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傻子胡二突然成為一個先知先覺的人的那一天,正好是這一年的七月半。因此我們貓莊人有理由相信傻子胡二是在那天夜半里撞鬼了。確切地說是被鬼魂附身了。胡二是半夜里醒來后獨自爬上他家二樓天臺上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不顧一切地爬上去的,在沒有任何輔助物的情況下他又是怎樣爬上去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可考了??傊谔炫_上站了一陣之后,就沖著掛在天上的那輪又大又圓又白的月亮咿咿呀呀地叫喊起來。那是一種特別興奮的叫喊聲。聲音短促、高吭、尖厲,在寂靜的夜半里突然響起來就像鬼叫似的讓人心悸。當時胡二的母親就在屋前的天坪上送“亡魂”,她一邊燒冥紙一邊口里念念有詞,突然聽到一陣鬼叫聲,心里不由地一緊,嚇得拔腿就往屋里跑。她一邊跑一邊還四外張望了一下。由于月亮太大太明亮了,跟大白天一樣,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天臺上咿咿呀呀張牙舞爪的黑影是她的兒子胡二。母親沖著胡二說,你個愣貨,你要嚇死你娘呀?母親又說,那上面危險,下來,快下來。胡二卻不下來,仍舊咿咿呀呀地在天臺上轉圈圈。母親想胡二平日里不瘋不顛的,今個兒是怎么搞了的?母親抓起屋檐下的一根長竹篙,說你到底下不下來?你不下來我就戳了。母親的竹篙還沒戳上去,胡二就像一截木頭似地“嗵”地從天臺上掉了下來。
胡二的父親也被吵醒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胡二從天臺上掉下來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母親趴在胡二的身體上哭。胡二的父親略通中醫(yī),拿過脈后說,哭你個死,他死不了的,脈相正常,身上也沒有傷,你看看腦殼摔壞了沒有?腦殼上起了一個大包,你摸摸,母親還是哭,他本來就是個傻子,再把腦子摔壞了那可咋辦呀?不是連傻子都不如了。再傻還不就是一個傻子,父親說,說不定這一摔把腦子里的哪根筋接上了,通靈了呢?
父母把胡二直筒筒地抬回了他自己的床上。母親擦干了眼角的淚水后馬上就想到了今晚是七月半,是一個不祥的節(jié)氣,她又跑到堂屋里拿了香紙,專門去為胡二燒,一邊燒一邊念了驅(qū)鬼的咒語。但她的忙碌沒有得到絲毫效果。整整一夜,胡二就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既沒有醒來,也不像是睡著那樣。胡二雖然是一個傻子,也雖然還只是一個17歲的半大小伙子,但他跟大多數(shù)正常人一樣,睡覺時雙眼是微閉的,也打鼾,鼾聲細細的,流水一樣均勻,鼻孔也要不時地翕動一兩下。現(xiàn)在的胡二卻是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牙齒咬得死死的,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那就是他的鼻孔還在一張一合的。他還在呼吸空氣。
父親給母親說:“我看明天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母親說:“愣貨的腦子八成是摔壞了,睡不醒了。”
父親沖母親發(fā)火,他本來就是個傻子,你聽說過有比傻子還傻的人嗎?我不是說過,興許他這么一摔腦子里的哪根筋就接上了,通靈了。凡事都要往好處想,要不人就沒個活頭了。
奇跡是在第二天早上大夫來后出現(xiàn)的。大夫是鄰村普若的陳三胖,他懂中醫(yī),也懂西醫(yī),人就像他的綽號一樣,大腹便便的,全身的肥肉嫩豆腐一樣在坐下后一陣還在一抖一抖的。他先是用中醫(yī)的那一套給胡二拿了脈,翻看了眼皮,撬開了嘴巴,又拿出了西醫(yī)的聽診器聽了胡二的心跳。他的動作磨磨蹭蹭的,急得胡二的父母直問咋啦,咋啦?
陳三胖說:“我估計是嚴重的腦震蕩,顱內(nèi)積血了。”
胡二的父母忙問,要不要緊,會死人不?
陳三胖說:“趕緊拉縣里醫(yī)院吧,晚了怕來不急了?!?/p>
這時,來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發(fā)現(xiàn)胡二四肢動了動,忙說他醒了,傻子胡二醒了。等大家都去看胡二時,胡二已經(jīng)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了。他一下地就做了一個舒展四肢的動作,像似剛剛睡醒那般。
胡二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對陳三胖說的。他點著陳三胖的肥胸說我沒事,我看倒是你應該進縣里的醫(yī)院去看看。陳三胖呵呵地笑了,說傻子就是傻子,我膘肥體壯的,能吃能睡會有什么病。
胡二說:“你還是看看去的好,不然你活不過三天了。”
陳三胖怒道:“胡說,我看你才活不過三天呢?”
胡二說:“我可是說真的喲,你別不信?!?/p>
陳三胖一下子變了臉,揚起巴掌要打胡二,眾人連忙架住了他,勸道,他是一個傻子,別跟傻子一般見識。好了,好了,我不跟這種人計較,陳三胖一邊收拾他那些家什一邊嚷嚷。嚷完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陳三胖走了老遠,胡二還在對人們說你們讓他進城看看去吧,不然他真的會死的。人們從他家離去時還直搖頭,說胡二的腦殼真是撞壞了,比以前更傻了,連句好話都說不來了。
母親也罵:“愣貨,你哪天給我說句人話我死了眼睛也能閉上。”
只有父親什么也沒有說,他一直還處在驚奇之中沒有回過神來。父親已經(jīng)敏銳地感覺到了胡二的變化,從胡二下床時他就發(fā)現(xiàn)了胡二的神色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以前胡二怕人,人一多他就躲,也不敢說話胡二的眼睛以前是黯淡無光的,現(xiàn)在他的眼睛卻是亮亮的,炯炯有神;胡二的歪嘴巴也好像正了,嘴角干干凈凈的,沒有流哈利子。父親對母親說他娘,你不覺得咱胡二變了,好像不傻了。你看他那樣子,精神著呢。
母親說:“咋不傻呀,比以前還傻了,醒過來就沒說一句人話。”
沒想到的是,三天后,從普若傳來了消息,陳三胖死了。帶來這個消息的人叫胡達,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來胡二家的,未進屋就對著胡二的父母鬼喊死叫,神了,神了,真被你家胡二說準了,陳三胖死了!
“真死了?”父母驚奇地問。
“死人的事還敢亂說,你當我也是你家胡二?!焙_說。
胡二走出來,臉色平靜地說我講了他會死的,他就是不信,真死了吧。胡達呆呆地看著胡二,足足看了一分多鐘,說嗨喲,胡二你好像不傻了呀?胡二聳了聳肩,說你看我像個傻子嗎?不像,不像,嘴巴也不歪了,胡達說,他媽的神了,傻子胡二不是傻子了呀。他把胡二拉到屋檐下,問胡二是怎么曉得陳三胖會在今天死?胡二說我看你是我叔,我告訴吧,他得了一種心血管的隱疾,一喝酒血管就會擴張、爆裂。你還一套一套的,胡達說,你說的我不懂,我問你是怎么曉得他有心血管病的,又怎么會在今天死?胡二笑了笑,示意胡達伸過腦殼來,然后小聲的神秘兮兮地說了六個字:天機不可泄露。
胡達有些生氣了,嚴肅地說胡二,你既然能知道陳三胖會死,你一定還知道其他的是不是?胡二說當然。胡達說你給我說說你還知道什么。我說了你要罵我的,胡二像是不肯說,也像是在吊胡達的胃口。你說,你說呀,我不罵你。胡達的胃口真被吊起來了。
“真說了呀?!焙f。
“真說?!焙_說。
“你家今晚會失火?!焙质钦Z出驚人。
“你個傻子,你能不能講句好話。”胡達沖胡二罵道,“陳三胖被你咒死了,我家要是真失火了我要你賠?!?/p>
胡二的父母聞訊急忙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問怎么拉,怎么啦?胡達還是怒氣沖沖的,說你們的傻子兒咒我家要失火。他不是一個傻子嗎?父母給胡達賠不是,你多擔待些。他可不是一個傻子,他是一張烏鴉嘴,毒著呢,陳三胖就是被他咒死了,胡達心有余悸地說。胡二的父親說,你晚上小心火燭就是了,就當是給你提個醒,敲個警鐘。
胡達忿忿地回了家,想到胡二說陳三胖要死他就真的死了,心里怕怕的,天一黑就囑咐家人把所有的爐火都熄滅了,整個屋里不留一絲火星。他不敢睡覺,也不敢抽煙,坐在屋里守夜。到了后半夜,胡達實在熬不住了,不知不覺地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迷糊中聽到了柴房里噼噼啪啪的燃燒聲,一個激靈就醒了,高叫著:燃起來了,燃起來了,大家來救火呀。狗日的傻子胡二的嘴巴硬是有藥!
狗日的傻子胡二的嘴巴硬是有藥!他說陳三胖要死陳三胖就死了,說我家要燃就燃起來了。胡達一邊感激幫他撲火的人一邊還忿忿地罵胡二,大家以后少招惹他,狗日的嘴巴有藥呢!我看他是著魔了,要不就是被鬼纏身了,胡達的老婆說,他從天臺上栽下來的那晚不正是鬼節(jié)嗎。對,對,被鬼纏身了,大家附和著說,要不他怎么會嘴巴有藥呢,說什么靈驗什么。
得想辦法破了他身上的邪氣,胡達說,他是一個傻子的時候多可愛呀,哪個都可以逗他惹他。
我們趕快去請法師吧,一個老者說,我活了七八十年還沒聽說過咒誰誰死的怪事。了不得呀!
我去楊家寨請楊法師去,胡達說,大家把我家的那條大黃狗殺了吧,淋那狗日的傻子。
胡二在他家天坪上玩泥人兒,他捏了兩個泥人兒,正在唆使它們打架。其中一個已被打斷了一條胳膊。父親走過來說胡二你怎么還像個傻子那樣玩泥人兒呀?胡二的回答可不像是一個傻子,他說我以前喜歡玩泥人兒嗎?父親就呵呵地笑了,說你以前整天都玩泥人兒。胡二拿迷茫的大眼睛望著父親,說是嗎,我怎么不記得了?父親的笑聲更響了,說不記得了好,你以前是個傻子嘛。胡二說我才不是傻子呢。
“胡達家昨晚真的失火了?!备赣H說。
“我說過他家要失火的。”胡二說。
“你是咋曉得的?”父親問。
“我看得見。”胡二答。
父親還想追問。陳三胖之死和胡達家失火這兩件都被胡二不幸言中的事情整天都在困擾著他,使他從兒子還陽成不呆不傻的最初的欣慰變成了驚愕。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家里因為兒子的這種變化也一定會跟隨著發(fā)生些什么,只是吃不準是福是禍。父親張開了嘴還沒有說出話來,胡二突然說胡達帶人要來我們家找麻煩了。
“那可怎么辦?”父親著急地問。
“沒事的,”胡二胸有成竹地說,“我有貴人相助?!?/p>
半個時辰后,胡達果然帶著楊法師和一干人到胡二家來了。一走上天坪,楊法師就唱起了咒語,敲著一面破鑼圍著胡二轉圈圈,胡達他們把手里準備好的狗血、雞血和豬血一齊往胡二的身上潑,胡二本能地躲閃,但是沒有躲過,頭上、身上,甚至腳上到處都是那些動物的血。
王鎮(zhèn)長一行就是被楊法師的破鑼聲吸引到胡二家來的。王鎮(zhèn)長是到貓莊檢查工作來的,聽到胡二家有鑼鈸聲,就過來了。他一進胡二家的院門就看見了身著法衣、頭戴道冠的楊法師在做法事,立即就嚴厲地制止了他。王鎮(zhèn)長說楊大昆你還在搞迷信活動,要我給派出所打電話坐幾天禁閉是不是?此刻楊法師正在一邊轉圈一邊搖頭晃腦地念咒語,被王鎮(zhèn)長一吼,岔了氣,一下子就癱軟下地了。也許是被王鎮(zhèn)長嚇得昏了過去的。誰說得準呢?
胡達連忙跑到王鄉(xiāng)長跟前去給他解釋。胡達說,狗日的傻子胡二被鬼纏身了,說陳三胖要死陳三胖就死了,說我家要著火我家柴房就燃了。要是我昨晚睡了房子就燃成一把灰了。眾人也說,就是,就是,狗日的胡二嘴巴有藥呢,說什么靈驗什么。
王鎮(zhèn)長說:“我是一個無神論者,你們可別在我面前宣揚迷信,要不我讓派出所來人一繩索把你們都捆了去?!?/p>
是真的,是真的,眾人大聲地喊冤,說騙你天打五雷轟。
“是真的嗎?”王鎮(zhèn)長還是不相信,說,“那我們的傻子可就成了一個大預言家了?!?/p>
胡二的父母也畏畏縮縮湊過來,父親說我家胡二說今天他叔要來找麻煩,剛說完胡達就帶人來了,我家胡二還說有貴人相助,王鎮(zhèn)長,這不您就來了。
王鎮(zhèn)長說:“嗨喲,那還真神了不是?不過,哪個也不能講傻子的腦殼里就不會沒埋有寶藏。”王鎮(zhèn)長畢竟是鎮(zhèn)長,比別人站得高看得遠,他對大家說,你們講的我都聽明白了,傻子胡二要真是未卜先知我看也不是壞事,大家想想吧,要是陳三胖聽了胡二的話去縣醫(yī)院里檢查他興許就不會死了,再說你胡達,胡二要是不告訴你家里會失火,你會不睡覺嗎?你家還真會燃成一把灰,依我看吧,你不但不能怪罪胡二,你還得感謝他,是他救了你一家人。大家說是不是呀?
胡二的父母率先響應,說就是,就是嘛。
王鎮(zhèn)長蠻感興趣地問:“胡二呢,那個傻子哪去了?讓他給我也說說?!焙母改负痛蠹亿s緊去找胡二,他們發(fā)現(xiàn)渾身是血的胡二蹲在墻角里還在玩那兩個泥人兒。那兩個泥人兒只剩一條胳膊了,但胡二還是玩得很投入。王鎮(zhèn)長摸了摸胡二的頭顱,對胡二的父母說還是有點傻呀。胡二的父親說已經(jīng)比原來好多了,現(xiàn)在時好時壞的。
胡二轉過頭來望著王鎮(zhèn)長,望了一陣,看得王鎮(zhèn)長心里有點發(fā)毛了。
胡二說:“你要升官了?!?/p>
王鎮(zhèn)長說:“我不請客,不送禮,怎么會升官。”
胡二說:“你要當副縣長了。”
“什么時候?”王鎮(zhèn)長急切地問。
胡二卻又專心地玩起他的泥人兒,看也不看王鎮(zhèn)長了。王鎮(zhèn)長離開胡二家時沖著胡二說,我要是真當上了副縣長我敲鑼打鼓地來謝你。
半個月后,貓莊一溜煙的來了五六輛黑臥車。車殼黑得發(fā)亮,能照出人影兒。車一停穩(wěn),首先下車的就是西裝革履、精神煥發(fā)的王鎮(zhèn)長?,F(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副縣長了,他帶來了一個樂隊,吹吹打打地往胡二家去了。
現(xiàn)在的傻子胡二再沒有人認為他是一個傻子了。
傻子胡二成了“活神仙”胡二了,在貓莊他的名聲響當當?shù)牧恕?/p>
胡二首先是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因為王副縣長私底下的宣傳,每天都有黑殼子小臥車來村里。車子載來的都是縣城里的達官顯貴,他們是來找胡二問官運、前程的,也有些人是問生死的。這些人都是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走。當然也有的是垂頭喪氣或者是面如死灰地走的。無論高興的不高興的,總之這些人無不佩服傻子胡二一說一個準,稱胡二是“活神仙”。發(fā)展到后來,村里人也來找胡二了,他們問胡二的除了生死、財運之外,其他的更是五花八門,譬如天氣,收成,甚至丟失的大小物件,走失的豬牛馬羊,胡二也能一說一個準,他說明天下雨就下雨,說你家的豬跑到三汊溝去了你就能在那里找著。從來沒有出個差錯。
受了王副縣長的影響,現(xiàn)在除了楊法師一個人堅信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說胡二是被鬼纏身了。但是楊法師卻不能自圓其說,他的咒語也念了,狗血雞血也給胡二淋了,可胡二還是說什么準什么。大多數(shù)人現(xiàn)在相信胡二父親的那句話,他摔了那一下把腦殼里的哪根筋接上了,通靈了。胡達說得更有意思,他說肯定又給接錯了,接得跟常人不一樣才通靈的。這叫傻子有傻福嘛。
胡二不管是給那些達官顯貴算官運前程和生死,還是村里人來問天氣,或小豬小狗,從來就是張口就答,干脆、直接,絕不拖泥帶水。說過之后他就不理你了,任你百般糾纏,他都三緘其口。這也是胡二和其他神漢巫婆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沒有拜神、下跪、燒香紙、請神那一套裝模作樣的裹腳。胡二還有一個跟那些神漢巫婆本質(zhì)區(qū)別,那就是他對錢不感興趣。胡二雖然被他父親認為已經(jīng)還陽成不呆不傻了,但他至今還是沒有弄清錢跟紙有什么區(qū)別。但胡二的父母卻是對錢極其敏感的人,他們相當及時地抓住了這個商機。現(xiàn)在,如果找胡二總問任何事,都已經(jīng)被他父母明碼標價了。官運、前程,一次五百;生死、財運一次三百;其他三十至二百不等。親戚朋友及寨鄰減半。雖然很多人都說價格有點偏高,但胡二家還是門庭若市。兩年里換了三副院門,那些院門都是因為開關得太頻繁把門軸磨損壞了。
幾年下來,父母從胡二的身上不知收取了多少錢財,他們盡管是精于理財?shù)暮檬?但這筆數(shù)字顯然過于龐大了,他們也一時無法計算清楚。
每天晚上母親點完錢后都要說一句,真沒想到,這個愣貨能這么掙錢,快趕得上印錢的機器了。沒白養(yǎng)了他。
父親比母親要冷靜也要現(xiàn)實,說把這房子扒了吧,我們建一座三屋的新樓。
母親說,我看先給他娶一房媳婦吧,胡二年紀不小了。
胡二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一沓沓的錢從母親的手里轉移到父親的手里,他的耳朵里也聽到了房子、媳婦之類的,但是他的臉上卻什么表情也沒有。沒有表情的表情也是一種表情,一種麻木和遲鈍。
胡二不但對錢、房子和媳婦之類的表現(xiàn)出一種麻木和遲鈍。同時,他對時間的流逝也同樣是驚人的麻木和遲鈍。盡管胡二未卜先知,能看到別人永遠看不到的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和將來要發(fā)生的事情。但胡二對于時間這個概念幾乎一無所知。從這一點上說,胡二還不如以前了。他是一個純粹的傻子時別人問他有多少歲了他還能準確地報出來。
有一天,母親給他說:“你都20了?!?/p>
胡二說:“20是多大?”
母親又說:“胡二你該娶媳婦了?!?/p>
胡二說:“媳婦是什么?她有泥人兒好玩嗎?”
母親被氣得不行,說:“愣貨,你爹說你不傻了,我看是比以前更傻?!?/p>
胡二說:“我不是傻子。”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說你是‘活神仙沒錯,說你是一個傻子也沒錯?!?/p>
胡二是在他成為先知的第四個年頭的五月結婚的。胡二的媳婦是鎮(zhèn)上裁縫店老韓頭的二女兒。那女子以前有一個相好的,出門兩年音信杳無,老韓頭做主把她嫁給了胡二。他自然是圖胡二家那一筆豐厚的彩禮。胡二的父母許諾給他的那筆彩禮數(shù)目大得夠他老韓頭開一家雇用上百個工人的服裝廠。
這一切都是瞞著胡二進行的。他既然對媳婦一點也不感興趣,父母只好全權包辦了。胡二是在辦喜事的前一天才得知他要娶媳婦了。不是他自己看到的,是母親說給他的。胡二既沒有沮喪,也沒有欣喜,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一天,只跟自己說話。
胡二說:“我為什么看不到我明天要結婚?”
胡二答:“你干嘛要看得到自己呢,看不到不是更好嗎?”
胡二說:“我連自己的命運都看不到,看到別人的有什么意義?”
胡二答:“胡二,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對于自己你就是一個傻子,在別人那里你才是先知,是‘活神仙?!?/p>
胡二問:“你是誰,是誰在跟我說話?!?/p>
胡二答:“我是胡二呀,是你自己。當然,你也可以認為是墻壁、柜子在跟你說話,要不是魔鬼也行,你認為這重要嗎?”
胡二被他自己問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半晌,胡二又說:“你要是魔鬼就好了,你把我還原成一個傻子吧。我寧愿做一個快樂的傻子,也不愿做一個看不見自己命運的、受人擺布的先知。”
胡二答:“你本來就是一個傻子?!?/p>
胡二再一次無言以對了。他呆呆地在房間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第二天,胡二還是當上了新郎。和面色憂郁、心事重重的新娘相比,傻子胡二根本不像是一個傻子,他蠻精神的,面帶笑容,舉止優(yōu)雅得體,讓男女雙方的賓客絕對就看不出也想不到胡二是一個傻子,或者說他曾經(jīng)是一個傻子。
胡二的茫然無措是在新婚之夜里表現(xiàn)出來的。既然結了婚,胡二就試圖接近婚姻的本質(zhì),但在這個關鍵時刻,胡二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他不知道怎么去應對。女人已經(jīng)赤條條地躺地被窩里了,胡二掀開被子準備躺上去時看見全身光裸的女人就像被一團耀眼的白光刺傷了一樣頓時就“娘呀”一聲驚叫起來。
女人聽到胡二喊娘后,知道這個夜晚不會發(fā)生什么事了。女人赤條條地從床上爬起來抓住想要逃跑的胡二。
女人說:“是不是我長得難看?”
胡二說:“嘻嘻,不難看?!?/p>
女人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胡二說:“嘻嘻。”
女人說:“你不是‘活神仙嗎,你真不知道我過去做過什么?”
胡二說:“嘻嘻,不曉得?!?/p>
胡二的回答全然不是女人印象中的白天時那種精明,跟任何一個傻子都一樣,女人盯著胡二的臉,她從胡二的臉上看不出來什么,心里踏實了一些,說:“那你就是不會做那事?!?/p>
胡二說:“嘻嘻?!?/p>
女人以過來人的口氣說:“來,來,傻子,我來教你?!?/p>
女人沒有想到的是她剛一抓住胡二的那東西,胡二又大叫了一聲:“娘呀!”掙脫女人就往外躥去。
女人一下子泄氣了,罵道:“真是個傻子!傻子你給我聽好了,你不會干的事有的是人想干?!?/p>
胡二聽到了女人的罵聲,他卻什么反應也沒有,甚至連回頭看一眼女人都沒有。女人一個人嚶嚶地哭了小半夜。
盡管胡二一家人對新婚之夜發(fā)生的事情極盡隱瞞,但是外人一眼還是能夠看出來結婚并沒有帶給胡二什么。他們幾乎從未看見胡二和他的女人說過話,
沒事時胡二還跟以前一樣在院子里玩他的泥人兒。只有在胡二一個人走出了他家的院子,人們才敢問他,胡二,晚上和你女人干了什么?或者問,胡二,抱著那么個屁股大奶子圓的女人是啥滋味喲?胡二說明天要下下雨,趕緊把稻子收回去吧。或者說你老爹八月里要死,趕緊打棺材吧。
“嗨,這個傻子,我沒問你這些呀?”人家說。
“我就曉得這些。”胡二說。
胡二還是跟女人住在一間房里,女人睡在床上,胡二卻不睡,他要不就是整夜都在玩他的泥人兒,要不就是自己跟自己說話。胡二跟自己說話他的女人聽不到。
胡二說:“我為什么要和一個女人住在一間房里?”
胡二答:“因為他是你的女人。”
胡二說:“她為什么要是我的女人?”
胡二答:“你為啥要和自己過不去呢?”
胡二說:“你說我是過去好還是現(xiàn)在好?”
胡二答:“過去是什么,現(xiàn)在又是什么?”
胡二說:“你讓我做一個傻子吧。我寧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要天天有泥人兒陪我玩就行了?!?/p>
胡二答:“你怎么老是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你本來就是一個傻子?!?/p>
胡二明知他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但是這樣的問答好像成了他每晚必做的功課了。有一天深夜里,胡二正在和自己說話,他的女人醒了過來。女人拉亮了燈,看到胡二面壁而坐。胡二夜夜如此,她已經(jīng)熟視無睹了。但是這個晚上女人還是起身下床去看胡二。她看到胡二的嘴巴在快速地一張一合,像似在跟人說話,也像似在跟人吵架一樣。女人卻聽不到胡二說話的聲音,不止是聽不到胡二的聲音,整個房間里也寂靜無聲。女人有些害怕了,去推胡二,但是她推不動胡二,胡二坐在那里像生了根似的,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嘴巴卻仍在一張一合的。女人發(fā)出了一聲尖叫,胡二,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父母聽到尖叫聲跑來房間時,胡二已經(jīng)恢復如初了。女人問他,你剛才是怎么了?胡二說我沒怎么,我在睡覺。
“我看你是鬼上身了?!迸撕笈碌卣f,“你睡著了嘴巴還一動一動的,而且我怎么推都推不動你?!?/p>
“哪有什么鬼,”母親垮著臉說,“哪個像你半夜里鬼叫?!?/p>
一連三夜,女人都看見胡二對著墻壁說話,她害怕了。她悄悄地收拾東西回了娘家。女人是什么時候走的誰也不知道。胡二自己也不知道。
胡二是在他的女人走的那個晚上再次從他家天臺上栽下去的。這一晚恰恰也是這一年的七月半,鬼節(jié)。
同樣是在深夜里,胡二一個人走出了他的房間。胡二在出門前和他自己說了一陣話。這一次對話他們真的像吵架一樣。
胡二說:“我為什么看不見我女人要走?”
胡二答:“你有必要看見嗎,看不見不是更好嗎?”
胡二說:“我看見別人有什么意義嗎?”
胡二答:“你不認為了解別人比了解自己更容易嗎?”
胡二說:“我要看得見自己。我要主宰我自己的命運?!?/p>
胡二答:“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主宰他自己的命運,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能?!?/p>
胡二說:“我知道我自己該怎么做了?!?/p>
同樣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胡二在沒有任何輔助物的情況下爬上了他家的天臺。這晚也是一個大月夜,胡二站在天臺上能看到一輪又大又圓又白的月亮,月亮已經(jīng)稍微偏西了一些,在離它的很遠的地方才有幾顆也很明亮的星星。胡二還能看到月光下遠處的房屋、樹木,以及山頭影影綽綽。與四年前不同的是,這天晚上胡二沒有咿咿呀呀地叫喊,也沒有在天臺上轉圈圈,他好像出奇地冷靜,在天臺上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就一頭往樓下栽去。在整個往下掉落的過程中也是悄無聲息的,只在他落地時才發(fā)出“嗵”的一下聲響。
胡二自己從天臺上栽下來沒有驚動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那時他的母親早已送完“亡魂”回房睡著了。他們是第二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胡二。這一次胡二摔得要比四年前更為嚴重,他的頭上流血了,還有一條腿骨折。父母是從胡二躺著的位置判斷他是從天臺上摔下來的。
胡二醒過來之后,父親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胡二的變化,他的心里也一下子涼了。他發(fā)現(xiàn)胡二一下子又回到了四年前還沒從天臺上摔下來時的樣子了,胡二的雙眼不亮了,滯呆無光,他的嘴也歪了,流起了涎水。唯一沒變的是,胡二一下床就去找他的泥人兒,而且他竟能毫不費力地就找著了它們。
幾天后,王副縣長帶著省里的一個大官來找胡二問事,胡二不僅不認得王副縣長了,更糟糕的是他一看見生人進了院子,抱起他的泥人兒就往屋里躲。最后是胡二的父母把胡二哄到了來人的跟前,那個大官問了許多事,但胡二一個字也沒說。不管問他什么,胡二就只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望著他,氣得王副縣長只差給胡二喊老子。
就是喊老子也沒有用了,王副縣長看著胡二那個樣子,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傻子胡二已經(jīng)回到了他幾年前那個純粹的傻子的角色上去了。
胡二再也不是什么“活神仙”了,他又是傻子胡二了。村里人再問他什么,胡二說的沒有一件是應驗的。聯(lián)想到胡二又是在七月半那天夜里從天臺上摔下來的,人們就又有理由相信胡二曾經(jīng)是被鬼纏身過的,人們相信那個在傻子胡二身上附了四年之久的鬼魂就在那天夜里從胡二的身上走了,因此他說話就不靈了。
但這對胡二來說并沒有什么。那些曾經(jīng)的事情對于傻子胡二來說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他一點也記不得了。除了家里多了一個女人?,F(xiàn)在,人們再問他晚上和他女人干了些什么,胡二還是不回答,他只是笑,一個勁地傻笑。笑得涎水都流了出來。
而他女人的肚子卻一天一天地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