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天　肖　煒

2006年8月，北京大學出版社給人民大學新聞系教授陳力丹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請他寫一篇關于工農(nóng)兵學員的回憶性文章。陳力丹利用這個機會，寫了一篇文章回憶自己在北大讀工農(nóng)兵大學時的情形。文章寫完之后。他感覺反映的情況并不十分深刻，于是他想了一個題目——《淡忘的北大工農(nóng)兵學員流水賬》。

文章寄出后不久，北大出版社的責任編輯給他回了一封信。信中說：“希望可以討論和回憶?！钡陉惲Φた磥怼＝裉斓纳鐣呀?jīng)比較開放了，就這么一段個人的歷史回憶，還存在討論什么可以說、什么不可以說以及可以說到什么程度的問題嗎?回憶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人們通常慣用“難忘”這樣的字眼。但對陳力丹來說。他在北大讀工農(nóng)兵學員的三年里，實在算不上“難忘”。那只是一段單薄而沒有思想的經(jīng)歷……

機緣巧遇選擇新聞

1968年。在“廣闊天地，煉就一顆赤膽紅心”的口號下。無數(shù)打著背包的北京知青，高唱著語錄歌曲，排著隊奔赴到全國各地去。還在學校讀書的陳力丹，幾乎每天都能在校門口看到這樣的情況。那一年陳力丹17歲。正是意氣風發(fā)的年紀。

這一年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也到陳力丹的學校招人。那時的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剛成立不久。又是第一次到學校來招人，學生們對那里的情況不了解，很多人都不敢報名。但陳力丹卻做出了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決定，他毅然報名參加了建設兵團。那次包括他在內(nèi)，全班只有七個人報了名。

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家庭出身深刻地影響著一個人的生活和工作。但陳力丹他們沒想到，申請去兵團的七人全都錄取通過。

幾天后。滿懷著建設邊疆的火熱激情，陳力丹跟隨成千上萬和他一樣的同齡人來到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當天他被分配到二師八團的二營十五連。不過剛剛到達連隊的第一天，陳力丹他們就被兵團的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這時陳力丹他們才知道，因為此地靠近北極圈，夏天晝長夜短，凌晨兩點鐘的時候天就亮了。老職工們一般都是天亮起床。然后集合去場院翻曬揚場。一直要干到下午七點多才收工。這是習慣每天八點起床的知青們完全沒想到的。而建設兵團的勞動強度也遠遠超出了知青們的預料。

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很快磨滅了陳力丹初到兵團時的熱情。他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現(xiàn)實，自己曾經(jīng)如此向往的知青生活，其實只是每天從事這些繁重的體力勞動。每天的勞動完成后。作為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陳力丹還負責組織班里的老職工一起學習文化知識。

17歲的陳力丹每天就這樣不辭辛苦地勞作著。半年后，他被調(diào)入團里的汽車連，并且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歲那年，陳力丹由汽車連調(diào)入團宣傳股報道組工作，第二年當選為報道組組長。從此與新聞結(jié)下了緣。

1970年，經(jīng)過兩年多的知青生活后，很多人心中都藏著一個秘而不宣的心愿，那就是返城回家。那時陳力丹發(fā)現(xiàn)團里有幾位戰(zhàn)士，突然悄悄地就消失了。后來他才聽說，這些突然消失的戰(zhàn)友，是受到團部推薦，到城里上大學去了。因為擔心知青反響過大，所以團部讓這些人悄悄地離開。

知青們還得知。國家正在北大和清華兩所大學試行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停止數(shù)年的大學招生計劃又恢復了。消息傳出后，上大學成了眾多渴望返城回家的知青們最大的夢想。

1973年初，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開始精簡人員，各個團部的宣傳報道組全部解散。陳力丹分配到了團部的修理廠當統(tǒng)計員。

這一年，周恩來和鄧小平，針對前兩屆工農(nóng)兵學員學歷太低的情況下，重新恢復了大學的招生考試。陳力丹所在的八團也分到了20個工農(nóng)兵學員的考試名額。一直酷愛學習的陳力丹自然沒有放棄，報名參加了這次考試。

這是自招收工農(nóng)兵大學生以來第一次進行招生考試?？偣灿袃砷T，一門是語文，一門是數(shù)學。語文是寫一篇作文，數(shù)學是一道相當于初三水平的題目。這些考題對一直堅持自學的陳力丹來說，不存在任何難度?？荚嚦煽兂鰜砗?，陳力丹的數(shù)學成績是滿分，這讓他異常欣慰。

不過對很多考生來說，由于缺乏系統(tǒng)學習的機會。文化考試并不理想，甚至出現(xiàn)不少交白卷的情況。在河南省唐河縣馬振扶公社中學，一位叫張玉勤的學生在英語考試中交了白卷。受到校方批評后自殺身亡。此事一下轟動了全國。

1973年8月10日，《人民日報》轉(zhuǎn)載了《遼寧日報》題為《一份發(fā)人深省的報道》。全文刊登了張鐵生寫給領導的一封信。江青等人抓住這個事情，立刻借機跟主張考試的周恩來、鄧小平找茬。這一年，招生考試被廢棄。交白卷的張鐵生因為這封信如愿地上了大學。而很多考得比較理想的學員卻最終名落孫山。

陳力丹知道考試成績被廢的消息后，也很為自己的未來心懷忐忑。不少單位的考生，就因為張鐵生的一張白卷最終斷送了自己的大學夢。他連忙到團部打探消息，幸運的是，團部并沒有拘泥于這個政策。團領導認為，既然考試已通過了。就沒必要再去更改它的結(jié)果。因為這個決定，陳力丹如愿地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大學夢。

1973年8月，在兵團知青們艷羨的目光下，陳力丹離開了他生活五年的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兵團，重新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北京。并成為北大中文系的一名工農(nóng)兵大學生。當這兩塊大餡餅。一起砸在陳力丹的頭上時，他高興得簡直有些暈眩了。

從“反動”書籍中學習知識

1971年9月。北大中文系恢復新聞專業(yè)的招生。到1973年時，北京大學中文系已恢復四個專業(yè)：文學專業(yè)、漢語專業(yè)、古代文獻專業(yè)和新聞專業(yè)。陳力丹最初的分配名額是北大數(shù)學系，考慮到他多年在兵團從事新聞工作。分管名額的干事悄悄地把他這個數(shù)學系的指標和一個北大新聞系的指標調(diào)換了。

開學那天，學校派車到火車站拉外地的同學和行李。陳力丹家離火車站比較近，了解到學校的車幾點從火車站出發(fā)后。陳力丹帶著行李乘坐公交車到了火車站，然后搭乘學校的卡車到達學校。再背著行李到達了北大中文系32樓。

當陳力丹懷著熱切的心情來到中國最高的學府——北京大學后。這位在農(nóng)場勞動了五年的知青并沒有想到，作為一名高等學府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他們第一堂課，居然還是勞動。

70年代的中國，到處充滿著“備戰(zhàn)、備荒”“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口號。各個單位都土法上馬，組織人員自己開挖防空洞。一直勇于走在全國前面的北京大學，自然免不了加入到這場聲勢浩大的全民運動中去。

陳力丹他們的任務是建造地下教室。在建造地下教室之前，他們必須先在地下挖一個很大的坑。然后再用水泥框架把教室搭建起來，這是一項勞動量很大的工程。慶幸的是這些從全國各地來到北大的學子。不是知青就是工廠的優(yōu)秀工人。體力勞動并沒有很大的困難。很快，他們就從幸運的學子成功地轉(zhuǎn)型為合格的建筑工人。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艱辛努力，北京大學的地下終于增加了一層從未使用過的地下教室。修建好了地下教室后，同學們終于可以正

式上課了。但老師們大部分還戴著各種名目的帽子，所有的教學活動必須在革命學生的指導下進行。

學生們在學校的主要活動主要是開會，聽北大負責人做形勢報告，或者傳達指示。對學生們的要求主要還是“上、管、改”，對大學“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再教育以及反擊教育界的右傾回潮。每次開大會時，陳力丹印象最深刻的是古代漢語專業(yè)的王力教授，他總是準時到會，認真記錄，但從不發(fā)言。

第一個學期。新聞專業(yè)似乎還風平浪靜。除了開會、學習上級指示外，師生之間基本相安無事。這些剛來到學校的工農(nóng)兵學員，雖然帶著“上、管、改”的任務，但畢竟來到學校的時間不長。而且也缺乏“斗爭”經(jīng)驗。

半年后。第一屆70級的工農(nóng)兵學員從山東搞“開門辦學”回來了。這些經(jīng)過了三年“上、管、改”教育模式的大學生們，已經(jīng)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斗士。相比73級的“學弟學妹”們來說。他們顯得專業(yè)而訓練有素。第一次見面就給陳力丹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來，為了輔導新生的教學活動。中文系特意安排了一個70級的留校同學做他們的輔導員。這是一位習慣挑動同學批老師的學員。在他的帶領下。陳力丹大學一年級的班主任何梓華老師，因為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也在班級會議上被批得很厲害。以后隔三岔五的，班級里就會開一個批斗會。批判的對象也大多是平時教育他們的老師。

對老師的批判名目繁多、花樣迭出，開會學習也是接二連三、連續(xù)不斷。而且在“開門辦學、學工學農(nóng)”的號召下，學生們的課堂也經(jīng)常搬到火熱的生產(chǎn)現(xiàn)場去。比如去農(nóng)場學犁地、去工廠學煉鋼……寶貴的三年大學生活中，起碼有一半多時間都是在學校以外度過的。

在那個年頭里。除了上過一些中共黨史大課。新聞系沒有更多的正式課程。所有的課程、會議都是臨時通知，也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課程安排表。后面有一段時間開設了兩門專業(yè)課程：寫作和攝影，但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經(jīng)常被打斷。

開展“批林批孔”運動時，季羨林給新聞專業(yè)的同學們上過一次古典文獻的課程。那是陳力丹唯一一次聽季老講課。

“批林批孔”運動讓陳力丹知道了孔子出生于公元前551年，排行老二，原名孔丘。就是這樣一些批判運動，讓陳力丹學到了一點古代史的知識。

看到陳力丹的學習熱情后，一次，北大胡文龍的老師悄悄遞給他一本白皮書——《批判王中反動的新聞理論》。這是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出版一本，批判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主任王中的書籍。從這本書的一些批判性文字中，陳力丹真正看到了一些新聞業(yè)史料和新聞理論的東西。

淡忘的北大生活

1975年春天，陳力丹所在的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第三組。到北京市朝陽區(qū)革命委員會參加“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學習。學習期間，雙方準備合作編寫一本無產(chǎn)階級的新聞理論書。有四五個新聞系的學生參與到這項工作中來。陳力丹負責編寫革命導師的新聞活動和思想。

在這個寫作要求下，陳力丹開始大量地閱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全集。第一稿他總共寫了四萬多字，為全書起了好的開端。在編寫自己的稿件之余，陳力丹還幫其他的同學們出點子想主意。1976年。這本鉛印的小冊子經(jīng)過一些老師的修訂后終于出版了。

《新聞理論》這本書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唯一一本關于新聞理論的著作。但是，這本書完全體現(xiàn)了“四人幫”時期的一些新聞主義觀點。1989年，陳力丹發(fā)表了一篇《新聞學需要懺悔意識》，自我批判了這本書。

1976年2月寒假期間，學校領導把陳力丹叫到辦公室，在那里，陳力丹還看到了研究歷史的老師方漢奇和張之華。校領導說上面布置一個任務，寫毛澤東主編的《湘江評論》周報，并將它定性為中國第一張馬克思主義的報紙。由三人分別寫一部分。

陳力丹之前并沒有權(quán)利看《湘江評論》。但當他看到《湘江評論》后，不同意把這張報紙定性為馬克思主義的報紙。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時候毛澤東連馬克思、列寧的思想聯(lián)系都不清楚。說支持列寧的暴力革命，反對馬克思的面包革命，還擁護無政府主義的克魯泡特金，思想是較為混亂的。

他認為那時的毛澤東最多屬于激進主義。并按照自己的想法，實事求是地寫了15000字，交了上去。這是陳力丹第一次與老師們“合作”研究。這時“文革”已經(jīng)進入尾聲。

1976年4月4日，龍年清明節(jié)。

這一天約有二百萬人云集天安門廣場。舉行隆重的儀式悼念三個月前逝世的周恩來總理。所有悼念總理的活動在這一天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上午北京鐵路分局青年工人王海力在天安門廣場披展血書。上書：“敬愛的周總理!我們將用鮮血和生命誓死捍衛(wèi)您!!!——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紅后代”。

同一天廣場紀念碑東側(cè)貼出《叫人怎么辦》的詩詞，為鄧小平的不平遭遇公開辯護。詞中寫道：“八點鐘上班，點上一支煙，倒上一杯水，翻開一本大參考，一看就一天。生產(chǎn)上不去，這是自然自然。自從去年‘七一后，面貌大改變，領導下基層，抓綱又抓線。任務明確方向?qū)?，群眾心里好喜歡。加班又加點，衛(wèi)星上了天。結(jié)果好話沒聽見，壞話一大篇。什么‘人頭要落地，卻成了大災難。這叫人怎么干?!是不是不干才喜歡?不，他們想一手來遮天。三人十只眼，陰謀篡大權(quán)，唯恐天下還不亂。同志們，怎么辦?我們就要和他們頂著干，把他們的陰謀來揭穿!”當天無數(shù)的人在這里寫詩歌，廣場上佳作迭出。歡聲雷動。中國的新詩歌運動在這特有的政治環(huán)境中不可阻遏地誕生了!

作為“四人幫”基地的兩?！氨贝蟆焙汀扒迦A”，天安門廣場上的這些消息卻被控制得很嚴。幾乎處于封閉狀態(tài)。很多人對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清楚。4月4日那天，借回家的機會，陳力丹去了一趟天安門廣場，當時的場景對他觸動非常大。

1976年5月，陳力丹接到一個任務，調(diào)查已經(jīng)畢業(yè)的工農(nóng)兵學員的“事跡”。用以駁斥教育界的“右傾翻案風”。他和幾個同學、老師被派到上海調(diào)查了兩個月，走了很多地方。在那張北京市出具的介紹信上蓋滿了各單位的公章。這是陳力丹首次領教到中國特色的“外調(diào)”程序。

似乎是歷史巨變的征兆，這一年7月28日，距北京180公里的唐山發(fā)生了7，8級大地震。這場地震也波及北京。由于人們都處于天崩地陷的恐慌中，調(diào)查工農(nóng)兵學員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陳力丹他們返回北京。和他的同學們在地震棚里領取了大學畢業(yè)證。緊接著不久，“四人幫”垮臺了。

1978年陳力丹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生班，從事新聞學的研究學習。1981年。陳力丹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并留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工作，1985年擔任研究室副主任。2002年陳力丹調(diào)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工作，擔任教授，博士生導師等職務。

2003年春節(jié)。當年北大73級新聞專業(yè)的同學聚會。那天來了一半左右的同學。一晃28年過去，這些當年的工農(nóng)兵學員也各有各的成就。有的當上軍隊的將軍，有的當上學校的教授，還有的同學已經(jīng)退休。談起當年時大家都感慨萬分。然而對于那段日子，誰都沒有評價。陳力丹的態(tài)度就如他寫的回憶文章一樣——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