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清
八路軍開進前李家莊的時候,除了我們家,全村一片死寂。很快,隨著一聲狗吠,全村也跟著熱鬧起來。
那時候,只有我們家燈在亮著。南炕上沒有點燈,太爺太奶坐在炕上,背對著窗戶,看著北炕。北炕沒有像以往那樣拉上簾子,炕桌上點著油燈,燈光下,奶奶坐在炕頭,虎了一天的臉還在虎著。爺爺坐在炕中央的桌子旁,一會兒看看炕頭的奶奶,一會兒往炕稍瞅瞅,那個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的她始終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這樣的情景已經(jīng)是大半天了,從她一進門就是這樣。如果不是八路軍進村來,還真不知道要僵持到什么時候。
按照正規(guī)的說法已經(jīng)不叫八路軍,1948年的時候已經(jīng)是解放軍了,可是不光前李家莊的人習慣這樣叫,估計整個東北的人都這樣叫,因為幾年前他們從關里過來的時候,臂章上有八路的字樣,人們就叫順嘴了。改嘴叫解放軍還是幾天以后的事,他們打下墨城之后,大家親身體驗到了解放的滋味和感受,就稱他們?yōu)榻夥跑娏恕?/p>
李福山把八路軍領進屋子,告訴快做飯,同志們走了一天的路都餓壞了。李福山撂下話就往外走,沒有出屋子又轉身說,讓你家小子快起來和民兵兒童團到村口站崗去。爺爺從被窩里把我爸爸喊起來了。其實爸爸也沒有睡,貓在被窩里聽動靜,家里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他有理由也有義務關心。半夜了,沒有爭論,沒有爭吵,爸爸有些犯困。聽說來了八路軍,爸爸興奮了,一骨碌爬起來,三五下穿好棉襖棉褲就往外跑。太奶奶喊,帽子!帽子!戴上帽子,爸爸兩步竄出門,他嚇了一跳,滿院子都是兵,搓著手,哈著氣兒。
太爺指著爺爺說,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把八路軍讓進屋來?廂房也拾掇拾掇,升上火。太爺接著指揮太奶和奶奶做飯,把準備過年的豬肉化了,燉粉條。還有你,太爺指著我那個不知道怎么稱呼的她說,別在那坐著了,把炕給騰出來,跟著忙活去。
八路軍就進了屋子,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北炕,進來晚的躺地上就睡了。
屋子里彌漫了寒氣。
30幾歲的奶奶手腳麻利,菜刀在她的手中翻轉自如,手里干著活,眼睛瞟著那個她,仍舊虎著臉。她怯怯地上前說,我來吧,你歇會兒。奶奶鼻子里哼一聲,好像沒有聽到,更像是沒有她這么個人。看太奶奶從外面抱進來一捆柴火,她就過去接過來,蹲在那里燒火。火光里,她的臉龐年輕而憂郁。爺爺湊過去幫奶奶,奶奶說,用不著你大老爺,還是出去再找?guī)讉€丫頭片子回來當小的。爺爺說,你沒有完了?不能少說幾句?奶奶說,睡南北大炕的,還要討小,還嫌丟人不夠,一邊惡心去!爺爺訕訕地立在一邊。太奶奶說,男人討小的也不是咱一家,差不多就行了。奶奶說,別人家咋樣是別人家,我這就不行,沒門兒!
太爺說,都閉嘴吧,不怕讓八路軍笑話?奶奶就閉上嘴,眼睛可沒有閉,不時斜楞著她。奶奶只看到她的背影,如果看到正身的話,能看到她的臉上在流淚。
太爺嘆口氣,出了房門,看到家家戶戶都亮了燈,都升起了炊煙,狗歡快地呼應著叫,街上不時有八路走過。要打仗了。李福山前幾天說過,部隊要攻打墨城了,然后就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老百姓的天下,永遠不打仗了。不打仗好,太爺當時說,這幾年仗打的,今天中央軍明天八路軍的,來回拉鋸,沒有個安生日子,不打仗好。李福山說,等仗打完了,那邊的維持會肯定完蛋了,得咱這邊主事。你跟我一起干吧,跟八路軍干。太爺說,我哪是當官的料,這么大個村子我可整不了。爸爸后來和我講起這段事情的時候是這樣分析的,太爺看不起李福山,認為他平時不好好種地,游手好閑,想借這個機會弄個村長當。我太爺也真不厲害,就像他沒有弄明白莊稼地沒有置蓋起大院套一樣,沒有弄明白李福山后來還真的當上了村長。爸爸的結論是,當時的莊戶人膽子小,不敢出頭掌事,遇到打仗這樣的事情更是不敢上前兒了。當然,后來李福山的村長還是被苦大仇深在村里有威望的人接替了,太爺對太奶奶說,共產(chǎn)黨的眼睛真亮。
戰(zhàn)士們吃完飯又馬上都睡了,可以看出他們是真的累了。他們是睡覺了,我們家的夜晚好像還沒有開始。太爺太奶奶撐不住,先睡了。爺爺不住地打哈欠,自己爬上南炕睡了。他不再擔心什么,八路軍住了一屋子,奶奶是不會鬧起來的。兩個女人沒有睡,奶奶納鞋底兒,她呢,坐在那里發(fā)愣。漸漸地,奶奶有些犯困,一激靈,錐子扎到手上,她把手指頭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把眼睛的余光射向那個她,奶奶看到她瞇著眼睛,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沒有感覺到奶奶和這一屋子里的人存在。幾十年以后,臨近人生的終點,奶奶講到這段事情,我問奶奶當時是不是在監(jiān)督她,奶奶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像個小姑娘。當時奶奶可不是這番表情,奶奶仇視著她,眼睛的余光里也有著鋒芒。
后來,她們也迷糊著了。
當天沒有打仗。
睡了半夜覺,部隊好像歇過乏了。先是擦槍,整理子彈手榴彈,然后是開動員會,排長講了一陣子,中心話題是打下墨城過大年。最后他們一起唱:
吃菜要吃白菜心
白菜心
打仗要打新六軍
新六軍
菜心味甜營養(yǎng)好
營養(yǎng)好
消滅新六軍建功勛
建功勛
同志們大家來精神
來精神
看看誰是人民的大功臣
大功臣
殺
最后的“殺”字,震天動地,太爺爺感覺家里的房子仿佛晃悠了一下,心想幸虧豬肉放得少,白菜和粉條放得多,肉再多放,吃多了,房子說不準真玄。太奶奶小聲說,看樣子城里的中央軍還真的打不過他們,那些人都像病秧子似的。太爺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墨城也不好打啊,護城河寬,城墻高,人家新六軍的家伙好,都美國大鼻子給的,也不容易。太奶奶說,不準要死多少人呢。太爺說,晚上再給多弄些肉,省得以后吃不到了,到陰間埋怨咱。太爺這樣說,是有道理的,新六軍是中央軍在東北的王牌,這兩年八路軍和新六軍沒少打仗,八路軍沒少吃虧,可以說是打出仇來了。太爺說,不知道這回八路軍能不能占便宜。
這工夫,爸爸和幾個伙伴在圍著場院的炮兵轉,近距離看大炮還是第一遭。和青壯力一樣,爺爺被李福山叫去弄擔架了,奶奶在幫著戰(zhàn)士縫補衣服,我不知道怎么稱呼的她呢,坐在一旁看著戰(zhàn)士發(fā)呆。排長說,大嫂你好福氣,兒女雙全啊。奶奶的臉騰地紅了。排長說,大嫂還不好意思了,結婚早正常啊,按說四五個也正常。奶奶就低下頭。過門的第二年奶奶就生下了爸爸,太爺太奶奶希望奶奶能乘勝追擊接二連三,幾代單傳,太爺怕了,他真希望爺爺奶奶能多生幾個孩子??墒?爸爸已經(jīng)十二歲了,奶奶的肚子還是沒有再次鼓起來。太爺太奶奶讓爺爺討小的,也是失望已極迫不得已的。奶奶當時就跳起來了,奶奶說,誰能證明她就能生的?她生過嗎?她偷過漢子生養(yǎng)過?30歲的奶奶繼承了闖關東后代倔強和東北女人的潑辣,讓爺爺覺得是偷人了一樣抬不起頭,也沒有給那個她的第一個晚上留下任何空間。
八路軍的到來解了大家的圍。
排長個子不高,眼睛也小,但是干練,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實質,問那個她,你是小嫂子?
輪到她的臉紅了,低了頭。奶奶說,還有臉害臊,裝個人似的,不要個逼臉。太爺爺說,差不多行了,這有部隊上的人呢。奶奶說,正好讓八路軍給評評理,我是少干活了,還是多吃飯了,憑什么你們讓他討小的?排長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不好插嘴??捎幸粯?解放了,一個男人只能有一個女人,這叫男女平等。再說,像小嫂子這樣的都跟了大哥,我們革命勝利了,還不得打光棍?
她嗖地站起來,跑到外面去了。我敢說,排長的話太爺太奶奶和奶奶沒有聽明白多少,她可是聽明白了,后來她的所作所為就證明了這一點。那可和來時的她大相徑庭。昨天她來時整個人都怯怯的,坐了半天的騾子,凍得小臉通紅,不敢看坐在炕上的太爺太奶奶,更不敢看奶奶。太奶奶拉她上炕吃飯,奶奶把飯碗墩裂了,沉悶的一聲讓她也嚇了一大跳。奶奶后來講起那天的事,嘲諷說,連個坐八抬大轎的機會都沒有,圖什么啊。
八路軍都到場院開會了。太奶奶到院子里把她拉進屋子,說,昨晚上沒有睡好,外面冷啊,快上炕暖和暖和。她還沒脫下鞋,奶奶說,呦呦,還真上炕啊,還把自己當個人了。她說,大姐你話說過分了,你是人,我也是人,我怎么就不能上炕呢?奶奶說,給你鼻子就上臉了,我就不讓你上炕!要不是太爺這時候進了屋子,兩個女人說不準會打起來。她穿好鞋,又到院子里了。
爺爺回來了,剛進門就被奶奶盯著問,你什么時候把她送走?說話!爺爺不吭聲。奶奶說,窮的連三間瓦房都蓋不上,還想納妾討小的!也不怕人家笑話!天天說是山東人后代,天天講什么孔孟之道,還有羞恥心沒?爺爺往炕上一躺,閉上眼睛睡覺。奶奶一把扯起他,吼道,說話!裝什么死豬!爺爺把被子蒙上頭,奶奶拳頭就像搗蒜一樣砸下來。太爺太奶奶把頭扭過去,裝做沒有看見。對奶奶這個兒媳婦,他們太了解了,個頭不比爺爺?shù)桶?嗓門也大,新婚第一個晚上,興奮地大聲呻吟,薄薄的簾子能擋得住什么呢?全然不顧幾步開外南炕上的太爺太奶奶。背著奶奶商量討小的時候,爺爺很猶豫,他不是不想,村里討小的多了,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嘮到不同女人床上的種種妙處,爺爺也總是熱血沸騰,他只是和奶奶一個人做過,何嘗不想體會新鮮的刺激新鮮的感受。太爺太奶奶的出發(fā)點和爺爺不一樣,他們希冀的是子孫滿門,但他們和爺爺?shù)哪康氖且恢碌?。爺爺遲疑地說,她不會同意,會殺了我。太爺說,開始肯定是會鬧一鬧的,時間長就好了。再說,她要是能生,就是你想討小的,我們也不會讓你。
那個她進來了,說,大姐,你別打大哥了。奶奶把怒火轉移到她的身上,我打自己的男人,有你什么事?這家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嗎?她說,大姐你別打了,我走還不行嗎?奶奶說,走!你趕緊走!
太爺說話了,你讓她往哪里走?八路軍把村子圍了個水泄不通,任誰也不許進出,鳥兒都飛不出去,她出得去?再說,要打仗了,炮彈可不長眼睛。
在這個家里,奶奶打過爺爺,頂撞過太奶奶,可還是給太爺面子的。這時候,她瞪瞪爺爺,瞪瞪那個她,說,那好,等仗打完了,你們趕緊把她送走,不然,仗是打完了,我可沒完!
奶奶氣呼呼地出去準備晚上給八路軍的飯去了。屋子里頓時沉寂下來。
東北的冬天是短的,陽光很快就下去了,屋子里暗淡了。太奶奶拉太爺出去,嘴里嘟囔著,都什么事啊,生米都做成了熟飯了,還能咋地啊?這句話,我敢說我爺爺當時也聽明白了,再清楚不過,這是明顯的暗示,讓爺爺抓緊時間把他和她之間的“正事”辦了,生米做成了熟飯,奶奶鬧又能怎么樣?熱血在爺爺?shù)闹苌碛縿?他一把拉過她,就往炕上按,她掙扎著,不是半推半就,而是實實在在地掙扎。如果不是出了差頭,也許爺爺就得手了,他們的后來也就不是另外的結局。
爸爸進來了,還有李福山和那個排長,身后是尷尬的太爺。
李福山說,哎呀,行啊,幫媳婦撣灰塵呢啊。
爺爺紅著臉坐到了炕沿上,她一轉身,趴到炕上,輕聲抽泣起來。
李福山說,今晚上的飯要多做,帶出明兒早上的份,隊伍要起早的。你們忙著,我還要通知別人家。
太爺送李福山往外走,隨手拉上了他的寶貝孫子。屋子里只剩下三個人,站著的排長、坐著的爺爺和趴著的她。排長說,大哥我說句話,不知道中不?咱莊戶人常說,強扭的瓜不甜,我看出來,大嫂不樂意,你又是何苦呢?再說,我估摸她也是苦人家,不然不會同意到你家做……那什么,都不樂意的事情,做它干啥?
她放聲大哭起來。
爺爺說,好吧兄弟,我聽你勸,等打完仗,我就送她回去。
她一溜煙爬起來,給我爺爺跪下來。爺爺手足無措,排長也手足無措,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奶奶把她拉了起來。奶奶說,行了,又哭又跪的,給咱老娘們丟臉。跟我做飯去。
如果說奶奶從此就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好姐妹,進而同意爺爺討她做小,那就大錯特錯了,接下來的一個晚上奶奶仍然對她橫眉立目,爺爺照樣擔心,立著耳朵留心聽著外面的動靜,生怕奶奶動手打她??墒?攻打墨城的戰(zhàn)斗即將打響,奶奶那里是沒有硝煙沒有雷鳴。
戰(zhàn)士們早早就睡了,還是北炕擠滿了,還是地上也睡了人,還是廂房也睡滿了人。南炕上,從炕頭往炕稍排,太爺太奶奶爺爺奶奶爸爸,最后是她,不過她沒有躺下,而是抱著膝蓋,坐在那里,靠著炕柜,眼睛發(fā)呆。她在想什么無從知道,也許是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也許是她們村里哪一個健壯的小伙子,當然也可能什么也沒有想,大腦那一刻出現(xiàn)了空白。外面刮起了風,揚起積雪撲打著窗戶,顯得夜晚更加寂靜。
部隊是天放亮的時候出發(fā)的。臨走時又吃了飯,然后整齊地集合在場院,悄無聲息地出發(fā),只有腳底下踩出的積雪聲。太爺握著排長的手說,當心啊孩子。排長說,放心,咱命大,晚上還回來住。
村里家家燈火通明,用李福山的話就是等著迎接部隊的凱旋。喧鬧了兩個晚上的我家突然肅靜下來,她被叫去村公所準備照料傷員,太爺太奶奶被爸爸纏著去看熱鬧。爺爺是要和擔架隊一起走的,被奶奶攔住了,不由分說拖到炕上,剝著衣服說,我知道你心里有火,沖我來吧。爺爺和奶奶就做到一處,異常激烈火爆,奶奶感到久違了的舒服,她大聲呻吟,猛烈扭動,我敢說,十個月后出生的大姑就是那天種下的。槍炮聲爆響的那一刻,爺爺也迸發(fā)了他最后的激情。他擺脫了奶奶的糾纏,飛快地跑出家,跑出村,向墨城方向跑去。槍炮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響亮,漸漸地,他已經(jīng)能看到?jīng)_天的火光。十來里路,他只跑了不到半個小時。
墨城的城墻在整個東北都以堅固著稱,號稱東北第一城,城墻很高,很厚實,很堅硬。好在是冬天,要是夏天,那寬闊的護城河更是個問題。城墻給八路軍攻城帶來了難度。爺爺看到,一批批戰(zhàn)士沖上去,倒下來,再一批批人沖上去,再成片倒下。爺爺閉上眼睛不忍心再看,更怕看到曾經(jīng)在家里住過的人。在歡呼聲中爺爺睜開眼睛,看到八路軍站到了城墻上,越來越多的八路軍沖了上去。
傷員陸續(xù)抬下來。第一批傷員抬下來,爺爺馬上和另一個人,把傷員抬上擔架轉身往前李家莊走。
奶奶是在爺爺跑出家門之后過了一會兒走出家門的。奶奶躺了一會兒,回味剛才的幸福。想著想著,她笑了。憑感覺,她知道爺爺還是喜歡她的,就對趕走那個她充滿了自信。奶奶留戀溫暖的被窩,留戀爺爺留下的氣味,回憶著,體味著,槍炮聲劇烈傳來時,奶奶意識到該起身了,該到村公所去了。奶奶匆忙穿好衣服,疊好了被褥。走出家門之前,奶奶轉回身,她理了理頭發(fā),整理了衣服,腋下夾了兩床被子,匆匆往外走。
村公所人滿為患。傷員一個接一個送來,醫(yī)生衛(wèi)生員忙個腳不沾地兒。從屋子里傳來的叫聲讓圍觀的人一陣陣心悸。奶奶和別人打著招呼,眼睛四下里搜尋,在找一個人,在找她。奶奶有些心急,怕她和爺爺一起去了。奶奶太了解爺爺了,真要是上來了那股性勁,莊稼地里也能做,有一回到娘家去拜年,人多沒有機會,晚上拉著奶奶到屋后的雪地里也做了,也沒有怕冷。奶奶扯著李福山著急問,看著咱家那個傻東西沒?李福山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要往一塊兒湊。奶奶說,這不是打仗嗎,你去了你老婆不著急啊。李福山說,看到了,送回傷員又去城里了。沒等奶奶再問,奶奶看到她了,從里面出來,端一盆血水,往地上潑。奶奶的心里平靜了。她沒有看到奶奶,她誰也沒有看,小跑著又進屋了。奶奶盯著村公所那門,看她不斷地出來進去,心里就有了別樣的東西在翻騰。
太陽快到正中天了,城里的槍炮聲也稀落下來,傷員抬下來的少了。爺爺回家吃了這天的第一飯。剛吃了一口,爺爺就吐了,奶奶忙問怎么回事,爺爺不說話,只是流淚。太爺說,打仗總要死人的,好在從此就不打仗了。太爺說對了一半兒。沒有多久,八路軍又撤了,國民黨中央軍又占領了墨城,不過這次時間不長,七月里八路軍再次回來,中央軍聞風而逃,八路軍不費一槍一彈,輕松地把紅旗插到城墻上,墨城從此不再有戰(zhàn)事。
太爺讓爸爸去把她喊回來吃飯,爸爸看看奶奶,不動地方。奶奶說,還支使不動你了,小兔崽子。快去!爸爸就跑出去,很快回來說,她在忙,不回來。奶奶用眼睛看著爺爺,從她的眼睛里,爺爺明白了什么意思,但是爺爺沒有動。奶奶這次沒有喊,沒有叫,自己站起身,往外走。
奶奶和她差點撞了個滿懷。奶奶斥責她說,沒有長眼睛啊,慌里慌張的。她說,村里讓把家收拾好,燒熱炕,傷員要抬到家里來。什么?奶奶瞪大了眼睛,說,弄家里?血呼啦的,怎么弄?誰讓你答應的?太爺說,村公所肯定安排不下了,寒冬臘月的,不安排家里讓傷員躺雪地里?
傷員就抬了過來。都是經(jīng)過救治后的輕傷員。李福山跟著送到每一家,他說,時間不會太長,墨城打下來了,就都送醫(yī)院了,興許就是一半天的事。那醫(yī)院條件好著呢,比咱家里強。奶奶不耐煩了,說,得得得,醫(yī)院好,你趕緊都送醫(yī)院去!李福山?jīng)_太爺訕訕地笑了笑,說,你們忙你們忙。一腳輕一腳重地走了。
太奶奶和奶奶用熱毛巾給傷員擦臉擦手,她站在一邊,低垂著手,不做聲。奶奶對爺爺說,你和我到廂房去。爺爺就跟著奶奶出了屋子。在院子當心,奶奶站住了,問爺爺,你打算把她怎么辦?爺爺說,不是說好了嗎?打完仗,我把她送回去。奶奶說,早上你完事就跑了,沒來得及我問呢。你真心送她回去?爺爺說,送送,馬上過年了,不送你還能讓咱們安生過年?奶奶說,你還是舍不得。爺爺說,舍得不舍得的,她家也夠戧,她媽病著,她爹還抽大煙。奶奶嘆了一口氣,說,按說呢,她也是寫了文書,正兒八經(jīng)嫁過來的,休回去也夠她窩囊的,在她們村里抬不起來頭。要不咱給她賠些禮品?爺爺說行。
從廂房回到正房,爺爺奶奶說了他們的意思,太爺沒有表態(tài)。把她送回去,太爺是絕對不能同意的,爺爺眼看過了這個年就是30歲了,再不抓緊,太爺怕看不到子孫繞膝,香火不旺。太爺沒有說不行,怕傷了奶奶的自尊心,更怕在傷員面前吵起來讓人笑話。
太奶奶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不見了。
就這兩處房子,就這么大個院子,不見蹤影。奶奶說,肯定是到村公所看熱鬧去了,沒心沒肺的貨。太爺讓爺爺去找找看。
爺爺走在街道上。午后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感到不那么冷了。從心里講,這工夫爺爺想睡覺,感覺困得不行。昨晚上沒有睡好,早上和奶奶折騰了一通,白天又是抬擔架。他想躺下來,哪怕瞇一會兒也好。可是爺爺不能。他知道應該找回她,不管怎么說,不能讓她丟人現(xiàn)眼的,畢竟不是結婚幾年的大老娘們兒。
村公所的人少了。不再有新的傷員送來,圍觀的好像過足了癮,都回家了。李福山還在那里忙著,這這那那的,好像離開他一切都玩兒不轉。李福山說,她剛才在這里,還以為回家了呢。爺爺馬上感到一絲涼意。她會去哪里呢?昨天剛過來,她是和誰也不熟悉的,應該不會到誰家去串門兒的。哪里去了呢?
她去了哪里也成了全家人的謎。尋短見?跑回娘家?奶奶罵開了,沒心沒肺的貨,死哪里也應該給個信兒啊,好知道到哪里去埋。爺爺說,行了吧你,還覺得不夠亂怎的?奶奶說,嫌亂啊?嫌亂你往家整她干什么?亂是我弄的?太爺說爺爺,趕緊到村四周看看。
爺爺在村子的四周看了看,每棵樹都仔細看,確信沒有情況后,失望地回到了家??礌敔斒臉幼?太爺太奶奶低下頭嘆氣,爸爸高興地揚臉看著奶奶,有一種報仇的興奮。奶奶轉身出了房門,來到村公所,問每個人看沒有看到她,誰是最后看的,看她往哪里走了。沒有答案。李福山說,差不多就行了,別死咬著不放,鬧破大天,她也是你們家的人。奶奶白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回到了家。
這一夜,家里格外寂靜。北炕上是傷員,南炕是太爺太奶奶奶奶和爸爸。爺爺坐在廂房里,他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思前想后。她是爺爺和中人一起領回來的。去的路上,爺爺還擔心她不樂意,有哪個姑娘愿意當二房呢?中人說,她的弟弟要娶親了,沒有錢不說,按東北的習俗,姐姐不出門,弟弟是不能娶親的。她家的房子很破舊了,屋子里沒有一絲生氣。第一眼,爺爺就相中了,可能是被奶奶的強悍熊怕了,爺爺喜歡她怯生生的樣子,感到什么都順眼。離開家的時候,她沒有哭,也沒有興奮,什么表情也沒有,只是坐在騾子上,低著頭。一路上,爺爺也沒有和她說話,只是牽著騾子走在頭里。中途爺爺撒了一泡尿,扎褲腰帶的時候,爺爺扭頭看看她,還是低著頭。爺爺問,你方便不?她沒有說話。那一刻,爺爺懷疑她是不是啞巴,因為到現(xiàn)在為止,爺爺沒有聽她說過一句話,包括和她的爹娘。疑慮充盈在爺爺?shù)男念^,他可怕娶回家一個啞巴,那樣可保不齊生下來孩子會不會說話。爺爺走的步伐慢了下來,想問,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她說話的時候,爺爺嚇了一跳,她只說了一句,我不是啞巴。爺爺回頭看時她還是低著頭,仿佛剛才不是她說話。就這一句讓爺爺?shù)男脑谶@臘月的天里暖了,不僅她不是啞巴,她能讀懂爺爺?shù)男摹?/p>
回家的路,在爺爺?shù)难劾?一下子短了,不再那么漫長。天也不那么冷了。
現(xiàn)在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在做什么呢?爺爺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夜,不僅爺爺,包括太爺太奶奶奶奶都不明白,他們也都沒有睡好,只有我爸爸睡得香甜。
天剛亮,爺爺就被太爺逼去她的娘家去看看,出門的時候爺爺手里多了一樣東西,是一條豬肉,有二斤多,那是奶奶送他出來時悄悄遞給爺爺?shù)?。路?爺爺走得又快又慢,他步履匆匆,又不放過每一棵樹,每一個雪堆。路上留給爺爺?shù)氖瞧谂?到了她的娘家爺爺?shù)钠谂螀s降到最低。
她沒有回來。
平時木訥的爺爺那一天格外反應快。她娘問女兒怎么沒有來的時候,爺爺說,今天是新婚三天回門,她有些不舒服,我自己來了。招待爺爺這個新姑爺?shù)奈顼埐惶S盛,爺爺吃得更是沒有滋味。他匆匆離開了,匆匆回到前李家莊,大家期盼的眼神讓他明白了她還是沒有聲息。
傷兵送到城里的醫(yī)院了,喧鬧了幾天的村子安靜下來。家里也安靜了。晚上,爺爺睡覺仍然不踏實,留心著外面的動靜。躺在爺爺身邊的奶奶也不招惹他,睡覺好像也沒有以前那樣踏實,不再發(fā)出歡暢的鼾聲。
太奶奶和奶奶發(fā)生了沖突,原因是太奶奶嘟囔人不見了,怎么和她的娘家交代啊。奶奶不耐煩地說,我們又沒有打她罵她,見不見的關我們什么事。兩個女人爭吵起來。太奶奶埋怨奶奶對她不好,奶奶說,你說怎么才叫好?還得打板兒把她供起來?
作為男人,太爺看問題更高瞻遠矚一些,趁奶奶不在的時候,太爺問爺爺,該不會是你媳婦把她整死了吧?這個說法把爺爺嚇了一跳,盡管他一口否定了太爺這大膽的假設,心里卻不住地犯核計。爺爺是了解奶奶的,不接受她對于奶奶來說是正常的,但要說奶奶會害死她爺爺怎么也不會相信。爺爺跟蹤過奶奶,可是奶奶沒有任何跡象,照常是忙過了年,忙春耕,里里外外地忙,就是幾個月后肚子鼓了起來,還是忙。奶奶再次懷孕,讓太爺太奶奶欣喜若狂,爺爺也是很高興。不過,晚上睡覺爺爺也留心奶奶說夢話,仔細聆聽,認真捕捉每一個細節(jié),結果是一無所獲。太爺說,你說你媳婦不會,那人呢?爺爺也弄不明白她究竟去了哪里,也就和太爺說不清楚。隱隱約約地,爺爺感到她的失蹤與這場戰(zhàn)爭有關系,沒有戰(zhàn)爭,她可能就會和許多女人一樣,成為自己的小老婆,給自己生養(yǎng)一大群孩子。
她成了一個謎。
這個謎團折磨了全家半年。奶奶整天虎著臉,說不準什么事情,抽冷子就發(fā)脾氣,不僅爺爺躲著她,就是太爺太奶奶也讓著她。到了晚上,爺爺躲不掉了,奶奶在被窩里在爺爺?shù)纳砩媳M情發(fā)泄著。聽著北炕上的聲音,太爺太奶奶心不住地跳。太爺小聲說,這日子怎么得了啊,再這樣下去,兒子會被掏空身子的。太奶奶說,都要瘋了我,你也快了。
謎團是半年后解開的。七月里,墨城二次解放的時候,她突然出現(xiàn)了。當她站到院子里時,爺爺開始沒有敢認這個穿解放軍軍裝的女兵。等到確認后,爺爺手足無措,搓著手,站在那里。奶奶跨前一步說,你回來了?可想死姐姐了。她盯著奶奶隆起的肚子看,輕輕笑了,說,我是來要那份文書的。隊伍很快要入關了,要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國。
遞給她文書的一剎那,爺爺說,你是跟那個排長走的?
一下子,笑容消失了。她說,他已經(jīng)犧牲了,半年前,在墨城。她沒有再說,可是爺爺仿佛看到了她在城里發(fā)瘋地尋找排長,一個尸體接一個尸體,翻轉每一個頭來看,最后,抱著排長的尸體號啕大哭。寒風中,她的眼淚滴落在排長冰冷的滿是血污的臉上。
她把文書一撕兩半,再撕成碎片,扔到地上。
她給太爺太奶奶鞠了個躬,給爺爺奶奶敬了個軍禮,轉身走了。
太爺太奶奶和爺爺奶奶站在院子里發(fā)呆,只有爸爸跟著跑出去。
在嘹亮的軍號里,爸爸跟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