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晴
摘 要:12世紀嘉湖平原的典型景觀是圍田,圍田景觀形成的水文生態(tài)背景是12-13世紀嘉湖平原積水與緩流的水環(huán)境,在這種水環(huán)境下,嘉湖平原經歷了從野生水生植物景觀到人工水生植物景觀的演替,對應著嘉湖平原的水文生態(tài)由湖泊向沼澤的演變。積水湖泊的沼澤化為嘉湖平原圍田景觀的最終形成提供了生態(tài)基礎。
關鍵詞:圍田;景觀;水生植物
中圖分類號:K90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09)12-0139-08
作者簡介:
周 晴,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433)
引 言
太湖流域農田水利史的研究中,“圩田”與“圍田”的概念及功能是一個長期被爭論的問題。繆啟愉從太湖流域塘浦圩田體系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圩田”與“圍田”雖同為筑堤圍田,但兩者在塘浦體系中所處的發(fā)展階段不同,前期只有塘浦大圩,圍田是后期才出現的①。張芳側重考察“圩田”與“圍田”在江南不同的地理區(qū)域中水利開發(fā)的共同點,認為“圩田”與“圍田”名異實同,是水利田的不同稱呼,圍田存在于太湖流域的浙西地區(qū)②。兩位學者均從農田水利史的角度對此問題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基本厘清了“圍田”地域上集中于浙西太湖流域,時間上集中形成于南宋這一基本線索。然而,對于圍田在浙西興起的過程,及圍田如何改變,及在何種程度上改變了太湖流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等一些具體的問題仍有待進一步的研究。紹興末年以后,嘉湖平原的圍田問題也成為南宋政府最為棘手的水利難題。嘉湖平原是浙西圍田的最為集中的區(qū)域之一。嘉湖平原北濱太湖,南臨杭州灣和錢塘江,西接天目山區(qū),地勢由東南向西北傾斜,平原的地形是一碟型洼地,以湖州為中心的湖沼低地較鄰近的蘇松平原地勢更低,西部天目山區(qū)來水大量匯聚于此地后,向外排水十分困難。11世紀以前的嘉湖平原是一片“陂澤彌望,塗泥沮洳”的水域景觀③,從南宋中后期開始,圍田開始成為嘉湖平原最基本的景觀單元。本文試借助水文生態(tài)學的相關知識,將圍田問題置于太湖南岸嘉湖平原大的水環(huán)境與生態(tài)變遷的視野之下,以此分析嘉湖平原湖沼低地中圍田景觀形成的水文生態(tài)過程,希冀對圍田做更為深入的探討。本文所研究的嘉湖平原在地理范圍上主要集中于太湖南岸被東苕溪和江南運河包圍的地區(qū)。
一、積水與堤岸
兩宋時期嘉湖平原上有“圍”與“圩”兩種不同的田制,王禎《農書》將兩者做了仔細的區(qū)分。“筑土作圍,以繞田也。蓋江淮之間,地多藪澤,或瀕水,不時淹沒,妨于耕種?!眹锸怯谡訚芍兄磷鞯?使堤岸相連成環(huán)狀,“有力之家,度視地形,筑土作堤,環(huán)而不斷。內容頃畝千百,皆為稼地”。這樣筑成一個包圍圈,內含田畝面積有大有小,小者幾百畝,大者上千頃,視地形而定。圍田重點在于堤岸的筑成過程?!爸鷪A合具其中,地勢之高下列塍域以區(qū)別之,澇則以車出水,旱則別入水田,有堤塘,自古然矣?!?/p>
《嘉泰吳興志》卷二〇,《物產》,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圍田起先是筑堤環(huán)裹沼澤低地,之后將所圍區(qū)域中的積水排到圍堤外,再于圍田內部分塍、
埂,進行逐級開發(fā),其中尤以筑堤為先務。嘉湖平原的圍田一開始只集中于濱湖地帶的湖溇
圍田區(qū)。“舊有沿湖之堤多為溇,溇有斗門,制以巨木,甚固,門各有閘板,遇旱則閉之,以妨溪水之走瀉,有東北風亦閉之,以妨湖水之暴漲。”
《嘉泰吳興志》卷五,《河讀》,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溇港與太湖東部的塘浦相似,也是一個蓄泄相結合的水利系統(tǒng),縱溇設閘,旱時引太湖水灌溉周圍農田,澇時排水入太湖,又能抵御太湖湖水的倒灌。湖溇圍田從湖州城東延續(xù)到平望一線,“分袤百里,田舊有圍塍,岸歲修崇固,悉為上腴,畝直十金”
《嘉泰吳興志》卷二〇,《物產》,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這里沿用橫塘和縱溇的堤岸布置筑圍堤,嘉湖平原湖沼低地中的高產農田基本都集中于此。
圩田強調的則是高筑圩岸,“復有‘圩田,謂疊為圩岸,捍護外水”
(元)王禎撰,繆啟愉、繆桂龍譯注:《東魯王氏農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61頁。
圩岸是用土經逐年堆疊而成,強調壘土增高、加固圩岸的過程。嘉興北部的平原區(qū)屬淀泖湖群低地的南緣,多湖泊水域,“昔人筑圩裹田,非謂得以播殖也,將恃此以狹水之所居爾”。塘浦圩田中的圩岸需通過每年疊加泥土,使其穩(wěn)固,“古者堤岸高者須及二丈,低者亦不下一丈。借令大水之年,江湖之水,高于民田五、七尺,而堤岸尚出于塘浦之外三、五尺至一丈”。 在塘浦體系中,如此高大的圩岸首先具有狹水的功能,用以提高水位,駕水入吳淞江,同時也可防御外水入侵圩田?!盀榭v浦以通于江,又為橫塘以分其勢,使水行于外,田成于內,有圩田之象焉?!边@樣便在低田區(qū)形成“五里七里一縱浦,七里十里一橫塘”的棋盤式的圩田系統(tǒng)
(宋)范成大:《吳郡志》卷十九,水利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入宋以來,因水利以漕運為綱,原太湖流域有序的水利系統(tǒng)被破壞?!暗袜l(xiāng)之田,為積水漫沒,十已八九。當時田圩未壞,水有限隔,風不成浪,今田圩殆盡,水通為一?!币虻贪恫恍?堰閘廢置,塘浦中的水漫流于低田區(qū),嘉湖平原開始出現積水難排的局面。嘉湖平原北受太湖水頂托,東北向吳淞江排水受阻,湖區(qū)面積在這種水流格局之下快速擴大,“浙右積水,比連震澤,泛溢淹沒田廬,未有歸宿”
《宋會要輯稿》第一百二十四冊,食貨七之三二,崇寧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長期的積水覆蓋太湖南岸平原區(qū)域,大水之歲,太湖水面與積水連成一片。
南宋末年,黃震對這種積水狀況及其成因做過總結分析:“舊來之浦,凡今所謂某家浜某家涇者,皆古塘浦舊地。于是蕩無隄障水勢,散漫與江之入海處,適平退潮之減未幾,長潮之增已至。小汛之隨去未盡,大汛之擁回反多。往復洄洑,水去遲緩,而一雨即成久浸矣。”
(宋)黃震:《黃氏日抄》卷八四,《代平江府回裕齋馬相公催泄水書》,四庫全書本。
黃震提到積水的成因主要是由于塘浦體系不立。隨著塘浦體系隳壞,塘浦的狹水功能逐漸減弱,嘉湖與蘇松的低洼湖區(qū)來水不能形成急速的水流。吳淞江由于沒有塘浦維持高水位及清水以刷渾潮,也逐漸淤塞。吳淞江原“可敵千浦”,到元初,“闊不過二三十步,深亦不過二三尺”
(明)張國維:《吳中水利全書》卷一五,《吳執(zhí)中言順導水勢略》,四庫全書本。
大量嘉湖來水入淀山湖后,因北流吳淞江不能排泄,大部分水流又東匯于華亭三泖一帶,元時的治水者只能開新涇、上海等小浦以導嘉湖平原的來水,在此時間段內,嘉湖平原的積水與外界水體交換速率極慢。
陸游在乾道六年(1170),從崇德至嘉興的途中,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八日雨霽,極涼如深秋,遇順風,舟人始張帆。過合路,居人繁夥,賣鲊者尤眾。道旁多軍中牧馬,運河水泛溢,高于近村地至數尺。兩岸皆車,出積水,婦人兒童竭作,亦或用牛,婦人足踏水車,手猶績麻不置。過平望,遇大雨暴風,舟中盡濕?!灾脸绲?行大澤中,至此始望見震澤遠山?!?/p>
(宋)陸游:《入蜀記》卷一,四庫全書本。
從陸游的描述中可看出,當時整個嘉湖平原南部,積水高至數尺。崇德至嘉興,位于嘉湖平原中地形稍高的南部濱海平原區(qū),這時因北受低鄉(xiāng)高水位頂托,雨季也被一片茫茫大澤的積水覆蓋。當地百姓在圩岸上踏水車戽出圩田內積水,婦人兒童都參與其中,這里由于地形稍高,還有戽水救治的可能,北部的低洼湖沼區(qū)積水更深,根本無法抵御雨澇,“大水之歲,湖、秀二州之低田,淹沒凈盡”。這樣,在太湖南岸、東苕溪以東、江南運河以北以西的地區(qū),實際上形成了一個大面積的連續(xù)水域。“大水之歲,湖、秀二州與蘇州之低田,淹沒凈盡。”嘉湖平原的湖沼低地,雨季基本上為水體所覆蓋。郟亶考察蘇州低田區(qū)的積水水深:“雖水勢相接,略無限隔,然其深者不過三、四尺,淺者一、二尺而已?!?/p>
(宋)衛(wèi)涇:《后樂集》卷一三,《論圍田劄子》,四庫全書本。
這些荒僻的地區(qū),本無官方河道,“鄉(xiāng)村釘塞筑壩,河港皆在田圍中間”
(元)任仁發(fā):《水利集》卷三,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各圍圍堤筑起的過程中,相鄰圍田之間的水域即形成了以后這些地區(qū)河港的雛形。第二個階段是乾道五年(1169)禁止請佃積水草蕩,這透露出一個信息,即原來分布仍較多的深水區(qū)潴水湖泊,大多數已演替為積水草蕩,這些草蕩被開始請佃開墾成田,“創(chuàng)置圍田,其初止及陂塘,陂塘多淺水,猶可也,而侵至江湖,今江湖所存亦無幾也”。積水地帶被圍墾之后,一些連續(xù)的湖泊水域景觀被破碎化。到南宋末年,嘉湖平原已形成“青天不盡鳥飛盡,吳楚山原似納衣”
(宋)范成大:《石湖居士詩集》卷三,《游城西道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的景觀。在原來的大面積的積水湖泊區(qū)中,連續(xù)的島狀圍田呈不規(guī)則形狀如百衲衣般拼湊在嘉湖平原上。
圍田向深水區(qū)的擴張導致了淳熙年間的幾次禁圍。孝宗曾多次下令禁止圍田,其中以淳熙十一年(1184)的工作最為徹底,這一次禁圍明確了圍田的去處、范圍,并立石標記,在官造冊。但是,這些措施起到的作用均為一時,大規(guī)模圍田的趨勢并沒有受到政府抑制的影響?!皻v年浸久,陂湖之為田者不止,民田之被害者滋甚。其已圍者,牽于姑息,故不復論。標記之外,增創(chuàng)圍裹者有之;因民詞訴已毀撤而復修筑者有之;易名為天荒田而請求給佃者有之?!?/p>
(宋)衛(wèi)涇:《后樂集》卷一三,《論圍田劄子》,四庫全書本。
衛(wèi)涇看到,紹興至乾道幾十年時間,圍田仍然迅速增多,且屢禁不止。南宋中期以來阻止圍田的政策,也基本以失敗而告終
梁庚堯所著《南宋的農地利用政策》(臺灣大學文學院1977年版),第三章《南宋的圩田政策》對此問題有相關的論述。
南宋政府因在此地農田水利政策的長期失敗,使治水者最后認識到“就使圍田盡去,水之未能速入海自若也,何能遽益于事,況圍田未易去者乎”。首先圍田不能得到控制,而即使掘開圍田也不能解決積水入海的問題,“為今救急省事之策,惟有告諭田主,多發(fā)失工,就塍岸漸露處,次第修筑,各于水中自為隄障,即車水出隄障之外,而耕種之”
(宋)黃震:《黃氏日抄》卷八四,《代平江府回裕齋馬相公催泄水書》,四庫全書本。
面對著外憂內困的時局,到南宋末年,政府對圍田實際上最后采取的是一種支持的態(tài)度。尤其是開禧北伐之后,南宋朝廷為安置大量兩淮流民,“詔兩浙州縣已開圍田,許元主復圍,專召淮農租種”
《宋史》志第一百二十六,食貨上一,農田。
大量流民的涌入,為進一步大規(guī)模的圍田開墾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
南宋末年嘉湖平原圍田的大規(guī)模出現,其背后隱藏的是入宋以來在太湖流域整體的水環(huán)境變化之下,一個典型的水文生態(tài)系統(tǒng)演替過程。太湖南岸積水環(huán)境的形成是圍田景觀得以形成的基礎水文條件。宋室南渡之后,這些水域被特殊權利集團掠奪瓜分圍墾,“豪富有力之家薄輸課利占固,專據其利,馴致貧窶細民,頓失采取蓮、荷、蒲、藕、菱、芡、魚、鱉、蝦、蜆、螺、蚌之類,不能糊口營生”
《宋會要輯稿》第一百二十四冊,食貨七,政和元年三月十四日條。
如這里所列舉的,水體被圈占圍田之前,原湖沼環(huán)境中的水生生物物種資源是十分豐富的。
三、水生植物景觀
嘉湖平原中的湖沼洼地,早期主要是作為疏散式的湖泊水庫,在其中修陂塘以蓄積清水,為太湖東部的塘浦圩田區(qū)提供充足的清水儲備。在白居易眼中,“吳興卑小君應屈,為是蓬萊最后仙”
《白氏長慶集》卷五三,《得湖州崔十八使君書喜與杭越鄰郡因成長句代賀兼寄微之》,四部叢刊本。
白居易認為湖州是江南中的偏僻角落,“霅川殊冷僻,茂苑太繁雄”
(宋)范成大:《吳郡志》卷五〇,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東苕溪以東的嘉湖平原區(qū),此時仍是大片沒有被開發(fā)的生產量極低的水域,人工種植的水生植物景觀尚不多見。
太湖南岸湖濱與荻塘之間的淺水湖沼區(qū),是最先被開發(fā)的區(qū)域。《嘉泰吳興志》記載荻塘“晉殷康所筑,旁圍田千余頃”,在太湖南岸地區(qū),早期的開發(fā)形式是于太湖南岸沼澤地中筑起橫向沿湖的荻塘,然后向太湖湖區(qū)圍田。“荻塘得名苕溪,蘋洲之類,以其生荻之多也。”
《嘉泰吳興志》卷一。
荻(Miscanthus sacchariflorus(Maxim) Berth. et Hook.)具有發(fā)達的地下根系,可以大量生長在太湖沿岸這樣常年積水的灘地上。實際上荻塘一帶生長的應為荻與蘆葦( Phragmites L.)的混生群落,因兩者外形差異不大,很容易被混淆?!败嫦鍦\霅溪斜,碧玉寒光照萬家。誰向明月終夜聽,洞庭魚笛隔蘆花?!?/p>
(宋)陳堯佐:《碧瀾堂句》(碧瀾堂原在湖州館驛河頭,唐大中四年,刺史杜牧建,并書額)。
詩人在湖州城附近作的這首詩,“洞庭魚笛隔蘆花”一句,洞庭是指太湖中的洞庭山,此處描述的實為荻塘與太湖南岸之間大面積連續(xù)的蘆葦沼澤景觀。
宋初的湖州一帶雖被納入溇港圍田的體系之中,但城中仍保留著大面積的水域。當時嘉湖平原的整體特征是處在豐水的環(huán)境之下,“霅川今是輞川圖,城郭中藏十頃湖”
(宋)袁說友:《東塘集》卷七,題烏程簿廳浮玉亭七首。
在早期的豐水環(huán)境下,溇港圍田中并非全是農田?!耙昂酱喝胼堆捞?遠意相傳接渺茫。落日一蒿桃葉浪,薰風十里藕花香。河回遽失青山曲,菱老難容碧草芳。村北村南歌自答,懸知歲事到金穰?!?/p>
(宋)沈與求:《龜溪集》卷一,《舟過荻塘》,四庫全書本。
這首詩描述詩人乘舟從湖州城出發(fā),首先看到的是大面積的荷花,離開湖州城較遠的距離之后,看到的是大片的菱與水草,之后才看到稻田??芍谠缙诘暮緟^(qū),更多的地方是水域與人工栽培的水生植物景觀,只有較小面積的區(qū)域是農田景觀。
湖州城郭附近及以東的地區(qū),種植的多是蓮藕(Nelumbo nucifera Gaertn.)。“今鄉(xiāng)土多水泊,繞郭三二十里多種之,夏月彌望如錦秀?!?/p>
《嘉泰吳興志》卷二〇,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有詩描述湖州城:“繞郭芙蕖拍岸平,花深蕩槳不聞聲。萬家笑語荷香里,知是人間極樂城?!?/p>
《嘉泰吳興志》卷一三,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人工栽培的大面積蓮藕已經成為湖州城周圍的主要景觀。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在湖州曾寫道:“吳興號水晶宮,荷花盛麗。陳簡齋云: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p>
(宋)姜夔著、夏承燾箋校:《姜白石詞編年箋?!肪矶?《惜紅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
說明不僅湖州城一帶主體的植物景觀是蓮,蓮的種植區(qū)域還由湖州城東延伸至今烏鎮(zhèn)一帶。
湖州城南二十五里的菰城,因“城面溪澤,菰草彌望”,得名
《嘉泰吳興志》卷三,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菰( Zizania latifolia Turcz.)是典型的多年生挺水植物,下菰城緣山地,種菰可以起到消弱山溪急流的作用。菰和蓮都是適宜淺水生長的水生植物,它們大范圍地出現,是水生生態(tài)開始沼澤化的標志。《嘉泰吳興志》言下菰城每歲為牧馬之所。王炎做湖州知縣時,“管下有下菰城,係每年歩司牧放之地”。牧馬寨本設在德清縣西九里,淳熙間移至下菰城,“今菰城,每歲殿司馬軍屯駐,牧馬數千匹”。菰城以東有較德清一帶更為廣闊的沼澤地,可提供更多的水草以飼馬,“今幸邊防休兵,馬牧于郊,水甘草美,足以養(yǎng)矣”
(宋)王炎:《雙溪類稿》卷二三,《申省論馬料劄子》,四庫全書本。
湖州城西沿天目山區(qū)的苕溪沿岸,多深水的湖灣,“西溪有七十二灣,水勢微殺,不為郡城害”。唐代這里水生植物以漂浮植物蓴和蘋為主。蓴(Brasenia schreberi J.F. Gmel.)在當時是最為常見的野生水生植物,皮日休游玩至此,有詩曰:“白綸巾下發(fā)如絲,靜倚風根坐釣磯。中婦桑村挑葉去,小兒莎市賣蓑歸。雨來蓴菜流船滑,春后鱸魚垂釣肥。西塞山前終日客,隔波相羨盡依依?!?/p>
(唐)皮日休:《皮子文藪》卷一〇,《西塞山泊漁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5頁。
從皮日休的詩中可以讀出,在春季漲水季節(jié),苕溪沿岸的水流因為湖灣的影響,仍是比較平緩的,船到之處,都分布著蓴群叢;“白蘋洲,在湖州府霅溪東南,梁太守柳惲《江南曲》汀州采白蘋,日暮江南后。人因以名洲”
《嘉泰吳興志》卷五,嘉業(yè)堂刻本,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
這里的白蘋不不同于今天多見的萍科植物中的萍(Marsilea quadrifolia L.)和浮萍科(Lemnaceae L.)植物?!疤针[居云:此是水中大萍爾,非今浮萍?!蹲铀庝洝吩?五月有花,白色,即非今溝渠所生者?!?/p>
(宋)唐慎微撰:《證類本草》卷九,四部叢刊本。
足見白蘋乃是對水生環(huán)境有一定要求的一類野生型漂浮植物。
宋初以來這片湖灣區(qū)以野生水生植被為主的景觀已發(fā)生變化?!俺侵袠情w似魚鱗,不見清風起白蘋。”
《東坡詩集注》卷二三,《泛舟城南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四部叢刊本。
蘇軾到湖州城南,已經看不到這種白蘋。他看到的景象是“環(huán)城三十里,處處皆佳絕。蒲蓮浩如海,時見舟一葉”
《東坡詩集注》卷二三,《與王郎昆仲及兒子萬遶城觀荷花登峴山亭晚入飛英寺分韻得月明星稀四首》,四部叢刊本。
昔日湖州城附近的湖灣,已經被大片人工種植的水生植被蒲、蓮群叢所覆蓋。“白蘋洲渚,蒲蓮如海,彌望渺然?!?/p>
(宋)孫仲益《內簡尺牘編注》卷五,四庫全書本。
雖仍名為白蘋洲,此處的植物景觀卻是大片的蒲和蓮, “蒲蓮如?!闭f明以蒲、蓮群落為主的水生植物群落已經占據了這一帶的廣闊區(qū)域,且蒲字在蓮之前,說明在湖州城外廣闊的水域中,蒲(Typha angustifolia L.)是為優(yōu)勢種。
蒲和蓮都是典型的沼澤性水生植物,這些湖沼區(qū)的景觀過度到以蓮、蒲等大型挺水植物群落為典型景觀的時候,其沼澤化的趨勢已經十分明顯。但在東苕溪的汊流之間,此時仍有大面積的湖蕩區(qū),“余英山中楓葉赤,龜溪溪上蘋花白”
(宋)釋文珦撰:《潛山集》卷五,《晚秋游興》,四庫全書本。
龜溪即余不溪,為東苕溪支流。東苕溪多山溪支流,這些小支流出天目山區(qū)之后,河床高度驟減,流速極快。到南宋末年,白蘋這一類野生植物在這些溪流湍急的水域中仍有大量分布;東苕溪以東的平原地區(qū),水流漸緩,湖蕩密集,這片區(qū)域的水生植物景觀以浮葉植物為主,最典型的是菱(Trapa incisa Sieb.et Zucc.var.)。菱湖就是因產菱多而得名?!都翁﹨桥d志》講“菱,今鄉(xiāng)土種此成蕩。………地名有菱湖,皎然詩曰:路入菱湖深”。當地農民將菱種植在水較深的蕩中,“路入菱湖深”這句詩證明菱湖一帶,菱的面積相當廣。“引蔓搴花釣艇妨,游颺錦浪霅溪傍。若教摠不餐煙火,只採芳香亦味長?!?/p>
(宋)蘇泂撰:《泠然齋詩集》卷八七,《采菱》,四庫全書本。
這首《采菱詩》說明在東苕溪沿岸的深水湖蕩區(qū),菱是典型的水生植物景觀。
綜上可以看出,在嘉湖平原的湖沼地區(qū)的積水生境中,很多積水區(qū)域已經沼澤化。除東苕溪沿岸的深水湖蕩區(qū)以外,大部分淺水區(qū)域在大規(guī)模種植藕、菰、蒲等水生植物的同時,已經開始了其沼澤化過程。南宋末年,為圍墾湖沼區(qū),在人為的干預下大范圍地種草蕩,使積水湖泊向連續(xù)的單一草型沼澤轉變。秦九韶曾在《數書九章》中舉用湖州圍草蕩的例子:“有草蕩一所,廣三里,縱一百十八里,夏日水深二尺五寸,與溪面等平。溪闊一十三丈,流長一百三十五里入湖。冬日水深一尺,欲趁此時,圍裹成田”。秦九韶與吳潛是好友,“吳潛有地在湖州西門外,當苕水所經入城,面勢浩大”。秦九韶曾為吳潛在湖州的占地作出估算。秦九韶所舉的草蕩是大面積連成片的沼澤地,夏季水深二尺五寸,冬季水深才一尺。草蕩一般選擇在冬季筑堤圍田,廣三里,縱一百八十里,如果全部圍墾成田,圍田總面積將達一千八百六十多頃。“尚書禮部侍郎兼侍講許奕等言,考訂到知湖州王炎奏:本州境內修筑堤岸,變草蕩為新田者凡幾十萬畝,畝收三石則一歲增米三十萬碩?!?/p>
《宋會要輯稿》第一百二十三冊,食貨六,嘉定二年正月十五日條。
王炎在湖州時,當地由草蕩圍成的新田已有幾十萬畝。這些草蕩都可以直接排水開墾,且都是“畝收三石”的高產新田。秦九韶在《數書九章》中的“圍田租畝”一例中記載:“問有興復圍田已成,共計三千二十一頃五十一畝一十五步?!?/p>
(宋)秦九韶:《數書九章》卷六、卷一八,四庫全書本。
在連續(xù)的草型沼澤基礎上圍田比在水域中圍墾要容易得多,從秦九韶所舉的事例來看,原低洼湖沼地區(qū)被圍墾成田的草蕩動輒上千頃。
四、趨 勢
在嘉湖平原北部的廣大區(qū)域內,從野生植被到人工栽培的水生植被,再轉化到圍田與稻田這種完全人工化的景觀,對應著水環(huán)境與水文生態(tài)的變化。早期的水流環(huán)境為野生水生植物的生長提供了適宜的生境。后期隨著積水環(huán)境的形成,水流緩慢,才為大面積的蓮、蒲等水生植物的擴展提供了條件。湖泊沼澤化又是圍田大量出現的基礎。這一地區(qū)從湖泊到沼澤,再到圍田,植被景觀越來越集中到桑和稻上,最終形成以圍岸種?;蛄?圍田內種稻的主題景觀模式。明初夏原吉開范家浜之后,黃浦江河道逐漸發(fā)育,嘉湖平原積水得以從黃浦江順利排出,隨著積水面積大量減少,積水的圍田景觀在嘉湖平原逐步縮小,而?;鶉锏木坝^開始占主導地位。但宋元以后嘉湖平原上仍有兩個湖蕩比較集中的地區(qū),即北部以南潯為中心,西部以菱湖為中心,這兩個區(qū)域以后也逐漸發(fā)展成為嘉湖平原上蠶業(yè)最為繁榮的地區(qū)。當地人在這些深水的湖蕩中筑起圩埂,形成一個個水中孤島似的圩蕩田,圩埂上種桑,蕩內種荷、菱、水草或養(yǎng)魚,而這種江南?;~塘的景觀模式,只是嘉湖平原的圍田景觀經過大的環(huán)境改變后,在極小的地域范圍內的殘留形態(tài)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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