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海姆·賴希(1897~1957)在心理學界、哲學界都享有盛譽,可是他的一生卻只能用悲劇來形容。他始終生活在兩個對立階級的夾縫中。賴希曾經(jīng)先后參加奧地利和德國的左翼政黨,但是由于他在黨內(nèi)提倡“性衛(wèi)生運動”而先后被開除。同時,德國納粹也對他進行各種迫害,賴希只得在歐洲各國游蕩,最后逃到美國。在1933年出版了《法西斯主義群眾心理學》之后,德國蓋世太保頒布法令查禁此書,但是賴希并沒有因此而得到左翼的同情。到了美國以后,如果他老老實實從事心理學研究的話,憑借他的學識絕對可以得到更高的聲譽和學術名望??墒撬麍孕庞钪骈g存在某種神秘的“宇宙生命能”,于是他發(fā)明了一種叫做“宇宙生命能存儲器”來收集這個神秘的宇宙之物,用它來為病人治病??上У氖?,1954年美國聯(lián)邦食品和藥物管理局認定賴希的這種機器是騙人的裝置,賴希只得服刑兩年。最終他在服刑之后,1957年11月3日,病逝于一座監(jiān)獄的精神病區(qū)。
賴希悲慘的一生只能歸咎于他對自己理論觀點的執(zhí)著。作為一個社會的反叛者,他屬于那種必須將自己的理想——用性衛(wèi)生運動來拯救被意識形態(tài)控制的民眾——付之于行動的理論家。賴希認為當時大多數(shù)群眾和獨裁者分享著同一種性格結構,即法西斯主義的性格結構。從他的心理學理論來看,這些人都患有“性高潮無能”的心理疾病。這也就意味著,他將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當成自己的病人,他要拯救這些受難的心靈。一個要救贖世界的人,注定要承擔更多的苦難。
還是讓我們來看看賴希是如何分析法西斯主義的吧。
一、群眾的暴政和一個人的暴政
賴希反對僅僅從經(jīng)濟學的角度來解釋為何德國法西斯主義如此輕易地掌握政權。賴希指出,受苦的人未必會反抗,赤貧階級也并不一定會走向革命,德國的工人階級正是如此。如果一個人的思想和行動與經(jīng)濟狀況不一致,也就是說,是非理性的,那么用社會經(jīng)濟學來解釋這些思想和行動是不合適的。只有心理學才能解釋為何貧困的工人選擇了順從而不是反抗,也只有心理學才能解釋,為何受到壓迫的人居然會加入到戕害他人的行列,成為納粹分子。
為什么德國的中下層人民放棄革命并縱容了法西斯主義?賴希從群眾的心理結構這個獨特的視角進行了剖析。他認為,這種現(xiàn)象與心理學上的“自居效應”密切相關。自居作用是指這么一個過程:一個人感到和另一個人相一致,采取這個人的態(tài)度,并在幻想中把自己擺在他人的位置上;這一過程必然使自居的人發(fā)生了一種實際的變化,因為自居的人最終將別人的模式內(nèi)化為自己的行為方式。這種自居作用在管家、貼身男仆、傭人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他們總是在笨拙地模仿自己的主人。他們在潛意識中采取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因而思維方式和行為舉止都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努力抹去自己卑賤的出身,而不愿采取革命手段來改變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
自居的幻想對象可以是權威、公司、民族、國家,自居作用在個人身上產(chǎn)生的結果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就是國家、權威、公司、民族”。這種心理作用將產(chǎn)生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行為——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說,他們的人格已經(jīng)被統(tǒng)治階級塑造出來了。具有自居心理的中下層階級,他們時刻準備著去迎合各種權威,彌合自己實際的經(jīng)濟地位與統(tǒng)治者之間的裂痕。這種分裂的人格在現(xiàn)實中隨處可見:物質(zhì)生活水平低下的人們,表面上卻裝出一副紳士派頭;他們吃的食物既差且少,但是卻非常看重“一套體面的服裝”;他們疲于奔命,卻認為身著禮服聽歌劇是生活的最終目標。流氓無產(chǎn)階級本身無足輕重,但是套上一套制服配上槍支之后,他們真的在內(nèi)心中認為自己主宰著整個社會的命運。我們在影視作品中最常見的一個場景就是:一個性格卑賤的無賴——他可能是一個無賴,也可能是一個獄卒,或者一個法院執(zhí)行警察——在獲得一定的權力之后,朝著唯唯諾諾的人說:“老子就是王法,老子就是正義,老子就是……”他們以社會權威自居,他們的行為和聲音就是這樣合情合理,盡管我們知道實際情形并非如此。
權威主義家庭結構的存在,是產(chǎn)生“自居效應”的溫床。在權威主義家庭結構中,婦女對父親采取一種順從的態(tài)度;而兒子,除了服從之外,還會對父親進行一種模仿和崇拜。這種家庭結構在農(nóng)村家庭中廣泛存在。在農(nóng)村中必須依賴土地,進行家庭式的生產(chǎn)勞作,這讓個人必須生活在家庭的結構之中。父親的權威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建立起來,兒子也有足夠的時間去模仿。善良的人會認為,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可以逃避這種家庭結構帶來的心理結構。實際情況恰恰相反。生活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中的“兒子”或許疏于家庭生活,但是卻逃不出另外一個“父親”的陰影:他的上司或他的“元首”。城市中的平民生活在另一種權威主義家庭結構中。權威主義家庭結構嚴重壓抑了婦女和兒童正當?shù)男砸?,于是社會和政府會用一套意識形態(tài)來掩蓋這種性壓抑:母親是圣潔的,在各種文藝作品中母親和性是無關的,也就是說,母親是不能有性要求的;兒子是天真的,他們只想快快長大并得到父親的微笑。在父權社會中,性高潮體驗被壓抑下去,可是生物性的能量依然存在,于是性體驗由此轉(zhuǎn)化為一種神秘的體驗。這種體驗找到了許多適合自己個性的形式:神秘的宗教,肆虐狂,傷感,狂熱崇拜……權威主義就這樣產(chǎn)生了法西斯主義的心理結構。
群眾的心理結構與政治結構彼此呼應。賴希指出,希特勒的上臺與德國民眾的心理結構是相吻合的,只有當一個人的觀點與廣大個人的普通心理結構相類似的時候,個人才能成功。對希特勒個人的心理分析表明,希特勒本人生活在父親的權威之下并具有典型的“自居”傾向。他先是尊敬和害怕自己的父親,然后在社會生活中開始崇拜俾斯麥。與此同時,法西斯主義作為施虐—受虐的心理結構廣泛存在于德國各個階級的意識中。在家庭生活中,兒子順從父親的權威并模仿父親;在社會上,小資產(chǎn)階級模仿自己的上司并在意識中希望自己就是對方。正是這些渴望“父親”的廣大民眾,將希特勒當作家庭中的“父親”、國家的“元首”。在這個意義上,是德國人按照自己的心理結構架構出了一個對象——希特勒,一個有血有肉的父親。在文化宣傳中,這種心理結構為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表露無疑。
因此,與其說是希特勒造就了歷史,還不如說是德國人造就了法西斯主義從而改變了歷史。如果說法西斯意味著一種暴政,那么根據(jù)賴希的觀點,那么這種暴政的原因在于各個階級的人害怕自由而選擇順從權威。因此,群眾也是有罪的,他們應當對法西斯主義的盛行負責。
奇異的社會景象由此展現(xiàn)出來。普通的德國老百姓以“希特勒”和“德意志民族”自居,并在這種順從和模仿中感受到了一種神秘的——和性高潮有關的——民族崇高感;同時,希特勒以“民族英雄”、“國家元首”自居。無論是多數(shù)的民眾,還是一個人的希特勒,他們都體現(xiàn)著一種 “小人精神”。小人物處處模仿偉人,他們研究人類學以便證明自己的偉大,他們研究歷史以證明自己現(xiàn)在的榮耀,他們在各種細節(jié)上模仿大人物,服飾、軍章、黨旗、正步……他們都力圖證明小人物并不遜色于大人物。
二、評價
賴希是一個長期被忽視的人物。他的理論破壞力太大,因為他始終強調(diào)父權家庭結構對人們心理結構的巨大影響。他認為無論是虔誠的宗教徒還是革命的斗士,他們身上都可能具有共同的施虐——受虐的心理結構。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性格結構不能劃分為“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 只要這些人生活在父權專制下的家庭之中,形成法西斯的心理結構就是無法避免的。兩個對立著的階級中都有可能具有一種對獨裁者——嚴厲的父親、偉大的領袖,都只是另一種稱謂而已——的期待和模仿。個人的行為總是收到心理因素的支配和影響,那些具有施虐—受虐心理結構的人,在將來要么成為暴政的擁護者,要么自己成為獨裁者。最不濟的人則是在私人生活中成為施虐者或受虐者,在“自居”的心理作用下幻想著成為統(tǒng)治者,享受著特殊的心理體驗。
如此一來,賴希的理論一方面指責資本主義為鞏固統(tǒng)治者的權威,縱容宗教機構依靠神秘主義壓抑青少年的性沖動,強化家庭結構中父親的權威;另一方面,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在另一陣營,特別是蘇聯(lián),同樣存在類似的問題。賴希的悲劇在一開始就被注定了。
賴希超前的理論只能為后人所證實。美國人亨特的著作《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家庭羅曼史》所運用的解釋模型,可以視為對賴希的一種追隨。亨特只想證明在革命時期,家庭結構從“父與子”到“兄弟與兄弟”之間的轉(zhuǎn)換,對應著封建制度與共和制之間的轉(zhuǎn)換。另一個美國人弗洛姆同樣將整個社會當成自己的病人,他在《逃避自由》中開始關注賴希提出的另一個問題,“人為什么會逃避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