。嗨,什么謝不謝的,幫她找到孩子的父親才是真格的?!倍尚χf:“這么說,這女的老有錢了?!彼緳C笑著說:“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漂亮女人,兒子,錢,一下子全有了。明天老子就離婚。”一群人一下子靜下來,都直勾勾地瞅著那張紅紙。五嫂大聲說:“你們都幫著找找,只要能幫這個苦命的女人,我的那份賞錢全給你?!倍蓡?“五嫂,那你怎么知道誰是那個男人呢?”五嫂說:“只要他講的和姑娘告訴我的一樣,就可以見面。”眾人互相瞅瞅,誰都沒言語,都急匆匆地走了。
五嫂看著一個一個離去的背影,嘆口氣,沖著空蕩蕩的屋子喊:“打麻將了,三缺一啊!”
剛吃完早飯,地上的霜還沒化,一個人闖了進來:“五嫂,五嫂,這么大的好事,你不告訴我一聲。哎,我就是孩子他爹?!庇高^玻璃窗那耀眼的陽光,五嫂一看,是鎮(zhèn)里的大哥。大哥姓什么都無所謂了,四十多歲,靠打仗拼命立下了名聲,現(xiàn)在靠強買強賣混日子。五嫂忙站起來:“大哥,屋里坐。”大哥說:“操,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自己做了就不怕別人說。”“大哥,你不怕,咱還得為姑娘想想啊?!贝蟾缬行┎豢?“好好,聽你的?!眱扇藖淼揭粋€房間,大哥急著說:“去年我到縣里去,幾個道上的朋友非要安排我,就是這個姑娘,才出來混,朋友讓給我了,長得他媽的像個電影演員似的,那身材,那皮膚,簡直比仙女還棒……”五嫂打斷說:“大哥,你們在哪里見的面?”大哥說:“KTV包房,之后去的賓館?!蔽迳┱f:“大哥,對不起,不是這個?!贝蟾缯f:“不是這個?那,還有一回,一個小子求我為他平點事兒,我出面辦了,他要謝謝我,我說行,讓你女朋友陪我一回吧。當著他的面,我把他女朋友給辦了?!蔽迳┯行┎缓靡馑?“對不起……”大哥站起來,臉拉長了:“你少給我裝,小心老子的刀?!蔽迳┑哪槹琢?“大哥,你聽我說,你總不能強人所難啊?!贝蟾缧α?“媽的,你把她找來,別的事兒你就不用管了,不是能怎么樣,是又能怎么樣,不就是找個公的嗎?快打電話?!蔽迳┒硕ㄉ駜赫f:“大哥,那姑娘給了我一件東西,說誰硬要找她,就讓他去找這個人?!贝蟾缧α?“這還差不多,快拿出來?!蔽迳某閷侠锬贸鰝€信封,抽出一張相片,遞給大哥。大哥喜滋滋地拿到手里,看上一眼,笑容沒了。他把相片扔到桌子上,說:“五嫂,這個事就到這為止,我從來沒來過你家,你知不知道?”五嫂說:“知道知道?!贝蟾缦褚娏斯硪粯?風一樣地沖出門去。門一扇一扇開開,又一扇一扇關了。五嫂撲通坐在床上,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返身回到打麻將的地方,店里依舊人聲嘈雜。吳老師站在門邊看街上人來人往。五嫂心中生出幾分感嘆,你看人家吳老師的腰,多直,一年到頭板板的,有棱有角,念書人就是不一樣。五嫂笑著打招呼:“吳老師,您可是稀客,一年到頭也不來一次半次,快坐快坐?!眳抢蠋煹哪樇t了:“不用,不用,我上午沒課,出來轉轉。”正說著,二郎闖了進來,偷偷扯了五嫂一下,五嫂明白,兩人進了里間。
五嫂說:“什么事兒,像做賊似的?”二郎四下瞅瞅,小聲說:“五嫂,我是你找的那個男人?!蔽迳┿读?“二郎,可不能瞎說,這事兒傳出去,你媳婦能吃了你?!倍杉敝f;“五嫂,真的,這事我敢胡扯嗎?去年我去縣里辦事兒,在路上一個姑娘騎自行車給我撞了。那姑娘非要拉我上醫(yī)院,我一看那姑娘長得真俊,也沒啥大傷,就堅決不去。那姑娘不好意思,請我吃蘭州拉面。吃完飯,她領我上她租的房去,原來是個小姐。她說看我人不壞,不知怎么的,說著說著就上床了。我兜里有自己攢的五百元私房錢,走的時候,我全扔給了她。她真是一個好人?!蔽迳┱f:“二郎,那五百元夠你家吃半年大米的,你平時連個冰棍都不舍得買,你怎么能這么胡花錢?你呀?!倍杉绷?他扯住五嫂的手:“我是那個男人嗎?”五嫂搖搖頭:“是你又能怎么樣呢,你敢離婚,還是敢把那個姑娘孩子都領回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倍烧f:“如果是那個姑娘,我就離婚,搬得遠遠的?!蔽迳┱f:“算了吧,二郎,你媳婦兒和你總共才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們才翻身幾天?你能扔下你那上小學三年級的大胖小子?你能把這一切都不要了?二郎,你是那種忘恩負義、沒心沒肺的人嗎?回家好好過日子吧,二郎。”二郎慢慢低下頭去,他的眼睛里有了淚水:“五嫂,你有些瞧不起我了,是不是?”五嫂說:“二郎,人吶,這一輩子是命中注定的。告訴你吧,你不是姑娘要找的那個男人。”二郎抬起頭,抹了一下眼淚:“真的?那我就放心了,咱大小也是個爺們,不能做了孽,撒手不管呀。五嫂,我走了?!倍墒菑暮笤鹤叩?他聽見了媳婦銅鑼似的笑聲從前門傳來。五嫂坐在那里好長時間沒動彈,她喃喃地自語:“是又能怎么樣?不是又能怎么樣呢?男人吶……”
天氣就那么一天一天暖和起來,不知不覺中人們脫掉了棉衣,穿上了單衣服,負擔一小,腳步都快了起來。
傍晚的時候,有人給五嫂打了電話。五嫂接完電話不長時間,就被一輛黑色轎車接走了。
五嫂有些害怕起來,是古鎮(zhèn)的頭面人物——一個大名鼎鼎的男人,請她到縣城喝咖啡。多么奢侈啊,喝一杯水,要跑七八十里到縣城去。五嫂不知道男人為什么這么高抬自己,而且神秘地派了專車來接,卻不用鎮(zhèn)里的車。想了一路,她有點開竅。
咖啡廳很高檔。秘書把五嫂送進包房,立刻退了出去。那個平時經(jīng)常聽到講話聲音的男人獨自坐在那里。男人說:“坐吧?!蔽迳┍阕?。男人說:“五嫂,我是個有身份的人,在鎮(zhèn)里說話不方便,人多嘴雜,只好請你到這兒來了。我聽說你要找的男人還沒找到,經(jīng)過一番考慮,我還是愿意給你講講我的故事。我知道你的那個店,樓好像是違章建筑吧?明年要修路,你得快點辦房產(chǎn)證,否則給你扒了一分錢都不會給的。如果辦證,可能的話,我會說話的?!蹦腥酥棺×苏f話。五嫂身上已經(jīng)出汗了,那店和那樓是她一生的心血和命根子呀。五嫂說:“你放心吧,你的意思,我明白?!蹦腥四樕嫌辛诵σ?接著說:“去年吧,接待一批投資者,他們對咱們的服務很滿意。那天吃完飯,幾個老總一定要請我,據(jù)說是花了三千元錢從省城找的大學生,我拒絕了。有位客人說,你不走這趟混水,我們不敢在你那兒建廠。實在沒有辦法,我只好就范了。我知道我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所以一直我都十分自責。你知道,我才離婚不久,我特別需要擁有一筆可以辦事的錢。聽說她很有錢?”五嫂說:“是的,有個百八十萬的吧?!蹦腥苏f:“那一定是她,她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她說只做一次的。”五嫂緊張地說:“對不起,你不是那個男人。”男人站起來:“五嫂,你說話是要負責任的。你說,不是我是誰?”五嫂說:“真的,我不敢撒謊?!蹦腥苏f:“這樣吧,你說說那女孩子告訴你什么秘密。有時候方便的話,我也會找一些女孩子陪我一晚?!蔽迳┱f:“這個我不能說,我做過保證的?!蹦腥苏f:“保證算什么?轉過身我們就可以不承認的。說吧,不說的后果你是知道的?!蔽迳┱酒饋?“那女孩子告訴我,如果有人硬要知道什么,就把這個給他?!蔽迳陌锬贸鰝€信封,抽出一張相片。男人笑了,順手把電源燈調亮。五嫂說:“姑娘說,特別想知道真相的人可以給這個人打電話?!蔽迳┛匆?一絲笑容已經(jīng)在那個肥胖的男人臉上脫落,那個紅色的肉乎乎的臉頓時充滿一層晦氣。男人小聲說:“那好吧,你今天是上縣城來走親戚的,我從沒有找過你,你要注意維護我的形象。”五嫂拿回相片:“房產(chǎn)證的事兒還得麻煩你。”男人不耐煩地說:“你放心,快走吧,接你的車在外邊等你。不過你也應當知道說瞎話的后果?!蔽迳c點頭,從迷宮似的咖啡屋走出來。坐了一宿,她只喝了一口咖啡,什么洋玩意兒,臊了咕嘰的,苦了巴嘰的,真不如咱大河里的水好喝。
五嫂的店這幾天生意特好。人們買東西都愿意拐個彎,到她這里來站一下。男人的眼睛里都是故事,瞅五嫂像見到老情人似的。女人則不然,她們的眼睛里有刀,有劍,有火苗子。那天二郎媳婦闖了進來:“五嫂,我給二郎的臉抓破了,他真不要臉,可咱這兒有比二郎還不要臉的。這古鎮(zhèn)有幾百年上千年的歷史了,從沒出現(xiàn)過什么太傷風敗俗的事兒??善腥司驮敢饩巶€故事蒙人,就愿意公開拉皮條客,真是缺德帶冒煙……”二郎媳婦還沒說完,坐著喝啤酒的大哥一下子就摔碎了啤酒瓶子:“媽的,你是什么鳥?老子喝瓶啤酒都喝不清閑?!倍上眿D愣了一下:“這不是大哥嗎?我在這兒罵罵街,出口氣,惹著你了?”大哥站起來,抬手一個嘴巴子:“你嘴還不老實?你們都聽明白了,五嫂是我的五嫂,她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誰再惹事兒,小心老子廢了他?!倍上眿D噤了聲,一屋子人都呆了。五嫂挨罵時笑呵呵的,此時仍笑呵呵的。二郎媳婦摔門吼道:“你敢打人,我找派出所去。我就不信,天底下沒有說理的地方?!贝蟾缏犃?倒坐下了:“再來一瓶啤酒?!币淮鼰煹墓し?派出所所長來了,推開門:“大哥,來來來?!贝蟾鐔?“怎么回事兒?”所長笑了:“老子今兒個中午請你下飯店?!贝蟾缧α?“你這個老鬼?!眱扇藫е睋P長而去。五嫂仍舊不緊不慢地賣貨。眾人還沒反過神兒來,土地助理來了。助理把一個紅皮的本子扔在柜臺上:“五嫂呀,你可真是神通廣大,這明明是違章建筑,偏偏有人愿意出頭給你辦房產(chǎn)證。你是大爺,你是大爺。干了幾十年的干部,這樣的事兒頭一回。怎么,連盒煙也不給?也不給口水喝?”五嫂正發(fā)愣呢,急忙拿出一盒人民大會堂煙,一瓶康師傅冰紅茶?!爸x謝您吶。”助理點著一根煙,喝了一口水,自語道:“什么事兒,不出血還能讓那個‘鐵公雞辦事兒,真是神通?!闭f完轉圈瞅瞅,走了。
杏花開了。像干枝梅,葉子還沒有綠,在枝條上卻先冒出一些大的凸起。幾日工夫,凸起長大了,像要被撐破了似的,仿佛層層疊疊的花瓣要從一個大包袱里抖出來,先露出一點紅,接著呈現(xiàn)出淡粉色,終于一瓣伸出,又一瓣展開,杏花就這樣一瓣一瓣,一朵一朵,一樹一樹開放了。
五嫂望著樓前的杏花發(fā)呆。古鎮(zhèn)里的花老太太領著老小子傻柱子來了。傻柱子二十五六歲,看樣子從城里打工剛回來,穿一身西服,聽說在一家大公司做事。小時候大鼻涕有二尺長,真是出息了?;ɡ咸皇殖吨抵?一手扯著五嫂進了后屋?;ɡ咸逊块T關上,又聽了聽,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五嫂,這個事還真得你多幫忙?!蔽迳┯行┟恢^腦:“咋回事?”花老太說:“你不是找那個男的嗎?是俺家傻柱子?!蔽迳┱f:“花老太,你這是什么意思?傻柱子這孩子多好,他是那樣的人嗎?”傻柱子臉通紅:“五嫂,你別在意,我媽老糊涂了,想兒媳婦想瘋了,就怕我成不了家。昨天打電話說病了,把我騙回來,原來是為這么一回事兒。我不來,她還火兒了。五嫂,你說這事兒?!被ɡ咸o了傻柱子一巴掌:“說你小子傻,一點不假,你不是說你在城里找過小姐嗎?你怕什么?這年頭笑貧不笑娼,聽人說這女孩子長得也好,要真是你,老婆,孩子,錢,一下子全有了,多好,一組一掛,省多少事兒?!蔽迳┯行┎恍?說:“花老太,你的思想夠開放了。頭些年你三個兒子生的都是丫頭,你怕沒孫子,想方設法要二胎指標,甚至讓老二離了婚。這樣一個女孩子,你能接受嗎?”花老太太笑了:“五嫂,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的事情,只要有錢,其它都好說?!蔽迳﹪@口氣:“傻柱子,你說吧?!鄙抵蛹钡弥睌[手:“五嫂,沒有的事兒。這事兒傳出去,我還找不找對象了?再說我都有對象了?!被ɡ咸驍嗾f:“你小子傻透腔了,處的對象不行就黃,怕什么?我就不信,你在城里呆了這么些年,就一次沒找過小姐?男人有點花花事兒也正常,你快講吧?!鄙抵踊饍毫?“媽,你怎么能這么想你兒子?你兒子是那樣的人嗎?”花老太太臉也紅了,嗓門也高了:“你打了十年工,攢了幾個錢?三萬元。人家一年兩年就攢了百八十萬,你怎么這么糊涂?你一輩子,三輩子也掙不到這么多錢。你知道嗎,媽舍下老臉還不是為你好嗎?你要不說,媽就不活了?!鄙抵訃@口氣,說:“好吧,我就講一個。我們公司新來個女員工,聽說以前是從事特種行業(yè)的,我倆好了一次,但不久人家就跳槽走了,就這些?!蔽迳┱f:“對不起,不是這個?!鄙抵右宦牁妨?“我說不是嘛?!被ɡ咸幌伦影c坐在床上:“咱是窮命啊,沒那個福分?!鄙抵诱f:“走吧,人家五嫂還看店呢?!被ɡ咸酒饋硗庾摺I抵映鲩T前扭頭笑著小聲說:“五嫂,俺是編的?!蔽迳┮残χ÷曊f:“傻柱子,沒媳婦不著急,需要的話五嫂給你介紹一個?!笨粗ɡ咸珌頃r小腳倒騰的緊一陣慢一陣,現(xiàn)在卻一下子老了許多,步子都有些邁不動了。五嫂怔怔地看了娘兒倆走出視線,自言自語道:“或許這件事真做錯了?”
第二天,五嫂門前的尋人啟事下面又多了一行字:“最后三天,請知情人速來?!?/p>
夜里八點多鐘,打麻將的人剛散去,五嫂打掃屋子,剛要鎖門,門一響,吳老師走進來。五嫂奇怪地問:“吳老師,這么晚了,你有事?”吳老師有些尷尬地笑了:“是這樣,我想和你談談。”五嫂明白了。她急忙說:“吳老師,你先坐,我把窗簾拉上。”吳老師坐下,五嫂拉上窗簾,擺上桌子,倒上茶水,坐下來。吳老師說:“五嫂,我想講個故事,怎么說呢,我肯定不是那個人。但是,我又必須說,只好委屈你了。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去睡覺,我一個人說,說完我就走?!蔽迳┱f:“這話說的,我愿意聽。”吳老師說:“那好吧,我講一個男人的故事?!?/p>
吳姓是古鎮(zhèn)的名門。古鎮(zhèn)從古至今,只有吳姓人念書,所以祖上出了許多念書人。古鎮(zhèn)人羨慕吳姓人一撥一撥走出小鎮(zhèn),進了縣城,省城,做了官,發(fā)了財,卻不愿學他們。所以鎮(zhèn)上沒有書店,會讀幾本書的只有吳姓人。吳巖自小就受此熏陶,自是靈性十足,念了初中,念了高中,念了大學。先在大學里有了女友。女友漂亮,背景也好,只要吳巖留城,前景廣闊。吳巖找了省城縣城的親屬,均答應幫忙。就在此時,家中出了點兒變故,吳巖幫幾戶百姓打一場官司,得罪了大隊書記。大隊書記拿著有“古鎮(zhèn)大隊黨支部”紅戳的證明信找到學校,言及吳巖的一些“違法違紀、目無組織領導”的事情。學校很重視,找吳巖談話,吳巖很惱火,自然是慷慨陳詞。于是噩運接踵而來,他一個名牌大學的優(yōu)等生連縣城都沒留,一下子分配回鄉(xiāng)了。女友痛哭三天,剪了一頭青絲給他做紀念,轉身走了?;剜l(xiāng)后吳巖的所有夢想一下子破滅,終日游蕩于舞廳酒館。大隊書記逢人便說:“書都念狗肚子里去了,看看,大學生怎么樣,不過如此嘛?!焙髞?吳巖娶了一個農(nóng)村姑娘杏兒為妻,生了一個兒子。三十多歲的時候,學校分來一個女大學生,吳巖仿佛看到了婚前女友明朗青春的樣子,自是親切許多。那女大學生能在山村中學看到名牌大學畢業(yè)生也是如遇故知,兩人很快好起來。杏兒知道了,和吳巖鬧,到學校鬧。女大學生要和吳巖結婚,吳巖退縮了。女大學生一氣之下,調出縣城。吳巖后悔萬分,杏兒也感覺到了吳巖的冷落。兩人心平氣和地分手了,孩子歸杏兒。吳巖調到鄰近鄉(xiāng)鎮(zhèn)中學當老師。那年冬天特別冷,吳巖病了,一個人在租住的房子里,一天沒吃東西。天黑了,屋里冷得像個冰窖,吳巖萬念俱灰,死神就坐在身邊,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只一根細繩就可以了斷一生。他喝了點白酒,穿上最好的衣服,仰躺在炕上,只等著月亮上來,自己就去接受馬克思的繼續(xù)教育。這時門開了,杏兒領著兒子進來了。杏兒沒說一句話,抱柴禾,點火燒炕做飯。吳巖看著角落里的繩子,看著自己的兒子依偎在自己胸前,看著那個清澈得如又窄又淺的山溪一樣的杏兒,哭了??吹絽菐r的眼淚,杏兒和兒子也哭了。三個人摟在一起。不久他們復婚了。吳巖又調回古鎮(zhèn)工作。
吳老師捂上了臉。五嫂眼睛紅紅的,洗了手巾,遞過去。吳老師苦笑道:“讓你笑話了。后來,我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起了老師、丈夫、父親。孩子也大了,念大學去了,我也老了。但有一件事,在我的一生當中,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做夢。去年吧,我到縣城學習,我又看到了一個和大學女友一樣的女孩子。為了她我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花光了,在縣城里租了樓,一起過了一個月。我感覺我又回到了年輕時代,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那個女孩子像個女神,一切都不合情理。她不是掙錢的那種女孩子,更不是普通人。她的腦子里有著淵博的知識,甚至在床上,我都感覺她在給我上課??墒且惶煸缟纤Я?。我找遍了所有房間,一個月的時間,她的衣物、飾品、化妝品,甚至一根頭發(fā)都沒有留下。她一下子消失了,蒸發(fā)了。我找了很長時間,什么也沒找到。更讓人奇怪的是,我連她的容貌都記不住了。現(xiàn)在,在街上,只要見到漂亮女孩子,我就覺得是她。可是一說話,一聽談吐,卻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F(xiàn)在我懷疑是自己做了一個夢。我知道我不是那個男人。但是我不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我就會很痛苦。這些事我只對你一個人說過,請你幫我保守這個秘密?!?/p>
五嫂喝了一口茶說:“吳老師,你放心。我已經(jīng)知道了許多秘密。你可以把我看成一個啞巴,所有的事情都會爛在我肚子里的。”
吳老師站起來:“耽誤你這么長時間,挺不好意思的。”五嫂也站起來:“吳老師,你客氣了?!眳抢蠋煱验T打開,走了。在月色里,他的腰依然那么直?!罢鏇]想到,這樣一個有文化的人心里竟有這么多苦楚?!蔽迳┫肓讼?點了火,把“尋人啟事”扯下來,回屋拿出信封,都扔進火里。紅紙在月色里是黑的,只有火苗是紅的,把相片拿出來,瞅瞅也只是一個影子,也扔進火里。
早上,依然是二郎最先發(fā)現(xiàn)問題。二郎喊:“五嫂,你這尋人啟事呢?”五嫂笑著說:“找到了,找到了,撕了?!倍捎行┻z憾:“噢?!北闳タ创蟛AчT上的人影,許多男人經(jīng)過這里,都不由自主地去看玻璃上的影子。他們看到的只是很不清晰的一團。玻璃盡管透明,畢竟不是鏡子。
現(xiàn)在,古鎮(zhèn)還叫古鎮(zhèn)。不妨你也去古鎮(zhèn)一趟,看看五嫂玻璃門上那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