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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還寒

2009-12-10 08:53劉平勇
昭通文學(xué)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娟母親

劉平勇

01

得知父親病重時,我正在跟李壽喜鬧離婚。

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怕不行了。父親每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嘴里喃喃地念著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的名字叫黃水仙還是黃順仙,不得而知,因為父親的牙齒掉了兩顆,說的不是很清楚。母親說,聽那名字,八成是個女的。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告訴母親,不要著急,父親是個好人,絕對不會有什么事的,我把手里的事安排一下就回來。母親頓了頓,嘆息一聲,然后掛了電話。

02

昨天,李壽喜又來到我開的“下崗嫂飯店”。那時天已黑了,街上的燈都亮了。飯館里還有兩桌人,他們在喝酒劃拳,聲音大得快要把樓頂都掀了起來。我和廚師坐在門口的沙發(fā)上,疲憊地喝著茶水,等著他們,任憑他們呼來喚去。他們一會兒喊上一瓶啤酒,一會兒喊來一盤花生,一會兒喊來倒茶水。本來我的店里是還有兩個小工的,兩個都是十八九歲的農(nóng)村姑娘,一個叫菜花,一個叫小梅。菜花昨天就回去了,她媽患腦溢血死了;小梅早上肚子痛,上不了班了。小梅是個踏實的姑娘,但身體怪怪的,每個月月經(jīng)來的頭兩天,肚子都會痛得讓她走不了路。

來“下崗嫂飯店”吃飯的人,不是什么有錢人,有錢人是不愿意在這種環(huán)境簡陋的地方吃飯的。來這里吃飯的大都是民工和一些工薪階層的人。這里收費(fèi)低,味道也還不錯。

我看了看表,都快九點(diǎn)了,這兩桌人還沒有散的跡象,我既是老板,又是小工,累了一天,都快要散架了,但對顧客的呼來喚去,依然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熱情。

一個常客睜著一雙醉眼看著我的臉,嘿嘿笑著伸過手來拉我,醉醺醺地說,老板娘,我我們——經(jīng)——經(jīng)常來來——你這里——吃吃飯,照——照顧你你的生意,你要敬我——我們一杯!說著就踉踉蹌蹌地遞過來一杯啤酒。我微笑著說,對不起各位,我不會喝酒。他們就起哄說,哪有老板娘不喝酒的!你是不給我們面子呢!

開飯館十年了,我明白,顧客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是不會讓他們掃興的,就帶著職業(yè)性的微笑說,好好,就一杯,你們也要體諒我的身體啊!謝謝各位了,多來照顧嫂子的生意啊!我一仰頭,干了。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瘦瘦的身影倚著門,歪著頭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怪怪的。

我沒有理他,他自己走了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歪著頭,愣著眼,極不友好地看著我和我的顧客。

我看他沒少喝酒,臉都變成了豬肝色。

我壓低聲音,沒好氣地說,你來干什么?

他冷笑了一聲,說,來干什么?來看你陪客啊!

我把心里汩汩上涌的憤怒強(qiáng)制性地壓了回去,平靜地說,好好!那你就慢慢看吧!我站起來為客人們倒茶。

我知道,他是來要錢的。他平時是不大來飯館的,而是在家中跟我又吵又鬧變著法子要錢!十年了,我都受夠了,他在外面拿著我的血汗錢又賭又喝又嫖,把我當(dāng)成了苦錢的工具。我對他的恨和失望簡直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今天他來到這里,肯定是手氣霉透了頂,輸了個精光。我在心里盤算,他這次要多少呢?

他站了起來,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咕咕地喝了,又倒了一杯,喝了,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歪著頭,看著廚師,眼神充滿了不屑和仇恨。廚師是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很帥氣的小伙子,他家在農(nóng)村,吃得苦,手藝也很不錯。

我心里對李壽喜的這種行為很不滿,我走過去,壓低聲音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坐著!

廚師站起來,說,老板,不再會有客人了,我走了!

我知道李壽喜的這種行為傷害了他,但我還是微笑著說,小滿,你小心啊!騎車慢一點(diǎn)!

李壽喜詭秘地看著我,點(diǎn)著頭,一字一句地說,還挺關(guān)心的呢!還很有感情呢!

在這之前,李壽喜就跟我不止一次吵過架。他懷疑我跟這個帥氣的小伙子有一腿。李壽喜陰陽怪氣地說,這年頭,你有錢了,可以養(yǎng)小白臉了!

我的臉都?xì)獍琢?我揚(yáng)起手,就向著他那張令人生厭的黑臉扇過去,卻被他惡狠狠地抓住了。他咬牙切齒地說,爛婆娘,你敢打我!老子還是你男人呢!

我呸了他一口唾沫,說,李壽喜,你放狗屁!老娘都四十歲了,人家才多大?才二十五歲!你不要污了人家的名聲!

李壽喜兩眼放著冷光,說,四十歲咋啦?二十五歲咋啦?那叫老??心鄄?那才爽呢!

我想給他耳光,但手被他抓住了,我想用腳踢他,但被他把我按倒在了沙發(fā)上,我又呸了他一口唾沫,狠狠地說!李壽喜,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我才不像你整天又賭又喝又嫖,盡干缺德的事!

03

我把早就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摔在桌子上,說,簽字吧!咱們好說好散,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

李壽喜嘿嘿笑了兩聲,瞇著眼睛看著我,說,還動真格的啦!離婚,不可能!你做你的白日夢去吧!老實說,那個人是誰?是那個小白臉廚師嗎?

我蔑視地盯著眼前這個黑黑瘦瘦的男人,說,李壽喜,老實告訴你,我跟誰,你管不著!你就簽字吧!都十年了,你整天吃喝嫖賭,用的是誰的錢?我苦死累死,你關(guān)心過?心疼過?孩子發(fā)高燒,差點(diǎn)出了人命,那時你死在什么地方去了?你摸著良心想一想,這十多年來,你干了多少缺德事?糟蹋了我多少血汗錢?我一直忍忍忍,你卻得寸進(jìn)尺!要不是考慮到孩子,我早就跟你離婚了!現(xiàn)在,孩子十五歲了,變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你難道沒有半點(diǎn)責(zé)任?李壽喜,你就簽字吧!除了孩子我要,什么我都不要,都?xì)w你!

李壽喜絲絲地吸了兩口氣,忽然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說,你倒想得美,讓我簽字,簽了我去找誰要錢去?我不會放過你的,我不會讓你自由的!我要讓你一輩子都提心吊膽偷偷摸摸的找野男人!我就是要讓你不痛快!

我說,你不簽,你以為你不簽我就犯難啦?我會讓法院強(qiáng)制執(zhí)行的!

李壽喜搖著頭說,你以為法院是你開的,就那么聽你的話,走著瞧!

我險些暈了過去,我在心里大叫,天呀!難道這就是命嗎?過去那個文質(zhì)彬彬的生產(chǎn)標(biāo)兵,怎么會變成面前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流氓呢?

04

我打電話給小梅。我說,小梅,肚子好一些了嗎?

小梅說,姐,還在疼呢!姐,是不是有事?

我說,小梅,姐對不起你,本來要讓你好好休息兩天的,但姐的老家出了重要的事情,小梅,你就到藥店里買幾顆止疼藥吃了,到飯店里來跟著小滿招呼一下,我要回老家去,兩三天就回來了。不過,再過兩三天,菜花的假期也滿了,也要回來了!

小梅說,姐,你老家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說,這個你就別管了,回來再跟你說,你就是好好的跟著小滿料理飯館就是了。

小梅說,好的,姐,我這就去買藥。

我說,小梅,姐不會虧待你的!

我又打電話給小滿。小滿很少講話,但卻很踏實,他已經(jīng)在我的飯館里干了幾年了,我從他的眼里,完全感受得到他對我的信任。我把事情交代了,小滿說,大姐,你就放心去吧!飯館里有我呢!

我有些激動,就說,小滿,大姐有你這個好兄弟,就放心了!

我一邊買票,一邊想,父親這次能挺過去嗎?父親怎么會念一個人的名字呢?那個人是誰?是男還是女?跟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母親是咋個想的呢?

01

父親和母親住在鄉(xiāng)下,隔縣城有一百公里。我抓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到車站去坐班車。

父親躺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已經(jīng)瘦得像一根干柴了。他對我的到來渾然不知,只有干癟的胸口細(xì)微的起伏,還證明他還活著。我拉著他的手,像握著干枯的樹枝,我的淚水忽然盈滿了眼眶。那個走路虎虎生風(fēng)、精強(qiáng)力壯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那個拉著我的小手談笑風(fēng)生的在大街小巷穿梭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那個為媽媽買一雙上好的手套頂著大雪跑遍所有商店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呢?

我說,爸,我回來看你了!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爸沒有半點(diǎn)動靜,只有氧氣瓶里發(fā)出夢囈般的咕嘟咕嘟的聲音。

我說,媽,醫(yī)生說,爸的病很危險嗎?

母親說,還要醫(yī)生說嗎?你不會看,都昏迷了,咋個還不危險?

我責(zé)怪母親,為什么不坐班車到縣城里去治療?

母親說,你爸的胸口一直都是痛的,只是三天前忽然痛得厲害,我說打電話給你,還是到城里去醫(yī)治吧!他死活不同意,說你工作那么忙,不要分你的心,讓你好好開館子。昨天我打電話給你時,他的胸口疼得厲害,都暈了過去了,我才請人把他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說,還是送到縣醫(yī)院去治療吧,城里條件好。我想,等你回來決定。母親說,你爸忽而清醒,忽而昏迷?;杳粤诉€好,靜悄悄的,但是,我又怕他醒不過來。他一醒來,就嗷嗷叫,還念那個黃水仙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念的是誰。就問他,黃水仙到底是什么人?可是他說話已經(jīng)不清楚了,只是喊黃水仙,水仙!起初我還以為他是在叫我的名字,他平時都是叫我四琴,從沒有叫過王四琴。我聽來聽去,他不是在叫我,叫的是另外一個人。

母親說,英子呀!你爸心中肯定還有另外一個人,我都跟他四十多年了,可從來沒聽他說過呀!母親的眼里盈滿了淚水。四十多年了,你爸對我那個好呀!沒得說的,我一輩子都記在心窩窩里??墒?他怎么還有別的人呢?

我說,媽,爸生病了,頭腦不清醒了,他說的一定是胡話!

母親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說,應(yīng)該是胡話吧!應(yīng)該是的,你爸對我那個好呀!

這時,爸忽然說話了,爸叫著,水仙,水仙,水仙呀!那聲音沙啞,粗礪,聽起來令人絕望。

母親一驚,一把抓住我的手,說,英子,你聽,你聽!他叫的是水仙吧!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我說,媽,爸病得不輕!

我抓住爸爸的手,把臉湊向爸爸的臉,說,爸,我看你來了,我是你的英子呀!

爸的眼睛緊閉著,干裂的嘴唇一個勁地顫抖,聲嘶力竭地叫,水仙,水仙呀!

母親嘴唇微張著,呆了似的看著我。

02

父親住進(jìn)了縣醫(yī)院。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把我拉到一個角落邊,輕聲對我說,你父親的病已到了肝癌晚期,只能開點(diǎn)藥回去,慢慢養(yǎng)吧,能活一天算一天了。待他清醒過來,盡量讓他高興。我的雙腿忽然就軟了。

母親輕聲說,英子,你爸是不是沒治了?

我說,醫(yī)生說了,待爸醒來,盡量讓他高興,心理治療加上藥物治療,可能會產(chǎn)生奇跡的。

母親迷惑地看著我,自言自語,會產(chǎn)生奇跡的,奇跡,什么是奇跡?母親說,英子,照你的話,也就說,你爸八成沒治了!

我說,不是這樣的,只要盡量讓他心情愉快,盡量治療,會好的!

母親繃緊的臉稍微松弛了一些,連忙點(diǎn)著頭說,好好,盡量讓他高興,盡量讓他高興!會好的,會好的!

我心里很愧疚,自己都變成中年人了,父親也快走到盡頭了,我還沒有好好地為父親盡過孝心。十多年的摸爬滾打,好歹也有十多萬的積蓄,只是,丈夫是個廢品,女兒小娟也不爭氣,自己要是沒有點(diǎn)積蓄,女兒怎么過呢?自己又怎么過呢?我想,只要能夠延續(xù)父親的生命,哪怕是一年,或者半年,即便要花十萬塊錢,我也愿意。只有這樣,我愧疚的心,才有些許安寧。

母親說,英子,在這里治病,要花很多錢吧?

我對母親說,不要緊,錢是人找的,我會盡量的。母親連忙點(diǎn)頭,萬分疼愛地看著我。

我對醫(yī)生說,盡量用好藥,能讓我父親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

醫(yī)生有些疑惑地看著我,說,好的,只是治標(biāo)不治本,要想好啊!

我有些生氣了,說,你們是怕我沒錢嗎?你們盡管想辦法醫(yī)治就是了!

醫(yī)生說,那你先交一些錢進(jìn)去吧!

我說,多少?

醫(yī)生說,三萬五萬隨便,完了,我們會通知你。

我就先交了五萬塊錢進(jìn)去,手里拿著那張薄薄的單子,心里卻很茫然,這就能夠買回父親的生命嗎?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心里好像輕松了一些。

03

父親第二天就從昏迷中醒來。嘴里還是不停地叫著,水仙,水仙啊!

我拉著父親的手,激動地喊,爸,爸,你醒了!我是英子呀!

父親的眼睛微微張開,嘴唇動了動,發(fā)出含混的聲音,但我完全感覺到了,他是在叫我的名字。由此,我推斷,父親的思維已經(jīng)接近清晰了。

母親也激動地拉著父親的手,說,老張呀,你都昏迷兩天了,好嚇人呀!現(xiàn)在好了,你醒來了,胸口還疼嗎?母親眼里濕濕的。

父親輕輕地?fù)u了搖頭,眼角掛著兩顆又瘦又小的淚珠。

我連忙為父親喂稀粥,父親很配合地把嘴張開。兩天來,父親終于吃了兩小勺稀粥了。父親漸漸有了力氣。

父親說,我這是啥怪病?是不是沒治了?

我笑著說,爸爸,你說些什么呀?你這胸口疼的病不是什么大病,你是勞累過度了,休息一下,吃些藥,打些針,就好了。母親也擠上前來說,就是呀!老張,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父親微微笑了笑,輕輕搖搖頭,說,我知道的,勞累過度不會這樣沒命的疼,我疼,沒有力氣,肯定時間不長了。

我急了,說,不會的,不會的,爸爸,你要相信醫(yī)生的。醫(yī)生說,過段時間你就會好的。

母親說,老張呀,你就好好養(yǎng)病,不要東想西想的,你肯定會好的。

父親的身體果然有所好轉(zhuǎn),能吃半碗稀粥了。

那天,母親試探著問父親,說,老張呀,前些天你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是誰呀?都跟你在一起四十年了,還從沒聽你說過呢。

父親疑惑地看了一眼母親,說,我都胡說些什么了?

母親說,你叫水仙,好像姓黃吧,叫黃水仙什么的。

父親的嘴唇微微抽了抽,蒼老的臉上掠過一圈不易察覺的紅暈,父親一言不發(fā)。

我的直覺告訴我,父親的心中,一定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母親直直地看著父親,好像在期待著什么?

04

父親躺在醫(yī)院的床上,整天就是吃藥打針。父親的胸口也不疼了,也不再昏迷了。父親靜靜地躺著,一言不發(fā)。母親也是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守侯著父親。

到第十五天的時候,父親死活不住院了。我和母親都盡力勸他,說一定要住院,不然病會發(fā)的。醫(yī)生交代了,最低還要住一個月。但父親把頭搖成撥浪鼓,死活要出院。

父親喘著氣說,醫(yī)生的話都能聽,他們巴不得你一輩子住在里面呢!那樣他們才有錢。我不住了,我要回家,我知道我的病好了。你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一天要多少錢,三千多塊呢!你們哪兒來那么多錢?英子,還是省著點(diǎn)吧!你開個小館子,不容易,小娟要讀書,那個畜生又沒有工作,整天游手好閑的。我一天就要三千多塊呀!你有多少羊子趕上山?父親按著他的胸口,吱著嘴,他的胸口又疼了。

這么多天來,這是父親說過的最多的話。

我和母親把他扶到病床上,讓他休息,可是他瘦弱的身子居然還掙扎了幾下,盡管那掙扎顯得很徒勞,但卻表達(dá)了父親反抗的情緒。他啞著嗓子說,我要回家!

后來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父親在母親去為他熬稀粥的時候,逃跑了!母親去熬稀粥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母親端著稀粥,為了讓稀粥快些冷卻,一邊走,一邊用嘴吹。當(dāng)走進(jìn)病房時,忽然發(fā)現(xiàn)病床上空空蕩蕩的。母親一愣,隨后就想到,父親可能去上廁所了。因為父親可以走動了。母親把稀粥放在桌子上,眼睛望著病房的門,等著父親回來。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還不見父親回來,母親忽然慌了。她想,父親會不會摔倒在廁所里呢?母親就想到廁所里去看看!母親站在男廁所門口喊了兩聲,里面沒有回應(yīng)。母親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母親就顧不得那么多了,一頭就鉆進(jìn)了男廁所。里面一個男人忽然受了驚嚇,正要發(fā)火,一看是個老女人,就說,大娘,你走錯了,這是男廁所!

母親尖著聲音喊,老張,老張!你在哪里呀?

母親把幾個蹲位都看了,確定父親不在了,就踉踉蹌蹌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喊,老張,老張,你在哪里呀?

母親的聲音顫顫的,母親一邊哭一邊喊。走廊里的人都奇怪地看著母親。

一個穿白大掛的女護(hù)士奔了過來,厲聲說,叫什么呢?影響病人休息呢!

母親說,醫(yī)生呀!老張不見了,老張不見了呀!

護(hù)士驚愕了,低聲說,老張是誰?二十三號床的那個嗎?

母親說,就是就是。

什么時候不見的?

不知道。

你到哪里去了呢?你怎么不看好病人呢?

母親說,我去為他熬稀粥,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回來了,不見他,我以為他去上廁所了,又等了好長時間,還是不見,我去廁所里找了,沒有。老張呀!你跑到哪里去了呀?

那個護(hù)士就往辦公室里跑,一會兒就跟來了好幾個穿白大褂的,他們圍著母親問這問那的。他們說,根據(jù)病人的身體狀況,他是走不遠(yuǎn)的。大家分散在花園里找一找,他會不會到花園里曬太陽呢?他們跟著母親來到病床邊,說,你看看他的東西都在嗎?母親看了看,驚奇地說,我們多帶了兩件衣服和一雙鞋子,都沒在了。他們又說,病人會不會逃出去了呢?他身上有錢嗎?母親說,有,有,昨天他問我女兒英子要的。英子還跟他說,你想吃什么?我們就會去買,你要錢干什么呢?老張說,他整天躺在床上悶得慌,摸一摸錢,看一看錢,解悶?zāi)?他們說,病人有沒有表現(xiàn)出不想住院的樣子?母親說,昨天還在說他要回家。他們說,病人肯定回家了,快!到車站去找!

我和母親趕到老家時,太陽快要落山了。西邊的彩云火焰一樣在山巒上燃燒,陽光灑在大地上,像血。父親坐在血一樣的陽光里,使他看上去像一尊雕塑,他用手拄著下巴,嘴巴微微張著,目光探向遠(yuǎn)方。我和母親走到他的跟前,他也沉默不語。我蹲在父親的面前,大聲說,爸,你怎么能這樣不聲不響地跑回來呢?你身體不好,你知道有多危險嗎?你知道我和媽媽有多擔(dān)心你嗎?媽找不到你急得差點(diǎn)暈過去了你知道嗎?

母親拉著父親的手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流淚。

好半天,父親才沙著嗓子慢慢悠悠地說,我不這樣,你們會讓我回來嗎?你們的錢多得燒包了嗎?一天幾千塊呀!你們就一點(diǎn)也不心疼!

我說,爸,錢是人找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命都沒有了還要錢干什么呀?再說,我現(xiàn)在有的是錢,爸,明天我們就回去,再去看半個月的病,我們就回來,好嗎?爸呀!

我像哄小孩一樣的哄爸,可爸卻堅定地說,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我沒有病,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不就是胸口疼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疼了呢!

我說,爸,我們到醫(yī)院去徹底把病治好了在回來,好嗎?

父親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父親說,英子呀,你就回城去吧!去好好照料你的飯館,照料小娟,李壽喜那個畜生只會吃白飯,靠不上,屋里屋外還要靠你呢!你就回去吧!爸就擔(dān)心你呢!

我說,爸,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要不,我就不回去,我對你不放心!

爸說,我不去,去了你就要把我送到醫(yī)院里,我住夠了!

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她沒了主意。

我和母親都沒有辦法讓父親到城里住院。后來跟母親商量,我就到城里醫(yī)院買了目前最好的治肝癌的藥回來,由母親督促父親按時吃藥。

01

剛打開門,震耳欲聾的聲音就灌滿了我的耳朵。小娟披散著長發(fā),穿著低腰的牛仔褲,一件小褂子短得連肚臍眼都露在了外面。她扭腰擺臀,長發(fā)飛舞,跟著瘋狂的節(jié)奏邊跳邊唱,她挺胸翹臀的時候,半個屁股就露在了外面。很顯然,她不知道我回來了,還在全身心地瘋狂。我又累又餓,心中又煩。就大吼一聲,夠了!你給我關(guān)了,滾進(jìn)去做作業(yè)!她的背迎著我,顯然沒聽到我憤怒的聲音。我猛地沖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狠狠地把她扔到沙發(fā)上。我憤怒地吼,李小娟,你丟人現(xiàn)眼,不做正事,還不快給我滾過去做作業(yè)!小娟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懵了足有三秒鐘,她忽然從沙發(fā)上跳起來,睜著憤怒的眼睛,挑釁地看著我,咬牙切齒地說,老婆子,你會后悔的!我正要發(fā)作,她已扭著屁股跑進(jìn)了書房,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震得玻璃嘩啦啦的響。

我啪的一下把電視關(guān)了,又啪的一下把影碟關(guān)了。然后像木頭一樣倒在沙發(fā)上,心里空蕩蕩的。

02

我對小娟失望之極。她今年十五歲了,在縣二中讀初三,學(xué)習(xí)一塌糊涂。穿著打扮倒是時髦,時髦得讓人受不了。她的頭發(fā)一會兒燙卷,一會兒又拉直;一會兒染黃了,一會兒又染紅了,甚至有時還染成了白色,麻灰色。讓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個老太太呢!有時衣服短、褲子長,有時褲子短、衣服長,有時褲子短衣服也短,大半個身子白亮亮的露在外面。這樣的打扮,也許她自己覺得時髦漂亮,引領(lǐng)時尚,可在一個母親的眼里,卻是那么的令人傷心!令人失望!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失敗。小娟小的時候是很可愛的,她八個月就會走路,一歲時就會說話,兩歲不到就會背七八首詩。那時,小娟是我的驕傲,是我的臉面。我整天帶著她,把她打扮成洋娃娃似的。那時我們一家是多么幸福啊!我和李壽喜都在縣城的食品公司上班。那時的食品公司,是很紅火的,是很讓人羨慕的。那時整個縣城的糕點(diǎn),餅干,糖果,以及形形色色的食物,大都是我們食品公司經(jīng)營的。我和李壽喜都在營銷部,無論是春夏秋冬,我們都穿著與季節(jié)相符的漂亮服裝,在柜臺里忙這忙那,從別人羨慕的目光里,我們感受到了幸福。我們總是清清爽爽、精神煥發(fā)、揚(yáng)眉吐氣的。并非職業(yè)性的,來自于心靈深處的幸福的微笑常常開在我們的臉上。上班下班有規(guī)律,工資福利也很高。休息的時候,我和李壽喜就會帶著孩子到公園里游玩,在街上閑逛,我和李壽喜一人拉著小娟的一只手,任憑小娟像一只可愛的小白兔在我們的面前悠來蕩去。我們分明感覺到,那些羨慕的目光總會層層疊疊地落在我們的身上。

03

那時的我,年輕漂亮,二十六七歲,正是告別青澀走向成熟魅力四射的年齡。人們都說我漂亮溫柔,像那個當(dāng)時大紅大紫的節(jié)目主持人倪萍。我也常在鏡子里欣賞自己,還真有幾分像倪萍呢!特別是那雙溫柔多情的眼睛和整齊潔白的牙齒。那時的李壽喜,也是風(fēng)度翩翩的,他個子高,精精瘦瘦的,臉色紅潤,輪廓分明,還有人說他像劉德華呢。這么一說,我們都是明星組合了??墒?好景不長,在小娟五歲那年,我和李壽喜都下崗了,一個好端端的食品公司在短短的幾年內(nèi),忽然就變成昨日黃花了。

說實在的,下崗來得太突然了,雖然食品公司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但我們至少還可以發(fā)工資,但怎么也沒有想到忽然就下崗了呢?我們的下崗,聽說是因為食品公司的老總帶著巨款忽然消失了,有人說是跑到新加坡定居了。誰也不明白食品公司會欠著銀行八千多萬,食品公司當(dāng)然就只有倒閉了。那個早晨,兩百多號工人在食品公司的大門前痛哭流涕。我和李壽喜也在人群中哭得一塌糊涂。大家嘮嘮叨叨的詛咒老總不得好死,詛咒世道黑暗。

我們回到家里,連飯也不想做,心里那個悶,那個疼吶!無法說。真的是暗無天日了!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美好浪漫的世界從此消失了。

李壽喜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我也沒有精神,但我不能睡,我的寶貝女兒在讀幼兒園大班,我還得去接她,對她微笑,照料她的飲食起居。我不能把心中的痛轉(zhuǎn)嫁在孩子的身上,她還在小,才五歲,她沒有義務(wù)也沒有能力承受人世間的痛苦。

孩子的世界,依然是美麗的世界。她回到家里,依然興高采烈地玩她的玩具,依然仰著可愛的小臉在我懷里撒嬌,要我為她講狼外婆的故事。我知道,我失業(yè)了,沒有工資了,就要活不下去了。但我還得微笑著給孩子講故事。

孩子看著爸爸躺在床上,焦急地說,媽媽,爸爸怎么老是躺在床上?

我說,爸爸生病了。

孩子說,爸爸為什么不吃飯?

我說,爸爸吃過了。

孩子拉著我的手到床前,又拉著爸爸的手,說,爸爸,你生病了,媽媽和我?guī)愕结t(yī)院去,吃些藥,打了針,就好了,不疼的,你不要怕!

李壽喜伸出手摸了摸小娟的臉,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了笑,兩顆清淚掛在臉頰。

小娟叫了起來,爸爸,你哭了,是不是很疼?媽媽,快把爸爸送到醫(yī)院里!

多可愛多乖順的女兒啊!每當(dāng)想起女兒五歲前的小樣子,我的心就又溫暖又疼痛。什么時候小娟開始變的呢?我恨自己,更恨李壽喜。

04

盡管我們是多么的熱愛過去的工作,過去的生活,但它畢竟一去不復(fù)返了。下崗,畢竟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更何況整個公司的兩百多人都下崗了,大家還得活下去啊!我在尋找活下去的路子,最后,我想到了開一個小館子。因為開小館子,成本低,投入少。賣點(diǎn)米線面條的,能維持生活就行,有機(jī)會再慢慢壯大??衫顗巯膊辉敢?不但不愿意,而是對什么都失去了信心。他整天躺在床上傷感,流淚。起初我還同情他,心疼他,突如其來的現(xiàn)實確實給我們的打擊太大了。但再大,你還得面對現(xiàn)實啊!他開始喝悶酒,常常醉得人事不省的。我勸他,勸他振作起來,可他總是醉眼朦朧的木木地看著我,就像一個木頭人。我對他失望了,我逐漸明白,原來李壽喜骨子里就是一個公子哥兒,他只會享福,不能吃苦,只懂浪漫,不懂創(chuàng)業(yè),遇到困難就垮了,垮得一塌糊涂。他的父母都是供銷社的老職工,那時的供銷社,是很紅火的,讓所有的人都羨慕得眼睛發(fā)綠。李壽喜是獨(dú)子,是父母手心里的寶,真是放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什么事都順著他,他從小就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他財校畢業(yè),后來分到食品公司,又會寫詩,還會說笑話,挺討人喜歡的,出手也大方,經(jīng)常身上都有好煙抽給別人,經(jīng)常請人吃飯,看電影。他請的,不僅是男人,更多的還是女人,特別是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就是眾多年輕漂亮的女人中的一個,后來他請的女人范圍就逐漸縮小,最后就只剩下我,可以說,我是眾多喜歡他的女人中脫穎而出的一個。可以說,我們是自由戀愛的,我也是財校畢業(yè)的,只是在他后畢業(yè)一年。我的父親在機(jī)械廠工作,母親在家種地,不識字,但人很善良,又漂亮,在我們的村子里,是最好看的女人。李壽喜第一次看見我的母親,就贊嘆,說我母親年輕時候一定是一個美人兒,說我長得像我的母親。那時的我心里是多么的滋潤!當(dāng)我把李壽喜介紹給我的母親和父親時,他們對李壽喜都感到滿意,后來又了解了李壽喜的家庭,父親母親就十二分滿意了。

可面對下崗的李壽喜怎么就忽然沒有筋骨了呢?

這個家,他垮了,我不能垮。我要是垮了,這個家就徹底垮了,這個家徹底垮了,我的女兒怎么辦?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奔波,我的“下崗嫂飯店”終于開起來了。本來我要請一個廚師來的,但我出不起工錢。我平時做飯做菜就不差,我想我自己來當(dāng)廚師吧!我就去書店翻一些菜譜,自己摸索著做,沒想到,生意還很不錯!顧客都說,我做的酸辣面是全城最好吃的,我做的川菜,也特別地道,價錢又便宜。面對著顧客的贊美,我用雪白的毛巾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受用極了。

“下崗嫂飯店”只有三十來個平方米,最多只能擺得下四張桌子,但我用石灰把墻壁刷得雪白,桌子上也一塵不染。我把烏黑的長發(fā)緊緊地束在頭頂,穿著整潔的衣服,炒菜,端菜,微笑著為顧客服務(wù)。顧客們都夸我漂亮,夸我能干,夸我服務(wù)態(tài)度好。有的還說,這么優(yōu)秀的人才開個小飯館,浪費(fèi)了,浪費(fèi)了啊!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浪費(fèi)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他們說的不是什么壞話,因為從他們的表情里,我看到他們是喜歡我的,是喜歡我做的飯菜的。只要這樣,我就知足了。

每到吃飯的時候,四桌都坐滿了客人,我實在忙不過來了,就找了個小姑娘為我打下手,做些端飯端菜洗碗的事。兩個月下來,一盤點(diǎn),純收入竟然苦了六千多塊錢,我可高興得不得了,當(dāng)時在食品公司,我的工資也只有七百多塊,我兩個月就苦了六千多塊,真的讓我覺得好像是在做夢。

05

自從開了館子,我是實在沒有時間照顧女兒小娟了,我就讓李壽喜早上送女兒去幼兒園,晚上到幼兒園接女兒回家。

可是,李壽喜卻常常忘了送女兒去幼兒園,常常忘了把女兒從幼兒園接回家。

我憤怒極了,說,李壽喜,你一個大男人照顧一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說你還是一個男人嗎?你說你還配做父親嗎?

李壽喜說,這兩個月來,小娟不是我送的我接的,難道還是你送的你接的?

我說,兩個月來,你五次沒按時間送小娟,六次沒按時間接小娟,有時錯過了一個多兩個小時,小娟都哭著對我說,再這樣下去,人家要把她開除了,他們的張老師都打電話來批評了。

李壽喜說,那是喝醉了。

我說,誰叫你喝?你不喝會死人嗎?

李壽喜說,我不喝,我干什么?

我說,那好,明天你就跟我去飯館,跟我看店子,幫客人端飯端菜洗碗抹筷。

我把一匝百元大鈔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我興奮地說,李壽喜,我告訴你,我兩個月就苦了六千塊,一個月多少?三千塊。我們在食品公司一個月多少?七百多塊。三千塊與七百多塊相比,你算算是多少倍?四倍還多呀!下崗咋啦?下崗就餓死啦?我告訴你,我們比過去還要富有呢!

李壽喜一驚,側(cè)眼看了看桌上的鈔票,目光亮了亮,隨后就黯淡了。他睜大睡眼惺忪的眼睛,說,你這錢是咋來的?是苦死累死低眉順眼低三下四伺候人得來的。我們過去的錢是咋來的?是輕輕松松瀟瀟灑灑自自由由的就得來了,那時的你我,是讓人眼睛都羨慕綠了的,那才是叫人過的日子!你現(xiàn)在,就是再苦多少錢,人家會把你當(dāng)人看嗎?你充其量就是個丫頭,就是奴仆!你叫我干什么?幫你看店子?幫客人端飯端菜洗碗抹筷?笑話!我餓死也不會去干這丟人現(xiàn)眼的事的!

我說,這有什么丟人的?難道你就不能干?你是什么玩藝兒?你要明白!你是一個下崗工人!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過去的日子再好,也早已過去了,一去不復(fù)返了!你要面對現(xiàn)實!

李壽喜吼道,即便是餓死,我也不會去干那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

我也吼道,你現(xiàn)在整天醉生夢死,你才丟人!總有一天,你會死在酒上的!

06

為了孩子,我只有每天早上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放學(xué)的時候把她接回來,店子里的事,就只有請那個小姑娘多擔(dān)待一些了,我為她多加一點(diǎn)工資。本來我是想把女兒帶到館子里的,但館子里很鬧又擁擠,實在不恰當(dāng),就只有把她送回家里。孩子要爸爸帶她去游街,去逛公園,可李壽喜就是不肯,他就是躺在床上喝酒吸煙嘆息。女兒就哭,李壽喜就打。整個屋子里就是酒味煙味汗味。我深夜回家,女兒都會在夢中傷心地痛哭。我的心都碎了,我知道,過去那個李壽喜已經(jīng)死了。

可后來的事更讓我傷心,李壽喜不僅死了,更重要的是,他變成了魔鬼,緊緊地纏住我和女兒,讓我和女兒生不如死。

李壽喜是徹底頹廢了??克强坎簧狭?但我也不能對他不管不問,他畢竟還是我的丈夫。我實在沒有辦法讓他振作起來,但我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坐以待斃。像他這樣整天在屋里蒙頭喝酒,那就等于慢性自殺。

我對李壽喜說,你不能就這樣悶在屋里,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吧!你出去找人打牌吧!你出去找人吹牛吧!要不,你就寫詩啊!你不是會寫詩嗎?

李壽喜懶洋洋地說,還這樣那樣的,都下崗了,半分錢都苦不到了,還散心,我心煩呢!

我沒好氣地說,錢要自己去苦啊!像你這樣整天喝悶酒,錢就會長了腳跑上你的門來找你嗎?虧你還是大男人,我過去都是眼瞎了,看錯人了!

我丟了一千塊錢在桌子上,我知道,李壽喜不是一個會苦錢的人,但他是一個會用錢的人,我讓他拿著錢到外面去打打牌的,都比悶在屋里喝酒強(qiáng)。

07

李壽喜果然是一個會用錢的人。他開始了他嶄新的生活。

我?guī)е⒆踊丶业臅r候,已是晚上十點(diǎn)了,李壽喜沒有在家,我想他肯定到外面打牌去了。十一點(diǎn)左右,我和孩子洗漱完畢,李壽喜回來了,他看著我和孩子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樣子。他說,今天手氣還不錯,贏了五百塊。這是李壽喜兩個月來的第一次笑,也是第一次清醒??磥?今天他沒有喝酒。我心里也高興,說,就是,出去玩玩心情也要好一些,又說,今天你沒有喝酒吧?李壽喜笑著說,你看我像喝酒的嗎?接著又說,一坐下去就沒站起來,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喝酒?好長時間沒出去,還沒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里茶室是那么的多,我還以為都是喝茶的,沒想到里面擺著的全是麻將桌,里面坐著的也全是打麻將的人。我說遇到熟人了?他說,哪里遇到熟人?我在街上閑逛,看了好多家,走到一家“輸贏皆開心”的茶室,我覺得還真有意思,就進(jìn)去了,沒想到有一桌三差一,讓我跟他們打,一打,手氣還真不錯,竟然贏了五百塊。約好了,明天再去!

李壽喜好像要把兩個月沒有說的話,一次性說完。他喜形于色的樣子讓我沉重的心忽然輕松了許多。我的心里有些恐慌,又有些喜悅??只诺氖?我知道像他這樣下去,今后他就變成了不務(wù)正業(yè)的玩家了,但他不這樣,整天躲在屋子里喝悶酒,他照樣變成一個無所事事的廢人。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變成一個玩家。只要他不喝酒,高高興興的,再慢慢轉(zhuǎn)化他,引導(dǎo)他跟自己開館子,照顧一下女兒,我相信他會轉(zhuǎn)變的,因為他是一個聰明人。這天晚上,我們做愛了。竟然是那么的幸福和快樂。我才明白,我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有這樣了。可是后來,我才十分懊喪地發(fā)現(xiàn),我的如意算盤失敗了。因為李壽喜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竟然變成了一個吃喝嫖賭的惡棍。

他的變化應(yīng)該是有預(yù)兆的,只是由于我整天忙著開館子,忙著照顧女兒而忽略了。

第二天,李壽喜輸了五百,第三天李壽喜輸了八百。李壽喜回到家里鐵青著臉,嘴里喃喃地說,我就不相信我的手氣會那么差!

我說,你就不會換一家去玩?說不定那三個是同黨,串掇起來收拾你呢?

李壽喜皺著眉頭想了想,堅定地說,不會,不會的,我看他們也不熟悉。

后來,李壽喜除了偶然小贏外,其他的盡是輸。有一天,他竟然把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塊金表抵押掉了。我跟他吵了一架。他理直氣壯地說,我身上的錢輸光了,又欠人家三千多塊,我不拿表去抵押,又能咋樣呢?

我憤怒地說,你知道這塊表的意義嗎?

李壽喜黑著臉說,有啥意義?不就是看一下時間,不就是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嗎?

我說,李壽喜,你知道這表值多少錢?五千多塊,六年前的五千多塊是什么概念?我媽賣了一年的小菜,賣了兩個架子豬,再加上我爸存下來買老壽木的錢才籌夠給你買的定情物,你卻把它抵押了?你說你還是人不?

李壽喜怔了怔,說,那我有什么辦法呢?

我把五千塊錢扳在桌子上,說,李壽喜,明天你把它贖回來!

第二天,李壽喜沒有把金表贖回來,他說,那個人說了,半個月后就給我。

我說,要是你把這五千塊錢輸了,你還能夠贖回來嗎?

李壽喜笑著說,不會的,今天我都贏到六百塊。李壽喜這些天都是笑瞇瞇的,說他這些天都贏錢,最低的都是兩百塊。

有一天,李壽喜竟然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白西服,皮鞋襯衫都是新的,看上去很精神的。

我奇怪地說,怎么回事?

他笑著說,今天手氣特別好,贏了一千五百塊,心里一高興,想為自己沖一下喜,就去換了一身行頭,你看還可以嗎?

我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說,還行!神清氣爽的,這才像男人嘛!只是,你眼睛有些紅,是整天盯在麻將上導(dǎo)致的吧!要是氣色再好一些,那就是過去風(fēng)度翩翩的李壽喜了。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嫵媚了。我說,壽喜,你就別再去打麻將了,跟我去開飯館吧!現(xiàn)在生意可紅火了,一個月至少也要苦五千塊錢的純收入。壽喜,不要你去洗碗抹筷,只要你坐在那里,指揮一下小工,收一下錢就可以了,再說,也給客人們看看,我的丈夫有多瀟灑!也好讓一些客人對我不敢產(chǎn)生非分之想。

李壽喜很瀟灑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fā),笑著說,還有人對你有非分之想?

我說,怎么啦?難道你覺得我沒有那個魅力?

李壽喜把手瀟灑地一揮,說,好吧!那我就跟你去看看。

那天,李壽喜頭發(fā)梳得光溜水滑的,還打了沫絲,西裝革履的跟我去飯館。他叼著煙昂著頭,悠閑地坐在沙發(fā)上,在客人的喧鬧聲中,瀟灑地吐著煙圈。很有幾分海歸的派頭。他果然只是看一看,并不說話,只是偶爾拿眼睛看一看四周,然后又看一看飯館里的小工小鳳仙。小鳳仙不叫小鳳仙,她的名字叫張菜花,家在農(nóng)村,初中畢業(yè)就來到城市里打工,今年剛好十八歲。小鳳仙這個名字是顧客喊起來的。有一天一個顧客定定地看著端盤子端碗的張菜花,忽然驚叫起來,說,你們看!這個姑娘像不像小鳳仙?就是電影《知音》里的那個小鳳仙,蔡鄂將軍的相好那個小鳳仙,就是一邊彈琴一邊唱歌的那個小鳳仙,你看那眼神,那臉蛋,那眉毛,那嘴巴,那腰身,喲,要是再穿上旗袍,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小鳳仙了!大家隨聲附和,說極是極是!把張菜花羞得呀,險些把手里端著的盛著宮保雞丁的盤子掉在了地上,臉本來就紅,現(xiàn)在卻紅得像火燒云了。經(jīng)這么一說,再看張菜花,果真就像小鳳仙了,后來,張菜花就變成小鳳仙了。

這時的小鳳仙,頻頻向西裝革履的李壽喜續(xù)水,李壽喜的眼睛在小鳳仙的身上也有些粘乎乎的。那時,我還沒請廚師,都是自己赤膊上陣,我簡直忙不贏多看一眼李壽喜,但憑女人的直覺,我感覺到李壽喜的眼神和小鳳仙的眼神有些異樣。我在心里說,男人,就是這副德行,看見好看點(diǎn)的女人,就原形畢露。

到下午三點(diǎn)左右,飯館終于清靜下來了。我看李壽喜還很有耐心的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我就解下圍裙,疲憊不堪的坐在他的身旁。他悠閑地吐了個煙圈,說,英子呀!你這么忙碌,這么辛苦,到處烏煙瘴氣的,你不知道,你都一身的油煙味了!像這樣的日子,我是一天都受不了的。

我有些沒好氣地說,不這樣過咋個過?誰不想當(dāng)白領(lǐng)?誰不想過悠閑的日子?但沒那個命嘛!

李壽喜笑了笑,說,我是心疼你,我是為你好嘛!說著,瞟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小鳳仙。

我說,你心疼我,為我好,那你就來飯館里當(dāng)總管!

李壽喜臉一沉,說,讓我來做伺候人的事,我不干!

后來,李壽喜又來過一次,依然是西裝革履,依然是坐在沙發(fā)上悠閑地抽煙。再后來,就再也沒有來過。李壽喜依然在外面玩耍,連孩子都不會照料的。我每天除了開飯館,還要找時間去接孩子,把她接到飯館里來,找一個相對安靜的小角落,擺張小桌子給她做作業(yè)。每天都要十點(diǎn)左右才帶著孩子回家。李壽喜往往都是要晚上十二點(diǎn)左右才會回來的。

后來,我實在累得受不了了,就請了一個廚師,我跟著小鳳仙做一些服務(wù)工作。

可是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讓我意想不到的,肝腸寸斷的事。那天,小鳳仙請假了,她說,她來例假了,她一來例假,肚子就痛,痛得連走路都走不動了。飯館里就只有我和廚師兩個人。那天,食品監(jiān)督所的來換衛(wèi)生許可證,我的身份證丟在了家里,我回去拿時,我就看見了李壽喜和小鳳仙在我的床上忙活,我一下懵了,這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的。這對賤人投入得竟然連我打開了外面的鐵門,又打開了臥室的房門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房門口站了足有半分鐘,我實在受不了了,就大吼了一聲,李壽喜!這對賤人才像電擊了一樣,忽然停止了動作,赤裸著身子驚愕地看著我。我一轉(zhuǎn)身,把門砰地關(guān)上,在街上狂奔,我跑到飯館里,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任憑淚水嘩嘩地流淌。廚師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平時不言不語的。看見我的樣子急切地說,老板,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抹了一把淚水,隨口說,遇到一個壞人,搶包,把我嚇壞了。

廚師說,包呢?包被搶了嗎?

我說,沒有。

老板,那你的包呢?

我說,搶了!

那里面有貴重的東西嗎?

我說,沒有,只是一個空包!一個空包!我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嗚嗚地大哭起來。這時,廚師伸出手,想扶我,可是又把手縮了回去!我孤單極了,心里空蕩蕩的,這時,唯一能夠安撫我的,就是我的廚師,我真想一頭撲在他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我沒有,我把淚水擦干了,昂起頭。

來了幾桌客人,大喊大叫點(diǎn)菜。我為他們點(diǎn)菜,上茶,端菜。但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全是那對賤人扭動的裸體,耳朵里響著的,全是撕心裂肺的淫蕩之聲。我在心里罵李壽喜是個畜生,用我的血汗錢,放我的血,傷我的心,我傻不傻呀?我罵小鳳仙這個賤人,她說她肚子痛,她就不明白,老娘是心痛呢!

那天,我打爛了兩個盤子,三個杯子,還把一杯茶水潑在了一個顧客的身上,我努力地微笑著向客人道歉,客人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但卻驚奇地看著我。

08

我讓李壽喜在我的心中變成死人。我覺得李壽喜就是一個天生的風(fēng)流種,想起他整天病奄奄地躺在床上喝悶酒,又想起他跟小鳳仙在床上拼命折騰的樣子,簡直是判若兩人啊!可那小鳳仙,平時也是乖巧可人的,可怎么也會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一手呢?這樣的人是何等的可怕啊!但問題的問題,還是出在李壽喜身上,小鳳仙不就是為了李壽喜身上的幾個錢嗎?而那些錢,不都是我的血汗錢嗎?無論如何,我都得堵住源頭,決不能讓錢再落在他的手里。沒有錢,我看你這個吃喝嫖賭的男人還怎樣去吃喝嫖賭?看那些賤貨還會不會兩腿一張在你面前賣弄風(fēng)騷?

第二天,小鳳仙站在我的面前,紅著臉說,姐,我對不起你!

我沒好氣地說,怎么來啦?你那點(diǎn)不痛了嗎?誰是你姐?你認(rèn)錯人了!

小鳳仙呆了一會兒,臉不再紅了,低聲說,姐,你是不要我在你這里做了嗎?

我鄙視地說,我這里容不下白眼狼。

小鳳仙看了我一眼,說,那我還有二十天的工資!

我從包里拿了五百塊錢,丟在桌上,我把眼睛邁朝一邊說,一天二十塊,二十天四百塊,這是五百塊,拿去吧!多一百塊去買點(diǎn)兒藥,專門治痛經(jīng)的,我的語氣里充滿嘲諷。

小鳳仙抓起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我忽然鼻子一酸,眼里汪滿了淚。

09

我都記不清小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然后變到了今天這種不可救藥的地步。我總覺得好累好累,直到有一天,讀四年級的小娟的班主任通知我,說小娟好些次沒完成作業(yè)了。學(xué)習(xí)也差得讓人無話可說。這才讓我吃驚,那個像小兔子似的乖巧的小娟怎么會不完成作業(yè)呢?她在幼兒園是經(jīng)常得小紅花的呢!當(dāng)我再看小娟的時候,我覺得小娟好像長大了許多,變得陌生了,我甚至懷疑,面前這個小美人兒,是我生的嗎?

我說,小娟,你怎么能不完成作業(yè)呢?

小娟嘟著嘴冷漠地看著我,說,誰說我沒有完成作業(yè)?

我說,小娟,你的班主任老師,都告訴我了。

小娟臉上有了明顯的憤怒,她說,你就去信那個老妖婆胡言亂語吧!

我說,小娟,你不能這樣說你的老師!你也不能這樣跟我說話!

小娟杏眼圓睜,說,我要怎樣跟你說話?你整天從早到晚開你的館子,你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我?

我心里也涌起了憤怒,這些年來,李壽喜已經(jīng)真正的成為一個吃喝嫖賭的人了。他幾乎不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像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混的,因為自從我發(fā)現(xiàn)他跟小鳳仙的事后,我就再也沒有給他錢,至于他的父母是不是給他錢,那我就不得而知。我不想管他,也沒有能力管他,順其自然吧!就當(dāng)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我原來以為,他是小娟的父親,我讓他照管一下小娟,他會盡職的??蓻]有想到,他的心中根本就沒有這個家,我和小娟在他心中形同外人。為了生計,我東奔西忙,我知道我完全變成了一個煙熏火燎的俗氣的小女人,整天奔波在菜市場,跟小販講價還價,在飯館里,為客人端茶端碗。不知有多長時間了,我連鏡子都沒有照過。我覺得我的人生,實在沒有一點(diǎn)兒光亮!至于小娟,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把她帶到館子里來吃飯,寫字,那時,她還來??勺x到二年級,她怎么也不肯來,我就只有每天給她一些錢,讓她在外面買點(diǎn)兒吃的,然后回到家里看電視,寫作業(yè)。好多次,我深夜回去的時候,電視依然開著,小娟抱著她的洋娃娃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把她抱到床上睡了,心里十分的愧疚,淚水就禁不住流了下來。這時,我就產(chǎn)生一種想法,一定要跟李壽喜這個畜生離婚,然后找一個老老實實的男人結(jié)婚,不為別的,只為他能幫著我照顧一下小娟。這么一想,我的憤怒就消減了。

我說,小娟,媽對不起你!誰叫媽下崗了呢!誰叫你爸不是人呢?媽媽真的對不起你,媽沒有時間好好照顧一下我的好女兒。小娟,媽就只有你了,你要好好讀書,為媽媽爭口氣!我的淚水涌了出來。

小娟微微一怔,嘴角好像掠過一絲笑容,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就進(jìn)了洗漱間,待她走出來時,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

我呆坐在沙發(fā)上,心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我對自己說,一定要好好照顧小娟,讓她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要是小娟廢了,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可是,現(xiàn)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我依然沒有時間好好照顧小娟,有時甚至連開家長會的大事都給忘了。有一次,我就忘了為小娟開家長會,小娟后來哭了一夜。她紅著眼睛,像個大人似的說,別的家長都不會忘,就是你忘了!像你這樣的家長,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后來一想起此事,我就會毛骨悚然。

離婚的事,總是沒有半點(diǎn)進(jìn)展。經(jīng)法庭都兩次了,但李壽喜就是不同意。我說他吃喝嫖賭不管家,夫妻感情破滅。但他偏說他沒有吃喝嫖賭,夫妻感情沒有破滅。我又找不到強(qiáng)有力的證據(jù),就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始終沒有結(jié)果。好在,小娟還勉強(qiáng)考上了縣二中讀初中,憑小娟的聰明,如果是我能多給她一些關(guān)心,她是一定能夠考得更好上縣一中的??墒悄茉拐l呢?現(xiàn)在,小娟已經(jīng)十五歲了,完全變成了一個大姑娘了,但她哪里有個大姑娘的樣子呢?那種穿著打扮,那種眼神,完全是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小混混的造型!我心里莫名其妙的恐慌。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書房的門緊閉著,我想跟小娟好好交流一下,可我把門都敲破了,她就是不開。我隔著房門用哀求的語氣說,小娟,你就把門打開吧!媽要跟你好好說說話。

房門緊閉著,我的心碎了。我不知道我的女兒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今后會變成什么樣呢?

01

電話響的時候,是深夜一點(diǎn)正,電話是母親打來的。

電話剛一接通,就聽見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母親說,英子,明天一早,你還是回來一轉(zhuǎn)吧!看來你爸這次真的逃不過了,他在昏迷中一刻不停地叫那個水仙的人,他喉嚨都吐血了還在叫,你聽!叫得我都受不了了,英子呀!媽咋個辦呀?媽嗚嗚地哭了起來。透過媽媽的哭聲,我聽見模模糊糊、但卻撕心裂肺的叫聲,那是父親在叫一個名叫黃水仙的女人的名字。

這個女人是誰?他跟父親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父親在臨死前都丟不下她?為什么從來就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我的心里有太多的疑問。我說,媽,爸爸又在說胡話了,都一點(diǎn)鐘了,你就睡一會兒吧!

媽說,睡什么呀?你爸都這樣了,我咋個還睡得著?我都多少天沒睡了呢!

我說,媽,你保重,我明早一大早就趕回來!

我掛了電話,腦海里亂麻麻的,一夜未眠。

02

小時候,父親家里很窮。父親小學(xué)剛畢業(yè),就再也沒錢讀書了。爺爺想盡千方百計的辦法,托了很多人,終于讓十四歲的父親進(jìn)了機(jī)械廠做臨時工。父親人實在,技術(shù)也好,做事也賣力,后來父親轉(zhuǎn)成了正式工。

父親二十歲那年娶了母親。是媒人介紹的。那時母親只有十九歲。當(dāng)媒人把母親領(lǐng)到父親家里時,母親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后來成為我父親的眉清目秀的男人。據(jù)我母親說,她之所以一眼就看上了父親,主要原因是,父親長得很清秀,又戴著一副眼鏡,一看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當(dāng)時他穿著一件白襯衫,那種白啊!一直白到母親的靈魂深處;另外一個原因就是,父親是機(jī)械廠的工人,是拿著國家工資的人啊!讓人多羨慕!母親說,她都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也一眼就看上了她。

我還記得,母親曾經(jīng)跟我說,父親曾對她說過,他一眼看見母親頭上那兩根長長的麻花辮,就喜歡上了母親。母親紅著臉說,她那時在村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周圍村莊里好多小伙子都托人來提過媒,但母親都看不上。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四十歲了,但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她的美麗。母親的身子豐腴而不臃腫,鴨蛋臉,盡管常年在土地上勞作,風(fēng)吹日曬,但看上去依然紅潤潤的,散發(fā)著健康的光澤;母親眼睛大而有神,水靈靈的,好像會說話。凡是見過我和我母親的人,都說我簡直就是我母親年輕時候的翻版。

有一次,母親對我說,你爸這個人真怪!我都老了,一把年紀(jì)了,他還要我扎著兩條麻花辮。我笑話他,是不是老牛想吃嫩草了,那是小姑娘的打扮啊,我都老太太了,這樣打扮不是變成妖精了,會讓人笑話的。你爸笑著說,我才不怕讓人笑話,老黃瓜涂上綠油漆,依然可以裝嫩的!這有什么不好?

03

在我眼里,父親母親是一對幸福的人。盡管后來機(jī)械廠垮了,父親沒有工作了。但父親憑著他的一雙巧手,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房子,專門割膠底賣。父親收來廢舊的汽車輪胎,按照不同的碼子,割成不同型號的鞋底,賣給農(nóng)村人。在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人穿的鞋子,大都是這種汽車輪子割的膠底,這種膠底的最大特點(diǎn)就是耐磨,即便鞋幫穿破了,再換上新的鞋幫,還可以繼續(xù)穿。后來有了一種人造白膠底,盡管這種白膠底做成的鞋子穿上輕便,也好看,但不耐磨,價錢也要高一些。因此農(nóng)村人還是不太喜歡白膠底,還是青睞那種汽車輪胎割成的黑膠底。

在小鎮(zhèn)周圍的許多農(nóng)村人,穿的鞋子大都是父親割成的黑膠底做的。父親做人實在,手藝又好,所以他在農(nóng)人的心目中,名氣很大。走進(jìn)小鎮(zhèn)方圓十里,只要提起張膠底,沒有一個不認(rèn)識的。張膠底就是人們對父親的尊稱。父親只要看一眼來人的腳掌,就能準(zhǔn)確無誤的把鞋底割好,鞋底的長短,腰身,肥瘦,都是恰如其分的,穿鞋的人都從心底里感到舒服。有的人只拿了個鞋幫來,父親看一眼,用手一比一劃,握緊割刀,像打太極拳一樣的三招兩式,跟鞋幫匹配得天衣無縫的鞋底就弄好了。

父親是一個講究的人,盡管割膠底的活兒是又臟又累的,但父親依然穿著雪白的襯衫,頭發(fā)梳得光光整整的。父親干活的時候,把一塊天藍(lán)色的圍裙往腰上一系,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了。沒有活兒的時候,父親就把圍裙解下來,站起身,走到小店門口,瞇著眼睛看天空,看小鎮(zhèn)上的行人,很悠閑的樣子。那時,父親喜歡穿白色的襯衣,藏青色的褲子,毛布底鞋子;在那個年代,父親的這種穿著,是很讓農(nóng)村人羨慕的,城里的中年男人,大都是這種穿著打扮的。那時父親正值中年,結(jié)實的身子和悠閑的儀態(tài),透出一股成熟大肚的味兒。許許多多的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會用羨慕和欣賞的目光看父親。父親總會熱情地對人們微笑。

每天黃昏,父親總會牽著母親的手,從小鎮(zhèn)上悠閑地走過,走向無邊無際的田野,走向垂柳依依的河岸。在那年代,父親母親那種悠閑的散步,已經(jīng)成為了小鎮(zhèn)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了。小鎮(zhèn)上的人們,總會看著被夕陽染成剪影成雙入對的父親母親,幽幽地說,過日子啊,就要像人家張膠底和王四妹了。人家那個好呀!真是讓人說不出。不是別人這樣說,即便是我,看見父親母親這種恩愛有加的樣子,我都覺得父親母親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在小鎮(zhèn)上是第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十四歲那年,我擁有了一輛鳳凰牌女式自行車,紅色的,我騎著它到小鎮(zhèn)南面的中學(xué)讀書,像風(fēng)一樣的自由。人們都羨慕地看著我,夸我漂亮,說我像電影明星一樣。說實在的,那時能夠擁有一輛名牌自行車,絕不亞于現(xiàn)在擁有一輛小轎車。因為那時,即便是中學(xué)里的老師,都很難擁有一輛名牌自行車的。我感激父親母親,他們給了我美麗,又給了我聰慧,給了我讓小鎮(zhèn)人眼紅的物質(zhì)條件。我也就像父親母親一樣,成為了小鎮(zhèn)上人們羨慕的對象。我的學(xué)習(xí)很好,站起來回答問題最多的就是我,得到表揚(yáng)最多的也是我。

我在心里偷偷地想,等我長大后,一定要找一個像爸爸一樣優(yōu)秀的男人,而且是城里男人,在城市里過浪漫的生活。后來,我考上了中專,后來分到了食品公司,再后來遇到了李壽喜,我覺得我的理想實現(xiàn)了。可是到了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我們家的物質(zhì)條件直線下降,因為父親的膠底店開不走了,穿這種用膠底做的鞋子的人越來越少了。農(nóng)村人也開始穿皮鞋了。父親為此很傷心,好在母親是種地的能手,父親盤了膠底店,跟著母親在家種田種地,由于早年有些積蓄,生產(chǎn)墊本比別的家庭厚實,日子還算過得滋潤。盡管整天田里地里的勞作,父親母親依然保持著散步的習(xí)慣,這讓村子里的人們看父親母親時,目光怪怪的。但父親母親不在乎這種目光,他們依然在勞作之余,風(fēng)雨無阻地散步。漸漸地,村人也就習(xí)慣了父親母親的這種行為,又加之,父親母親為人寬厚,由于生產(chǎn)墊本厚實,又加上母親是干活的好手,我們家的瓜果豆子之類的東西成熟得總是比別人家的要早些,父親母親總會摘一些讓村人嘗鮮。因此父親母親在村子里人緣很好。

母親常常對我說:你爸對我真好,我都一把年紀(jì)了,還會常常捧著我的臉定定地看,還經(jīng)常為我扎頭發(fā),扎成兩條長長的麻花辮。我不知道你爸為什么會那么喜歡麻花辮,我都五十幾了,他還要我這樣裝束,一個老太婆像個小姑娘一樣的裝束,讓我感到好別扭。母親說,英子呀!跟你爸幾十年了,他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處處讓著我,你爸真的可好了。母親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布滿皺紋的臉也紅紅的,滿臉洋溢著的都是羞澀和幸福。

04

母親瘦了很多。一見到我,她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撲在我的懷里嗚嗚痛哭。

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眼睛眍得很深,曾經(jīng)飽滿的面容,現(xiàn)在癟了下去,讓我感到十分的陌生。

我像哄小孩一樣輕輕地拍著母親的脊背,說,媽,媽,別哭了!爸爸睡著了呢!

母親抹了一把眼淚,說,你爸他睡一會兒喊一會兒,喊一會兒睡一會兒,把我的心都喊碎了。

就在這時,父親又喊了起來:水仙,水仙,水仙啊!那聲音澀澀的,哀哀的,充滿了絕望。我看見父親眼睛緊閉著,嘴唇微微顫抖,仿佛夢囈。

父親已經(jīng)不吃不喝好幾天了。母親說,這次可能難逃了。母親說,你爸原來最喜歡吃的是魚。我到街上去買了最好的魚,那種河魚,一百多塊一斤,為他做了清湯魚,還買了肉質(zhì)最好的漁洞魚,做了酸菜魚,豆鰣魚,糖醋魚。但你爸一點(diǎn)也吃不下去。他不說話,只是拉著我的手流眼淚。我不知道你爸到底怎么了?他好端端的身體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母親把我拉到另外一間屋子里,抖抖索索地拿出一個灰色的布包,神秘地說,英子,媽給你看一樣?xùn)|西!媽的聲音在顫抖。

媽一層又一層的打開布包,里面露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胸前掛著兩條大麻花辮。照片上的女子鴨蛋臉,丹鳳眼,目光很有神,呡著薄薄的雙唇,露出甜甜的笑意。照片上的女子長得好像媽媽。難怪我覺得好面熟,好親切。我驚奇地說,媽,這是你年輕時候的照片嗎?好漂亮啊!

媽的肩膀忽然抖動起來,淚水也噼噼叭叭掉了下來。媽哭著說,英子啊!這哪是媽!要是媽,媽這一生就值了!這女人,肯定就是你爸天天在喊的那個叫水仙的女人。

我激動地說,媽,你怎么知道呢?這照片從哪里來的?

母親說,我在一個墻洞里的小木盒子里找到的,我覺得你爸時間不長了,我要把與你爸有關(guān)的東西都找出來,沒想到就找到了這個。英子啊!我都跟你爸在一張床上滾了幾十年,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爸對我這么好,這么好,他怎么在外面還有別的女人呢?

我勸母親,說,媽,你不能這么想!就憑一張照片,你不能這樣說爸爸啊!爸爸對你這么好,難道你沒感覺到嗎?

媽看著我,漠然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容,媽說,是啊,一張照片能說明什么呢?我咋個能憑一張照片就這樣說你爸呢?媽說著說著,忽然又哭了起來,媽哽咽著說,可你爸白天夜晚喊著的那個人是誰呢?他喊得我的心都碎了。

對,爸白天夜晚喊著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我說,我爸知道你找到的這張照片嗎?

媽說,他不知道,我不敢讓他知道。英子,你說,可以跟你爸爸說這事嗎?

我陷入了沉思,我想,爸爸跟這個女人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拉著父親的手,父親的手瘦得皮包骨了。我說,爸,爸,我是英子,我看你來了!父親沒有半點(diǎn)知覺,只是澀著聲音一個勁的喊:水仙,水仙啊!

我說,爸爸,水仙是誰啊?你告訴英子,英子幫你去找啊!

父親依然澀著聲音一個勁的喊:水仙,水仙啊!

我知道,父親的時間肯定不長了,他心里一定有什么東西沒有了結(jié)。我忽然意識到,面對著一個行將離世的老人,不能對他有半點(diǎn)的欺騙,現(xiàn)在,母親手里的那張照片,是父親藏了四十多年的,于父親來說,一定是他最大的秘密,但父親最大的秘密,在母親和我的眼里早已公開,我的心忽然很疼。我說,媽,我們不能這樣背著爸爸說他這樣那樣的,我們想辦法讓爸爸知道怎么回事。這樣才對得起他。

媽媽說,英子啊!要怎樣才能讓你爸知道又不會傷心呢?跟他怎樣說呢?

我說,父親都這樣了,一定得跟他盡快說,要不,沒有機(jī)會了。

父親睜開眼睛的時候,露出幾分清醒的神色,也停止了喊叫。我和母親跟他說話,他的嘴唇只是微微蠕動,說些什么,聽不清了。父親只要眼睛一閉,喊叫聲就大了起來,有些聲嘶力竭的味道了,而且“水仙”兩個字,喊得很清晰,甚至很有力。

我了解到,肝癌晚期病人的疼痛是錐心的。我想,父親的叫喊,一方面是來自于病魔帶來的無法抗拒的疼痛,另一方面,父親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埋藏著一個只有父親才知道的神秘的情結(jié)。父親清醒的時候,他就用理智把那情結(jié)沉沉地壓在心底,當(dāng)父親昏迷的時候,理智的壓力便化為烏有了,那情結(jié)就像壓在水底的皮球,貿(mào)然蹦出了水面。

母親拉著父親的手,輕聲說,老張啊,水仙是誰?你說啊!我去找!

父親的目光輕飄飄的劃過母親的臉,嘴唇蠕動著,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我說,爸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說,你就跟媽媽和我說啊!

父親微微睜著的眼睛又閉上了。我和母親都沒了辦法。

那天黃昏,父親忽然特別的清醒,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目光很有神。

母親一下緊張了,母親把我拉到外面,喘著粗氣說,英子,你爸今天忽然這樣有精神,這是不好的兆頭。老輩人說,人要死的時候,都會回光返照,我看你爸這樣子,就是回光返照的樣子。母親說話的時候,淚水掛滿了兩腮。我說,媽,你別這樣緊張!我們趁父親清醒,跟父親說說照片的事??墒?我和母親都不知道怎樣開口,怎樣表達(dá)?正當(dāng)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父親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把頭轉(zhuǎn)向后墻,伸出右手,抖抖索索地指著后墻,嘴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知道,父親不能說話了,他的舌頭不管用了。

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我和母親都看見了后墻上的那個墻洞,像一張空洞的嘴巴。我和母親走到墻洞前,站住,我說,爸,你指的是不是這個墻洞?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

我說,爸,是不是墻洞里藏著什么東西?

父親又點(diǎn)點(diǎn)頭。

我說,爸,墻洞里什么都沒有。

父親直搖頭。

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跑出門去,手里捧著一個小木盒,走到我的面前,輕聲說,英子,你爸要找的,可能就是這東西!我們不能讓你爸知道我們動過這個盒子。

我連忙點(diǎn)頭。母親伸出手在墻洞里慢慢掏,然后忽然轉(zhuǎn)過身,捧著那個小木盒走到父親面前,激動地說,老張,你說的是不是這個東西?

父親的嘴唇動了動,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父親把小盒子捧在手里,干枯的手抖得像冷風(fēng)中的小樹枝。父親想打開那小木盒,可怎么也打不開,他的手已經(jīng)沒有半點(diǎn)力氣。

母親接過盒子,說,老張,要打開嗎?

父親點(diǎn)頭。

母親打開盒子,接著就拿出一個小布包。母親裝著什么都不知道,驚奇地說,老張啊!這里面是什么?要打開嗎?

父親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母親就露出緊張的神色,手指顫抖著打開小布包,盡管母親知道,布包里面的東西,是她打開又包上的一張女人的照片,但母親的心里依然緊張。

母親捧著那張女人的照片遞到父親的面前,說,老張啊!這是誰啊!

父親的嘴唇蠕動著,面部肌肉扭曲著,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我說,爸爸,這是誰啊?你的意思是?

父親用枯枝一樣的手指指了指照片,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母親說,老張,你是不是想這個女人?

我說,爸爸,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你認(rèn)識,你想見她,你讓我們?nèi)フ宜?

父親搖了搖頭,然后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母親拉著父親的手,說,老張,你放心,我一定找到她,我讓她來看你!母親忽然轉(zhuǎn)過身,聳著肩走出門外,用手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她的聲音被她生生地逼回了胸腔,她的肩膀一聳一聳的,淚水從她的手縫里流出來,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我跑回父親的床前,就看見父親皮包骨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我說,爸,我會跟著媽媽去找那個人的,你放心!父親還是搖了搖頭,然后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05

母親哭著說,英子呀!你爸對我那么好,可他怎么會還有其他女人呢?母親說了很多,都是父親對她如何如何的好。她說爸爸經(jīng)常寵著她,慣著她,吃著好的,要留給她,穿著好的,要買給她,她生病了,父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帶她到醫(yī)院看病。特別是生我的時候,母親大流血,父親硬是背著母親一口氣跑了兩公里,送到醫(yī)院里,血把父親的衣服和褲子都打濕了。母親在月子中想吃桔子,父親跑了一百多里去買來。母親說,英子呀!你爸對我的那種好呀,媽是一輩子都忘不了。幾十年來,你爸和我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一樣,形影不離的,上個街,種個地,散個步,都在一起,方圓幾十里的人誰不羨慕我們?都把我們當(dāng)成了楷模??墒?英子啊!跟他在一張鋪上滾了幾十年,我怎么就沒看出他的心思呢?

我說,媽,你別這樣!我爸都這個樣子了,他的時間不多了,不要讓他看見你這樣子!我爸對你的好是真心的,難道你感覺不到嗎?你應(yīng)該感到幸福才是!

我說,媽,我爸現(xiàn)在不會說話了,他跟你永遠(yuǎn)說不清楚了。但是我感覺得到,我爸這一輩子對你的好是真心的。僅憑一張照片,能說明什么呢?你跟我爸結(jié)婚后,你倆就形影不離,我爸就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來往過,這難道不證明爸爸對你的好?更何況,即便我爸在認(rèn)識你之前,還跟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好過,也很正常,要緊的是,他跟你在一起后,就死心踏地的跟你過日子,這讓人羨慕都來不及的事啊!再說,我感覺得到,爸爸對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的好,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好。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處境,想到那個吃喝嫖賭的李壽喜,想到自己生存的艱難,想到女兒那種瘋不瘋癲不癲的樣子,我的淚水忽然涌出了眼眶。我說,媽,女兒好羨慕你,爸爸一生呵護(hù)你,你好幸福呀!

母親忽然停止了哭聲,驚奇地看著我,焦急地說,英子,你咋了?是不是那個畜生對你怎么了?你給媽說啊!

我沒給媽媽說更多的,我怕媽媽傷心難過,媽媽一直都是最疼愛我的。我說,等爸爸好了,我就回去跟李壽喜離婚。

06

第二天一早,母親忽然決定要去找那個照片上的女人。

母親讓我照看著爸爸,她去找。我說,媽,你那么大年紀(jì),又不識字,到哪里去找?再說,照片上那女人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嗎?

母親說,她叫黃水仙,知道她的名字,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媽執(zhí)意要去,我就決定,跟著媽一起去!我知道,媽是為了滿足爸爸最后的心愿而作出的決定的。我沒有理由不支持媽。

我和媽商定,由我的小姨來照管爸爸,我跟著媽一起去尋找那個照片中的女人。

在走之前,我和媽又跟已經(jīng)不會說話的爸爸進(jìn)行了艱難的交流。好在,爸爸只是不會說話,但他的頭腦還在清醒的。

我把照片捧在手里,遞到父親的面前,說,爸,媽要帶著我去找這個人,讓她來看你一眼。父親的面部隱隱露出一絲吃驚的神色,然后輕輕點(diǎn)頭。

我說,爸,這個人是不是對你很好?

父親輕輕點(diǎn)頭。

我說,爸,他是不是跟你在過一個工廠?

父親輕輕點(diǎn)頭。

我說,那個女人的名字叫黃水仙是嗎?

父親微微驚了一下,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明白,父親是為我們?yōu)槭裁磿滥莻€女人的名字而吃驚。因為他不知道他在昏迷中一聲聲的叫著這個女人的名字,把母親的心叫成了碎片。

我說,爸,你知道她家是哪里住的?

父親搖頭。

我知道,要找那個人,就只有從父親在過的那個工廠作切入點(diǎn)??蛇@個廠,早已垮了幾十年了,到哪里去找呢?

我跟著母親在那個縣城找得很艱難,我們走了街道辦事處,工廠附近的居名,派出所,公安局。我們起得很早,睡得很晚,整天為找這么個人累得筋疲力盡。母親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她明顯黑了,瘦了。我覺得幾十年過了,在茫茫人海中要找一個人,真的無異于大海撈針。也許被母親的誠心所感動,半個月后,我們終于找到了這個名叫黃水仙的女人。后來才弄清楚,黃水仙不叫黃水仙,而叫黃順仙。因為她長得像水仙花一樣的漂亮,人們就叫她黃水仙。黃順仙早年在過父親所在的那個機(jī)械廠,后來廠子垮了,她就轉(zhuǎn)回了省城。她的家本來就住在省城。后來在一家鋼鐵廠當(dāng)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退休在家,她的身體也不太好,常年躺在病床上。

我們先找到的是黃順仙的兒子,她的兒子在一家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一眼看上去,就像電視里的那些經(jīng)理一樣,很能干的樣子。我們苦口婆心地說明來意以后,他眼里涌現(xiàn)出來的全是茫然。他說,他母親早年是在過一個機(jī)械廠,但從來沒有聽她說過這些事。他說,你們找錯人了吧!

母親著急地說,不會錯的,我們是從縣城找到省城來的。我連忙把那張照片遞過去,說,大哥,你看看,你認(rèn)識這張照片嗎?

他接過照片看了看,眉頭皺成了兩個松疙瘩,他說,這是我母親的照片,怎么會在你們的手里?

母親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終于找到了,請你帶我們?nèi)ヒ娨娔隳赣H吧!

他疑惑地看著我們,說,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我知道,我們跟他是解釋不清楚的。我就說,大哥,你行行好,你就拿著這張照片上去跟伯母說,跟他原來在一個廠的同事的女兒來拜訪她。

他拿著照片走了,讓我們等著。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把我們帶到了他的家里。我們看見了一個老女人躺在床上,頭發(fā)花白,但臉色還紅潤。她驚奇地說,你們是?

我連忙說,伯母,我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請問,伯母的名字是叫黃水仙嗎?

老女人說,我叫黃順仙,不叫黃水仙。

我說,伯母,你早年在過云通機(jī)械廠嗎?

老女人說,在過。

我說,伯母,你記得一個跟你在一個廠的名叫張大和的工人嗎?

老女人拿著照片看了看,皺著眉頭想了想,說,那時的工人很多,沒印象了。

母親急了,說,那個張大和一直保存著你的照片,就是你手里拿著的那張。

老女人說,我想起來了,這張照片是一個小伙子問我要,我送給他的,那個小伙子叫什么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他的額頭上有一顆黃豆大小的黑痣。

母親高興地說,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張大和。

我說,伯母,張大和就是我爹,我指了指母親,說,她就是我媽。我爹得了癌癥,快要死了,他現(xiàn)在連話都不會說了,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在昏迷中一直在喊伯母你的名字。奇怪的是,他說話說不清,但喊你的名字時卻清清楚楚。半個月前,我爹忽然清醒過來,用手指著一個墻洞,我和母親就在墻洞里找到了一個木盒子,木盒子里面是一個布包,布包里面就裝著伯母你的照片。我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他用手勢告訴我和母親,無論如何要找到你,要不,他死不瞑目。我們找你都找了半個月了,現(xiàn)在可好了,伯母,終于找到你了,我爹可以如愿了。

老女人的臉從紅潤變得蒼白了。她說,他跟你們說些什么了?

母親說,他什么都沒有說,他自從跟我結(jié)了婚,對我可好了,什么都依著我,慣著我,我們好得像穿一條褲子一樣,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可能他知道他時間不長了,才讓我們看到他藏了幾十年的那個裝有你的照片的那個木盒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管怎樣,就憑他對我的好,我都要滿足他的心愿。母親的聲音在顫抖。

老女人自言自語地說,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她的臉又由蒼白變得紅潤。

后來,老女人說:我那時被下放到云通機(jī)械廠,我在后勤上,每當(dāng)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會看見一個瘦瘦的小伙子去打飯,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他穿的雖然是打過補(bǔ)丁的衣服褲子,但洗得干干凈凈的。他端著一個暗黃色的大土碗去打飯,每次打的都很少,只有小半碗。好多時候連菜都沒打,就這樣吃干飯,他一邊走,一邊吃,一會兒就把小半碗飯吃光了??匆娝拇螖?shù)多了,我估計這小伙子來自農(nóng)村,家里貧窮,沒有錢讓自己吃飽飯,心里很同情他。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我讓他到我的辦公室,我從抽屜里拿了五斤飯票給他,他不接。我就說,就當(dāng)我借你的,等你有了的時候再還我。后來他接了,但他流淚了。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又過了兩年,廠子垮了,我要轉(zhuǎn)省城了,他找到我,說,他沒有飯票還我,但他可以還我錢。我說,我不要你還了,現(xiàn)在廠子垮了,我要回省城了,就當(dāng)我們交個朋友那還不成嗎?后來,他向我要那張用玻璃壓在桌子上的照片。他說,他上一次來我辦公室,他就看見那張照片了,他想保存那張照片做個紀(jì)念。他說,說不一定這一走,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我滿口答應(yīng)了,因為在我眼里,他真的是一個很善良很純真的大男孩。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再后來,也就完全忘了。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他還記得我。老女人說到這里的時候,把臉輕輕地轉(zhuǎn)了過去,用手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淚。她轉(zhuǎn)過臉來時,輕輕地?fù)u頭,重重地嘆息。

按照老女人的敘述,我的腦海里拼湊出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瘦瘦精精的身子,清清秀秀的眉目,他端著一個大土碗,碗里盛著半碗包谷飯,神情憂郁地走在到處堆滿廢鐵的土路上,他走到一個背靜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飯。許多飯粒布滿嘴角,他用拇指輕輕地趕,把每一粒飯全都趕進(jìn)嘴里。我的眼里忽然有了淚。憑我的經(jīng)驗,我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一是父親和黃水仙根本就沒有戀人關(guān)系,其理由是,一個從省城下來的高高在上的漂亮女孩是不會跟一個貧窮潦倒衣著破爛可憐巴巴的農(nóng)村男孩相戀的。二是黃水仙同情父親給了父親五斤飯票,父親感激萬分,一輩子念念不忘,其理由是,父親是一個真誠善良知恩圖報心懷感恩的人。三是即便父親真的愛上了黃水仙,那也是一廂情愿的單相思,其理由是,父親把黃水仙的照片偷偷地珍藏了半輩子,而沒有對跟他同床共枕半輩子的母親說過關(guān)于此事的半個字。但父親卻在生命即將結(jié)束時的昏迷中,一聲聲地呼喊著這個在他心中藏了大半輩子的人的名字。不過,我想,父親之所以不跟母親提起那件事,是因為父親對母親的愛太深,他怕母親傷心。四是我懷疑父親當(dāng)年一眼就相中了母親,后來一直寵著母親,慣著母親,是把母親當(dāng)作黃水仙來寵來慣來愛了。父親真正愛的是他的夢中情人黃水仙,母親只是他的夢中情人的替身罷了。其理由是,從照片上看,年輕時候的黃水仙跟年輕時候的母親長得十分的相像,就是現(xiàn)在的黃水仙跟現(xiàn)在的母親也是很相像的,只是黃水仙的臉色要紅潤一些,母親的臉色要灰暗一些;但這兩個老人一起走在大街上,人們一定會認(rèn)為,她們是親親的兩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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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媽的報復(fù)
撿桑葉的小女孩
害怕變老
給母親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歲月
一顆紐扣惹的禍
悲慘世界