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的《浮士德》是一部作者耗時60年之久的詩劇,是他整個生命的完整表白,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深遠影響。劇中浮士德作為善的象征,他是美的,積極樂觀、入世進取、熱愛人類、追求真理是其個性特征;靡非斯特是惡的代表,他是丑的,其悲觀厭世、否定人生、仇恨人類、蔑視理智、冷酷無情恰與浮士德形成鮮明對比。
在詩劇中,靡非斯特是作為浮士德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主要代表否定精神和“惡”,正如他自我解釋說:“犯罪、毀滅,更簡單一個‘惡’字,這便是我的本質。” 靡非斯特的形象充滿著有意的矛盾:一方面,他肯定人的物質性及其“生物—物質”的需要,另一方面,又肯定“生物—人”的虛無意義的過度勞碌,藉以給一切超出純感覺范圍以外的生產性的東西以否定的批判。靡非斯特自稱是“黑暗的一部分”,又稱是“混沌的寵兒”。作為否定的化身,靡非斯特的職能在于使一切東西貶值和衰落,這同樣表現(xiàn)在破壞形式和維持僵化上。他在太古的寂寞中,只有自身成為朋友、伙伴和誘惑者;他毫不停頓地需求絕對的靜止;他在美麗假象的諷刺戲中,以滑稽形式表演虛無的嚴肅;他縱然千變萬化,其本質始終不變。
從另一個角度審視魔鬼靡非斯特這一意象可以發(fā)現(xiàn),他并非代表純粹的否定而更兼具積極作用,即體現(xiàn)“積極性的惡”。詩劇中浮士德和靡非斯特構成一對善惡矛盾,體現(xiàn)辯證統(tǒng)一關系。
靡非斯特的做惡,激勵和促進浮士德的向善,浮士德的向善又反襯出靡非斯特的做惡,靡非斯特自稱是“作惡造善力之一體”。如《浮士德》第一部“書齋”一場中,靡非斯特說:“我是經常否定的精神”,“我是那種力量的一體,它常常想的是惡而常常做的是善?!备∈康潞兔曳撬固氐拿苁侨碎g的矛盾,有其具體的現(xiàn)實內容,是現(xiàn)實的形而下的善惡沖突,與第一層的形而上的善惡矛盾相比,這對矛盾的構成由冥冥的宇宙走向了現(xiàn)實的人間,由至善至惡變成了具體的善惡。他對浮士德所做的種種誘惑都是從惡的動機出發(fā),但卻使浮士德從迷誤和錯誤中接受教訓,提高認識,不斷地向更高的境界追求。
伯姆聲言靡非斯特是“浮士德的壞的自我”。 浮士德的內心是充滿激烈的矛盾的,他甘愿有靡非斯特式的麻木不仁,好讓自己解脫那浮士德式的渴望的苦痛。他要求瞬間的享受,以便忘記永無休止的追求。因而,魔鬼靡非斯特就承擔了浮士德內心深處對立雙方一方的特質,成為浮士德本身中的否定精神。在作者的心目中,實際上這是人的一分為二,所以二者是合二而一,浮士德是人的積極的或肯定的一面,靡非斯特是人的消極的和否定的一面。這一人一魔,一主一仆,相生相克,相反相成。
原型按弗萊的定義是指:“一種在文學中反復運用并因此而成為約定性的文學象征或象征群”。原型批評理論認為,反復的生活經歷會在人們心靈上留下心理殘余,即所謂“原始的偶像”,他們被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世代傳承,并在神話、宗教、夢境、個人想象和文學作品里得到描繪,形成各種“原型”。而《圣經》中的許多比喻、母題和象征也演化成具有普遍適應性的跨文化的原型模式與符號。在《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蛇是作為一種邪惡的象征符號出現(xiàn)的。
蛇引誘夏娃偷吃禁果,違背上帝意旨,從而導致了人類的墮落,開始了人間的苦難歷程。蛇也被給予了重懲:一方面詛咒蛇用肚子行走,終身吃土;另一方面,蛇將與女人及其后裔世代結仇。正因為蛇在西方宗教文化里背負著“原罪”思想,被詛咒與人類世代結仇,而且在現(xiàn)實生活里,蛇在與人類雜處的過程中也對人類構成威脅,蛇在文學作品里往往被視為邪惡的象征。因此蛇的意象旨意是誘惑、欺騙與背叛。這個意象凝聚了人類從遠古以來長期積累的巨大心理能量,因而具有人類感覺與聯(lián)想的共通性,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不斷出現(xiàn),形成了一種固定的原型。這個原型在《圣經》的其它地方演變成了撒旦和魔鬼。
但西方文明里的蛇也并非從一開始就是魔鬼的邪惡形象。古埃及的先民以蛇和鷹作為本族群的圖騰物,但經過歷史的演變,北部埃及奉蛇為保護神,南部埃及奉鷹為保護神。北部埃及被南部埃及征服,鷹就被尊為唯一的保護神
蛇是逐漸被視為邪惡之物的。大約公元前1700年前,古希伯來人受到干旱的威脅,逃到埃及生活了四百余年,所以也就接受了蛇是邪惡的觀點,《圣經·舊約》里蛇成為誘惑、欺騙、背叛的象征物也是由此演變而來。在《馬太福音》中,耶穌曾有兩次斥責法力賽人,而且兩次均把法力賽人比作蛇。
“你們這些蛇,既然你們屬于邪惡的種類,怎么會說出好話來呢?”
“你們這些蛇和蛇的子孫,你們如何能夠逃脫地獄的懲罰呢?”
耶穌在這里所說的蛇與引誘夏娃的“古時的蟒蛇”,顯然具有同質性。
獨特的宗教背景與文化背景對歌德創(chuàng)作《浮士德》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有明確的語言說明魔鬼靡非斯特正是源于《圣經》中撒旦。在《浮士德》第一部《女巫的丹房》一節(jié)中:
……
女巫(手舞足蹈):我簡直昏頭昏腦,在這里又見到撒旦公子真想不到!
靡非斯特婆子:不準叫我這個名字!
女巫:為什么?它怎么了你?
靡非斯特:它早已進了稗官野史;可人們并沒有好過起來:他們擺脫了一個惡,更多的惡依然存在……
女巫的一席話點出了魔鬼靡非斯特正是《圣經》中的撒旦,他的所作所為與撒旦的行徑并無二致。
由此可見,教唆人犯罪的蟒蛇成為魔鬼,正突出了魔鬼的一大特性——誘惑,正是由于蟒蛇的誘惑才是一切罪惡的淵源。而靡非斯特為了贏得與上帝的賭局,使浮士德說出滿足之意,它采取各種手段,而這諸種手段的核心本質就是誘惑。蛇成為魔鬼的化身,因為它身上也兼具有魔鬼的第二大特性——淫欲。女人經不起蟒蛇的誘惑,因此遭到上帝的懲罰,蛇成為女性邪惡情欲的象征也是從這里衍生的。在《浮士德》中,魔鬼靡非斯特誘惑浮士德愛上少女瑪甘淚,正是想通過淫欲的手段使其墮落,最終獲得滿足。由此可見,靡非斯特正是蛇的演化與再生。
魔鬼靡非斯特源于《圣經》中的撒旦,即“蛇”這個意象,撤旦的意向旨意成了誘惑、欺騙和背叛,成了一種邪惡的象征符號。由于這個意象凝聚了人類從遠古以來長期積淀的巨大的心理能量,具有人類感覺和聯(lián)想的共通性,使之具有了一種跨文化的語義普遍性,得以成為世界性的文學原型,在以后的文學中不斷出現(xiàn),繁衍出一個龐大的惡魔家族,使世界文學形象畫廊異彩獨放。
作為魔鬼靡非斯特的原型——蛇與其有許多共通之處,在文學史上演化為一種邪惡的象征符號。靡非斯特在作惡的同時又兼具造善功能,蛇亦是如此。蛇作為藝術的原型和母題,它并非完全是丑的而是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是一朵色彩繁雜的惡之花。在《圣經》中,它引誘人類的始祖違背了上帝的禁令,導致了惡的誕生。然而這是人類歷史長河中必不可少的一步。它使人類邁開了進化的第一步,使他們從沉睡中睜開了惺忪的眼睛。在“蛇”這一母題意象所概括的“惡”的涵義中包含了肯定和發(fā)展的精神,它作為“惡”同“善”構成了一對矛盾,從而成為自然和社會發(fā)展的根源。
魔鬼靡非斯特承擔浮士德內心矛盾中否定精神的特質,作為魔鬼,它的本質卻體現(xiàn)了人類社會和人自身的另一方面,這正是“存在之真”。當涉及到人的心靈深處時,外在的魔鬼便常常內化為心中的不良念頭。蛇對始祖夏娃的耳語正是寫在太陽神阿波羅神殿的大門上的箴言:“了解你自己”。蛇成為推動人類不斷地克服人自身內外在矛盾的直接動力,在否定之否定中揚棄人性中的弱點與局限,不斷地走向人性的美好至善。恩格斯曾說:“凡是現(xiàn)存的,都是應當滅亡的”,在本質上說明了伊甸園般的樂土生活并不能永恒存在,蛇所代表的“否定”與“惡”恰好與人內心的焦灼情緒吻合,從而成為其走向文明進步的源泉和動力。
《圣經》中的原型“蛇”在《浮士德》中置換變形成為魔鬼靡非斯特,但歌德的“借用”并不是一味的沿襲蠻干卻是充滿智慧與時代氣息的。因此,在歌德的妙筆下,魔鬼靡非斯特對于《圣經》中“蛇”這一原型是有所發(fā)展與超越的。
浮士德是德國16世紀民間傳說中的一個人物。據說他用自己的血和魔鬼訂約,出賣靈魂給魔鬼,以換取世間的權力、知識和享受。歌德童年時候就通過傀儡戲接觸到浮士德的故事。1587年施皮斯在萊茵河畔法蘭克福出版《約翰·浮士德博士的生平》。1599年,維德曼在漢堡出版浮士德的故事書。1674年,普非策爾將這本書加以改編(歌德在寫“天上序幕”時,曾在魏瑪圖書館借閱過)。英國劇作家馬洛以德國民間故事為藍本于1588年寫出《浮士德博士的悲劇故事》,這是零散的民間傳說第一次以正統(tǒng)文學的形式——戲劇表現(xiàn)出來,這無疑是飛躍。馬洛的劇作講述了浮士德把靈魂賣給魔鬼,魔鬼供他驅使二十四年,到期他的靈魂被魔鬼劫往地獄的故事。魔鬼在這里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敵對者”,他為嘗試“終極知識”的浮士德提供“魔法”,最終使浮士德成為傷害他人的“魔鬼”并受到最終的懲罰。而這正是《圣經》中撒旦形象的變形和置換。
與之前魔鬼靡非斯特不同,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兩位主要人物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靡非斯特的基本職能不變,但他參與全部事件的進程,他非但不愚蠢,而且充滿哲學家的氣質,深刻而睿智,完全有能力和浮士德針風作對。靡非斯特仍然是誘惑者,但歌德賦予他的含義已經遠遠超出了基督教文化的容器。
歌德是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德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作家,而《浮士德》的創(chuàng)作時間持續(xù)60年之久,貫穿于歌德的全部寫作生活。在這60年間,世界上發(fā)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歷史性巨變,這對于魔鬼靡非斯特的形象塑造有極其深遠的影響?!陡∈康隆分忻曳撬固夭⒉皇且粋€“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他更樂于付諸實踐。又如它對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奚落嘲笑,成為創(chuàng)造力的對立面。這樣的靡非斯特不僅僅限于宗教領域,更樂于活躍在人道領域與自然科學領域。相對于《圣經》中的原型“蛇”,靡非斯特跳動在一個更為廣泛的舞臺形象中,因而他也更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歌德將近代歐洲時代精神注入新的魔鬼形象中,使其迸發(fā)出更強烈的時代脈動。
在歌德詩劇的基礎上拍攝的電影《靡非斯特》則是靡非斯特形象的衍生與深化。影片講述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一位德國藝術家、后來以扮演靡非斯特而著名的演員漢迪克·科根與納粹政權合作的故事。此外,這個故事又包含著對靡非斯特這一哲學及藝術的主題的一種饒有興味的解析。在這部電影中,靡非斯特是一個角色,同時,靡非斯特還是一種人格,靡非斯特的扮演者身上就具有靡非斯特的氣質,其實,也可以把這位藝術家投靠納粹的所作所為看作是他在創(chuàng)作一個現(xiàn)代版本的靡非斯特的故事。此外,眾多的歌劇作家也將靡非斯特形象搬上歌劇舞臺,使其在歌劇領域煥發(fā)出嶄新的生命力。
時代精神激活古老的原型,對原型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置換和變形,實現(xiàn)了古老原型的價值意義的近代轉換,魔鬼靡非斯特因此而帶有鮮明的時代氣息,成為歷史長河中經久不衰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