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十四行詩一百首》是獻給聶魯達的第三任妻子瑪?shù)贍柕隆豸數(shù)賮喌?。他們的愛情漫長而甜蜜、實在又浪漫。
1943年,聶魯達與荷蘭姑娘瑪麗亞·安托涅塔·哈格納爾德離婚,和一見鐘情的阿根廷女子德麗亞·德爾·卡里爾結婚。德麗亞聰明能干,多才多藝,嫵媚、詼諧,極有魅力,而且精力充沛,是個積極的社會活動家,她不僅在在政治方面深深影響了聶魯達,在創(chuàng)作方面大開了他的眼界,還在生活方面處處照料他。然而,德麗亞比聶魯達整整大了20歲,他們在思想方面存在著較大的差異,隨著年齡增大,他們在夫妻生活方面也必然出現(xiàn)一些問題。
1946年,在智利弗雷斯達爾公園的一次音樂會上,聶魯達初識瑪?shù)贍柕隆,數(shù)贍柕赂挥绪攘?、獨具特色的笑聲打動了詩人,而詩人那能看到人心底的目光也使她永遠難忘?,?shù)贍柕鲁錾谥抢蕴沾芍破访勫谶兊哪戏匠鞘衅媪厴I(yè)于圣地亞哥藝術學校,學的是唱歌。后來較長一段時間里,她走遍智利、秘魯、阿根廷、墨西哥的城鎮(zhèn),以唱歌謀生。1949年9月,他們在墨西哥第二次見面。那時,聶魯達出席在墨西哥舉行的拉丁美洲保衛(wèi)和平大會,而瑪?shù)贍柕聞偤迷谀抢镛k了一個音樂學校。詩人在會后得了重病,臥床不起?,?shù)贍柕轮篮螅恼樟纤纳?,成了他的志愿護士:為他鋪床、墊枕頭,扶起他的頭,按時給他吃藥……于是,他們的感情迅速發(fā)展,燃起了熊熊的愛情之火。這愛情之火一直燃燒到1973年聶魯達逝世和1985年瑪?shù)贍柕赂鎰e人世,時間長達漫長的二三十年。然而,當時很長一段時間里,盡管兩人熱情如火,也只能悄悄來往:瑪?shù)贍柕驴偸亲冯S聶魯達夫婦旅行,住在他們附近,然后找機會暗中與詩人約會。1952年他們甚至找到了一個機會,在意大利的卡普里島度過了一段甜蜜而美好的時光,并在這年5月的一個月圓之夜舉行了秘密的婚禮。1955年,聶魯達與德麗亞正式分手。1966年,詩人和瑪?shù)贍柕屡e行了正式的公開的世俗婚禮。他們相伴度過了24年甜蜜而幸福的生活,瑪?shù)贍柕虏粌H在生活上照料詩人,而且把他寫好的手稿用打字機打出來,在詩人死后,又把他的自傳以及為數(shù)頗多的詩歌整理出版。
在秘密戀愛和婚后恩愛、同舟共濟的生活中,聶魯達靈感泉涌,詩興頗濃,為瑪?shù)贍柕聞?chuàng)作了不少詩歌,構成了世界文學史上相當珍貴的“瑪?shù)贍柕陆M詩”,其中最有名的是《船長的詩》和《愛情十四行詩一百首》。《船長的詩》包括愛情、愿望、憤怒、生活、頌歌和萌芽、賀婚詩、旅中書7個部分,共47首詩,既表達了對瑪?shù)贍柕碌臒釔?,也表達了詩人對革命和祖國的深情,正如詩人說的,這本詩集“字里行間都充滿了對瑪?shù)贍柕碌膼?、對智利的懷念和一個公民對祖國和家鄉(xiāng)的強烈感情”。該詩集1952年在意大利匿名出版。詩人后來對此解釋道:“唯一的真相是,在很長時間里,我不愿意讓這些詩傷害已經(jīng)同我分手的德麗亞。德麗亞·德爾·卡里爾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子,在我寫出最動聽的詩歌的歲月里,她是捆住我雙手的鋼和蜜編成的繩子,是我18年間的模范伴侶。這本充滿突發(fā)的和熾熱的激情的書,會像一塊扔出去的石頭那樣擊中她的溫柔結構。這些,也只有這些,才是我懷著深情的、值得尊重的匿名的個人原因。”可惜的是,《船長的詩》至今沒有完整的中文譯本,因此,本文只能介紹其《愛情十四行詩一百首》,因此之故,本文副標題未用“瑪?shù)贍柕陆M詩”。
1957年,在黑島的家里,正式和德麗亞分手的聶魯達,面對摯愛的大海和心愛的妻子瑪?shù)贍柕?,開始創(chuàng)作愛情十四行詩。1959年,這些詩正式出版,一共100首,構成了在南美后來家喻戶曉、影響深遠的《愛情十四行詩一百首》。詩人稱瑪?shù)贍柕聻椤白匀坏呐畠?,自然的愛的結晶”。這100首詩,充分表現(xiàn)了這一主題。組詩分為“早晨”、“正午”、“下午”、“夜晚”四個部分,寓意有二:首先,這表示一天中的4個時辰,意味著丈夫對妻子的愛是一天之中每時每刻都存在的,同時這一天也是時間的縮影,代表了生命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表明隨著歲月流轉,自己的愛也周而復始,一如既往;其次,更重要的是,這既是愛情發(fā)展的軌跡,也是生命發(fā)展的進程,詩人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把漫長而甜蜜的愛情歷程和心理感受融進生命發(fā)展的進程之中,一方面寫的是富有血肉、真真實實甚至肉感的愛情,另一方面,這愛情又帶上了濃厚的哲學色彩,與生命和存在溝通,顯得空靈、開闊,有一種哲學的浪漫。
“早晨”表現(xiàn)的是兩人生命的黎明與愛情的黎明。詩人認為瑪?shù)贍柕碌拿_了她生命的黎明,它慢慢走向兩人愛情的黎明(1),進而寫到通向他們相愛的漫長時間以及他們各自長時間的孤獨,但神秘的命運注定他們一開始便超越時間和距離,緊緊相連相依:“愛人,到達一個吻的道路是多么漫長,/通往做你的伴侶的旅途又是多么寂寞!/我們在雨中沿著一些足跡踽踽獨行……//但是你和我,親愛的,我們緊緊相依/從我們的衣服到我們的根須,/相依在秋天里,在水里,在臀部里,直到/我們可以獨自相依:只有你,只有我……”(2)更寫到瑪?shù)贍柕率亲匀坏呐畠海踔涟舜蟮厣匣钪囊磺校骸叭绻愕难劬Σ皇窃铝恋念伾?不是伴著黏土、伴著工作、伴著火的白天的顏色,/如果你不是在被束縛之時仍能像空氣那樣自如,/如果你不是一個琥珀的星期,//不是當秋天沿著葡萄藤/攀援而上的那個發(fā)黃的時刻,/如果你不是把面粉灑遍太空的/帶香味的月亮所搓揉的那個面包,/INWdMeI0dMzOQknkOwPcKw==/啊,我最親愛的,我就不會這么愛你!/但是當我摟住你我也就摟住一切/屬于沙漠、時間和雨中之樹的事物,//一切事物都生機勃勃所以我也能生機勃勃:/不用走我也能夠看得清清楚楚:/在你的生命中我看到一切活著的事物。”(8)在流動不息、變化不定的時間長河里,在死亡這存在的虛無中,唯有他們的愛情是永恒的:“在編造那些看不見的織物、/奔騰的水和流動的沙的過程中/我們締結惟一永恒的溫柔?!保?)也寫到對她的強烈思念與渴求:“我思念你的嘴巴,你的聲音,你的頭發(fā),/沉默而饑餓,在大街上踟躕,/面包無法滿足我,黎明不斷分裂我,/我終日追尋你的步履的潺潺韻律。//我渴望一見你那狡猾的笑容,/你那雙手,有著野性的豐收的顏色;/渴望一見那些蒼白的石塊——你的指甲,/我要吃掉你的肌膚像吃掉整個杏仁……”還寫到熾熱的性愛:“豐滿的女人,新鮮的蘋果,熾熱的月亮,/海草的濃味,化裝舞會的泥漿和燈光,/是什么秘密的清澄揭開在你的花蕊上?/是什么古老的夜晚被一個男人用五官觸摸?//啊,愛情是伴著水和星的旅程,/伴著快溺死的空氣,伴著面粉的風暴,/愛情是閃電的碰擊,/是兩個身體屈服于一團蜜糖。/一個吻接一個吻我漫游于你小小的無限,/你的邊境,你的河流,你的微型村莊,/而一團快樂的、變形的生殖器之火//滑過了窄窄的血道,終于/像一株夜間的石竹迅速傾瀉而下,/最后什么也不是,除了陰影里一絲微弱的燈光?!保?2詩人希望愛情時刻永駐,每走一步都是愛的春天,兩人永遠沉醉在愛的世界里:“我多么希望愛情把它的滋味灑遍我全身,/我多么希望每走一步都有春天……”(21)
“正午”表現(xiàn)兩人愛情成熟的熾熱時光,以及詩人對戀人的熱愛。此時,聶魯達在拉查斯格那和黑島兩處,為他們兩人營建了兩個愛情之家。因此,詩人一開始就寫到他們終于結束秘密的戀愛時期,能夠名正言順地回到自己的家:“愛人,我們就要回家,/那里的葡萄藤爬上棚架:/甚至夏天也將持著它的忍冬之腳/在你抵達之前來到你的臥室。//我們那些游牧的吻浪跡全世界:/亞米尼亞,從地下挖出來的蜜團;/錫蘭,綠色的鴿子;和具有古老/古老耐性的長江,分開黑夜與白晝。//而此刻,最親愛的,我們歸來,橫渡噼啪作響的大海/像兩只盲目的鳥兒飛向它們的墻,/飛向它們那個筑在遙遠春天里的巢穴://因為愛情不能老是翱翔而不棲息,/我們的生活重返那道墻,重返大海的巉巖:/我們的吻一個個歸向那屬于它們的家。”(33)接著,他抒寫兩人靜靜地陶醉在幸福甜蜜的愛情世界里:“兩個幸福的戀人做一個面包,/一個月亮掉入草叢,/走路時他們投下兩個流動在一起的影子,/醒來時他們把一個太陽空蕩蕩留在他們的床上。//從所有可能的真理之中,他們選擇白天:/他們抓住它,不是用一條繩子而是用一種郁香,/他們沒有擾亂安寧,他們沒有糟蹋語言。/他們的幸福是一座透明的高塔。//空氣和酒伴著這對戀人,/黑夜以歡樂的花瓣取悅他們,/他們擁有使喚麝香石竹的特權。//兩個幸福的戀人,沒有終結,沒有死亡,/他們在活著的時候死去很多回。/他們擁有大自然的永恒生命?!保?8)
“下午”表現(xiàn)的是仍然熱烈但已富于理性的愛情。一開始,詩人就寫到:“明亮的理性;純粹的枝椏和/筆直的正午的,聰慧的魔鬼;/我們終于來到這里,孤獨而不寂寞,/遠離城市的野蠻和紛擾。//猶如清晰的條紋描出鴿子的曲線,/猶如火光贊美和平并為它提供養(yǎng)分,/你和我也同樣創(chuàng)造了這輝煌的成果。/理性和愛情赤條條居住在這間房子里。//憤怒的夢,確實得令人痛苦的河流,/比夢的鐵錘還堅硬的決定/注入戀人們的雙杯,//直到那些成雙成對的事物被恰如其分地/放到秤桿上:理性和愛情,像一對翅膀。/透明便是這樣產(chǎn)生。”(54)接著,從哲學的高度表現(xiàn)自己的愛情:“我不愛你,除了因為我愛你;/我從愛你到不愛你,/從等待到不等待你,/我的心從寒冷遷進火光。//我愛你僅僅因為我愛的是你,/我無盡地恨你,并且依然恨你屈從于你,/而我調整我對你的愛的那個尺度/就是:我看不見你但盲目地愛你。//也許一月的光將以它那/殘酷的輻射消耗我的心,/盜走我那把通往真正的平靜的鑰匙。//在這個故事的這一節(jié)我是那惟一/要死去的角色,我將死于愛情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愛你,愛人,在火光血泊中。”(66)
“夜晚”主要從生命之河和哲學的高度來表現(xiàn)愛情。一開始就寫到夜晚降臨,希望兩人一起用愛抗擊黑暗:“當夜晚降臨,愛人,請把你的心扣緊我的,/兩顆心將在睡眠中聯(lián)合起來擊敗黑暗/像森林中的一個雙面鼓,/對著潮濕的茂葉的厚墻擂打……”(79)但詩人又感到黑夜可以使兩人更好地沉醉于性愛之中,讓兩人更親密:“我的愛,白天的網(wǎng)又一次打盡了/工作、輪子、火苗、打鼾、告別,/我們向黑夜屈服,獻出了正午從光線/和大地那里得來的翻騰的麥浪。//只有月亮,在它那張白紙的中央/支撐著天堂的海港的巨柱,/臥室適應了黃金的緩慢,/而你的雙手移動,開始準備黑夜。//啊愛情,啊黑夜,啊被一條由無法浸透的水/構成的河流環(huán)繞著的圓頂,聳立在/把暴風雨般的葡萄照亮又淹沒的天空投下的陰影中://直到我們變成一個幽暗的空間,/一只酒杯,斟滿天體的塵埃,/一滴水,在一條漫長而緩慢的河流的脈搏里。”(84)然而,黑夜也伴隨著死亡降臨,死亡冷森森的舌頭越來越近,詩人生怕自己或愛人死去,盡管他覺得他們的愛情高于一切波浪,妻子愛意盈盈的秋波足以對抗那突如其來的黑暗:“我想我正在死去,我感到寒冷在一步步逼近,/明白我在我度過漫長生涯的人間只剩下你:/我的塵世的白晝和黑夜是你的嘴巴,/你的肌膚是我的吻建立起來的共和國。//在那一刻讀書生涯終止,/還有友誼,成年累月貯積的珠寶/以及我們共同營造的透明房子:/一切蕩然無存,除了你的眼睛。//因為當我們備受生活折磨的時候,/愛情是惟一高于其他浪峰的浪峰,/但是啊,當死亡前來敲門的時候//卻只有你的秋波對抗那無窮盡的空虛,/只有你的光亮對抗那突如其來的黑暗,/只有你的愛情把陰影關在門外?!保?0)但他還是深恐戀人死去或自己死去,于是,在死亡黑夜的威脅面前,詩人的愛更加體貼、更加細膩、更加柔情。他設想愛人去世后他也會隨之而去:“如果哪一天你的胸脯不再起伏,如果/有什么在你的血脈里停止運動,停止燃燒,/如果你口中的聲音還沒化作話語就已逃走,/如果你的雙手忘記飛翔而且沉沉睡去,//瑪?shù)贍柕拢业膼?,那就請你微微張開你的嘴唇,/因為那最后的吻必須留下來陪我,/它必須留下來,永遠留在你的嘴里,/好讓它也隨我一起進入冥界。//我將吻著你那瘋狂而冰冷的嘴唇死去,/撫摸你肉體那凋謝的花蕾,/尋覓你那緊閉的眼睛的光。//當大地接受我們的擁有,/我們將融為一體死去,/過一個吻的永恒生活?!保?3)可如果是自己先死,他堅決要求愛人好好活下去,讓她千萬不要傷害自己,因為那樣詩人就會感到自己將“死第二次”,從而表達了自己熱愛妻子的滿腔深情:“如果我死了,請你繼續(xù)活下去,/以你那使蒼白和冰冷發(fā)怒的純潔力量;/亮起你那不滅的眼睛,從南方到南方,/從太陽到太陽,直到你的嘴巴歌唱如吉他。//我不想讓你的笑聲或腳步猶豫不決;/我不想讓我那幸福的遺產(chǎn)也死去;/不要向我的胸膛呼喚,我不住在那里。/我住在不在之中如同住在一所房子里。//不在是一所如此龐大的房子,/以致你要穿過墻壁,/把照片懸于清澄的空氣里。//不在是一所如此透明的房子,/以致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仍然看得見你在那里,/而如果你遭受痛苦,愛人,我將死第二次。”(94)(以上譯詩均出自《聶魯達詩選》,黃燦然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