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博
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八月二十一口,京城大內(nèi)。剛滿40歲的父皂突然病倒了。那些標榜能長生不老的仙丹,把他坑了。臥榻之卜的他,痛哭流涕。顯然,他不想過早地辭世。他擺了擺于,讓人們都退下,偌大的乾清宮只剩下父子二人。父皇勉力起身,我連忙攙扶。他的嘴里,顫巍巍地念著八個字:“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父皇希望我不要學他貪財好色、不務正業(yè),而要把國家治理好。我抹著眼淚,點了點頭。
撫摸著我頭頂尖的一塊斑禿,他默然了?;蛟S,我童年的遭遇令他內(nèi)疚,令他難為情。然而,一切都過去了。等待他的。是另一個世界;等待我的,則是歷史性的時刻。
第二天,父皇撒手人寰。半個月后,我登上皇位,大赦天下,改年號為弘治。一個宏大的治國計劃,正在我的腦海中醞釀。
沖刷污垢,殷殷望治
父皇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宦官干政、大臣萎靡、僧道作祟、外戚肆虐??偟恼f來,問題的根源在于用人不當。這一切,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上臺伊始,我便大刀闊斧,先從人事變革開始。
靠著進獻“符箓”,標榜“驅鬼召神”和“治病延年”來換取父皇寵信的禮部侍郎李孜省,死在了監(jiān)獄;靠著巴結萬貴妃,賣官鬻爵、貪贓枉法的太監(jiān)梁芳,丟了官,鋃鐺入獄,死在了南京。他們的黨羽也沒能逃脫懲罰。
寢宮里,偶然翻閱奏疏,我發(fā)現(xiàn)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內(nèi)裝一疊手抄本,字跡極為工整。開卷一看,令人震驚:原來,這些手抄本是介紹房中術的小冊子,還配有不堪入目的詳細圖解。篇尾堂而皇之地寫著“臣安進”。
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首輔大學士萬安能官運亨通。這種事,對于一個在任20多年、年逾古稀的老臣,簡直是恥辱!
丑聞很快就滿城風雨,彈劾的奏章紛至沓來??堪徒Y萬貴妃和討好父皇發(fā)家的萬安倒臺了。成化年間官場疲軟混亂的一頁就此掀了過去。
選任官員是刷新朝政的根本大計。我向吏部提出了“置亮弼之輔,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絕嬖幸之門”的指導方針。為了了解中高級官員的情況,我甚至把各部堂官、地方巡撫、鎮(zhèn)守、三司、知府等官員的職務、姓名、履歷,年齡、品行,用榜文張貼在文華殿的墻壁上,每天揣摩,每季度更新。以犯顏直諫而聞名的御史王恕,結束流放生涯,接掌吏部大印,為我舉薦了一批有識之士,官場為之一清。特別是李東陽、劉健、謝遷等大學士,與人多有升黜,與事多有匡正,人品高貴,建議中肯,令我敬仰。民間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本己献?,相得益彰。
與父皇不理朝政不同,我很少缺席早朝,還恢復了午朝,開設了平臺召見的先例,創(chuàng)造更多的機會接見大臣,讓他們發(fā)表見解。大臣們的奏疏,我總要親自批閱,不許太監(jiān)代勞。我恢復了經(jīng)筵,邀請大學士講述經(jīng)史,提升我的文化和道德水平。
也許有人說我是個政治偏執(zhí)狂。其實,一方面,我熱愛政治,熱衷國務活動,另一方面,我希望通過公務纏身的狀態(tài),逃避后官的麻煩。的確,我非常恐懼后宮,以及那里的人和事……
后宮恐懼癥
散朝回宮,對著鏡子,我不住地嘆息:還不到而立之年,不僅華發(fā)早生,而且面容疲倦,力不從心??梢愿杏X到,也許是國務繁忙使然,也許是心理壓力太大,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未老先衰。
老太監(jiān)懷恩一邊給我梳頭,一邊安慰我。這是我朝宦官隊伍里少有的好人。除掉萬安,起用王恕,這一系列決策過程,他的作用非同小可。更重要的是,他救過我的命。母親紀氏受到父皇臨幸懷孕之后,就被萬貴妃視為眼中釘。她處心積慮地折磨作為宮女的母親,甚至逼她吃墮胎藥。母親孕期飲食得不到調理,整日擔驚受怕。我雖然命大,秘密降生,卻造成先天不足。6歲以前,我在懷恩的保護下東躲西藏,唯恐被萬貴妃發(fā)現(xiàn)。萬貴妃兇神惡煞般的形象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永久的陰影。
入住東宮,并不意味著萬事大吉。萬貴妃仍舊不遺余力地加害我,甚至跟父皇吹枕邊風,要廢黜我。恰恰這時,泰山連續(xù)地震,大臣紛紛上奏,稱這是天人感應,從而摧毀了父皇幾乎要拍板的易儲決定。取而代之的,是一項新的詔令:為皇太子朱祐樘選妃。不管選誰,老實巴交的我都必須接受。沒想到,這樁父皇指派的婚姻,竟成為我一生的噩夢。
鴻臚寺卿張巒的愛女脫穎而出,成為太子妃。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我結婚了。不久,我接管天下,張氏也就名正言順地接管了后宮。
張皇后貌美如花,機靈聰敏。出身書香門第的她,深知歷史掌故。她與我志趣相同,對書情有獨鐘。不過,我讀書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她卻從書中學到了更多胡攪蠻纏的本事,讓我無比苦惱。
比起萬貴妃,張氏并不跋扈,但她胃口太大,不斷地給自己的家族謀取利益,從莊田到銀子,從爵位到特權,一個都不能少。封侯的張巒還算安分守己,但他的兩個兒子張鶴齡、張廷齡就有些過分了。他們一面向我開口要封地,一面放出打手,到處搶奪民田,致使民眾流離失所、民怨沸騰,朝廷議論紛紛。他們雇傭大批仆從,在京畿地區(qū)開設店鋪,邀截商人貨物,侵奪民利,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張鶴齡竟然趁我退朝休息之際,一個人跑到大殿,坐上了皇帝寶座。僭越之行被宦官何鼎揭發(fā)后,他竟然跟張氏串通一氣,把何鼎抓到錦衣衛(wèi)弄死了。張氏兄弟的不法行為早已引起公憤,我也派過幾個大臣前去調查取證。但每次打算收拾張鶴齡、張延齡的時候,皇后總要站出來求情。搞到最后,非但懲治之事不了了之,還得答應給這兩個內(nèi)弟增加封地。我實在拗不過皇后。
皇后的聰明伶俐著實讓我喜歡,皇后的得寸進尺又讓我很郁悶。她不僅在家族利益上擠兌我,而且在情感上霸占我。我有些怕她,但不得不面對她,接受她,與她朝夕相處。我從來沒想過要冊封新的妃嬪,把她從我的感情世界中攆出去。十幾年來,她延續(xù)了我對于萬貴妃的恐懼,長期壟斷了我的情感生活。我和張氏,成為明朝皇室一夫一妻的模范。
專寵一人,對我來說,不啻于精神折磨。可忍耐成了習慣,也就干脆忍下去了。倘若后人認為弘治朝的確對帝國作出了貢獻,我就知足了。至于妻管嚴的名聲,隨它去吧。
有人說,這是一個“持盈保泰”的時代,是一個“朝序清寧,民物康阜”的時代。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假“中興”與真危機
弘治時代的明帝國,似乎真的有所振作。這樣的局面,得益于君臣和衷共濟,戮力同心-得益于政策的寬松,弊政的革除。童年的痛苦,使我深知生活的艱難。盡管從未走出過紫禁城,我還是希望皇宮外的百姓日子不那么苦,每年能過幾天好日子。遇到天災,我立即下令免除災區(qū)稅收,并撥出??詈图Z食,在專人的監(jiān)督下前去救濟。困擾中原腹地的黃河水患,因劉大夏主持的一系列水利工程而緩解。黃河與江南的水利建設,緩解了當?shù)匕傩盏氖I(yè)問題。受災的區(qū)域越來越小,朝廷的歲人越來越多。弘治九年(1496年),
朝廷征收的稅糧比前一年增加了100多萬石,總量已接近洪武年間的水平。看起來,“中興”真的來了。
其實,“中興”不過是假象。從大臣們的奏疏中,不難發(fā)現(xiàn)很多社會隱患根本沒法清除?;是f的規(guī)模和占地面積越來越大,朱姓子孫越來越多,全國各地到處是親王,到處是封地。土地兼并之風并未減弱,失地的流民有增無減。要不是我堅持奉行輕徭薄賦的政策,恐怕大規(guī)模農(nóng)民起義難以避免。
邊疆并不太平。北京保衛(wèi)戰(zhàn)挫傷了瓦刺的銳氣,此后的內(nèi)亂將它慢慢拖垮。瓦剌之東的韃靼則開始崛起。它的領袖把禿猛可自稱“達延汗”(即“大元之汗”),統(tǒng)一各部,擊敗瓦剌,成為蒙古草原的統(tǒng)治者。達延汗不斷派兵騷擾長城內(nèi)外,讓我深以為憂。幸賴于謙留下的軍事遺產(chǎn),確保邊關不丟,京城安穩(wěn)。
內(nèi)外危機,讓我心神不寧。想想后宮還有那位索要無度的皇后,我真的很頭疼。弘治八年(1495年)以后,身體狀況欠佳的我,開始經(jīng)常向大臣們請病假,朝會也無法正常堅持。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清醒,而是變得日益渾沌。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逃避。于是,在我的幾案和床頭,多了不少黃老之書。
過了些日子,太監(jiān)李廣引薦了一些齋醮的道人,說他們有特異功能,可以用一些符篆禱祀幫我延年益壽。病急亂投醫(yī)的我,當然信以為真,就立即請這些道人入宮,并且加封他們?yōu)楣佟_@些道人竟奉李廣為“教主真人”。我和張皇后對他的權威深信不疑。他的要求,我一律滿足。我甚至給他一大筆錢來修建廟宇、私宅,批準了他推薦官員的清單,允許他圈占京郊田地。有不少大臣彈劾李廣建房違制,收受賄賂,截留鹽利,為非作歹??晌胰焕聿?。
弘治十一年(1498年),宮里出了兩件大事:長女太康公主夭折,周太皇太后居住的清寧宮著火。對此,有人認為“天道渺茫,變不足畏”,“天下太平,患不足慮”;有人認為朝廷應當痛加反思,革除弊政,以收人心,以回天意;李廣更是主張這些突變都是齋醮不力,應當加緊齋醮禱告,以消弭災異。讀過不少書的我,畢竟很重感情,女兒夭折,祖母受驚,除了悲痛與恐懼,還能怎樣呢?
十幾天后,敬畏天意的我下詔反省,要求群臣查找弊政。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李廣飲鴆自殺了。據(jù)說,周太皇太后認為,李廣在萬歲山建亭子,是清寧官著火的主要原因。沒見過什么世面的李廣聽說此事,嚇得膽戰(zhàn)心驚,坐臥不寧,以為死期已到,就趕緊自我了斷了。
李廣死了,舉朝歡慶,我卻既憐憫,又納悶。于是,一面親筆題寫祭文,一面派人到李廣宅邸搜檢,看能不能找出“教主真人”的得道天書。結果,天書沒找到,當差的卻在這所壯麗的宅院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珍禽異獸、古玩珍寶。更讓人驚訝的是,在李廣的密室里還發(fā)現(xiàn)了一本怪書,上面寫的都是朝中官員、皇親國戚的名字,他們名下還注明送來黃米若干、白米若干。當差的不解其中奧秘,以為是煉丹原料,便匆匆回官呈送給我。我也覺得一個太監(jiān)家里不可能吃得了這么多糧食,就找來大臣們問話。得到的答案:黃米就是黃金,白米就是白銀。這竟然是一本行賄受賄的記錄冊,是李廣查對哪些人追隨自己,哪些人怠慢自己的依據(jù)。年輕的我,第一次拍案而起,顯然,張鶴齡也一定收了這些人的厚禮,但我也無可奈何。這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妻子只有一個,兒子也只生了一個?;蕛]了挑選的余地。這個調皮的朱厚照,從小不愛讀書,只知嬉戲。我生怕大明江山壞在他的手里。也許,這才是“假中興”的弘治朝面臨的最大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